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甄嬛+红楼)雍正年间   作者:袖家染子 文案 #论不科学的清穿# #少年悠悠一回魂,穿成清雍亲王肿么破# #尼玛,大甄、妹妹一起来,这个世界好心塞# 主宫斗,一代帝王淡看乾坤的清穿日常,轻微历史背景,纯yy,轻拍。 --------------------------------------------------------- 真爱林妹妹,所以她是女主,不喜误入~ 以及这是同人,借用原著大体背景,性格都会有所出入,且本文设定是林妹妹入宫做妃嫔和雍正的故事,但主角人称是雍正,因此不喜这种设定的亲一·定·慎·入,以免被雷。 内容标签:清穿 红楼梦 历史剧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四爷 ┃ 配角:红楼甄嬛 ┃ 其它:清穿   【一】   乾清宫,西暖阁。   德妃乌雅氏焦急地看着太医为床上昏睡的老四施针,孙之鼎尽职地施完最后一根针,便听见悠悠一声呻-吟,床上的人勉强睁开了眼。   德妃几乎喜极而泣,声音也带哽咽,“老四,你总算是醒了,额娘知你忧心你皇阿玛,可你也该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床上的人却有些发愣,半晌才轻轻的‘嗯’了一声,再没了言语。   德妃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又见他脸色极差,心中更是心疼,便道,“那你便好生歇息几日,政务也不急于一时。”又对苏培盛吩咐着,“仔细照料你主子,别再累着了。”   见苏培盛恭敬应下,德妃方宽下心回了永和宫。   走了一些人西暖阁更清静些。孙之鼎正犹豫着是再把把脉还是怎么着,便听雍亲王哑着嗓音说:“都下去吧,本王想静一静。”   待人都没了胤禛才真的放松下来,顿觉脑仁一跳一跳着的疼。他睡了一会,才将脑子里破碎的信息整理请。   如今是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他穿过来的这具身体是大清雍亲王爱新觉罗·胤禛,行四。而就在不久前,康熙以数条大逆之罪废了太子胤礽,又下令群臣海选太子人选,最终被他的八儿子和十四儿子气到中风。   康熙强撑着理智一口气将大阿哥、三阿哥、八、九、十、十三、十四七位阿哥圈禁在宗人府内,由简王雅尔江阿亲自看管。而平日闷不做声的胤禛被康熙委以监国重任,其余未曾争储的兄弟亦从旁协理,这才使大清的国家机器能正常运作。   原本康熙已有所好转,偏偏废太子说什么,“望复储位,以分父忧。”康熙被气的二次中风,身子彻底垮了。而废太子也彻底断了复起之机。   康熙有感大限将至,急匆匆诏立皇四子胤禛为皇太子,又将废太子送进了咸安宫圈禁。大事安排完了,康熙精神松懈,便一度昏迷至今。而这身体原主是个勤奋的主,一边埋头国务,一边侍奉病父,累倒也属意料之中了。这才被他钻了空子,成了未来的雍正。   只是胤禛心中隐隐揣测,他来到的恐怕是书中杂烩的清朝,而非正史。最起码正史上的康熙还有十五年可活,雍正也从未被立过太子。   正式上的雍正得位正否一直是史学界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若他被立过太子也不必被泼脏水泼得那么狠了。眼下这般情景虽令他觉着想吐槽,却也庆幸着还好不是穿到正史中令人胃疼的情况,不然十个他也不够八爷党收拾的。如今,他也要沉下心一步步来,做好这个‘雍正’。   *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至九月中旬,康熙崩逝,终年52岁,在位四十七年,死后葬‘景陵’,庙‘清圣祖’,谥‘仁’。他的崩逝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也代表着势力的全新洗牌。   哭灵时,胤禛特许诸位兄弟暂解圈禁。废太子倒没被放出来,他的身份太特殊,便只准其子弘皙代为在大行皇帝金馆前尽孝。好在胤禔等人被关的足够老实,他得位又正,无从攻击,谁也没敢闹‘你才不可能当皇帝’的大戏。   雍正倒是藉此认全了康熙的后妃,康熙历史上后妃数几十余,除却三位皇后整个康熙后宫中分掌权柄的则是四妃。   至于现下,领首的自然是舒贵妃阮佳氏和同为贵妃位的小佟佳氏,其后则是德妃在内的四妃,四妃再往后便是康熙其余尚在人世的妃嫔,如和妃瓜尔佳氏,成妃戴佳氏,端嫔董氏等。   舒贵妃双眼红肿,显然是痛哭过,神色说不出的惨淡。她本为罪籍出身,得天幸邀宠于康熙,泯然与六宫妃嫔之众。康熙帝在她身上的确下了苦功夫,先是把她操作成知事阮延年之女,入宫得宠后还特意抬为满洲籍,堵天下悠悠众口。她在生下十七阿哥前便已晋为‘勤妃’,产子后更是一跃‘贵妃’位,凭位分强压四妃一头,凭封号及恩宠也看低小佟佳氏一等。若非这个世界的康熙还没到色令智昏的地步,并未将宫权交予她,不然这后宫格局如何还不好说。   九月底,大行皇帝棺葬,升附太庙。一众被圈禁的阿哥除皇十三子胤祥放出外,其余阿哥皆回府邸继续被圈着。   十月底,十阿哥胤俄解除圈禁。十一月初,八阿哥胤祀与九阿哥胤禟解除圈禁。   *   次年正月,雍亲王爱新觉罗·胤禛即位,改元雍正。尊奉其母德妃乌雅氏为圣母皇太后,移居‘慈宁宫’;嫡福晋乌喇那拉·柔则追谥‘孝定皇后’;继福晋乌喇那拉·宜修册‘皇后’,居‘坤宁宫’;侧福晋齐佳·月宾为正三品‘端妃’,居‘景阳宫’;侧福晋李筠兰为正三品‘齐妃’,居‘延禧宫’;侧福晋年世兰为正三品‘华妃’,居‘翊坤宫’;庶福晋冯佳·若昭为正四品‘敬嫔’,居‘咸福宫’;庶福晋何丽秋为正四品‘丽嫔’,居‘长春宫’;庶福晋耿容嘉为正四品‘裕嫔’,居‘永和宫’;格格邺芳春为正五品‘芳贵人’,居‘永寿宫’;格格曹琴默为正五品‘贵人’,居‘翊坤宫’;格格薛子桃为正五品‘贵人’,居‘景阳宫’;格格郝碧云为正五品‘贵人’,居‘长春宫’;侍妾吕盈风为正六品‘欣常在’,居‘储秀宫’;侍妾孟沁怡为正六品‘常在’,居‘咸福宫’;侍妾伊韵涵为正六品‘常在’,居‘永和宫’;侍妾王芸为正六品‘常在’,居‘翊坤宫’;女婢阮蓉为正七品‘答应’,居‘延禧宫’;女婢魏玉梅为正七品‘答应’,居‘长春宫’。   另册有诸多太妃、太嫔,不一一叙述。   胤祀加封‘和硕廉亲王’,赐内阁行走;胤祥加封‘和硕怡亲王’,掌兵部,赐内阁行走;胤祉等亦未解禁,而其余未禁之人皆得用处,以示安抚。   随后,雍正复又尊良妃为‘皇考静怡良妃’,并将追封为‘敬敏皇贵妃’的老十三的生母重新葬附景陵,开了皇帝陵祔葬皇贵妃的先例。   到出了正月,舒贵太妃便知情识意的前往安栖观修行。胤禛自三十一岁时的皇帝生涯,也正式开始。   【二】   雍正元年正月初八,上诏以为大行皇帝守孝,三年后另再择选秀女以充实后宫子嗣。   其后只被尊为宜太妃的郭络罗氏骤然发难,她自恃颇得先帝恩宠,宫中深有地位和影响,竟全然不将尊为太后的德妃看在眼里,在宫中恣意行流言小人之举,甚至无故非议年轻貌美被尊为皇贵妃的瓜尔佳氏与新帝关系不俗等语,更甚欲挑拨胤禟等人行谋反之事。   雍正全然不给这位母妃脸面,当初大行皇帝灵柩前宜妃甚至安然居于德妃前列,太后亦对其甚为不满。雍正便索性打击宜妃的手下人,以她的亲信太监张起用违禁做买卖为口实,下令将其发往土尔鲁耕种土地,并以此试探老九态度。   历史上,雍正待这个九弟可谓极不讲情面,说他是‘文才武略,一无可取’,又说‘是乃父不足数计之子’。兄弟关系也到了几近仇人的地步。   这个世界却似截然相反,老九不但未因皇位‘公然不敬’,甚至自上请罪折子,恳请饶恕其母宜太妃‘言谈无状’之举。换言之,就好像一瞬间双商和忍耐力都像老八看齐了一样。   最后此事也仅以太妃被奉养出宫为结局。   *   这个清朝不科学!   雍正在再一次从太后那感受到泛滥的关怀后深觉无力。太后就算是在还被圈禁的十四阿哥胤祯的问题上也始终和颜悦色,言语中还透漏出这个世界的他与十四弟是如何兄友弟恭,如今老十四必然已是为先前所作所为大为懊恼,还望雍正原谅他这个不懂事的小弟云云。   太后言辞之恳切,态度之和蔼简直让他心里发毛……   先不论太后说话是否饱含水分,就他这些天从粘杆处收到的信息来看,基本已经确定这是个甄嬛与红楼混杂的奇葩清朝。但不知是否是蝴蝶效应的缘故,有许多细节也很不一样。比如雍正与其它弟兄之间的关系确实和睦,老十四和八爷党也远没有历史上那么作死;红楼方面,贾敏倒是已经死了好多年,不过林如海还好好活着而且是他的心腹;林妹妹今年还是个12岁的萝莉,依然寄居在贾家;四大家族在京中盛名依旧,贾家还是年羹尧的附庸。   年、羹、尧。雍正在心底慢慢念着这个名字,他倒是一如既往的适才傲物啊……   想起这些雍正便觉着头痛不已,他拿起笔将所有问题一一列出:   一.总体是甄嬛传与红楼梦的剧情问题,但现在时间段还很早,可以提前布局改变剧情走向,争取能利用原著人物从中得到最大利益。   二.世家问题严重!四大家族皆为包衣世家,有些世家甚至可以长期把持内务府,腐蚀后宫。原著开场时夏氏不过四品包衣佐领出身便敢在宫中如此跋扈——可见包衣势起,切记敲打!否则利益分配失衡,政权不稳。   三.贪污腐败和文字狱。如何健全完整的监督机制为重点,不过清朝官员贪腐归根到底是俸禄太低,消费与收入不成正比。经商之道为上!老九胤禟可用。   在文字狱上首要做法是开阔思维,合理引进西学可行,但要慎重考虑。修写明史亦为良策。   四.军事。八旗腐朽已见一般,军火改革亦为重中之重!敌国外患不可轻视。   五.皇权。康熙朝因有‘掌部阿哥’一景而收拢皇权——慎用一众兄弟。   看着写的这些东西,雍正已经不想去想未来操劳的人生了——路路漫漫很修远兮啊!   不行,主动权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行!雍正默默在心里滤了一边那些兄弟和朝中大臣,当机立断,握笔写下几道旨意交给苏培盛,“明日一早将旨意传下去。”   “喳”。苏培盛连忙接过来,恰巧此时有小太监捧着绿头牌过来,他便多嘴问道,“皇上今日可还是去华妃娘娘那?”   话刚一出口,雍正冰冷的视线便如刀子般射在他身上了,“你这奴才,真是越发不会做事了。”   苏培盛心知要糟,忙跪下打嘴,“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行了”雍正语气平平,神色不辨喜怒,“你跟了朕这么多年,如今也不知道谨慎了——饶你这回,起来吧。”   “是。”苏培盛擦着头上的冷汗站起来。   看苏培盛谢恩得了教训站在一旁,雍正复又看向一旁的绿头牌。他扫过最先的皇后和华妃,沉吟良久最终将裕嫔耿氏的牌子翻了过来。   次日雍正从永和宫神清气爽的前往乾清宫正殿,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正午。不过前朝的大臣和后宫所有妃嫔都被雍正的四道旨意惊了一下。   第一道是将胤禟、胤祯解禁,胤禟进户部,胤祯入刑部;第二道则是升任巡盐御史林如海为从二品内阁学士兼吏部左侍郎,并举家抬入满洲正白旗。赐婚乾清宫夫人瑚图·慎容为继妻;第三道则事关后宫:追封四阿哥弘历生母钮祜禄氏为‘贵人’,四阿哥由端妃齐佳氏抚养。最后,雍正又将新进的果香全部赐给华妃替换原本的欢宜香,以示恩宠。   前两条于后宫触动不大,只有太后放宽了心。但如果说端妃抚养四阿哥的消息像一汪油,烫伤了华妃和齐妃,那么欢宜香被替换的旨意直接把皇后‘炸’去了慈宁宫。   *   太后与皇后在慈宁宫小叙时雍正正待在景阳宫看望端妃。   雍正沉默良久才说,“朕已给华妃换了香。”   端妃的确是个聪慧的女人,她眼中刚刚听闻可以抚养皇子的喜悦凝成了苦涩和了然。   雍正心中不忍,但还是说到,“弘历是个勤奋孝顺的孩子。”——只要你不把他养残的话。   端妃微咳了几声,轻声慢语的说到,“臣妾晓得,臣妾有了他也总算有了依靠了。”   雍正见目的达到,起身到,“朕派孙之鼎来给你养养身子,弘历还小,你身子又总不见好,可别因为照顾他而累垮了。”   端妃含笑应是。   雍正走后端妃便唤来吉祥,“你快将宫内收拾出来,另去内务府取些小孩子的用物。再去向嬷嬷们打听好四阿哥的喜好,别让那孩子觉着拘束了……”   吉祥见她面上带着几分精神便笑道,“果然人常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娘娘瞧着便好上许多。”   端妃倚起身子,“你没听见皇上要让孙太医来为本宫调理身子么?本宫久不在妃嫔前走动,如今有了弘历,自不能再病怏怏的叫人算计了去。”   为母则强,她明白皇上的意思,何况这也是能让她向皇后报复的好机会。   【三】   常言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又及‘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可见祭祀一事在古人心中的分量。   清朝皇帝登基后的头一桩大事便是前往太庙祭祖,清朝历史上共有五位皇帝十次东巡盛京【今沈阳】祭祖:康熙帝三次东巡;乾隆皇四次东巡,规模都十分庞大。东巡除加固北方兵力外亦是盛世的标识,雍正如今刚刚登基,百废待兴,他倒是想着待诸事平定后去江南一带游玩,体味一番别样风味。   此外的皇帝大都前往在北京本地的太庙祭祖,太庙位于北京市东城区天安门广场东侧,为明清两代皇家祖庙。   *   自雍正的四道旨意发出后,后宫连着一个月风云涌动:华妃的脾气,跋扈二字便是为她所造——她竟敢公然指使太医院改换端妃的药材,雍正想着日后还要抬举她便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罚了半年的俸禄撤了一个月的绿头牌,又拿景阳宫的钉子做了替死鬼,顺便帮端妃清理了势力;丽嫔却没那么幸运,雍正着实厌烦她那张嘴,直接以‘御前失仪’为由掳夺封号,贬为常在;齐妃动不动便遭雍正斥责;皇后也颇受冷落,现在华妃受罚,除初一十五雍正大都去敬嫔、裕嫔和芳贵人那。   太后四平八稳的稳了一个月,才在祭祖后命竹息将雍正请来了慈宁宫。   “儿子见过皇额娘。”   “皇帝无须多礼,”太后见他坐下案几旁方道,“想必皇帝也清楚哀家叫你来的目的。”   雍正紧盯着太后脸上的情绪道,“额娘是为了华妃?”   “不错,”太后看着雍正,“华妃的事不独是她一人之事,更是年家和年家在朝中、军中的势力。”太后说到这叹了一口气,“皇帝早些年不就是顾虑这一点方赐下了欢宜香?还有她早些年的那次小产——”   “好了,额娘。”雍正打断太后的话,“朕也是因这点换香的,将四阿哥交给端妃抚养也是出于安抚。何况儿子子嗣稀少,四阿哥生母身份太低,端妃侍奉儿臣最久,交给她亦是合情合理。”   “端妃倒是无辜,这样也好,那皇后呢,”太后话锋一转,“皇后这些年也是劳苦功高,大阿哥若是未曾夭折如今也能娶亲了吧。柔则临终前亦嘱托你好生照顾她的亲妹,帝后和睦方是大清之福。”   雍正嘴上敷衍,“儿子晓得。”心中却是冷笑,他子嗣不丰,皇后居功甚伟,确是‘劳苦功高’!至于那位‘纯元皇后’,他可不信一个趁庶妹怀孕时穿的华丽在妹夫面前跳舞的女人会真如原主记忆中那般‘纯善’,只怕是心如蛇蝎更多一些。   雍正在太后宫中抽空想着怎么敲打皇后,坤宁宫内皇后也坐立不安。   “剪秋,你说皇上如今是个什么章法?给了齐佳氏一族一个皇子不说又停了华妃的香,当初说要让耿氏带五阿哥迁出宫也没了下文。这些大事皇上连商量都未和本宫说一句,莫不是对本宫有了嫌隙?”   雍正以往对她也算敬重有加,入宫后诸多行事作风却大异于往日,对她更是日渐疏远冷淡。端妃和她本来有仇,原本她病怏怏的倒是不足为惧,如今她得了皇子岂非如虎添翼?日后还有诸多新宠滚滚而来,皇后她哪里还能坐得住?长此以往,她无子无宠又不得雍正欢心,顺治静妃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   剪秋亦觉雍正行事与在藩邸时迴异,却琢磨不透,只能尽量安抚皇后,“娘娘毋须忧心,皇上加恩端妃无非是为拉拢世家世家之力巩固朝政;至于华妃,她用欢宜香多年,身子早已坏了,何况前些日子她被重罚,可见其地位在皇上心中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再说裕嫔,她母家不显而五阿哥又是个贪玩的性子——能成的了什么大器?”   “话虽如此,只皇上如今子嗣稀薄,她有皇子皇上便高看她几分。”皇后语带惆怅。   “娘娘也有三阿哥啊,”剪秋道,“齐妃娘娘可是与娘娘一条心的,三阿哥也素与娘娘亲厚。”   “再亲那也是齐妃的儿子,可不是本宫的。”皇后下意识的摸着肚子,“若本宫的弘晖还在,本宫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了。”   “娘娘要博皇上信任,倒不如……”剪秋犹豫了一瞬,“皇上对孝定皇后【本文柔则追封为这个】念念不忘,娘娘何不以此为机?”   皇后苦笑一声,“本宫到底还是要仰赖她而夺一席之地啊。”她倚在贵妃榻上微阖上双眼,“也罢,华妃还有协理六宫之权,她又没被禁足,宫务就由她操持着去吧。‘长姐忌日,本宫心中伤痛难忍,要在宫中礼佛’,你想办法透去乾清宫吧。”   “是,娘娘。”   *   雍正听苏培盛报皇后礼佛的消息心中便是一叹,原主的确是负了太多人,只是——帝王是无情的。何况皇后她残害皇家后嗣,也是罪不可容。   细数他如今的一众子女,弘时10岁,弘历5岁,弘昼4岁,大公主怀恪刚刚出嫁不久今年15岁,只记忆中这个女儿也是个短命的,嫁去夫家没几年就莫名其妙的没了。其中弘历勉强算作满妃所生,其生母还只是个宫女。   说起来,清朝的公主少有长命和乐一生的,便是有那些侥幸逃过和亲宿命下嫁八旗子弟的,也大都命途多舛,他那嫁去佟家却依然早早亡故了的九妹妹便是个例子,亡故时也不过双十年华。   也不知太后知不知道皇后的那些手段。雍正心中默然。   如今便是等端妃身子养好了,与皇后、华妃打对台,后宫安稳,他在前朝方能安心。   【四】   雍正元年五月初十,上谕:追谥长子弘晖为和硕恪靖亲王;先藩邸侧福晋甘佳氏追赠正二品‘温恪贵妃’,葬附西陵。   八月初三,升任松阳县丞安比槐为正七品松阳县令,将原本的松阳县令以‘贪墨’罪撤职调查送京治罪。这安比槐原本还有些书呆子的能耐,只是他久经地方官场却毫无前途,渐渐的也就自甘堕落了。如今见顶头上司骤然入狱,又被来访官员好一番打量警示,他虽因平素还不大敢鱼肉乡里,也就欺压欺压家里妻儿而侥幸逃过一劫,还因祸得福升了官位,人却反如遭当头一棒般清醒不少,再不敢有天高皇帝远的心理。   此后安比槐竟安分下来,不仅将家里污七糟八的侍妾逐去不少,仅留下几个孕育过儿女性情安稳的,还请来名医偏方极尽为妻子治理眼睛。后来他战战兢兢的当着这个知县,期冀做出绩效得以升迁,此为后话。   后宫之中,到十一月底元后忌日时,雍正到底连宿了坤宁宫好几天,给足了皇后和太后的面子;华妃重新挂上绿头牌后自是看不得皇后得势的样子,坤宁宫每日请安时妃嫔们只看皇后华妃二人你来我往便够了;其她低位妃嫔诸如芳贵人之流也是不甘示弱,一段时间内送往养心殿的汤汤水水把乾清宫的小太监们都养肥了不少。   至于前朝,廉亲王得雍正密谈:将八爷党去芜存箐与势力愈大的隆科多和年家对抗--从龙之功也让这两人赚了个盆满钵满。旁又有林如海,张廷玉,李卫等人中立,成了一个相对平衡的局面。   君王之道,在于中庸,雍正深以为然。   *   年底林如海方将江南事务交接完毕赶回京城上任。江南势力盘根交错,其中尤以甄家为最。甄老太曾是康熙乳母,今已有70多岁高龄。甄家在康熙朝宠命优渥,红楼中描述‘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甄家当初的春风得意、鲜花着锦可见一斑。   不过甄家却也因此做下天大的贪污漏洞,甄家又历任江南织造——这反而另他们深陷江南官场中,脱身不易。   林如海任江南巡盐御史多年,对当地情况知之甚详,雍正想动江南官场他自然是最好的人选。擒贼先擒王,甄家早年又是废太子的人脉,除了它不仅可做威慑之效,也能帮助他进一步掌握朝政。   雍正想着甄家,又发散思维想起了还在咸安宫圈禁的废太子和仍禁足在府中的胤禔胤祉三人。老三文人本色倒是不足为惧,只老大老二……果然还是先把双方势力削个干净再做打算吧,雍正头痛的想着。   这边林如海刚回到林府还未安顿好便被贾府和各方的拜帖堵上门来——京师的官员都是人精,林如海外派这么多年调回京倒不是什么热闻,只是皇上的态度让人眼馋。本朝以满人为尊,汉臣受重用的很多,皇帝青眼有加又是赐婚又是抬旗的却很少。   一众官员迫不及待前来恭贺亦不乏拉拢试探之意,林如海怎么也要大婚后方能述职,这恭贺的理由也是光明正大——皇上亲自赐婚,此等荣耀众人自该有所表示。贾家更是急着拉关系,否则林如海续弦后便与他们贾家再无干系了。   只是雍正却没那个耐心看各方百态,他直接一道圣旨便将林如海招入养心殿议事,徒留林府门口各方人马吹着冷风。   这边厢雍正前脚留林如海共商江南甄家一事,那边厢甄家的人后脚便到了荣国府的贾母那。   贾母听完甄家人希望让贾家出面说通林如海保下甄家的请求后不语,一旁的贾政道,“这,便是我们去说了林姑爷也未必就听啊……”   甄家人道,“只求老夫人帮一帮,林大人最是纯孝,必定会给老夫人面子的。”说着命人将四个大箱子抬了上来。   站在贾母下首的王夫人手上捻佛珠的动作停了一瞬,忍不住撇了一眼那四个箱子。   贾母心道林姑爷大婚后便不再是贾家的姑爷,她发话又能有什么用?若是两个玉儿能……不过此时应当安抚住甄家,不能让甄家把荣府也牵扯进去。便道,“如此,老身便去与姑爷说说情。”   甄家人面露喜色,“一切托付老夫人了。”   待甄家人千恩万谢的离开,贾母便嘱咐贾政、王夫人二人,“今日之事听过便罢了,甄家已是山穷水尽眼看便大祸临头,我荣国府上下绝不可掺进去一点!”   王夫人犹疑道,“甄家与太子一党联系密切,贾家同为一党若毫无作为——”   “什么太子!如今只有废太子!”贾母厉声呵斥,“老二媳妇,贾府除元春为废太子侍妾,如今也已深陷咸安宫中,贾府与那废太子绝无半点干系!”   贾政亦出声斥责王夫人,“妇人之见!还不住嘴!”   耳听元春,王夫人心中暗恨,面上只得诺诺应下。   贾母喘了几口气,忽又嘱托道,“你回去告诉凤儿,等林府来人接玉儿时多多准备回礼。”   一个不中用的药罐子值得什么?王夫人暗地里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回道,“刚刚甄府来人时林家便已派人将林丫头接了回去,儿媳着急想甄家的事,便未多留。”   “你,蠢妇!”贾母气急,心中隐隐觉察一丝异样,甄家刚上门林家就把林丫头接了回去……只是巧合?   *   翊坤宫。   华妃懒洋洋的半倚在榻上查看宫中公务,颂芝尽职尽责的在旁伺候。   翊坤宫内地龙烧的充足,华妃得宠,又有协理六宫之权,内务府总管黄规全卖力讨好,送来翊坤宫的份例都是最好的。   屋内春光融融,屋外却是数九寒天。北京这个时候正值世界小冰河时期,冬天的气候格外寒冷。   曹贵人在宫门外等了许久,才见颂芝慢悠悠的迎出来,语带不屑,“进去吧,娘娘准见你了。”   “是,多谢颂芝姑娘。”曹贵人抖了抖斗篷上的雪,低声说道。   进得翊坤宫的殿门,曹贵人便扑在地上,“求娘娘帮帮嫔妾!”   “哟,这是怎么了?”华妃漫不经心的问道,“说得本宫一头雾水。”   曹贵人咬了咬牙“嫔妾有了身孕……”   “果真?!”华妃走下去亲自扶起她,“颂芝,还不快给贵人小主看座。”   曹贵人受宠若惊的被华妃扶着坐下,“娘娘……?”   华妃语气亲切,“看来你倒是比何氏那个废物有用得多——”她又看向曹贵人在厚实冬装遮掩下的腹部,眼中蹦出奇异的光彩,“若这一胎是个皇子——”   曹贵人下意识地掩住腹部,勉强笑道,“还不到一个月,男女尚无法确定呢。”   华妃着迷的视线在曹贵人平坦的小腹处来回打量,笑吟吟道,“无妨,你且放宽心去养胎,自有本宫安排一切。”   曹琴默长松了一口气, “是,嫔妾一切都听娘娘的。”   【五】   雍正二年二月,冬。   今年是难得的大雪,养心殿内的地龙烧的旺盛。   不多时,雍正起身将李光地的请辞折子重重仍在桌案上,一面走到窗边向外放眼望去,一面沉声自语,“老狐狸。”   李光地现任文渊阁大学士,清朝的内阁制度有‘三殿,三阁’,保和、文华、武英四殿,文渊、东阁、体仁三阁。其中任保和殿大学士的大臣俨然便是众臣之首,隐隐有首相之尊。李光地是深得康熙信任的老臣,曾协助平定“三藩之乱”、“统一台湾”。康熙待李光地君臣之间关系良好,更像老友。   康熙对其的评价是:“李光地谨慎清勤,始终一节,学问渊博。朕知之最真,知朕亦无过光地者。”   从中不难窥出李光地在康熙老臣旧部中的地位影响,如果他准了李光地的请辞,难免会让前朝的旧臣觉得新帝不念旧情。   “这个李光地,还真会给朕出难题。”雍正不免摇头苦笑。   记得李光地历史上是康熙五十五年死的,享年77岁。算算时间也就还剩六年时间了,且李光地纵横宦海一生,老态龙钟,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许人辞官养老,也为免显得不体恤老臣一些。   得,看好的大臣又要放走一个。雍正拼命调动脑海里的官员名单,琢磨着再提拔上来个有能耐的劳动力。   *   坤宁宫。   给皇后请安华妃素来到的最晚,她带着曹贵人进去时众人已等了半盏茶的时间。   一向和华妃不对付的芳贵人最先沉不住气,出言嘲讽,“娘娘真是让嫔妾们好等,如此惫懒也未免太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了。”   “皇后娘娘恕罪,”华妃懒懒的福了一礼,“不过臣妾是为曹贵人一事来迟的——今儿一早,给翊坤宫请平安脉的太医诊出曹贵人已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皇后娘娘不会怪罪臣妾吧。”   曹贵人有了身孕?!众人皆是一怔,灼热的视线投在曹贵人的小腹上恨不得几欲戳出一个洞来——若是生的下来,这可是皇上登基后所出的第一个子嗣!   “华妃说得本宫小气了,”皇后若有所思,转头含笑看着曹贵人,“翊坤宫加赏三个月的份例,你有了身孕今后便不必再过来请安了,要以皇嗣为重。等皇上下了朝本宫便去亲自向皇上报喜,另外齐妃是生养过的,你这一胎便由齐妃看顾吧。”   “这倒不用,”华妃冷笑,“曹贵人是本宫宫里的,翊坤宫又不是没有太医,就不劳齐妃多操那份心了。”   “华妃这话就说错了,”齐妃扬起声调,“妹妹终究未曾生养过,哪里懂得这其中的门道呢,太医也终有力有不逮之时。”   华妃闻言挑起眉头,“本宫只是怕若是由齐妃你照料着,再出来一个愚笨不堪的皇嗣而已。”   “你!——”齐妃大怒。   “好了!”皇后眼见齐妃失态连忙出声制止,心中更是鄙夷齐妃的无用,“华妃既然坚持,那曹贵人的胎便交给你来照看。”又看向其她妃嫔,“尔等也要与曹贵人一般好生侍奉皇上,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本宫乏了,都散了吧。”   “是,臣妾/嫔妾等谨尊娘娘教诲。”   待众人走后齐妃便道,“娘娘,华妃实在太过嚣张!”   “皇上宠着她本宫又能如何?”皇后不耐烦的揉着太阳穴,“你还有心思向本宫来哭诉?好好教导三阿哥才是要紧事!万一曹贵人生了个皇子被华妃抱养去,三阿哥又不得宠日后这宫中还哪里有你母子二人的容身之处?”   “这,这,”齐妃慌了神,“娘娘!三阿哥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啊,娘娘可要帮帮臣妾啊!”   “本宫能帮你什么,”皇后眼神微闪,“不过宫中小产过的妃嫔不知几几,曹贵人看上去又不像个身子强壮的——何况她一个不得宠的小贵人有了身孕,后宫中大有对她怀恨在心的人。不说那芳贵人,便是同为华妃附庸已贬为常在的何氏……”   齐妃闻言下定决心,“还没过三个月,曹贵人的胎若是不稳……臣妾明白。”   皇后皱着眉头,“齐妃,与其想那些没用的还不如回去仔细教导三阿哥,以此重得圣心与华妃抗衡。”   “是,娘娘,臣妾、臣妾先行告退……”   *   雍正听皇后说曹贵人有孕,立刻赐下大笔赏赐;太后亦是高兴不已,心中期盼着是个皇子,对华妃的态度也温和不少。一时间,翊坤宫风头无量。   长春宫东偏殿内。   ‘啪啦!’一件上好的青瓷碎在地上。   “小主息怒啊!”小宫女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   何常在勃然大怒,拽起那小宫女的衣领伸手便向她脸上揪去,“曹琴默那贱人原先也不过是巴结本宫的玩意!她也配有皇嗣?!本宫沦落至此定是她害的!一定是她妒忌本宫更得华妃娘娘信任害本宫被皇上厌弃!”   何氏自从由丽嫔被贬为常在脾气便一天比一天暴戾,辱骂宫婢也只是家常便饭。何氏如今境地与被废无异,宫中最不乏跟红顶白的奴才,内务府克扣更成常事,东偏殿几乎成了长春宫内的‘冷宫’。   “呦,何常在这是跟奴才置气呢?”齐妃走进来嘲讽道,“瞧这像什么样子,”她示意身旁的冬雨,“还不快去把何常在拉开——当主子的却跟个奴才过不去,真是笑话。”   何常在躲开冬雨,声调尖锐的大喊,”齐妃!你来看本宫的笑话吗!”   “行了,什么‘本宫’,你还以为自己是‘丽嫔’啊,”齐妃嗤笑一声。何氏以往仗着华妃没少给她气受,今天看她这么狼狈心中实在畅快,“冬雨小文子给本宫架住她!”   “是!”   “你,你们这些狗奴才怎么敢——”   “何常在别急,”齐妃皮笑肉不笑的道,“本宫心知曹贵人有孕常在心中定然不痛快——本宫可是特来宽慰常在的啊。”   坤宁宫内,齐妃前脚进了长春宫,消息后脚就传进了坤宁宫。   剪秋走进内室向皇后道,“正如娘娘所料,齐妃刚刚去了长春宫。”   皇后悠悠将手上的字写下最后一笔,“果然,齐妃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她的用处也就在这了。”   “齐妃不足为惧,娘娘到时大可说动太后娘娘,以生母品行不端为由将三阿哥改在名下——三阿哥到底占着‘长子’的名位。”   “本宫也是这般打算,”皇后放下手中的笔,“只是齐妃倒下后本宫竟无人可用来与华妃相争。”   “娘娘看芳贵人如何?芳小主也是得宠的主且与华妃结怨,不正好为娘娘所用?”   “芳贵人……”皇后若有所思,见江福海躬身走了进来。   “娘娘。”   皇后见他神色有异,不由搁笔问道, “出了何事?”   江福海道,“敬事房说端妃娘娘病愈挂上了绿头牌,皇上立刻赐其协理六宫——是下了明旨的。”   皇后面色徒然变得难看,“这下宫中倒是愈发热闹了。”   【六】   协理六宫之权对于妃子来说是难得的荣耀,算起来端妃资历最老又身处高位,她获此权本该毫无异议,只是说来端妃本身牵连早年的一段公案。   如今后宫派系中,皇后虽有太后做靠山,下首又有生育了皇长子的齐妃,但这两位皆恩宠薄薄,三阿哥被养的生性怯懦毫无担当,是出了名的不得圣心;而华妃是当之无愧的宠妃,皇后时有头风病发,又为显贤惠诸多忍让,因此华妃虽说是协理但也算是独掌宫权,内务府总管黄规全亦是她的人。   华妃原有丽嫔和曹贵人附庸,何氏虽被贬但曹贵人又身怀龙嗣,她自是风头大盛;最后是重回六宫视线的端妃,宫中老人皆记得当年她与华妃间的龌龊——但她却算得上是目前最有潜力的宫妃——她膝下毕竟养着雍正唯三皇子之一的四阿哥,且齐佳氏乃满洲老姓,鼎盛之时绝非年家可比。   至于其她妃嫔,有子有恩宠的裕嫔无意陷入后宫争斗中,平日最是低调做人,且她母家式微出身不够,实在算不得威胁;敬嫔与华妃皇后皆有宿怨,倒是和端妃走的亲近。   皇后本想借端妃见机打击华妃,想来华妃骄纵,又怎能忍让曾害她失去皇子的贱人反压她一头?只华妃还未来得及有所行动便被曹贵人劝住,雍正派苏培盛亲自坐镇,皇后也只好放开手转而关注齐妃和何常在。   端妃上手宫务后,大批宫人替换,各宫忙着拔钉子安钉子,一时间后宫都安分不少。   *   养心殿。   雍正仔细阅看粘杆处上报的密折,神色喜怒难辨。   汇总消息看过内容的夏轶垂着眼跪在下首,心知皇后是要大难临头了。   ‘……皇后以三阿哥为诱……挑唆齐妃联合常在何氏……’   ‘数日前,齐妃与何常在延禧宫密谈’   ‘翊坤宫宫女春儿已探明为皇后人手’   ‘坤宁宫掌事姑姑剪秋买通三阿哥嬷嬷……’   “毒妇!”雍正暴怒,直接将手中的折子狠狠扔在了地上,“朕原想她会有所改观!却不想狠毒如斯!”   雍正越想越气,在殿内走来走去,“好一个大清朝的国母!好一个乌喇那拉家的皇后!”   密折所奏并非只有近日之事,从大阿哥夭折后雍正后院中的大小肮脏事都有皇后的手笔——她还曾将一名怀孕的侍妾逼疯。   皇后之累累罪行,可谓罄竹难书、不堪入目。   “皇后失德,皇上是否派奴才——”   “不必”雍正平静下语气,面色沉沉,“安插坤宁宫、长春宫和延禧宫的人不必动,遵李氏和何氏的计划行动——朕自有安排。”   “是”   雍正此时心中充满了复杂的心情,前生他便是一个有些优柔寡断的人。他同情皇后和端妃所遇非人的遭遇,但容忍不了皇后残忍的手段,也忌惮端妃忍让避世多年的心机;他同情华妃痛失其子如同镜花水月的人生,却也看不惯她太过跋扈的性格。   如今看来,帝王本该是无情的最好。   皇后与华妃成牵制是必然,正妃和宠妾本是天生的敌人。雍正心中默然,他可以借齐妃打压皇后和太后势力,但却不能让皇后早早下台——最起码不能是在年家如此鼎盛之时。   *   转眼便是六月盛夏时节,北京城便成了火炉。好在圆明园已修葺完工,雍正便早早准备好把后宫的妃嫔和太后接去行宫避暑。他要为康熙守孝三年未曾选秀,后宫妃嫔才十几人且皆是藩邸旧人,这也显得他是个念旧情的皇帝,不乏安抚之意。   圆明园坐落在北京西北郊,与颐和园相邻,由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组成。太后喜静,住进了‘安佑宫’;皇后拉拢芳贵人住进‘长春仙馆’;华妃要照看曹贵人的胎,一同住进了‘杏花春馆’,杏花亦有多子的妙意;齐妃带何常在及孟常在选了‘镂云开月’;端妃则和敬嫔及欣常在住进‘碧桐书院’;裕嫔带郝贵人和伊常在住进‘同乐园’;薛贵人和王常在桩北远山村’;阮答应及魏答应住进‘水木明瑟’。   圆明园满园绿意盎然清凉无比,极大的驱走了盛夏的暑气。每至盛夏,各处殿内都要摆上冰盆,各级妃嫔份例分明,太后与皇后和华妃的住处冰块最是充足。雍正思及华妃那还有曹贵人这个孕妇,和身子底子还有些差的端妃,雍正特命圆明园总管多划去用冰份例给华妃、端妃两处。   皇后为争取芳贵人大行拉拢之意,却不曾想不出三天这位贵人便惹出了事。   事关芳贵人和薛贵人,芳贵人闺名邺芳春,汉军镶蓝旗,四品盐运使司运同邺尚之女;薛贵人闺名薛子桃,汉军正蓝旗,五品礼部给事中薛文之女。   二人在藩邸时都是‘格格’,邺氏比薛氏得宠但最先有孕的却是薛氏。后来薛贵人不明不白的小产,芳贵人有些嫌疑但因其得宠最后此事便不了了之,两人因此结下仇怨。   芳贵人得皇后看重,她又得宠,便很不把其她低位妃嫔看在眼里。   二人在‘平湖秋月’处狭路相逢,芳贵人自然对薛贵人百般嘲讽,薛贵人不忍受辱反唇相讥,结果被芳贵人直接推下了水。若不是薛贵人的宫女机灵,跑开叫来太监侍卫,只怕薛贵人便要淹死在湖中了。   雍正本就憋着一股火,二人正撞上枪口。   芳贵人除去封号与薛贵人一同遣送回宫,皇后忙着端午家宴,对此事只吩咐奴才们好生照看便没了下文。华妃却借机生事,狠狠落了皇后的面子。   直到家宴前,雍正完美发挥了当年康熙训九龙的家传毒舌口技,除裕嫔,欣常在和伊常在没怎么样,皇后和三妃遭了训斥;敬嫔何常在及孟常在罚禁闭;郝贵人,王常在和两位答应罚抄写佛经——雍正这才觉得舒气不少。   【七】   六月下旬雍正便命内务府在‘蓬莱瑶台’处摆下端午家宴,一众兄弟除胤禟被外派办差,其余人从老三胤祉起至老十七都到宴共欢佳节,连已被过继受封‘庄亲王’的老十六都如约而至。   见下首一溜弟兄,如今朝政已稳三足鼎立,改规划的事也有了章程,雍正心中也难得开怀。   皇后觑见他面上神色,含笑道,“今儿有三喜,臣妾先敬皇上一杯。”   “哦?”雍正饶有兴味,“不知皇后要敬朕哪三喜?”   “佳节晏欢,此为一,”皇后又看向下面的一众皇子,“兄友弟恭,兄弟同心,此为二,”皇后复又举杯示意曹贵人,“这第三‘锦上添花’,佳儿将诞,臣妾不该敬皇上一杯?”   “那朕也回敬皇后一杯,”雍正语气平平,“皇后近日‘操劳’了。”   皇后闻言有些受宠若惊,饮下一杯道,“不过臣妾分内之事。”   “皇上怎么只看着皇后娘娘的功劳,忘了臣妾呢?”华妃笑语盈盈。   “朕哪里能忘了你的功劳,”雍正晒笑,“你帮朕看护着曹贵人的胎,自是有功的——曹贵人的胎朕记得是有近七个月了吧,太医可有诊出男女?”   “是,”下首的曹贵人回道,“太医说嫔妾身子太弱脉象平静无力,难以诊断。”   “本宫瞧着你现在脸色便不大好,可是身体有恙?”皇后面带关切。   曹贵人勉强道,“嫔妾近日孕吐突然加重,想来是今日殿中太过闷热,嫔妾便有所不适。”   “曹贵人的身子还真是娇弱啊,”齐妃幸灾乐祸,“都已近七个月了还养成这个样子,这翊坤宫的太医实在是不像话。”   “哼,齐妃你当年倒是养的壮实,”华妃冷笑,“可惜——”   “好了,皇上面前吵吵闹闹成何体统,”皇后威严的看着下方,又对曹贵人道,“既如此,你便先回去歇息吧,皇嗣要紧。”   雍正亦道,“皇后说得很是,不必勉强。”   “是”曹贵人松了口气,“嫔妾告退。”   见曹贵人从侧方退去,雍正递给苏培盛一个眼神,“开始上歌舞吧。”   走出殿门曹琴默才觉得胸中的呕吐感退去一些。   “小主本来都已经不常孕吐了,近来却又频频头晕不适,是否有些不妥?”音袖扶着她,面色担忧。   “我原本也这般猜测,”曹琴默神色无力,“可翊坤宫被整治如铁桶一般,谁又能越过华妃娘娘对我下手呢?想来是我多思了。”   话音未落,曹琴默走到石阶处便觉脚下一滑,她条件反射一手拽住音袖一手护住腹部,竟就这么摔了下去!   “啊!”   “小主!”   眼看主仆二人便要遭难,一旁等候的小厦子连忙带着两个小太监做了护垫。   殿内宴席正好,苏培盛匆匆而来,“皇上,曹贵人方才在殿门石阶处跌了一跤,人已经送去了后殿。”   齐妃冲口而出,“那皇嗣如何?!”   殿内的气氛瞬间冷了刹那,皇后闻言心中直骂齐妃不成器——这么着急,生怕别人不觉得你有嫌疑吗!   华妃皮笑肉不笑,“本宫倒是不知齐妃何时与曹贵人这般交好了——如此关心曹贵人。”   齐妃心虚支吾,“臣妾也是关心皇嗣……”   苏培盛更加低眉顺眼,“奴才听太医说曹小主只是动了胎气,多亏小厦子带人在旁经过护住小主,因此并无大碍。”   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齐妃,“齐妃,这下你安心了。”   这下再迟钝的人也觉出不对来,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胤祀带头起身道,“皇兄既有私事,那臣弟等便先行退下了。”   “也好”雍正微微颔首,又扫视一众妃嫔,“贵人以下便回去吧——何常在留下。”   他满怀恶意的看着僵在原地的齐妃何常在二人,语气越发平缓,“朕听闻何常在原与曹贵人交好——很该去探望一番。”   *   走去后殿的路并不长,齐妃却因为雍正方才单点何氏的举动惊得几乎全程身子微晃。后方的敬嫔忙上前扶住齐妃,若有所思,“齐妃娘娘当心。”   皇后实在看不惯她那窝囊样,她看了看走在最前方大步流星的雍正,低头示意另一旁的绘春,“去看看齐妃。”   剪秋低声道,“娘娘,皇上莫非……”   “无妨,本宫最多治理不力,”皇后并不急躁,“此事从头到尾本宫可从未参与过。”   只是皇上此番的眼线手段——颇令她忌惮。   后殿中曹贵人尚在昏睡,太医、音袖、小厦子和另两个小太监皆侍立在旁。   雍正一进去便问章弥,“曹贵人究竟如何。”   章弥恭敬回道,“小主原本就隐隐有早产迹象,今日一番惊吓下身微有落红,但幸皇嗣无碍。微臣开了药后便无事了。”   “早产迹象?”华妃疑惑。   “是,只怕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齐妃闻言涨了些气势,“看来,华妃妹妹要好好查查你的翊坤宫了,不然曹贵人的孩子就要不明不白的没了——”   “给朕住嘴!”雍正抬手将案上的茶盏摔了齐妃满脸。   其她妃嫔皆被雍正动作怔住,雍正素来少有直接给妃嫔没脸的时候——何况是对资历已老的齐妃动手?只怕是动了真气了。   齐妃涨红了脸跪下来,茶叶挂在旗头上,茶水顺着脸侧流下来,模样好不狼狈。   雍正沉声道,“章弥,曹贵人动胎气的主因是否是从石阶上滑倒所致?”   “这,正是。”   敬嫔扫了眼齐妃出言道,“石阶粗砺,曹贵人又怎么会滑倒呢?”   小厦子闻言跪下,“皇上,奴才当时瞧见附近有两个人鬼鬼祟祟便上前查看,救下曹贵人后发现石阶上被人涂了新鲜的鱼油。”   “鱼油?真是好精巧的心思。”雍正不怒反笑,“你可看清那鬼祟的两人是谁?”   “奴才是跟着苏公公办事的,往来走动多了便有些印象。”小厦子飞快的瞟了一眼齐妃和后方沉默不语的何常在二人。   “一个是齐妃娘娘宫里的小文子,一个是何常在身边的落梅。”   【八】   江南织造府,甄家。   甄应嘉正在正堂设宴请酒,便见包勇急忙走上来回道,“有督察院的几位大人来了,打头的是左都御史纳兰大人,还带了好些官兵。奴才说要引见,几位大人说‘不必’——现已在正堂外了,那些个官兵都在府外守着。”   甄应嘉心头的酒登时便撤了个干干净净,左都御史纳兰揆叙是明珠的次子,八爷党的铁杆,千里迢迢毫无消息来江南所为何事已不必再细想。   前阵子林如海回京述职皇上给他那般大的恩赏便已然对江南官场摆出了态度,甄老夫人想着借贾家救甄家于水火——不出甄应嘉所料,接连送出了几车的礼物都如同石沉大海。贾王氏狮子大开口要足了好处,面上虚情假意摆足了态度却毫无行动。   甄应嘉心中明了贾家是后继无人不过趋炎附势之辈,他也没想要贾家赴汤蹈火——却未曾想人家干脆连脸皮都不要了!   还是贾家以为自己就能左右摇摆两边清?   甄应嘉面上不显,走出正门迎上纳兰揆叙,恭敬道,“纳兰大人请,恰好如今宴席未散,大人是有宫务前来?不妨入内一叙。”   都这时候了,到还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揆叙心中嗤笑不已,“免了,明人不说暗话,甄大人心中也该清楚本官今日为何事而来,”揆叙转身吩咐道,“派人两班人马把守前后门,其余人入府仔细查抄——这甄府可是‘接驾’四次呢,可别漏下什么。”   “是!”   甄府的下人们被这场面惊得面如土色,独包勇带人进去护着老夫人、夫人小姐少爷们。一时间正堂内官兵进进出出,女眷丫鬟们的惊叫声此起彼伏,甄宝玉亦不知所措的缩在甄老夫人的怀内。   饶是甄应嘉此前在心中做了准备,见此场面也几乎站不稳脚——祖宗基业今日必将毁于旦夕!   甄应嘉强撑着开口,“大人容秉,微臣愿将所有书信往来物件一并上交——愿皇上念在甄家曾为先皇尽忠的份上——”   “甄大人打得一手好算盘,”纳兰揆叙似笑非笑,叹息道,“只是大人好似忘了这织造府上的数百万两银子的亏空——皇上素来最恨那些个贪赃枉法剥削民脂民膏的佞臣。甄大人说是不是?”   *   江南甄府府上一片愁云惨淡,圆明园内的紧张气氛也不遑多让。   小厦子一口指出害曹贵人的两个奴才分别是齐妃何常在宫中的,众妃心中便都有了些苗头——小厦子是苏培盛的徒弟,可是皇上的人。   “皇上,不……臣妾……”齐妃抖着身子张嘴想辩解什么,反倒是何常在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雍正身前,张口便开始喊冤。   “皇上!皇上明鉴,这都是,都是齐妃主谋指使嫔妾这么做的啊!嫔妾受她胁迫才——”   “闭嘴!”雍正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何氏,“到现在还要狡辩——苏培盛,把人带上来。”   “是。”   “奴婢点翠,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见过诸位娘娘、小主。”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宫女走进来跪下磕头,正是那每日受何氏欺侮的宫女。那日何氏与齐妃商议除去曹琴默的胎时也未曾避讳过她。   何常在瞬间明白过来,她不顾场面神色狰狞的扑了上去,“贱人!居然敢出卖我!”   点翠神色惊恐的挣扎,“小主!谋害皇嗣是大罪,奴婢,奴婢不想死啊!”   “好了,还不快将何常在拉下来,”雍正面色沉沉,又看向点翠,“你将事情原委说一遍。”   “是,小主自被贬后便心情‘郁郁’,直到那天齐妃娘娘来访,”点翠看了一眼齐妃,“齐妃娘娘担忧曹贵人若生出皇子危害三阿哥的地位,小主则说是曹贵人害她成了这样,所以要报复曹贵人……”   雍正扫了一眼押在地上被堵住嘴的何氏,“何氏,你还要再狡辩么?既如此,那两个奴才杖杀,何氏赐白绫,至于齐妃——”   “皇上,此事尚有疑点。”裕嫔慢慢道,“适才章太医言说曹贵人此前便有流产迹象,乃是用了不干净的东西的缘故,这药又是谁下的呢?且齐妃娘娘为何无缘无故认为曹贵人的孩子会威胁三阿哥呢?先不说曹贵人怀的孩子是男是女尚不明确,便是生下阿哥也不过还是个婴孩。若说威胁,那端妃姐姐抚养的四阿哥,臣妾所生的五阿哥不就更成威胁?且退一步说那药算是齐妃娘娘与何常在所为,何常在失宠,齐妃娘娘身处妃位,一举一动受人瞩目,那害人的药物又从何处而来?还是说,有人唆使齐妃娘娘?”   听她此言,众妃嫔心中各有猜测。从头沉默到尾的端妃心中最是惊异,裕嫔向来是与世无争的样子,不争宠,不争斗。今日怎么会卷进来?   “裕嫔实在是想多了,”皇后温声安抚,“齐妃素与华妃不和,曹贵人又与华妃交好,齐妃心中迁怒一时想差也是有的。至于那药,何常在曾频频出入翊坤宫,想必并不是什么难事。”   皇后这话便是定死了齐妃二人的罪过了。裕嫔却不搭皇后下的的梯子,“若说交好,皇后娘娘与齐妃娘娘不也是交情甚好?三阿哥早些年也是得过皇后娘娘的教诲的,华妃娘娘‘无意’中多次得罪皇后娘娘,想必您也记在心底?臣妾记得皇后娘娘最是精通药理的——当年还护过先皇后的胎。”——最终护成了难产。   这就是直言怀疑皇后借齐妃排除异己了。   皇后被戳中伤疤,几近恼羞成怒,厉声呵斥,“裕嫔!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试图混淆圣听!”   “朕的后宫如此精彩,朕今日方知。”雍正冷冷道。   “皇上……”皇后急于辩解。   “往日是臣妾不懂说话得罪了皇后娘娘,”华妃突然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赔礼,只是不知皇后娘娘如此厌恶臣妾,以致迁怒曹贵人,连她腹中胎儿都不肯放过。”   “你,华妃!”皇后气得快要吐血。   雍正雪上加霜,“后宫不和,这就是你这个皇后的能力?”   这话说的极重,皇后不敢再推辞直接跪了下来。雍正正欲责备,便听门外的小太监喊到,“太后娘娘到——”   【九】   雍正见太后赶来忙迎了上去,“皇额娘怎么来了?”   “曹贵人的孩子差点被齐妃害没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哀家当然要过来,”太后扫过跪在地上的皇后,一锤定音,“分明是这两个毒妇妒忌生性,暗害曹贵人,怎么哀家刚刚听裕嫔说是怀疑皇后?”   “臣妾只是觉得事情尚有疑点,因此斗胆揣测。”裕嫔温顺的回道。   “揣测?”太后看着她的眼神晦涩不明,“裕嫔说得倒是轻巧。”太后复又看向雍正,“皇帝怎么看?”   “何氏及那两个奴才皆赐死,齐妃便迁居‘交芦馆’自省,无诏不得外出。”雍正顾忌着太后仔细斟酌言语,“至于皇后,治理后宫不力,宫务便全权交给端妃华妃吧,禁足三个月。”——他本想干脆禁足半年的。   “那三阿哥怎么办?三阿哥也到了赐人的年纪了,若没有母妃的照看可不好——”太后苍老的眼神从齐妃身上划过,“裕嫔非议皇后便罚抄写宫规五十遍,禁足一年——”   “五阿哥尚也年幼离不得母妃,皇额娘怜惜将要成年的三阿哥便也怜惜老五吧——裕嫔不必禁足,只罚写五遍宫规即可。”雍正不冷不热的说到。   太后被雍正语气中的讽刺噎住,面上不免尴尬,“那便照皇帝说的办吧,只三阿哥到底是长子,幼时也是由皇后照看的。三阿哥怎能有如此狠毒的额娘?皇帝不妨把三阿哥的玉牒改为皇后。”   “皇上!三阿哥离不得臣妾的……”齐妃听要改动玉牒,低低哀求。   “堵嘴!”太后皱眉“三阿哥就是有你这么个拎不清的额娘才会被教成这样!”   雍正面无表情的看着泪语盈盈的齐妃,淡淡道,“改玉牒还是算了,三阿哥便先暂由皇额娘‘管教’,待皇后三月禁足满后再接管三阿哥。”   “这样也好。”太后心中盘算,如今皇后已在皇帝那失了圣心,三阿哥的事还需慢慢划算。   “儿子尚有公务处理,便不陪皇额娘了。”雍正最后扫了一眼搭着剪秋的手站起来的皇后,拂袖而去。   *   裕嫔不出所料的在回‘同乐园’的路上被端妃截住了。   裕嫔面上依然恬淡,嘴角含笑,打趣道,“端妃姐姐闲情逸致,来邀妹妹一同游园?”   端妃凝视她良久,叹道,“本宫本以为妹妹是这宫中最置身事外之人,毫无所求,也无所欲;虽有皇嗣却不算得宠;皇后容得下你;太后不算重视却也未曾薄待你;后宫妃嫔虽不说都与你交好却也少有记恨你的人。以你的资历便是什么也不做也有一份好前景——今日方知,本宫实在太过自以为是。”端妃的语气略带自嘲。   “姐姐便是来与妹妹说这个——对臣妾看走了眼?”   端妃敛眉,“我又怎会是那样的人?只是你今日锋芒太露,已引得皇后和太后忌惮。便是有那人相护也未免太过危险——”   “妹妹自然晓得,”裕嫔打断她的话,“只是妹妹心甘情愿。姐姐说皇后容得下我可是大错特错了——妹妹不争,皇后曾向皇上建言将我与五阿哥迁出宫在宫外居住。既如此,我便随了皇后的愿,与她争一争——皇上目前也不会允许我这个有子的妃嫔真正无所牵扯。”   “是啊,这后宫便是这样逼迫人的,”端妃幽幽道,“我不过是担忧你会像我一样受牵连——一碗红花逼得我隐忍十几年。”   思及往事裕嫔也不由得叹息,温言温语道,“若非皇后巧言善辩,娘娘也不会遭难了——娘娘与臣妾联手,自然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两人相视一笑。   *   近几日便是林府的婚事,雍正亲自赏下一大堆东西,转身便与众臣商议甄家的罪过。   最终,甄家以结党营私、任职亏空罪为首,下列纵容家仆等十余条罪状,革去所有世职;甄应嘉等人斩首;女眷及甄宝玉等人流放宁古塔;家仆尽皆买卖。   甄家被毫不留情的收拾却只是个开始,揆叙及八爷党的大臣在江南大肆活动,江南官场大批官员落马,再被雍正派人顶上。盘踞江南的四大包衣世家被查出与宫中的内务府私交联系密切,雍正借机撤了黄规全,清洗宫中的包衣势力,在各宫要处安插自己的人手,以便于粘杆处监察后宫。   鉴于历史上的弘昼和裕妃都很识时务,雍正犹豫着是否将粘杆处的有关后宫的情报交给裕嫔处理——这样他也可以借裕嫔的手做些什么。   只是裕嫔尚需观察一段时间,若她安分明理倒可施为一番。   长春仙馆内。   自曹贵人一事后皇后的声望便大不如前,中宫式微,皇后也只好安分在宫内禁足。每日写字,倒把以往的急躁抛去了几分。   还是太过急切了些,看端妃复起时她便该更忍才是。皇后心下微叹,一边将手中的笔放在石砚上,怔怔望着眼前写的数十个‘静’字。   “娘娘请用茶。”一旁有眼色的二等宫女上前奉茶。   皇后无意间看去,却是个肌骨莹润,举止娴雅不同其她宫女的小姑娘。皇后若有所思,笑道,“好个端庄伶俐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眼前的宫女依然不卑不亢,“奴婢是皇商薛家的闺女,是汉军镶黄旗下的包衣,名叫‘宝钗’,今年18了。”   皇后微晒,“你家是商户出身?”   “是,祖上曾封‘紫微舍人’的封号,家兄捐了七品的知事。”   “宝钗,”皇后盯着她低垂的杏眼,饱含深意的笑道,“这实在是个有福气的名字。你今后便不必做那些粗活了,好生养着,本宫会派嬷嬷教你学规矩——你日后是该有大福气的。”   有这样的美貌和好拿捏的出身,实在是个好棋子。   【十】   转瞬便是八月的金秋时节,行宫中的桂花树开的纷纷扬扬。   雍正顾虑曹贵人,特下旨待其产后再起驾回宫。   后宫难得安稳,至八月中旬,曹贵人平安在主殿内诞下三格格,只是因着在母体内受了难,身子难免有些先天不足。   得知不是阿哥,华妃既失落又心安:曹琴默若真生了个阿哥只怕就不好掌控了;雍正心中倒是淡然,他早有所料这一胎九成会是‘温宜’。女儿娇嫩,他也更喜爱些,不仅当场将‘温宜’的名字赐下去,加封‘和硕公主’,还让苏培盛重赏了华妃与曹氏。   见雍正表了态,其余妃嫔也纷纷赠上好言厚礼。太后对曹贵人感观平平,只按宫规送了礼。皇后为显贤惠,赠礼中还随带了亲手抄的厚厚一沓祈福经文,总算挽回了些许声望。   九月解禁后,皇后便带着薛宝钗手捧羹汤去刷好感。   勤政殿内。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后示意薛宝钗将羹汤递给苏培盛,笑容可掬,“秋来干燥,臣妾便命宫中手巧的宫女做了滋补的汤——皇上尝着可还合口味?”   雍正尝下一口,顿觉很是爽口,不免赞叹,“皇后有心了,这手艺实在不错,很该奖赏。”   皇后笑着看向侍立一旁的小姑娘,“还不快来谢赏?”   “奴婢谢皇上夸赞。”薛宝钗端庄的行了一礼。   听得这声音很是珠润,雍正不由得细看几分。   眼前的宫女穿着桃粉色的外缎,更衬得肤色娇嫩;她平视地面,神色不见惊慌喜悦,举止有礼;周身自然而成一种大家气度,不似寻常宫女,倒像是官家小姐。   半晌,雍正意味深长,“皇后确实‘有心’了。”语气温和许多。   皇后放下身段主动示好,为了面子情雍正也该给个甜枣。   “臣妾不过尽分内之事,”皇后面容平缓,“她名为薛宝钗,是挂名的皇商之后,家兄是七品的知事——是臣妾挑出的身份清白的良家子。”   “薛宝钗?”雍正动了动眉头,“咳,是个好名字”。他语气怪异,“既如此,‘宫人薛氏,秉性柔善,着封为“官女子”,暂居‘长春仙馆’内’,待回宫后迁居‘延禧宫’西配殿。”   这可是十二钗之一——雍正记得红楼原著中薛宝钗是小选落选了的。   “臣妾代薛官女子谢过皇上恩典。”   “皇后贤淑,朕心领之,”雍正收回视线,淡淡道,“前阵子华妃与朕说起想要主持温宜的满月宴,朕思来想去还是等回宫后大办一场方好。”   “皇上想的周到,”皇后顿了一下,又道,“曹贵人身份不够抚养公主,温宜自是要交给华妃抚养——为自己的女儿操持宴席,华妃想必一定高兴的很。”   “朕想着满月宴还是由你来办最好,按规矩这也是皇后的职责。至于温宜,华妃代曹贵人请旨把公主交由生母抚养——朕已准了。”   “臣妾是嫡母,温宜自然也是臣妾的女儿,满月宴一事臣妾自该亲历亲为。只是——”皇后面带犹豫,“公主由一个贵人来抚养,是否不合规矩?”   “华妃难得有这份心,朕怎好拂她的意。”雍正复又看向薛氏,“今晚便由薛官女子侍吧。”   “那臣妾便告退了。”   次日,雍正又下旨将薛氏提为‘答应’,几个高位妃嫔还好,其余低位妃嫔自是又妒又恨。   长春仙馆内。   妃嫔初承宠后都要聆听皇后教诲,薛宝钗神色恭敬的跪在大殿上,三次站起叩拜,方算礼成。   皇后直言不讳,“这里没有别人,你这般聪慧,应当品的出本宫提拔你的用意。”   “是,奴婢承蒙娘娘看重,不论何事皆但凭娘娘吩咐,奴婢万死不辞。”她的眉眼越发低顺。   皇后满意地微笑,“你容貌出众,得宠是必然的。本宫暂还无需你去做什么,只要你对本宫忠心——自然有你的好处。”   “是。”   待出了正殿门薛宝钗方长舒了一口气,莺儿低声道,“小主真要听皇后娘娘的吗?”   皇后摆明了是利用,莺儿自然为自家小主担忧。   “不然又能如何,”薛宝钗语气平静,“现如今我无力摆脱皇后掌控,也只能尽力讨好了。”——但若她能手段得当,也未必不能翻盘而出。她心思圆滑,看出皇后绝非一个投靠的好主子,但从皇后身边下手却也是到皇上身边最好的方法了。   皇后和善威严的外表下是连她都颤栗的狠辣。她自负才气,绝不甘心做一颗随时会被抛弃的棋子。自此往后,是荣是辱都要看她自己了。   *   九月底回宫后,薛氏的恩宠便被三格格满月宴的风头盖了过去——薛宝钗总算松了口气。   之后曹贵人得赐封号‘襄’以示恩赏,华妃当场请雍正降旨将小公主的抚养权交给曹氏——曹琴默自是感激不已,待华妃更为忠心。   接下来的半个月雍正都维持着奇异的好心情,上朝时简直如沐春风。   十月初,雍正以为公主集福为由下诏正式解禁诚郡王胤祉,直郡王胤裼及废太子胤礽。其中胤祉被派去总理《明史》的修纂和建立西式学堂;直王闲附在家;废太子加封和硕理亲王,迁入京中的亲王府,虽未再被圈禁,不过雍正也告诫这位与众多大臣结怨的便宜二哥少外出往来,免得无故惹上是非。   老三是文人本色,重新被重用后便只埋头干活;老大受够圈禁的苦,出来后便闷在直王府宅着了;老二亦是如此。   三兄弟很安稳,大臣们却很心塞。   老大老三倒也罢了,胤礽被放出来让不少康熙朝受过迫害的老臣都跳了脚;与胤礽交恶的宗亲贵族亦不在少数,纷纷递请安折子唠叨雍正;其余兄弟皆颇有微词,小一点的还好,中立如老五老七老十二不置一词。八爷一众与太子确是死仇,十三爷当初身在太-子-党时也没少受挤兑,对这位爷面色不佳。   朝堂上吵闹不休,雍正被烦的毒舌指数成倍数直线上升。随后,近年关的三则消息直接把雍正的心情变为暴雨雷鸣。   十月中旬,西藏官员上奏土司动乱。雍正派恒亲王及年羹尧领兵入藏。   十一月初,前线尚无消息,倒是宫外来报,‘怀恪病危’。   至十一月中旬,交芦馆总领太监来报,称齐妃忧思独女,亦病危。   【十一】   怀恪是雍正目前唯一活到成年的女儿,历史上雍正一生只有四个女儿,长女和三女为懋嫔宋氏所出皆早夭。小女儿便是赫赫有名的年妃所生,只活到三岁就没了。   怀恪出生时雍王府中只有她一个格格,当时其母齐妃最得宠,不仅一跃为侧福晋,又为雍正连生三子,怀恪自然是府上的掌上明珠,受尽了宠爱。最有力的证明便是她摆脱了雍正其余兄弟女儿的命运——抚蒙,反而嫁给了皇后的族侄星德。   历史上她却布了温宪公主的后尘——嫁过去没几年便早早病逝了。   雍正心里颇感沉重——这个小姑娘今年也才不过是17岁,本该是正当好年华的时候。   雍正派老太医孙之鼎前去交芦馆医治齐妃,又派太医院院使刘芳声和院正医治怀恪——唯愿能微有成效,最起码能让怀恪能和她母妃见上一面。   至于幽禁的齐妃如何会得知怀恪病重连带着自己也病了,除皇后的手段外再无别人——痛打落水狗可不是华妃的品性。   至于华妃,雍正想着前去平叛的年羹尧眼神微冷。   “苏培盛,让夏轶来见朕。”   *   年羹尧与恒亲王胤祺皆是掌兵的好手,二人一路势如破竹,基本就没碰到过像样的抵抗,到二月中旬京师就收到了平叛成功的捷报。   雍正却毫无喜悦之情——粘杆处的效率向来令人满意,几乎是捷报传来的同时夏轶便传回了恒亲王的密信:此次战役中年羹尧的一言一行皆记录在册。   敦亲王直言不讳,“风光虽好,人情却冷。”   因着敦亲王和九爷的关系年羹尧待胤祺还算恭敬,言语间却难免轻视。胤祺还在密信上‘婉言’指出年羹尧常以雍正功臣自居,言若无他立下功绩,大清江山绝无安稳;又有西藏土司奉上银两美人献媚,年羹尧皆来着不拒;甚至他还将美人的名字刻上木牌,像皇帝一样每晚挑选牌子‘临幸’。   “哼,好一个年大将军。”雍正不怒反笑,他将密信扔回给夏轶,“将这封信抄上两份,原件送去廉亲王府,另两件送去老九和老十。”   “是。”夏轶恭敬接过密信,正要退下便见苏培盛弓腰赶了进来。   “皇上,齐妃娘娘和公主——一同殇了。”   大胜之军的归来未能驱散皇宫内的阴霾——齐妃葬入泰陵妃园陵,待公主亦下葬后雍正毫不犹豫地把气留给了那拉家——朕的女儿早早逝了,定然是受夫家的薄待了!别以为有皇后做靠山,你乌喇那拉家的额驸就可以随意践踏庶妃所出的皇家公主!   额驸星德直接连降三级,皇后回笼宫权的日子也被雍正无限期搁置。乌喇那拉家的遭遇没人敢说上一句,先不论这算是皇上的家事,言官就是想出名的也得掂量掂量——实在尴尬。何况雍正是皇帝呢?他就是老大,他说的就是理。何况对于女控的父亲来说,处罚怠慢了自己女儿的便宜女婿还需要什么道理?雍正表示就是这么任性霸道没朋友!   直到四月初满军旗的妃子常在伊氏怀有月余身孕的喜讯才让雍正平淡了些许心情。   先将伊氏晋为贵人,永和宫主位虽是裕嫔,但雍正想起以往那些妃子的无故小产,便心气不佳直接通令皇后——若再出意外那她这位皇后也未免太无能了些,直接将凤印交给端华二妃共掌算了。   伊氏不是得宠的主,皇后又被太后敲打一番,便收起了所有手段为伊氏保胎。华妃心系年家,兼则她的势力难以牵扯永和宫,一次不成便丢开了手。   *   春情只到梨花薄,年家便是如此。   敦王府内   胤俄自从看过他五哥报给雍正的密信后便寝食难安,严格来讲年家虽是雍正旗下的奴才,年羹尧却也和他们三兄弟颇有交情——其中尤以他十爷与年羹尧私交最甚。   胤俄虽知年羹尧有些恃才傲物,却也万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没脑子 = 。   老十向来不傻,他只是懒得去玩勾心斗角。雍正把信给他看便是为了点点他,想必这封信的内容雍正也给了他八哥和九哥看,想到这他总算安安心——起码这说明他四哥还蛮放心他仨,没打算借机落井下石最后又一网打尽。   胤俄本打算找个机会进宫和他四哥卖卖蠢顺便和年羹尧撇撇关系== ,然后他就没了一个好侄女和一个小四嫂,接连半个月他一上朝就被笼罩在他四哥的低气压中——于是他假装称病,怏怏地怂了==。   听说宫中又有妃嫔有孕,胤俄琢磨着趁他四哥心情好点待会进宫怎么跟皇上说,转眼便看见自家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带着几个奴才丫鬟款款而来,身后跟着的人皆手捧好几张上好的狸子皮。   胤俄随口问道,“这狸子皮不错,宫里按例赏的?”   “寻常哪里常见这样新鲜的皮物,”博尔济吉特氏掩嘴一笑,“是年将军特意送来的头份。”   “什么?!是年羹尧送来的?!”胤俄直接跳了起来——他躲还来不及呢!   “爷这是怎么了?”博尔济吉特氏面带不解。   胤俄大手一挥,“不管怎样,立刻给爷送回去!——告诉大门的,以后年家的东西不准进!年礼也不用再准备了。”   “爷怎么这样说,”博尔济吉特氏面色尴尬,“年将军和爷几年的交情,往年送到府上的年礼也是最贵重的,这般失礼,王爷的面子往哪搁?”   真再交情下去只怕不止面子,爷的命也要没啦!   胤俄满肚子腹谤,他凑近博尔济吉特氏低声道,“皇上只怕要办他了,爷估摸着也就是这半年内的功夫。”说罢他抖了抖手中亮出背面的密信。   “这——真的?!”博尔济吉特氏脸上难掩吃惊之色,“如今华妃娘娘正值盛宠,年将军又刚刚得胜归来——怎至于这般?”   胤俄道,“年羹尧那脾气得罪过不少官员——连皇上也早就心有不满。这封信便是皇上的手笔了。”   “王爷这样看开妾身便心安了。”博尔济吉特氏听后也是心头一松,她就怕自家爷犟劲上来与皇上杠上。   “爷有那么没脑子么。”老十一脸郁闷。   “那妾身这就把这些礼物送回去。”博尔济吉特氏笑道。   “不,等等!”胤俄灵光一闪,他在原地绕圈子想了一会,最终咬咬牙,“以后的礼物就都不要了,这些皮子爷带进宫孝敬给皇上!你待会叫上管家把府上还在册的年家送的物件都收在一起,方便日后查证。”   “妾身明白。”   到养心殿外时老十都还一脸得意,带着这些狸子皮不仅向四哥表表心迹,顺便还刷了遍好感,四哥说不定会更高兴点少唠叨他——爷实在是太机智了!==   【十二】   大军归来后自是封赏,雍正也借此机会晋封一众兄弟。   年羹尧加封抚远大将军,爵至一等公,其子年富亦有封赏;一同领兵的恒亲王胤祺已是亲王之尊,爵位上是封无可封,雍正便授其镶红旗都统职,与淳郡王胤佑和加封履郡王的胤祹着手改革旗务;其余兄弟老九近几年一直在沿海各地管理建设通商口岸,劳苦功高晋封‘多罗贝勒’;老十四复位‘固山贝子’爵,入兵部实习;老十五加封贝勒爵入户部实习 。   老十六早已被过继安亲王,倒是顶了宗人府丞的职位,执掌宗人府;至于老十七也是恩封果郡王,协理老八管理理藩院事。   华妃也得以晋封‘贵妃’,雍正还要在宫中摆宴席‘亲自’宴请年羹尧和恒亲王这两位主将,华妃自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   *   五月初,雍正便在御花园中摆上家宴,因是家宴,便只雍正、贵妃、年羹尧及恒亲王和一干侍奉的宫女太监,再无旁人。   “臣年羹尧躬请圣安,愿吾皇圣体安康。”年羹尧嘴上恭敬却未行大礼只行了朝礼 。   雍正见此面色不变,淡淡道,“免礼,亮工多礼了。”接而关切道,“朕听闻亮工方才在外恰逢十七弟,因腿上寒疾而未能向十七弟行礼——你腿伤可有大碍?”   哪有什么腿伤寒疾?不过是他瞧不起那自以风流闻名的小王爷罢了!皇上面前却显然不能这么说,年羹尧只得道,“臣已无大碍,不过是春秋两季易于复发罢了。”   雍正语气平平,“亮工乃大清的栋梁,朕的肱骨之臣——朕还指望着你再为朕成‘定鼎之功’。”   这个帽子扣得未免太大,尽管年羹尧自我感觉良好,可说句实话他如今的功劳比起正史上的功绩实在是九牛一毛——着实算不上是‘定鼎之功’。   华贵妃本能觉得不妥,眼看自家哥哥已经飘飘然起来,深怕其再御前失仪,便连忙举杯相敬在一旁意图当隐形人的恒亲王,“此次平叛也多亏有王爷相助——哥哥还不快谢过王爷。”   恒亲王可不想代年羹尧做‘主角’,忙举杯道,“娘娘谬赞了,此次的大功还是年将军——年大将军的能力皆有目共睹,本王也是‘不及’的。”——这作死的能力自然是谁也不及的。   恒亲王本是嘴上客气,哪想到年羹尧毫不客气,倨傲道,“王爷想必是多年不曾上战场,也是该练练了。”   雍正和恒亲王一同抽了抽嘴角,多年不曾上战场?他胤祺当年随康熙爷南征北战时还没你小子呢!   恒亲王心中腹谤,面上却丝毫不显,笑道,“将军说得是。”便不再言语。   华贵妃已是后悔和恒亲王挑起话头,忙打圆场,“瞧臣妾光顾着说话了,皇上,也该传膳了。”   雍正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因被打断话头而面带不满的年羹尧,“爱妃说的是——苏培盛,传膳。”   雍正等着苏培盛将一道蒸菜试好后夹到他面前,尝过后再往下看去却见年羹尧推开了为他布菜的小太监。   雍正的动作一顿,华贵妃见此紧张道,“哥哥怎么能自己夹菜呢?从军多年也忘了规矩不成!还不快向皇上请罪?”   年羹尧闻言依然不急不缓,“臣一时忘了规矩,望皇上见谅。”   这坦然又理所应当的态度连恒亲王都再次侧目了。   雍正静默一瞬,淡淡道,“你一时情急,朕怎会怪你,世兰也不必太过紧张——‘家宴’又何必拘束。”   年羹尧一脸受用,傲然道,“既是规矩,臣又怎能不尊?只是臣不喜那些阉人接近罢了。”进而扬声道,“既如此,便由苏公公来为臣夹菜吧——”   苏培盛一时愣住了,恒亲王手一抖差点把菜碗推下去——自负成作死的奇葩也是给醉!连华贵妃这个亲妹也恨不得拿酒杯去敲自家哥哥的脑子——总不能是进水了吧!   “皇上——”华贵妃胆战心惊的勉强想说点什么,被雍正面色不变的一挥手堵了回去,“苏培盛,去给年‘大将军’布菜。”   见苏培盛下来,年羹尧更为满意,“谢皇上恩典,”转而又道,“臣瞧皇上面前的‘珍珠银耳’做的不错,可否让臣尝一尝?”   雍正依然好脾气,“给年将军端过去。”   恒亲王抽空忍不住去看上席的雍正,见他依然神色平静,不由为他的好涵养点个赞。   宴席最后,雍正问年羹尧,“西藏虽平,朕却想还需派个人去驻军看管——亮工可有什么人选?”   年羹尧想了想,“臣的长子年富虽还不成大器,但带军驻兵也是绰绰有余了。”——话中的自傲不言而喻。   雍正笑意更深,“亮工的这个儿子朕自有‘大用’,不过是暂且留京罢了——以年富之才屈居藏地朕可于心不忍。”   年羹尧闻言借机道,“甘肃巡抚胡期恒也是可塑之才。”   雍正缓缓道,“亮工常常为朕引进‘良臣名将’,实乃朕之‘知己’——朕心中‘明了’。”   年羹尧——实在留不得你。   宴席过后胤祺却没走,而是一反常态的向雍正谏言,“皇上,年羹尧如此骄横,罔顾皇恩,更甚买卖官爵,若不严惩不怠,只怕朝中不宁。”——爱新觉罗家的普遍特征便是记仇,即使宽厚如五爷也完美继承了这一优点== 。   没想到年羹尧能把老五也惹毛了的雍正一时没反应过来:“……”   “咳,此事尚需徐徐图之,”雍正咳了一声,继而阴恻恻的冷笑,“朕自会好【nong】好【si】款【ta】待【ya】年将军的。”   胤祺:皇上你好瘆人……   *   宫道上华贵妃低声埋怨自家哥哥,“我的好哥哥!妹妹被你吓得心都要停了!你怎么就让苏总管去给你夹菜呢!”   年羹尧不屑冷哼,“妹妹你也知道哥哥我看不惯那些个阉人,皇上既要我守规矩,那自然要找最干净的来侍奉哥哥。”   “也罢,”华贵妃拧眉叹气,“他本就是个伺候人的,他既伺候过本宫,那伺候伺候哥哥也并无不妥。只哥哥你往后可不许再这样了——好在皇上这次没生气。”   年羹尧面露不耐,“皇上怎会因这些许小事生气?许久不见妹妹,怎么胆色却没了?”   华贵妃无奈,“妹妹身处后宫,一言一行自该小心谨慎。”   “可是那皇后又为难你了?”年羹尧当即不悦。   “哪有的话,”华贵妃却不愿多说,“妹妹如今位列贵妃,受尽宠爱不说,哥哥你又是得皇上看重的将军——谁敢为难妹妹?皇后,她还不足为惧。”   “那哥哥便放心了。”   转眼雍正朝的第一次选秀便将如期而至,雍正遂封赏后宫一众妃嫔:裕嫔晋‘妃’;有孕的伊贵人晋‘谨嫔’,生产后便不再晋封;邺氏复号‘芳’,与其争执过的薛贵人却贬为‘常在’;欣常在晋‘贵人’;阮答应晋‘常在’;薛答应虽未晋位却受号‘恭’。   雍正已拟定六月选阅秀女。   【十三】   清代至顺治爷时始有选秀女制度,凡满族八旗人家年满十三岁至十六岁的女子,必须参加每三年一次的皇帝选秀女,选中者,留在宫里随侍皇帝成为妃嫔,或被赐给皇室子孙做福晋未经参加选秀女者,不得嫁人。   阅选时,秀女皆按八旗的顺序,一般七八个人站成一排,由皇帝、皇太后们挑选。被挑选女子的名字,每排写一张单子,留宫中存档,这种名单,在档案中称为“秀女排单”。   八旗包括满八旗,蒙八旗,和汉八旗,共二十四旗,而内务府包衣三旗则是清皇室的奴隶,二者的政治地位不同,挑选方法和地位也大不相同。包衣三旗秀女,每年挑选一次,由内务府主持,其中虽然也有一些人最终被逐渐升为妃嫔,但承担后宫杂役的,都是内务府包衣之女。   然而到了清代后期,包衣三旗的应选女子就不再称为秀女,而在挑选宫女时,就明确地说“引见包衣三旗使女”了。所以说,能够成为清廷后妃的,主要是八旗秀女。   但这种制度却也有例外:雍正的生母德妃乌雅氏堪称清朝首届由包衣宫女晋位高位妃嫔的首位。包衣间各家族联系密切,因此德妃的成功也让包衣势力大大上升,甄嬛传剧中的夏冬春不过身为包衣佐领之女却敢如此嚣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至乾隆朝,包衣势力鼎盛,前有慧贤后有孝仪,皇家的内务府机构几乎便成了包衣家族的私地。   不止包衣,康熙爷的顺懿密妃王氏不过是个汉人,连汉军旗都不算;乾隆的纯惠皇贵妃苏氏原也是汉人,后来抬为满军旗。   所以清朝妃嫔制仪中的‘官女子’便是为宫女晋为妃嫔所设。清制规定宫女不得越级晋封,雍正待薛宝钗也是先封为末等的‘官女子’,侍寝后加封‘答应’。   然而有些选中的秀女不过十三四岁,身体尚未完全发育,什么事也做不成。   雍正对萝莉没兴趣,下旨将秀女的年龄抬高到15到19岁;未选中的秀女隔年便可返送回家自行下嫁;雍正复又想起甄嬛中的秀女大牌的回家学规矩,黑着脸特意规定‘凡入选秀女皆在西花园统一由教养嬷嬷教习宫中规矩,留阅者由帝后二选后再行册封’。   *   六月初一的午夜,各旗送选的秀女便乘着骡车按次序进入地安门,到神武门外等待宫门开启后下车,在宫中太监的引导下按顺序进入顺贞门。此时却还不能开始选阅,等秀女们乘坐的骡车从神武门夹道东行而南,出东华门,由崇文门大街北行,经北街市,然后再经地安门来到神武门外时选阅方能开始,此时便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秀女们三三两两在静怡轩外与相识的秀女交谈,林佳·黛玉【第二章中林家因林海全家抬入满正白旗(满上三旗),赐姓‘林佳氏’】站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望着眼前姹紫嫣红心中倒也颇感有趣。   自从她有了个出身满洲大族的继母,她便在继母的悉心教导下一改往日的略显柔弱的姿态。身体康健不少不说,思维也更加开阔,不再耿耿于怀亡母和贾家。   即便是父亲未曾调任京中时也是外放的从三品大员,她是正经的官家小姐,想想她以前被贾家的奴才私底下说小家子气不及薛宝钗大气时只能委屈地哭一场,实在是拎不清;她回家在继母教导管账后方知自家每年向贾家送的年礼都是最厚的,父亲担忧她在外祖母家被没见识的奴才欺负,每年送的银子只有更厚哪会薄待?可贾家的奴才依然嚼舌根说她是‘寄人篱下’。   ——也不知自家送过去的银钱有几分都到了谁的手。   想想平日待她素来仁慈样的贾母和王夫人,还有与她们这些小辈也打得开的凤辣子——黛玉再回想受过的委屈,心都快凉了半截。   母亲心念的贾家实在是太过不堪!   待王熙凤为甄家求情带三春到她这里叙旧后,黛玉对贾家的最后一丝情分也全抛在脑后了。   ——真当她林家的女儿是泥塑的好欺负不成!   之后贾宝玉还亲自来过府上,被闻讯赶来盛怒的瑚图氏派家丁给赶着丢回了贾家——都不是亲家了却还能舔着脸来话亲戚,这贾家也太没规矩了!   贾家也一时成了京中的笑柄。   “玉儿妹妹!”   黛玉尚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竟没注意有人站到了自己身边,被喊了名字后方反应过来回头去看。   来人是满镶白旗四品典仪都护的女儿马佳·云惠,也是黛玉这些年参加京中闺阁女孩聚会时认识的朋友,为人最是爽利。   昨日已阅选了两黄旗,今日是两白旗,这才巧合碰上。   见是她,黛玉不由抿嘴笑道,“许久不见姐姐,今儿可见妹妹是与姐姐有缘的。”   马佳·云惠抱怨到,“可不是,被倨在家里每日每夜的先学规矩——我现在是瞧见那些嬷嬷便发怵的。”她复又低声道,“妹妹可听说宫中一位由皇后从宫女中举荐的恭答应?正是那位薛家小姐。”   ——这位薛家小姐还没入宫时和其她家的小姐聚在一起便是个最出风头的主,人前说话虽然圆滑却反失了‘真’性;后来她与黛玉相识,了解些二人的旧事,便越发不喜这位薛小姐了。   再次耳闻这位薛姐姐的事迹,黛玉不由默然。当初她去参加小选的事黛玉是知道的,如今成了天子妃嫔对她来说也不知是好是坏。   “薛姐姐的容貌品性具是上嘉,才情亦是女中魁首——得沐皇恩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马佳·云惠不以为然,“不过是包衣罢了,”她又调笑道,“林佳大人可是最近炙手可热的要员,我听父亲说你必是圣心默定的——只不知是不是会和贵妃娘娘一般直接封妃。”   叹口气,黛玉不由敛眉道,“若真是这般,我初入宫便不知要遭多少记恨了。”   马佳·云惠还欲再说些什么,便见一个总管模样的太监从门内走出来。   “选阅正式开始,各位小主请进——”   “内大臣奇勒女赫舍里·芳仪,年17——”   “撂牌子,赐花——”   “礼部侍郎尹桂女章佳·青瑜,年15——”   “撂牌子,赐花——”   “吏部侍郎如海女林佳·黛玉,年15——”   一直眯着眼的雍正一听这个名字连忙打起了精神,看向稳重出列跪在地上行礼的少女。半晌笑道,“常闻林卿家家风优良,今日得见‘林氏女好风姿’——果然名不虚传,留牌子。”   同排为一列的其她秀女不由又嫉又妒——这可是雍正这两天第一次留了牌子!   黛玉却不急不躁,缓缓起身行礼,“臣女谢过皇上恩典。”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偏带出了不同的气质。   太后见此也暗暗点头,果然是好家教教出的女儿。   其后雍正又留了镶白旗马佳氏的牌子,满军两白旗的选阅便算是结束了。   这两位秀女要先回家准备,待其它各旗秀女选出后便一同入住西花园向教养嬷嬷学习宫规。   【十四】   此次雍正朝第一次选秀选出的秀女初选有十几人,至七月份经教养嬷嬷一一再次筛选和二选后最终册封为小主入宫的却不过四人。   景仁宫   皇后看着手中的名单:满正白旗吏部侍郎如海女林佳·黛玉,年15,册正五品‘贵人’,赐号‘慧’;满镶白旗四品典仪都护女马佳·云惠,年‘16’,册正六品‘常在’;汉镶黄旗四品奉恩将军贾赦女贾迎春,年‘18’,册正六品‘常在’;汉正蓝旗主事张忠耿女张杏雨,年‘17’,册正七品‘答应’。   “满军旗汉军旗各占一半……林佳氏……”皇后低声自语着,转手将新晋的妃嫔名单递给坐在下首的恭答应,“这位慧贵人和贾常在想必你是熟的很?”   “是,这两位是奴婢的表亲,”恭答应垂着眼,“奴婢以往寄住贾府时在宴会上也有幸见过马佳常在。”   “哦?”皇后来了兴致,“那依你之见这三人品性如何?”   “林妹妹才情最佳,为人却有些清高,平日里心思也较她人更为敏感;迎春妹妹的性子最是温柔和善不过,在家中虽是长女,却基本是不理事务的;马佳常在倒与欣贵人的脾气有些像。”   “慧贵人可是二品大员的女儿,性子自然高傲些,”坐在对首的芳贵人酸溜溜地说着,继而又满脸不屑地看着恭答应,“只是人家一个是满军旗,位列‘贵人’;一个是汉军旗,位列‘常在’——可不是一个出身包衣的小小答应就能满嘴‘妹妹’‘妹妹’喊的。”   ——芳贵人素来仗着自己得宠,无脑堪比齐妃。自从雍正复了她的封号,又把和她不对付的薛子桃贬成了‘常在’,她也恢复了往日的得意——自然更加看不起出身包衣又借皇后上位的薛宝钗,言语间处处嘲讽。   薛宝钗闻言更加握紧了拳头,胸中气闷,面上却依然一派端庄,“姐姐说的是,妹妹受教了。”   ——简直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有气无力。芳贵人被薛宝钗的态度噎住,却也只得偃旗息鼓,再说下去便是她的错处了。   皇后始终冷眼旁观二人的明争暗斗,在她看来身份低微的薛宝钗才是最好的棋子,其她妃嫔越是敌视她,她才能越扒住自己这棵大树,待自己更为忠心。   *   翊坤宫   “新晋妃嫔们的住处单子已经给端妃送过去了吗?”   “是,早送过去了,”颂芝低下头,“只是端妃娘娘又改动了几处。”   “哦?”华贵妃翻动账册的手一顿,“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她改了谁的?”   “把慧贵人从永寿宫改到了长春宫,张答应进了咱们翊坤宫。马佳常在和贾常在倒还是分别在永寿宫和储秀宫。”   “哼,给本宫的翊坤宫新塞个人,本宫到不知道端妃什么时候敢做这样的主了。”华妃‘啪’地把账册摔回案几上,“还有那慧贵人,本宫想她既然如此受皇上看重,便特意‘体恤’让她和最近得宠的芳贵人同住一宫——倒是可惜了。”   颂芝低声道,“不是端妃娘娘,是皇上恰在景阳宫,亲自改的。”颂芝说完看着她越发低沉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皇上还封慧贵人为长春宫主位,还说主殿是何氏住过的——不干净,特意让内务府里里外外的重新装饰了一番。”   “这个林佳氏倒是让皇上上心,”年世兰慢慢说着,心里却有些发酸,低声道,“只皇上怎么改了也不和本宫说一声——看来还是端妃的本事。”   颂芝未敢回话,半晌,方听她又说道,“本宫记得长春宫自何氏没了后主事的是郝贵人?”年世兰若有所思,语气平静,“郝贵人可是藩邸的老人了,被新晋的贵人夺了权,也必是心有不甘吧——也让本宫瞧瞧这个慧贵人的能耐,若是个聪明人便更好了。”   新人入宫要一个月后才能挂上绿头牌,一月后雍正的‘夜生活’必定会‘丰富’起来。因此七月到八月间雍正除了翻了几天华贵妃的牌子,其余时间便索性一头扎进政务里,即使被皇后劝着到其她宫妃殿里【皇后见华贵妃又独宠了便又起小心眼了==】也是盖着被子纯聊天。   雍正三年七月二十,《明史》正式修纂完功,编写人员一一加以封赏。另有其它官员调动,多是雍正为了打压皇族宗亲拉拢、分化八旗之故。   值得一提的是松阳县令安比槐因大力支持雍正提出的‘摊丁入亩’构想,得以平调入京为‘六科给事中’,隶属督察院。随后,雍正又将给事中的官品提高为‘正五品’,明确规定其有进宫谏诤之现,职掌抄发题本,审核奏章,监察六部、诸寺、府、监公事之权,但其封驳之权有名无实,职权较明为轻。   老三胤祉也得以拿回了当初因敏妃百日而被削去的‘和硕亲王’爵,接着被雍正赶去和那些传教士一起研究编写西式教材,完善学堂的知识面。   *   夜,养心殿。   苏培盛小心翼翼的端着碗补气汤轻轻放在正批阅奏折的雍正面前。   雍正闻声放下笔,直起腰活动了下关节,拧眉道,“谁送来的?朕说了不许打扰。”   “是裕妃娘娘送的,娘娘听说皇上接连几夜未曾好眠,心中实在担忧,便做了碗汤来。”   裕妃……雍正想起他那史上最不着调的五儿子和他近来颇感犹豫的粘杆处的事……一时竟看着那碗汤发起呆来——当然在苏培盛眼中是雍正在一脸严肃威严的思考。==   等苏培盛也快把那碗汤看出了花时才听到雍正的吩咐。   “摆架永和宫,让夏轶也跟着过去。”   “是。”苏培盛闻言震惊了下,想不到这位裕妃娘娘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能……   永和宫   裕妃听到雍正过来的消息时也颇感震惊,等雍正来了,好不容易做好接驾的准备,雍正却大手一挥让所有包括苏培盛在内伺候的奴才都退下——只留下了夏轶。   “夏轶,去把东西给裕妃。”   “是。”   等裕妃看清了盒子里摆着的书有‘粘杆处’的牌子后,她倒吸口冷气直接捧着盒子跪了下来,心里却有了些成算。   果然,她听到雍正说,“朕今日将这个牌子予你,你宫里的小文子会把消息汇报给你——耿氏,望你不会要朕失望才好。”   她可从没发现永和宫里有雍正的探子!   裕妃心中一凛,弓着身低声道,“臣妾谨记皇上教诲。”   很快,永和宫便恢复了往日夜色下的静谧。   至八月初,雍正便开始翻新人的绿头牌,第一个自然是最受瞩目的慧贵人林佳氏,一连十天皆是这位主,等雍正终于去翻马佳氏的牌子时却给了后宫神来之笔。   “朕惟仰事璇闱,必选柔嘉之质。佐徽、椒掖,久推淑慎之姿。载考彝章,特加锡命。咨尔贵人林佳氏,久娴姆教,长奉女箴,礼法是宗。凛小心而严翼。敬勤弗怠。遵内则以温恭兹仰承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慧嫔。尔其只膺巽命,迓景福以咸绥。益懋壸仪。荷鸿庥于方永。钦哉。”   【十五】   长春宫   寻常妃嫔晋升后都要向皇后请安,聆听教诲。她入宫不过十日便已晋为主嫔位,后宫众人的注意力只怕都在她身上了,黛玉不敢怠慢,早早便起身让紫鹃和雪雁为她梳妆打扮。   紫鹃见雪雁挑出的衣服首饰尽是些鲜亮颜色,花样华丽,不由道,“换些样子素雅端庄的便好,小主今日可不宜高调行事。”   紫鹃原是贾府的奴才,黛玉被接回家时万分不舍相伴几年的紫鹃,便做主要了她的身契带回林府。按例秀女入宫可带家中侍女伺候,紫鹃雪雁二人是黛玉自幼熟悉的,瑚图氏便让二人一同陪黛玉入了宫。紫鹃比雪雁大些,做事稳重灵活,心思灵敏,黛玉待她较其她奴才更为不同。   雪雁向来听紫鹃的话,虽心有不解却也去换了样子,又欣喜的对黛玉道,“皇上待小主真是上心,奴婢早上同紫鹃姐姐去点皇上的赏赐,个个都是顶好的。来送赏赐的小公公还说皇上听闻小主精通乐律,特意送来一把焦尾琴呢!”   见她这样,紫鹃笑道,“一把琴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琴不算什么,心意却是有的。”黛玉心下感念,却越发看不破雍正的想法了。   长春宫内的陈设无一不精致典雅,右内间雍正还特意命内务府改造成了书房,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摆着满满的书,不拘是哪个朝代的诗词集皆是一应俱全的。后院内还移植了十几根竹子,上有点点斑痕,宛如泪迹,正是那湘妃竹。长势郁郁葱葱,形成了一片小竹林,只瞧上一眼,黛玉便心中舒畅了。   旁的不提,只雍正待她的这份心意确是难得。可越是这样黛玉便越发捉摸不透。   皇上的心思……   *   乾清宫   雍正下朝后略显疲惫的揉了揉眉心,这个时间妃嫔们应该还在坤宁宫给皇后请安吧。   “苏培盛,坤宁宫可散了?”   “并未,”苏培盛恭敬道。抬起头却发现雍正有些走神,想起最近得宠的那位主,一时间福至心灵,“慧嫔娘娘刚刚册封,到的最早。贵妃娘娘说是处理宫务便晚了些,因此还没散。”   “如此,摆架坤宁宫,朕去看看。”想到黛玉,雍正不由得弯了下嘴角。   雍正刚到坤宁宫外便听芳贵人说道,“贵妃娘娘这话便错了,无论谁再得宠也是越不过皇后娘娘的——慧嫔娘娘说是不是?”雍正面色一沉,加快步伐走了进去。   “皇上驾到——!”   内间的妃嫔不由都大吃一惊,皇上选晨会时来坤宁宫这可是头一遭的事。   “臣妾/嫔妾等恭请圣安。”   “免礼,都起来吧。”   雍正大步走到上首,坐在皇后身旁看向芳贵人,淡淡道,“朕在门外便听见芳贵人的声音了,芳贵人说了什么,这样热闹?怎么还有华贵妃和慧嫔的事?”   芳贵人闻言不由有些忐忑,“嫔妾……”   其她低位妃嫔皆有些幸灾乐祸,皇后扫了眼拢着茶碗的慧嫔,心头转过无数盘算,开口为芳贵人解围,“无非是些女儿家相互打趣的话罢了,贵妃不过对慧嫔说些玩笑话,芳贵人倒认了真——贵妃和慧嫔可不要放在心上。”   黛玉忙道,“嫔妾不敢。”   “臣妾也不是那计较的性子,”华贵妃盯着芳贵人,“只芳贵人这口无遮拦的性子倒是要改一改,不然若哪一天冲撞了皇后娘娘可不好。”   皇后依然一派宽容,“你既不计较本宫又怎会对她加以惩戒?芳贵人不过一时口误而已。”   “既如此便罢了,”雍正也没在追究什么,他盯着慧嫔略显薄弱的身形语气温和,“朕瞧你身子骨有些单薄,可是有哪里不适?”   黛玉微正坐姿,回道,“臣妾自来便是如此,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后来额娘专找人调养过一段时间方好了许多。如今却也还是要吃人参养荣丸的。”   皇后闻言面上显出怜惜之意,“本宫素有头风疾,太医院时常要配药丸的——章弥医术便不错,便由他来为你配药吧。”   “这却不妥,章弥是坤宁宫当值的太医,怎能随意更改?”雍正思索一番道,“孙之鼎是太医院资历最老的太医,还是由他为慧嫔看脉吧。”   “臣妾谢过皇上恩典。”   因雍正登基前是由孙之鼎施针方能苏醒,故而他待这位老太医礼遇有加,孙之鼎在太医院中也是地位超然。   见其她妃嫔隐隐嫉恨的表情,雍正又道,“你父亲在前朝如华贵妃的哥哥般为大清效力,朕自然要好好待林家的女儿。”   听雍正这么说其她妃嫔倒把心中的妒忌去了不少——谁让自己没人家和华贵妃一样的好家世呢!   听雍正提自己哥哥,华妃心中也舒服不少,笑道,“能为皇上效力也是哥哥的福气。”   黛玉亦道,“在其位谋其职,父亲尽其为臣本分而已。”   雍正看了眼华贵妃,未发一言,继而对下首的妃嫔道,“朕尚有奏折批阅,尔等自便吧。”   “是,臣妾/嫔妾等恭送皇上。”   回养心殿的路上雍正突然问苏培盛,“苏培盛,你觉得慧嫔如何?”   苏培盛愣了一下,“奴才怎敢非议主子。”   “但说无妨,朕不治你的罪。”   “这,”苏培盛有些犹豫,最后道,“慧嫔娘娘自是大家风范,一举一动也知礼的很。奴才还听闻慧嫔娘娘也是位才女,自是气质非凡。”   “唉,她不过是平常待朕罢了……”雍正摇摇头,有些失望的低声道。   抛开雍正对慧嫔的私心不提,雍正已决意处理年羹尧,华妃倒下后便是该跟皇后算总账的时候了;皇后牵扯太后,太后身后还有隆科多及号称‘佟半朝’的佟佳氏;于公,雍正需要扶持威望足够的新贵和一位身份足够的皇后来打开新局面,康熙晚年便已颇得看重的林如海自然是个好人选,他还是个只忠于皇帝的纯臣,皇帝是谁他忠于谁,又颇懂审时夺度,雍正自然对其青眼有加;林家又与四大家族皆曾来往过,这份关系对雍正的布局自是有利无害。   于私则自然是……   雍正一时想出了神,无意识的转动着左手大拇手指上的扳指。   坐辇行至乾清宫前,两侧一月前刚刚栽过来了的湘竹迎风而立。   【十六】   晚,景阳宫   端妃亲手端着夜宵走进暖阁,一边把糕点放在案几上。她瞧着弘历挑灯苦读的模样不由爱怜的摸了摸他的头,“弘历,好孩子,来歇一歇吃些糕点吧。”   “不了额娘,等儿子把这篇文章抄录完再吃吧。”年不过八岁的小小孩童瞟了眼一旁香气喷喷的糕点,咽了咽口水,接着就把注意力放回了书本上,一脸严肃认真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所以儿子就不吃了。”   “呦,咱们的四阿哥什么时候也变成个小学究了?”端妃笑着坐在弘历身旁,“弘历若是为了读书就不好好爱惜自己身子的话,日后就会变成一个小矮子,不能像你皇阿玛一样高了。”   “这,那,那儿子还是吃吧。”弘历为难的握了握拳头。   “好孩子。”端妃笑着复又摸摸他的头。   母子之间正相处温馨,便见吉祥匆匆跑了进来,“娘娘,皇后宫中来传话,说皇后娘娘头风发作,十分难忍,若各宫方便,请轮流到坤宁宫侍疾。”   端妃闻言忙起身追问道,“那现在谁在侍疾呢?”   “贵妃娘娘在陪皇上,不好过去;襄贵人要照料温宜公主,裕妃娘娘也要照料有孕的谨嫔娘娘,因而也不能去;恭答应得了风寒;现在是敬嫔娘娘和芳贵人及欣贵人在侍疾,慧嫔娘娘也正往坤宁宫赶。”   皇后病得蹊跷……端妃敛眉,“好,那本宫这就过去。”又嘱咐伺候的人,“看着四阿哥,别让他学太晚了。”   “是,娘娘。”   “儿子恭送额娘。”   *   坤宁宫   皇后带着抹额一脸痛苦的躺在床上,绣夏为她轻轻敲着额头以缓解疼痛,欣贵人在一侧握住皇后的左臂担忧道,“娘娘,坚持住啊。”敬嫔及芳贵人皆侍立在一旁。   端妃到时恰与慧嫔碰在了一起,如今皇后病情紧急,两人上前看望皇后情况,都没有交谈的心思。   眼见皇后面色越发苍白,端妃皱眉抬手唤来剪秋,“剪秋,太医还没来吗?”   剪秋面色不好,“还没。”   端妃见此不免责怪,“娘娘既然如此不舒服,为何不早点请太医呢?”   剪秋闻言脸色更坏,“不是奴婢不去请,而是宫中轮值的太医都不在。”   一旁的慧嫔敛眉怪道,“这是为何?且其他太医不在,章弥是特指的坤宁宫当值太医,他也不在么?”   “奴婢亲自去问过,除了侍奉太后的两个太医——那是随侍太后的断不能惊动。其余的,都被年大将军接走了。”剪秋语气低落。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端妃惊讶道。   剪秋抿了抿唇,道,“中午来报,说年大将军的夫人得了急病,就把太医都召走了,服侍在年夫人身边。”   慧嫔闻言若有所思,芳贵人压不住火呵斥,“这年将军如此行事实在混账!堂堂的中宫皇后,竟连个太医都找不到——太医竟在一区区臣子府中!”   “芳贵人说的有理,”端妃道,“剪秋,去把那几个太医叫回来。”   “已经差人去过了,”剪秋委屈道,“可是年大将军说年夫人病重,实在是挪不出人来。还当着宫里派去的人说——如果年夫人不好的话就不让太医回来。”   慧嫔忽然道,“这件事你可曾告诉给皇上?”   “娘娘说断断不能惊动皇上,”剪秋眼神闪烁,“何况这会皇上在贵妃宫里——谁能请得动呢?”   芳贵人闻言更为不满,“娘娘如此不适,你怎么不告诉皇上啊!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剪秋犹豫不决,皇后此时强忍头痛道,“剪秋,不要去啊……夜深了,皇上需要休息,要不然明日就没精神处理朝政了……”   芳贵人闻言呐呐道,“那总要叫回几个太医回来啊。”   “不必了,”皇后语气虚弱,“太医去年府诊治是常事,何况现在宫门都下钥了,不要再生事端了……太医,明早就会回来了……”   “娘娘……”芳贵人犹豫。   “好了!本宫说不用就是不用了……”皇后头痛难耐,“哎呦……”   *   次日,早,翊坤宫   华贵妃听完颂芝所言不免埋怨,“哥哥这次有些过了,怎可把太医都请走——万一皇上这边有什么吩咐呢!”她平缓下语气,“快点传话出去,让他们好生礼待太医,早早送回来。本宫待会早点去请安,好好问候皇后。”   颂芝道,“是。”   “等等,”华贵妃唤住颂芝,低声道,“早前些日子宫外孝敬的银子可都送上来了?还有那些个官员的名册可送到哥哥手上了?”   “是,名册已送出去了,银子奴婢也已收到库房了——足足四十万两。”   “如此便好,”华贵妃舒心一笑,“陪本宫去看看皇上的早膳吧。”   乾清宫   “……皇后乃国母,国母抱恙而不得治,属太医失职。倘若有人为一己私利,使太医院空无一人,使国母不得安置——此人应予重罚!”隆科多颤巍巍说着,一脸的痛心疾首。   他说得痛快,年氏一系的官员皆面带惊慌,如张廷玉林海等大臣却如老僧入定般不为所动。老十更是干脆的低头打瞌睡——反正都是四哥预谋好的,隆科多这老狐狸也迟早没跑。   年羹尧则恨恨的盯着隆科多,暗骂这老货包藏祸心,也只得出列请罪,“启禀皇上,臣的夫人昨日午间忽得急症,臣情急之下将太医院当值太医请去诊治,未曾想险些怠慢皇后娘娘——臣思虑不周,但也是关心则乱,请皇上体谅。”   朕还真不想体谅你……雍正默然一瞬,大度道,“你夫妻情深,朕又怎会怪罪?不过——”雍正话音一转,“你夫人既病重,那朕便允你休沫——以照料爱妻,暂时卸职在家吧!”   雍正端得一副关心模样,“你手疾未愈,便借此在家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吧——免得有人说朕不体恤功臣,起来吧。”   接着雍正丝毫不给年羹尧拒绝的机会,扣上高帽子安抚他,“你们在朝为人臣,在家为人夫,也要向年将军一般——既是我大清肱骨之臣,亦是个贤良夫婿。”   张廷玉紧接着表态,“年将军确为我等‘典范’。”——不过是以为警戒的‘典范’。   年羹尧闻言虚荣心满足,不疑有它,道,“臣叩谢皇上隆恩——”   “退朝——”   长春宫   黛玉正注解诗词,紫鹃从门外走来低声道,“小主,裕妃娘娘来了。”   “哦?”黛玉有些惊讶,“快请——”   “——不必请,本宫叨饶妹妹了。”裕妃走进门内笑道。   黛玉忙起身相迎,“不知娘娘前来是为——?”   “妹妹不必如此紧张,”裕妃示意她坐下,说出自己的来意,“本宫昨日要照顾有孕的谨嫔,因而未能侍奉皇后凤体,心中担忧。今日又听闻似与年将军有关,妹妹可否告知详情?”   黛玉心中犹疑更甚,依然将昨夜之事细细叙说。   裕妃听后叹息,“不想竟有此事,年羹尧实在跋扈。”接着又意有所指道,“不过本宫听闻昨夜太医院还是留有两位太医的,是为了顾及公主及谨嫔的身子。且皇后娘娘既担忧宫门下钥后传召在府的太医会惊动内宫,只是六宫皆前来侍疾,国母抱恙却不能治——哪能不惊动太后及皇上呢?”   黛玉不由沉默不语,昨夜皇后之举她本疑窦横生,今日却更惊异裕妃特来提醒她的举动。只是她不喜这些心计,直言道,“不瞒娘娘,我确实心存疑惑,却还不比娘娘今日之举令我不解其意。”   裕妃不奇怪她说这些话,虽相识过短,但她也瞧得出这位慧嫔是顶顶秀外慧中的人物。因而笑道,“妹妹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也不过受人之托来警示妹妹——我侍奉已久,还第一次见有人这般被他念在心上呢。”   黛玉闻言心中已有猜测,不免红了脸低下头,语气也亲近许多,“娘娘打趣臣妾。”   裕妃见此笑得更欢,“谨嫔那我不放心,便回去了。”说罢也不待黛玉反应便已起身回永和宫。   “紫鹃,你们都下去吧。”   “是。”   裕妃走后黛玉抱着书走到窗边,支开窗便能看到大片湘竹迎风摆弄着肥肥的叶子。黛玉想起裕妃临走的话,难免又红了脸,态生两靥。   皇上对她究竟是什么心思呢——?黛玉怔怔看着窗外的竹林,可这往日令她舒心的景致今日却帮不了她,心绪更为繁乱,一时不由发起呆来。   【十七】   贾府   自贾迎春入宫充为常在后,贾家二房压大房的情境便完全反了过来。迎春虽不过是个小主,恩宠亦不比慧嫔,但在贾赦看来,此次入选的小主不过四人,迎春又与黛玉有儿时姐妹的情分。它日自然就是主位的娘娘了——这时他倒是不觉得自己闺女太过怯懦了,只恨不得她能立马得宠以惠泽父家。   贾母虽不大看好迎春,但想来其自有一番温柔可亲的姿态,若运作得当搏得恩宠也未尝不能。故而贾母每月从账上划往宫中的银子亦不是小数,还将迎春改记在邢夫人名下,生母抚做平妻;待大房的态度也日益亲近。   贾府上下王夫人对贾母偏向大房的态度最为不满,与贾政说过几回后反被不耐烦的斥责一番。贾政对大房压过二房之事亦觉烦闷却毫无办法,整日只与门下的清客作诗论道,他又厌烦王夫人,甩手便去找了赵姨娘,连正房的门都不过。王夫人恨死了赵姨娘,只越发折腾贾环,又见王熙凤也不大听她的话,便又招来李纨数落,只把二房折腾的鸡犬不宁。   小一辈的如贾宝玉整日依然浑浑噩噩的,自黛玉也入宫得宠后便越发有些呆怔了;探春只紧赶着讨好王夫人,望其能顾念自己的好择一门过得去的婚事;惜春初听消息冷笑一声说‘这家中果然无非追名逐利之徒’便没了下文,只连夜写了保平安的经文送去宫中;贾琏倒是当着贾赦的面埋怨说‘二妹妹的性子哪里能适应宫妃争斗?古来也未曾有世家名门偏把仕途寄予家中女子身上’——最后自然是被贾赦给胖揍一顿。   至于宁府,如今却没功夫想贾府的事了——秦可卿被贾珍给逼死了,三尺白绫,干脆的很。贾珍听后便是脚跟一软几近站不住地,下意识地先把可卿生前的心腹宝珠灭口,缓过了劲后方有心思考虑怎么善后。   若这秦可卿真只是个小官员的女儿倒还罢了,可她却是废太子理亲王的女儿!虽是外室所生但胤礽对这个小女儿却十分宠爱,还一度想把那外室和这个女儿接进宫给个明面上的身份。只是当时碍于朝中形式和嫡福晋瓜尔佳氏的不满,胤礽只得把可卿交托给心腹——营缮郎秦邦业。   只是待可卿成年时他已失势,恰在此时贾府摸到些关于可卿的消息,胤礽只得让她嫁给贾蓉——望其起码能在贾府中平安喜乐的过完一生,并暗示贾母令其善待可卿。   可贾珍原是个荤素不忌的浑人,见可卿生的袅娜纤巧温柔平和,便心生垂涎之意。初时尚顾忌可卿身世,后来见其也是个性格风流的人便顺、理成章厮混一起,却不想在天香楼被贾母的人撞破私情。贾珍惊慌下将罪名推诿给可卿,她性子倒难得刚烈一回,受辱后自缢在天香楼。   贾珍想想事发后的后果便觉惊惧,何况如今的理亲王可未再被圈禁宫中!——可见当今圣上对这些兄弟还是念着往昔情分的。若此事真上达天听,如此辱及皇家名声的丑事,皇上不废了他贾家才怪。   好在理亲王仍被禁在亲王府中不得随意外出,想来消息还未传入他耳中,便是得知可卿命丧的消息,只那时他早已处理好后事,理亲王毫无证据又能做得了什么?   贾珍一边派人将此事报予贾母,一边压下府中的流言蜚语。心中侥幸希望能躲过皇家的怒火。   *   秦可卿之事却注定不能如贾珍所愿了,注意着秦可卿的不止雍正,还有直郡王胤禔。纵观康熙朝,也就这位爷对太子异常执着——堪称是专注坑太子三十年。秦可卿一事胤禔亦是知情人,这位爷看贾府也格外不顺眼。   贾家就是棵墙头草,当年夺嫡时贾府既扒着太子还和直王也眉来眼去的。当时康熙年老,老头子人老了就格外念旧,贾家先祖时是以军工起家的,还有过救驾之功,老爷子待贾家也更宽容些。   因此有心争储的皇子为搏几分老爷子的欢心都对这些世家释放拉拢之意——却不想一个个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结果太子和直王同时被康熙坑后贾家第一个跑得没影,还格外热心的落井下石——小人之态令这两位爷倒足了胃口。   胤礽虽没人身自由没情报,可直王有啊!得知秦可卿一事始末后直王第一个想法就是联合胤礽坑贾家——不得不说在长时间的相互争斗和漫长的圈禁生涯中,胤礽和直王还真有那么些个惺惺相惜之情。起码在恶心贾家这事上,胤禔觉得胤礽和自己必定在同一战线上== 。   胤礽也确实气得怒上柳梢头,直接联合胤禔连上十二道折子要求和自己亲爱的四弟来一场关于‘贾家一二三’的促膝长谈。【雍正:……】   雍正早前便已得了粘杆处的情报,裕妃只有事关后宫情报的知情权和管理权,前朝事务却是直接报告给雍正的,而所有的情报都必须由夏轶先审阅筛选后再分批报给雍正和裕妃。   说实话,虽然雍正早想把这什么四大家族收拾掉,秦可卿的事也是个完美的借口,可现在动贾家——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不说史门一府双侯,王子腾也还在呢,四大家族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别提其它与贾家同在‘旧氏势力’的世家了。   然此事事关皇家面子,不动就是打脸啪啪啪——就算此事不会张扬天下,雍正也没打算自咽苦水。可若是动,难免引起那些人神经敏感,到时孤注一掷乱搞一通,就有雍正忙的了。   哎,难啊……雍正悄悄叹了口气,宁府是不能饶的,不然和老大老二通下气,再派粘杆处把王子腾先搞掉——然后一刀一刀刮荣府和史家而其它玩意留给几个兄弟开刀?   雍正想着和胤礽胤禔商议一番,便叫苏培盛召二人入宫,却不曾想他和二哥不过几年不见这位哥哥便画风清奇了。   胤礽普一进殿便面容苦大仇深了,跪下行礼后直接扑上去就搂住了雍正的大腿开嚎,“皇上!您要为臣做主哇!贾家欺臣太甚!有辱皇恩!罪且当诛!”   要不是还有禁令在身,胤礽简直恨不得直接闯进贾府把贾珍那个畜牲千刀万剐——他好好的皇家格格岂是他这个狗奴才折辱的!   雍正:……深沉脸,“二哥快快请起。”   【十八】   养心殿   “……京中常有‘四王八公’一说,圣祖爷自亲政后便废除异性王,八公亦没落五公,今不过‘荣宁柳’三公。”   胤礽与胤禔入宫前自是做足了功课,胤礽接着道,“柳公向来安分守纪,家风严谨;独这荣宁二府原是金陵望族,与甄家来往密切不说,和京中其余显贵亦有姻亲之结,似有结党营私之意。故而这两府行事颇为妄为,臣虽禁足在府却也听闻因其家中女眷往庙中拜香而封道一事。”   胤礽活到成年的子女共八子五女,秦可卿虽没能在他身边长大但胤礽待其仍是颇为牵挂。胤礽遭康熙圈禁后对于可卿被迫流落贾府一事甚感歉疚——贾府的‘好名声’胤礽亦有耳闻,只那时他虽被圈禁却还有忠于他的势力存在,想来贾府也没那个胆子怠慢皇家的格格。   不曾想这贾家竟肮脏如厮!那贾母眼见甄家也倒、大厦将倾,竟用那般下作的手段设计逼死自己的重孙媳!   胤礽每想起自己那苦命的女儿便更痛恨贾家一分。   胤禔亦是巴不得当初卖了自己好撇得一干二净的贾府倒霉,接着添油加醋道,“还有那四大家族——臣以往在应天府时便耳闻一二那‘护官符’——上写着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的姓名,地方官员常说‘若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不保,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这四家行事,可见一斑。”   这四家倒有些像‘安康庄简’四大铁帽子王,雍正心中默然。四王初时的权利连康熙都忌惮:清初时皇帝只掌两黄旗,其余都由宗亲权贵的‘旗主’所掌,各旗下记名的旗人、旗务数不尽数,满族又崇尚近亲联姻,故而各旗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结成一股庞大的势力。   到后来在康熙手段下挑拨四王相争以分割利益,扶持的简王雅尔江阿是康熙亲近,简王下的旗务、佐领又被康熙坑走大半;康王的情景和简王一般;四王之首的安亲王岳乐一脉无甚太出色的子孙,安亲王是个混不吝的,只等着他翘辫子雍正就能再过继个弟弟收割财产了;至于庄王博果绎因喜好男色而无嗣,雍正已把老十六过继与他自然便不成问题了。   因此这四大家族虽不能与四王相比,府上便是各自风光却也不过是祖上的荣耀罢了,让雍正难办的便是这四家身后与朝中显贵的姻亲关系。这就好比是两军对垒,结果到那一看——哎呦那不是他小叔子家的婶婶娘家的二姨的儿子吗,还怎么打?何况单治这四家也不过是治标不本——康熙明令不准官员勾结成党派,但党派依然是禁而不止,这种‘姻亲网’不过是党派的另一种形式罢了。   而让一个人放弃眼前一张饼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给他一张更大的饼。   思及此,雍正索性直言相告,“荣府与余者姻亲相连,若四家皆除则难免引起恐慌——”雍正言毕一顿,看向因多年圈禁生涯而今年不过四十便已鬓生白发的胤礽,语气不免缓和,“宁府必除无疑,看在二哥面子上,那外室赐庶福晋身份,秦氏便以养女身份追封‘和硕格格’。望二哥体谅朕的苦心。”   胤礽闻言有所不甘,道,“皇上——”   雍正抬手制止,道,“二哥暂且不急,朕心中有个想法倒想听听两位哥哥的意见。”   *   竖日,雍正下诏,加封直郡王胤禔长子弘昱为郡王世子;理亲王胤礽次子弘皙为亲王世子,理王解除禁令;同时胤禔被扔进绿营练兵,胤礽也领了个监管翻修京道的差事。   而宁府则以纵容下仆引诱世家子弟等罪名抄家入狱,除些女眷外如贾珍等直接被雍正派粘杆处下暗手给处置了,秦可卿的遗体也被移入皇家寝陵,算是给胤礽一个安慰;荣府亦受连坐之罪,贾政的官职被雍正毫不犹豫撸了,贾赦亦罚俸三年;雍正还责令贾家除下‘荣国府’牌衔,另挂‘将军府’或‘贾府’衔,至于当了一辈子公夫人的贾母如何想便不在雍正考虑内了。   那两位爷被重用的消息帮雍正混淆了大部分人关注贾家的视线,继而再次下旨收理亲王侧福晋唐氏所出第六女为养女,加封‘和硕淑慎’公主,赐婚孔家,以倡议满汉联姻——并废除旗人女子下嫁汉人后除旗的规定。   这几道旨意一下,全京师都沸腾了,再无人去关注一个小小的宁府,唯史王二家帮荣府安置宁府女眷及剩余家产。   而孔家为天下汉人之首,清朝待孔家礼遇之至,孔家族长享有代代相传的‘衍圣公’称号,入宫觐见时甚至免除跪拜之礼。对孔家而言,未抬旗而与皇室联姻——既提升了家族地位又保留了汉家身份,自是两全其美之事;而对雍正而言,清皇室公主下嫁孔家也是他推及满汉联姻缓和民族矛盾的最有力决心;而对大量的底层旗人而言,这也是项开源生计的好政策。   事实上,朝廷每年都会发放银两来保证旗人最基本的生活,但这个大包袱在国家各地物价上涨的情景下根本不足以让这些底层旗人过活。这些旗人家里大都是‘面上光鲜内里破败’,家中的女儿不能与那些高位的旗人联姻也不能嫁给地位低的汉人,只得一年年的拖下去,允许满汉联姻后倒是解决了难题。   那些个王公贵族倒是颇为不满,因为这样势必会削弱各旗的凝聚力,逐而被分化,导致手中权力的缩减。但却没人敢和雍正对着干,先不说民意如此,他们也还没忘当今还是亲王时向各府追缴朝廷欠银时的那张冷脸和坑死你不偿命的手段。   故而这段时间京中的喜事一个挨着一个,又因雍正允许选秀的秀女留一年后自行婚配,这订婚的结亲的接二连三,成天都能听到鞭炮声。   京中的情景雍正听粘杆处来报看过一眼便丢开了——既然没有蹦跶出来的那便无需关注了。   *   长春宫   自裕妃那天对黛玉示好又说破雍正待她的心思后,雍正与她的相处间便多了几分温馨,白天也时常来长春宫坐坐听她谈家中的轶事,黛玉也不再太过守规矩而显得疏远了。   黛玉瞧见雍正腰上挂的云纹香囊,不由抿嘴一笑,“臣妾绣的这个香囊私下佩戴尚可,若是正经场合便不配了,——倒是该另绣个好的。”   雍正看她还有些单薄的身子便拧眉,“可莫要再劳累,你身子原本就弱,绣这么一个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朕看你还有些没精神,孙之鼎是怎么调养的。”   “这却不关孙太医的事,是臣妾前阵子贪晚看书,这才精神不足的,”黛玉瞋怪道,“何况养生需日久方见效用,哪里有这么快。”   雍正听她说读书,倒是想起一桩《红楼》里的典故,不由低声道,“爱妃可看过那些‘闲书’?”   黛玉闻言不好意思,斜了他一眼,雍正抢先调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便是朕少年时心痒难耐,也是偷偷读过什么‘西厢’的。”接着又感慨道,“朕记得小时和几个兄弟都爱看一本闲书,晚上挑灯夜读到了白天上学时自然精神不济,惹得上书房的师傅生气,皇阿玛就很怀疑。结果有一天老十把书带到课堂上被皇阿玛抓了个正着,朕就和几个兄弟被罚跪。老十几个跪也不老实,嘻嘻哈哈的玩闹,最后还是二哥帮我们求了情,此事才不了了之了。”   雍正语气带了些伤感,“那本书的名字朕都早忘了,那时的场景倒还记得清晰。”   黛玉闻言只静静听着,朝堂之事她从不插言,雍正和几个王爷的关系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   雍正却很喜欢这种感觉,还未等他再说些什么,便见小厦子带着一个永寿宫的奴才走了进来。   “皇上,永寿宫人来报——芳贵人小产了。”   雍正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十九】   翊坤宫   “内务府做事还算尽心,”华贵妃满意地摆弄着新送来的护甲,“这套护甲做得也算是大气华贵。”   “为娘娘做事,哪能不尽心尽力呀。”颂芝恭维道。   “知道为本宫做事便是顾忌本宫,”华贵妃淡淡道,“名分倒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皇上的心在哪——内务府的人不也恨不得紧紧扒着长春宫的林佳氏?还有那耿氏,因着皇子晋了妃又有什么用?照样不得宠。皇后就更不用说了,人老珠黄,献出去个貌美的宫女也没能把皇上留在坤宁宫,皇上待她还有几分情分只是顾忌太后罢了。”   “是呢,在王府的时候皇上就对皇后淡淡的,如今就更不用说了。”颂芝笑道,“至于那慧嫔,想来皇上不过是因着其貌美和有个好家世才多宠几分。娘娘如今已是贵妃,将来便是皇贵妃也是指日可待的,她一个小小的嫔是万万越不过娘娘去的。”   “皇贵妃?”华贵妃漫不经心的说着,“那之上也还有皇后呢。”随后像是想起什么来,不满道,“只是那郝贵人真真软弱至极,本宫都帮她安排好了,可她见慧嫔得宠便又缩回去了,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难怪多年无宠。"   正说着,周宁海进来道,“启禀娘娘,江太医为您把平安脉来了。”   “传。”   “嗻。”   江城随进后恭敬道,“华妃娘娘万安。”   “起来吧,”华贵妃看着他,“有劳太医了。”   “卑职分内之事,”江城连忙上前为其诊脉,半晌道,“娘娘凤体无恙,一切安好。”   “既然安好,那何时才有胎气?”华贵妃语气急切,“谨嫔都有了快六个月的身子了。”   “这,”江城斟酌着言语,“娘娘自四年前小产后就有些伤身,仔细调理后才渐渐复原,要等佳音,也是指日可待,期间娘娘还要好生保养身子才好。”   这话半真半假,华妃原本因数年中点欢宜香而坏了身体,也就近几年雍正给她换了香又有太医悉心调养,这才有了几分生育的机会,但就算怀上也极易流产。   太医院的太医但凡是给翊坤宫请过脉的皆知贵妃的身子是因常年浸染麝香所致,碍于太后和皇后的暗示,也没人敢说出什么。   华贵妃心知这事急也没用,只好道,“借太医吉言,但愿天从人愿。”   一时无言,江城正要退下,便见周宁海急匆匆又赶了进来,“禀娘娘,芳贵人小产了,皇后叫娘娘过去处置呢。”【宫务还在端妃华妃手】   *   永寿宫   雍正和黛玉到时正看见薛常在狼狈的跪在地上,芳贵人不顾身体疯了一样上去扑打,宫女太监拼命拉扯她,皇后等妃嫔看芳贵人那个样子也不敢轻易上前。雍正见此当即面色一沉,呵斥道,“这是在做什么!成何体统!把她们给朕拉开!”   “嗻!”   却不想芳贵人看见他眼睛一亮,直接扑了上来,“皇上!您要为嫔妾和没了的孩子做主啊!都是薛子桃那贱人害了嫔妾!”   雍正瞧着她披头散发的模样拧眉,挣开她后直接质问皇后,“皇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贵妃娘娘到——”   华贵妃匆匆赶来福了一礼,“皇上万安。”   雍正语气沉沉,“爱妃免礼。”   华贵妃撇了一眼雍正身后的黛玉,心中冷哼一声,继而面上担忧道,“臣妾听闻芳贵人小产了,不知——情境如何了?”   芳贵人听了这话却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直接骂道,“贱人!你少在那假惺惺地装好人!你不也还是巴不得我永远生不出来?!哼!你之前宫里有那玩意一辈子都生不出来——!”   “堵嘴!”皇后闻言大惊,连忙上前道,“皇上,芳贵人似疯魔了。”   华贵妃也面色一变,她紧盯着被按在地上不断挣扎的芳贵人,声音冷凝,“皇后别急啊,芳贵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宫里有什么?”又见芳贵人仍被堵着嘴,冷静下来后望向雍正,“皇上?”   雍正沉默的盯着上前请示的皇后,半晌道,“将芳贵人和薛常在带去坤宁宫,朕与皇后亲自审问。”   皇后心下松了口气,华贵妃却仍盯着芳贵人,面有不甘。雍正上前拉住她的手,温言宽慰道,“爱妃安心,朕必给你一个交代。”华贵妃闻言这才面色好转。   黛玉看着眼前的情景,眼中莫名酸涩不由别开了视线。   晚间时便传出芳贵人因丧子心痛而疯魔被贬入冷宫的消息,又说薛常在谋害皇嗣被一同打入冷宫。虽有雍正与皇后极力压制流言,可芳贵人之前当着那么多人面前说贵妃是因宫中的东西无孕,后又被皇后着急打断,难免引人遐想。   到了就寝时雍正果然翻了贵妃的牌子。   长春宫   紫鹃看着正盯着书籍发呆的黛玉不免劝道,“小主,皇上今晚已经去贵妃那了,早些睡吧。”   “我哪里是因为这个呢。”黛玉把书往前一摊,闷闷不乐。   “小主不是因为对皇上上了心,瞧见皇上待贵妃好便有心事了?”紫鹃打趣道。   “皇上待贵妃只怕也不过是一半一半罢了,”黛玉喃喃自语,忽然道,“紫鹃,你觉得皇上待我是个什么态度?”   “皇上待小主自是没话说的,不说赏赐每每皆是宫中头一份的,只比贵妃和皇后差上那么一点,还有这宫中的布置,哪样不和小主的心意?”紫鹃认真道,“小主虽说恩宠倒底不及贵妃,可皇上对小主的心意确是贵妃不能比的——这不也正说明皇上是有心护着小主的吗?”   黛玉细想几分释然道,“倒是我想多了,紫鹃,睡吧。”   “是,小主。”   *   那边厢雍正勉力稳住了华妃,正准备和其共度周公,便听苏培盛来报五爷、张大人和林佳大人有事求见,雍正顿时睡意全无,安抚好贵妃便直接去了养心殿。   “臣等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免礼,赐座,上茶。”   “尔等深夜入宫可是为年羹尧一事?”   “是,”老五上前一步,“圣上所吩咐的事臣等已经安排下去了。”   “如此,便可以收网了。”雍正心中总算去了根刺,看向老五道,“西藏那边的将领也已安排好了?年羹尧毕竟在军中素有威望。”   “圣上不必担忧,”老五很是谦虚,“若论军中舆论,大哥二哥与臣等还是有点用的。”   这倒也是,雍正便嘱咐道,“西北军毕竟不同它军,待年羹尧伏诛后军中势力势必要有所清算。”   老五心中有数,“臣会代为转告一众兄弟。”——该抽手抽手然后合起来坑人一把吧。   “如此,尔等便下去吧。”   “是,臣等告退。”   方才三人情商够高很贴心的没问雍正在杀了年羹尧后打算把贵妃如何,雍正自己却不能忽视这个问题陷入深思。   一时养心殿内只闻蜡烛爆芯的声音,过了一会,苏培盛在一旁轻声提醒道,“皇上,夜深了。”   雍正回过神来随口问道,“贵妃还等着吗?”   “是,方才还来问过一回。”   雍正不由沉默了一下,淡淡道,“回翊坤宫吧。”   “是。”   【二十】   十月初,有钦天监上奏言夜空中显现‘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祥瑞,群臣纷纷上表庆贺,年羹尧亦称颂雍正夙兴夜寐,励精图治。但表中字迹潦草,又一时疏忽将‘朝乾夕惕’误写为‘夕惕朝乾’。   雍正便抓住这个把柄借题发挥,斥其是‘自恃己功,易显不敬之意’,又说他‘本非粗心之人,不过是要将此四字归于朕耳’,因此对他在青海立的战功是‘亦在朕许与不许之间’。   随后雍正立即更换了四川和陕西的官员,并调胤祀前去坐镇两省,又将年羹尧的心腹亲信甘肃巡抚胡期恒革职,署理四川提督纳泰调任回京。老十坐镇回营的西北军,老五则派去青海看管。   几天后,隆科多、林海、张廷玉等几位大臣联名弹劾年羹尧在任期肆意挥霍无度、结党营私,对同僚飞扬跋扈,待君主全无‘人臣之礼’的罪行。雍正由此大怒,除其川陕总督职,并命他交出抚远大将军印,即刻调任杭州将军。   前朝不由一片哗然。   *   翊坤宫   华贵妃焦急地在宫内走来走去,见周宁海进来忙上前问道,“怎么样?打听到消息了吗?”   “回,回禀娘娘,”周宁海低着头不敢去看贵妃的脸色,“今儿早朝有好几位大臣弹劾年将军,皇上——,皇上把年将军贬为杭州将军了。”   “什么!”华贵妃闻言大吃一惊,猛地跌坐在椅子上,“怎么会这样——?!”又问,“皇上因何恼了哥哥?!”   “奴才听闻主要的是贪污:皇上责问年将军是否得知魏之耀的几十万家产从何处而来,还说他是仆以主富,说——将军是,是仗着总督谋取私利,依仗下属中饱私囊。”周宁海的声音越说越低,“皇上又信了那些大臣上的折子,便罚了年将军。”   华贵妃闻言不由恨恨道,“皇上最恨一个贪字,他们做事怎么那么不当心——非要惹皇上不痛快!”   周宁海想了想又道,“奴才想皇上虽说是奖赏了弹劾之人,但最终没给将军定下死罪,想必是还有旧情的。不如让将军上罪己折向皇上申辩一二?”   “前阵子的祥瑞之事皇上便是因哥哥用词不当恼了的,”华贵妃无奈道,“现下皇上是正在气头上,只怕哥哥是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皇上都只会更生气罢了。”继而又伤心道,“先前哥哥手下的人还想着替那起子奴才隐瞒,能瞒的住吗!皇上就以为哥哥手底下的人是官官相护自成一党了!连本宫都被皇上迁怒,近日都不来翊坤宫了。”   说到此处华贵妃不由语带哽咽,周宁海忙道,“娘娘别伤心,娘娘现在想见皇上一面都难,所以以后就更不能替大将军申辩了。”   华贵妃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问道,“那你说怎么办?人人能说的话,本宫避嫌就不能说。”   “这,”周宁海道,“娘娘,奴才觉得为今之计,娘娘就不能再让皇上迁怒于您了。”   “那,那让襄贵人替本宫开口?”   “这倒也好,”周宁海细细分析,“如今怀恪公主去了只不到一年,襄贵人虽说不是最得宠也不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物,但好在温宜公主得了皇上几分薄面——且襄贵人与娘娘交好是阖宫皆知,由襄贵人去替娘娘开口,倒是再好不过了。”   华贵妃闻言如有所思,“如此,颂芝,你去请襄贵人来见本宫一面。”   “是。”   *   乾清宫,西暖阁   雍正斜靠在椅子上看着手中的奏折,黛玉在一旁目不斜视的研墨。   半晌,苏培盛走进屋内打起帘子上前请示,“皇上,襄贵人带着温宜公主来了。”   “哦?”雍正翻折子的手不由一顿,沉声道,“让她进来。”   襄贵人素与贵妃交好,贵妃近来因年羹尧一事颇受冷落,襄贵人来的如此突兀只怕是给贵妃当说客来了。思及此,黛玉闻弦歌而知雅意,放下手中的活计福礼道,“臣妾突然想起宫中尚有事务处理,便不打扰了。”   雍正也不想她牵扯进此事,遂颔首道,“那朕晚上再去看你。”   “臣妾告退。”   黛玉走出门外恰好见襄贵人抱着温宜公主在一旁等候,遂笑道,“贵人进吧。”   “嫔妾给慧嫔娘娘请安。”襄贵人忙施一礼,又道,“嫔妾,可是打扰了娘娘与皇上?”   “这倒不是,不过是本宫有俗物缠身罢了。”黛玉不欲多言,道,“本宫便先行一步,贵人也莫要让皇上多等了。”   “嫔妾恭送娘娘。”   “嫔妾恭请皇上圣安。”   “免礼,起来吧。”   待襄贵人进了暖阁,雍正便一把从嬷嬷手中抱起了温宜,笑道,“阿玛的好温宜,快让朕瞧瞧,又长大了不少。”继而问襄贵人,“朕前阵子听说温宜夜夜啼哭,又时有吐奶——现在可好了?”   “是,劳皇上担心,”襄贵人恭敬道,“太医说是公主脾胃弱,一时不查吃了些凉性的东西才会如此。”   “那些奴才既不小心伺候公主便换一批,”雍正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淡淡道,“你生温宜前受过惊,温宜才难免身子弱些,何况女儿家,就更该精心护着了。”   “皇上说的是,嫔妾想起怀着温宜时的凶险也心惊的很。”襄贵人说到这顿了顿,抬起头小心的看了眼雍正的脸色,继而道,“索性有贵妃娘娘相护,嫔妾方能平安诞下公主。”   “嗯,”雍正神色淡淡,“贵妃待温宜怎样?”   “自是视如己出,”襄贵人听他总算肯谈及贵妃不由心下暗喜,“前阵子公主哭闹时贵妃也心系公主而夜不能寐,还亲自去哄公主入睡,待公主睡了娘娘才肯睡的。”   闻言雍正语气很是缓和,“倒是难得贵妃一片慈母之心了。”   雍正又与其叙了会贵妃便下了逐客令,待襄贵人走后便一直批折子批到傍晚。   眼见夜色将近,苏培盛上前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您晚上是——?”   雍正把笔一丢,闻言连眼也没抬道,“白天不是说了去看慧嫔么,摆架长春宫。”   苏培盛不敢多言,“是。”   *   翊坤宫   晚间的翊坤宫依然灯火通明,华贵妃枯坐在宫内一根根数着墙上的烛影摇红。   周宁海走进来低声道,“娘娘,别等了,皇上去长春宫了。”   华贵妃这才动了动身子,自嘲道,“以往只有本宫笑别人傻等皇上的份,今儿也终于让本宫尝了一回这滋味。”语气渐渐低落,喃喃道,“皇上终究,还是在生本宫的气。”   “颂芝,熄灯吧。”华贵妃神情落寞。   “是,娘娘。”   翊坤宫也第一次陷入一片死寂。   【二十一】   至十月中旬,年羹尧调职后,内外官员更加看清形势,故而纷纷揭发其罪状。   一为擅作威福,他赠送给属下官员的物件,要其‘令北向叩头谢恩’;发给总督、将军的文书本属平行公文,却擅称‘令谕’,把同官视为下属;甚至连蒙古扎萨克郡王的额附见他也要行跪拜礼。   二为结党营私,时在文武官员的选任上,凡是年羹尧所保举的人,吏、兵二部一律优先录用,号称‘年选’;他还多次排斥异己任用私人,形成了以他为首,以川陕官员为骨干,包括其它地区官员的小集团。   三为贪敛财富,内外官员纷纷举报年羹尧任职期间多次‘贪赃受贿、侵蚀钱粮’,原直隶巡抚赵之垣受其弹劾丢官后先后转送价值二十万两的珠宝,最后又经年羹尧引见重新任官。   所谓墙倒众人推,不外如是。雍正因此而大怒,到月底以俯从群臣所请为名,尽削年羹尧官职,并下令捕拿年羹尧尽快押送回北京会审,又免了华贵妃的请安,对其多次求见避而不见。   因年羹尧一事,连十二月底的年宴都过的乏味。   如今年家颓势已定,襄贵人也沉默不语不再相帮华贵妃,华贵妃孤立无援,还想在年宴上献上颂芝间接为年羹尧求情。雍正自然不会收下颂芝,看在往昔情分上对年世兰也未加以斥责,只是下了禁足,轻易不得出翊坤宫。   转眼便是雍正四年正月,谨嫔平安生下了六阿哥,而在皇家添嗣的喜事余音中,朝廷议政大臣向雍正提交了关于年羹尧的审判结果。共有九十二款大罪:大逆罪五条;欺罔罪九条;僭越罪十六条;狂悖罪十三条;专擅罪六条;忌刻罪六条;残忍罪四条;贪婪罪十八条;侵蚀罪十五条,诸大臣请求立正典刑。   *   西暖阁   雍正坐在榻上批阅议政大臣上奏年羹尧的罪状,恭答应则在一旁抄录佛经。因出了年羹尧一事,朝野不平,太后素来笃信佛教,便抄写了一卷经文送去宝华殿,随后皇后也送了一份,后宫妃嫔为显孝心便也纷纷效仿了。   “字写的不错,”雍正闲暇时点评道,“可曾练过?”   “奴婢在家时专临摹过一些,不过是兴致而已。倒是后来得幸为妃嫔后蒙皇后娘娘指点过几回。”薛宝钗不着痕迹地替皇后刷存在感。   “皇后的字的确颇具风骨。”说起书法雍正也起了几分乐趣,道,“董其昌的书工极富韵味,你若想练倒可学学他的字帖。”   宝钗闻言借机道,“那奴婢到时可要好好向皇上请教了,只要皇上不嫌奴婢这个学生蠢笨就好。”   雍正笑了笑,却只道,“朕政务繁忙,你便是蠢笨也是皇后要操心的了。”   宝钗通晓其意,只好顺水推舟,亦道,“那奴婢便去劳烦皇后指教了。”话音未落,却听到暖阁外一片嘈杂。   暖阁外,苏培盛见华贵妃匆匆赶来也连忙迎了上去,“贵妃娘娘吉祥。”   “免礼,皇上在吗?”年世兰一脸焦急。   “回娘娘,恭答应正在伴驾呢。”   年世兰闻言一顿,又思及被关在大牢中将被判刑的哥哥,一咬牙便要冲过去,“起开!”   苏培盛后退一步忙拦住她的去向,不慌不忙道,“而且皇上有旨,这些日子娘娘不必来请安求见了。”   年世兰却不管不顾,直接绕了过去,追问道,“皇上为何不见本宫?”   “这,皇上的圣意,奴才怎敢揣测,”苏培盛紧跟在后,深怕这位主真冲撞进去,“娘娘,娘娘三思啊——”   年世兰冲上去却被小太监挡在殿门前,她想了想直接跪下来哀声恳求,“臣妾的兄长并非有意冒犯天威,言行过错纯属无心之失。还望皇上念在臣妾兄长的功劳,宽恕他吧,皇上——!”   “哎呦,娘娘,”苏培盛在一旁不断劝解,“您这样只能使自己更加难堪哪,何苦来着——”   “本宫一定要跪,”华贵妃喃喃道,“跪到皇上见本宫为止——”继而大声哀求,“皇上——!臣妾的哥哥是无心的!”   暖阁内雍正闭上眼,握紧了手上的佛珠,听着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乞求,渐渐语带哽咽,不由面带不忍。   宝钗最善察言观色,低声道,“皇上,贵妃娘娘如此乞求,您要不要见她?”   “不必,”雍正声音低沉,“就是不想见她朕才见了你——”复又沉吟一番,还是道,“罢了,你先下去吧。苏培盛——”   苏培盛忙打帘子进来,“皇上。”   见此宝钗瞄了一眼雍正的脸色,却瞧不出什么来,心下附度不安,只好道,“奴婢告退。”   见恭答应退下后雍正便示意苏培盛拿上案几上的奏章,淡淡道,“请贵妃回去,告诉她:若要朕生气便只管去闹,另外贵妃似乎还不知晓她哥哥的‘丰功伟绩’,把这折子给她看。”   苏培盛闻言摸不清雍正的心思,只好低声道,“是,奴才这就请贵妃回宫去。”   半晌,暖阁外便听不到贵妃的哭喊声了。雍正盯着手中的佛珠,幽幽长叹了一口气。   *   坤宁宫   皇后坐于上首慢悠悠品着内务府新上的茶,下首的襄贵人抱着温宜公主却是坐立不安。   皇后望着一岁多的正安静躺在襄贵人怀里的温宜微微一笑,“看得出来,你把公主养的很好。”继而话里有话道,“只是你当初是因贵妃谏言方得以以贵人的位分抚养公主的,而如今年家获罪,贵妃也受其牵连,可怜公主还这般年幼,却要无端受她阿玛的不喜了。”   襄贵人闻言不安,思及自己当初借温宜去见雍正帮贵妃说话的场景时更为惊慌,连忙跪下道,“嫔妾依附贵妃也实乃无奈之举,后宫倾扎在所难免,公主年幼又能与这些有什么干系!”   见皇后依然不为所动,襄贵人咬牙道,“娘娘为后宫之主,嫔妾愿与娘娘共进退。”   皇后眼神微闪,语气却亲切不少,“你虽不得宠但好歹是生育了公主的,若能在这次事上有什么功,本宫大可说动皇上升你为主嫔位——为公主不也多了份好谋算?”   襄贵人沉默了一会,转而看见温宜天真无邪的样子方放下定了决心。   “……嫔妾掌有贵妃娘娘的把柄,贵妃之所以在后宫所用之物大都奢华至极远超宫中份例,便是因为她收受外官贿赂,再将送礼的官员转而借年羹尧之力向前朝引见。”   【二十二】   坤宁宫   “……华贵妃兄长不敬皇上,受贬遭责,”皇后淡淡道,“所以本宫也知道你们素来不喜贵妃的性子,但大家到底也是同处一宫的姐妹,这个时候,要多多安慰她才是。”   “是,娘娘。”众妃嫔恭敬回道。   “话说回来,贵妃虽然可怜也是她哥哥年羹尧咎由自取,平日嚣张跋扈惯了,”皇后的语气徒然严厉,“在皇上面前也不知收敛!若早些知错的话,也不至于到今日被群臣参奏。”   黛玉听着皇后冠冕堂皇的话心下若有所思,暗想今日怕是会格外热闹一些。贵妃眼看只差被人推一把了,被贵妃从王府就压了一头的皇后岂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只是不知皇后会借谁的手了。   果然,襄贵人一脸郑重的和音袖跪下请罪,“娘娘恕罪,嫔妾有罪。”   “好端端的,你怎么了?”皇后面带关切。   襄贵人却把头埋得更低,语带悔恨,“嫔妾深知一事,却隐瞒至今,如今不敢不说了。”   “什么事,你说吧。”   “皇上责问年羹尧两次收受赵之垣价值二十万两的珠宝,那其中的一半是被送进了翊坤宫!”襄贵人急切道,“贵妃因此才有余银命内务府打造华贵的金银首饰,且贵妃这样做,已不是首次。”   “什么!收受外官贿赂可是重罪,”皇后责问道,“既然你知道这事,为什么要瞒到现在才说?”   “嫔妾本不知道的!”襄贵人哭诉道,“只是有一日嫔妾带公主去御花园游玩,这才无意中撞见,可贵妃娘娘以公主威胁嫔妾,说嫔妾若敢说出一二,便除了嫔妾这个生母,再把公主夺取抚养!”   迎春闻言不忍,低低道,“公主尚还年幼,贵妃怎能如此行事?”   “哼,你入宫尚短不知贵妃的行径,”欣贵人道,“这样跋扈的事她做的还少吗?”继而叹息,“嫔妾倒实在明白襄贵人的心情,哪个母亲不怕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夺走呢。”   皇后忽然呵斥端妃,“端妃,皇上将宫务交给你与贵妃,贵妃宫中份例有误难道你一无所觉吗?”   “这……”端妃面带难色,“年前贵妃之势咄咄逼人,平日宫中的账册肯给臣妾看过一眼便是好的了。而翊坤宫大小事宜臣妾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看贵妃施为了。”   “是啊,娘娘,”裕妃出言帮腔,“端妃姐姐的性子素来不喜争端,而贵妃却……”   裕妃的话外音众人心皆有数,黛玉想了想道,“娘娘,襄贵人所言不过一己之言,娘娘不妨请贵妃娘娘前来对质?”   “也好,”皇后颔首,“江福海,去请贵妃过来。”   宫道上,周宁海走在贵妃坐辇一旁,欲言又止道,“娘娘,关于大将军,又有新的旨意下来了。”   自瞧了奏折上列出的数十条大罪,华贵妃便没再去哀求雍正了,心中已有了准备。此时见周宁海这幅怕她再受刺激的模样,不由颓然道,“你说便是了,本宫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皇上下旨责问年老大人教子之过,又把年富年兴两位公子的职位撤了。”   “哥哥有错受罚,怎么还累及父亲和府上呢。”年世兰心头一酸,“皇上是不打算留有情面啊。”   抬眼却见江福海赶了过来,“贵妃娘娘万安。”   年世兰调整好心情,冷冷道,“什么事?”   江福海恭敬回道,“皇后娘娘想即刻见您,请您前往坤宁宫一趟。”   “好,本宫也正想见皇后。”华贵妃自然不肯在多年宿敌前落了颜面,“走——。”   *   坤宁宫内襄贵人依然叩伏在地,“娘娘恕罪,嫔妾还有一事一直不敢说。”   皇后声音威严,“你放心大胆的说。”   “当初王府时薛常在小产,是贵妃娘娘命人这么做的!”襄贵人言之凿凿,“嫔妾亲眼见贵妃当时吩咐颂芝在薛常在的药里下东西,事后却不知怎么的嫁祸给了芳贵人的婢女,这才使她二人结怨的。”   “竟是这般,”皇后闻言感慨,“只是她二人皆被打入冷宫,芳贵人更是已然神智不清,薛常在也是害了芳贵人腹中的皇嗣,不然倒是可以了却一桩公案。”   襄贵人依然泣不成声,“贵妃跋扈,嫔妾实不敢与其相抗,只得隐瞒至今。后有了公主,便更是处处受贵妃挟制了!”   话音刚落,年世兰便已带人进来,她盯着跪在地上的曹琴默目光狠戾,直接一脚便踹了过去,恨道,“贱人!”   “啊!”曹琴默狼狈的倒在地上。   “年氏!你做什么!”皇后出言呵斥,“坤宁宫内岂容你放肆!”   华贵妃冷笑,“不容本宫放肆也放肆很多回了!”她看着皇后愠怒地脸色,一字一句道,“还差这一回吗?!”接着上前不顾宫女的阻拦用手中的帕子去打襄贵人,“贱人!贱人!竟敢出卖本宫!忘了是谁提携你到这个地位吗!又是谁千方百计地讨好本宫!枉费本宫如此信任你!”   “大家都听到了,是贵妃自己说的!”皇后指向年世兰,语气中带着势在必得的得意,“与襄贵人过从亲密,因此襄贵人所言句句可信!”继而吩咐道,“剪秋,去通知皇上,着慎刑司严审翊坤宫的宫人!”   “不必了,朕自己过来了。”雍正说罢自外间走入内殿,也不知他在外看了多久。   皇后大为吃惊,连忙上前施礼,“臣妾/嫔妾等恭请皇上圣安。”   “免了,朕哪里敢安。”雍正冷哼一声,扫了眼捂着脸的襄贵人和惴惴不安的贵妃,慢慢道,“爱妃们可是让朕看了一场好戏啊。”   “皇上,”裕妃缓缓道,“先不论藩邸旧事,贵妃娘娘收受贿赂,胆大至极!不知皇上要如何处罚?”   “皇上!臣妾——”华贵妃刚要辩解就直接被雍正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贵妃就先回宫吧,至于翊坤宫宫人朕自会派人亲自审问——。”   雍正语气发寒,“既然皇后责问端妃处理不当,宫务便交还给皇后吧,端妃协理。”还不等皇后高兴谢恩,雍正又看向皇后一字一顿道,“皇后,最好别再让朕觉得你无能。”   皇后心下一凛,忙福身道,“臣妾必会好生整顿后宫。”   雍正最后看了一眼强自镇定的年世兰,沉默着走了出去。   *   至二月初,年羹尧终以九十二条大罪赐死,雍正念及往日功绩留的全尸;年父因年事已高被赦免,年妻则发还娘家,年羹尧诸子被罚充军三年,三年后再交由年遐龄管束;七天后,其亲信汪景祺因“西征随笔案”被斩首,年党官员俱被革职,翰林院侍讲钱名世以“曲尽谄媚、颂扬奸恶”获罪,被革去职衔,发回原籍。   雍正最终还留有情分,年家尚有长子年希尧未受牵连,留有一线火种。   六阿哥满月宴后赐名弘晗,随后华贵妃除去封号降为‘嫔’,无诏不得出翊坤宫;襄贵人搬去了永寿宫,王常在去了永和宫,张答应移去了景阳宫;颂芝周宁海等人倒还依旧留在翊坤宫伺候年嫔。   年世兰降位那天,老天爷下起了纷扬的大雪。疏疏落落,把整个翊坤宫也埋入一无所有的白茫茫的世界。   【二十三】   年初的雪湮没了街头的血迹斑斑,也湮没了翊坤宫昔日的热闹华贵,雍正下旨禁止寻常妃嫔靠近翊坤宫,但也命内务府善待年氏,按‘嫔’位照常的份例供给。雍正又命人杖杀了几个嘴碎的奴才,后宫妃嫔便再无人敢怂恿雍正诛杀年嫔了。   不过是三月初的元宵团圆日,后宫仿佛都已淡忘了翊坤宫,只留给后者一片凄惨的冷清。雍正借佳宴晋封一众功臣,林海晋为吏部尚书,加封文渊阁殿阁大学士;甄远道晋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安比槐加封正五品吏部郎中,余者不再赘述。后宫中,除襄贵人晋嫔,主延禧宫主位外,敬嫔也得封‘妃’位,和端妃一同协理六宫事;马佳常在晋位‘贵人’;恭答应也晋为‘常在’。   只宫中最得意的莫过于皇后了,华妃倒了,她总算是把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气发了出来,又重掌宫权,妃嫔中除了一个得宠的慧嫔便没有什么其她人能威胁她的地位了。   *   永寿宫   “娘娘得偿夙愿,终于可以安心了。奴婢贺喜娘娘。”音袖真心为主子高兴。   “呵,倒也算是为温宜挣了份好前程。”襄嫔托着手中的茶盏,幽幽道,“只先别忙着道喜,这还只是个嫔位。妃,贵妃,我要一步步地爬上去。我爬得越高,温宜的前程就越好,将来就越能指婚一个好额附。”说到这,她仿佛看到未来自己的女儿喜袍加身的场景,不由露出一个温馨的笑容来。   “娘娘多虑了,”音袖笑道,“其实公主只要得皇上喜爱,便比什么都要紧。现在公主是皇上唯一的女儿,皇上不疼爱公主还能疼爱谁呢?”   “你哪里懂这些,”襄嫔不屑,“皇上正当盛年,将来皇子会越来越多,公主本就不受重视,若是皇后嫡出的固伦公主倒还罢了,偏还只是个小小贵人的公主。一不小心,便只能如先帝的公主一般走上和亲之路了。”   “娘娘为了公主,真是用心良苦。”   “我只有温宜一个女儿,温宜也只有我这一个额娘。”襄嫔叹息道,“这偌大的皇宫,只有我们母女两人相依为命。”   “娘娘千万别这么说,”音袖安慰道,“不是还有皇后娘娘吗?”   “哼,华妃不可靠,皇后就更不可靠了。”襄嫔淡淡道,“不过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皇后的心思又都在三阿哥上,何况我是背弃了年氏的,她会真心信任我?便是它日皇后要阻我封妃之路,我照样不会手软!”   *   西暖阁   雍正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手里的折子,正困顿间,抬眼却见一株鲜艳的红梅在面前晃过。雍正不由一惊,定睛仔细看去才发现是黛玉罩着一领白色斗篷,手里拿着梅花笑眯眯地在他眼前晃悠。   见他回过神来,黛玉便抿嘴笑道,“臣妾原本看这殿里悄无人息的,以为是皇上在忙于政务,哪里想小心进来后却抓到皇上在打瞌睡呢!”   “朕不过一时乏了罢了,被你这么一说,倒像是个偷懒的学生了。”雍正无奈地笑了笑,拉过她的手便觉冰凉的很,不由拧眉道,“手怎么这样凉。”   “臣妾从倚梅园那过来,见那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一时竟贪看住了。”黛玉把身上的斗篷递给紫鹃,又示意雪雁把拿来的梅花插在窗下的花瓶里,这才坐在雍正身旁道,“许是凉风吹久了的缘故,过一会便好了。”   雍正听后不免责怪,“你身子本就弱些,原还未调养好,哪里禁得住在雪地里吹那么久的风?还这般不在意,回去让孙之鼎好好给你把把脉,以免受了风寒。”   黛玉扑哧一乐,“怎么在皇上眼里臣妾竟是纸糊的不成?风一吹便倒了。”又道,“臣妾幼时身子骨确实不好些,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还来了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是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说得疯疯癫癫的,也无人理会他。后来臣妾便一直吃药了,额娘来了后又仔细调理,总算是不用吃药如吃饭一般了。皇上却偏以为臣妾是‘风吹不得,雨打不得’呢!”   “朕倒是关心则乱了。”雍正接着道,“说起那癞头和尚,好在林卿家是明大理的——”又去逗黛玉,“不然朕岂不是见不到爱妃了?”   黛玉不免红了脸,闷闷道,“皇上素来会打趣人的。”   雍正见此笑意更深,又道,“你大弟过两年便虚岁五岁了,朕已准了其在宫学读书,只是可惜朕的儿子大的太大,小的又太小,得不到这么个好伴读了。”   黛玉的弟弟便是林海继夫人瑚图氏所生,总算是让林家有了后,而如今瑚图氏又有孕在身,林海老来得子,待这个长子寄予厚望。而雍正的皇子中,三阿哥今年已是虚岁15了,去年指了两个汉军旗的格格,如今将要大婚,三福晋内定了皇后的侄女,佐领纳尔布的女儿;余者四阿哥虚岁10岁,五阿哥虚岁9岁,都已有了自己的伴读;而六阿哥才刚刚满月,考虑伴读一事还为时尚早。   因此黛玉只是笑了笑,道,“臣妾谢过皇上恩典。”黛玉受其父影响,不觉得让家族子弟卷入皇子争斗间是件好事。雍正深知症结所在,只是觉得待林佳氏有了自己的皇子后再谋算也不迟——林佳一族为新贵,又是家风严谨,外戚的威胁要小很多。   想到这雍正便把这个问题丢开了,转而看看窗外的天色,已近晚膳时分了,便对黛玉道,“你便陪朕用膳吧,有什么忌口的?”   黛玉随口道,“臣妾也没什么太挑的,只是因着在家养生的习性不好用多太过油腻的菜罢了。”   雍正颔首笑道,“也好,朕便让苏培盛去给御膳房吩咐一声。”又道,“你是苏州人士,以后就在长春宫内自己开个小厨房,挑些得用的厨子过去做合自己胃口的,朕准了。”   黛玉闻言笑语盈盈,“那臣妾就谢过皇上好意了。”   *   翊坤宫的夜晚也格外死寂些,大门外有两个太监模样的人走的极快,到了门口,为首的人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推开了翊坤宫主殿的大门。   年嫔坐在椅子上,盯着来人半晌,这才开口嘲讽,“本宫竟从不知端妃娘娘还有这样的喜好。”   端妃打扮成首领太监的模样,上前走了一步才看清她如今憔悴麻木的样子,低低道,“你又何必如此呢?皇上下旨严令所有妃嫔接近翊坤宫,虽说是把你孤立开来但也算是保护了你,可本宫实在很想见你一面,也只好出此下策。”   “见我……?”年嫔冷冷道,“齐佳·月宾,本宫就是落魄了,也不是人人都可欺的,你若是来奚落本宫的——便免了吧。”   “我原本实在是恨极了你,可如今见了你却不知为何,心中什么怨恨都没了。”端妃释然道。   “你以为我不恨你吗?!”年嫔冷笑,“若不是因为你!本宫的孩子又怎会——!”   “那碗堕胎药不是我下的,”端妃看着她,“是皇后向皇上谏言,担心年家有了皇子后更为跋扈,皇后便做了那碗药,皇上准了后让我向皇后求来那碗药给你送了过去。”   年世兰终于有了反应,“你说什么——?你胡说!”她扑过来抓住端妃,眼神亮的吓人。   端妃莫名心酸的笑了,淡淡道,“你初入王府时便成了皇上最得宠的女人,我虽然和你出身相同,却从不敢像你一样,我那时多羡慕你啊。后来,你流了产,我被你灌了红花,就觉得,你也不过是因为是年羹尧的妹妹才得宠的,和我又有什么两样呢?”   “你胡说……”年世兰死死攥着端妃的衣领,“你知道什么……?!那是个成型了的男胎!是,是皇上的孩子!”她松开手,神色凄楚,“你胡说——!”   “也许皇上是对你有些真心的吧……”端妃惆怅道,“你小产后,皇后又亲自调了欢宜香,在太后和皇上的默许下放在了你屋里。香里放了大量的麝香,这就是你为何小产后多年不孕的原因。”   “欢宜香……欢宜香——?”年世兰神色怔仲。   “可在皇上登基后,他却换了你的香,不顾太后和皇后的反对,”端妃低低道,“我只觉得这多年的忍耐就像笑话一样——好在还有四阿哥陪着我。”端妃定定看着她,“只是皇上对你的那点真心也渐渐被你和年羹尧日益一日的跋扈给消磨干净了。”   端妃声音极轻,“年世兰,你实在是咎由自取。”   端妃最后道,“那么多人说要杀了你皇上反而罚了她们,待年家也未赶尽杀绝,只杀了年羹尧一个。翊坤宫这么些个奴才宫女也都留着伺候你,皇上到了最后也还是念着你和他的情分的。华妃,你好自为之吧。”   【二十四】   转眼便是春末的五月了,三阿哥弘时娶了嫡福晋,雍正安排他入礼部实习,却未出宫开府,仍住在阿哥所;皇后待三阿哥是说教有余亲厚不足,且自齐妃死后三阿哥约莫是听了些许不清不楚的流言,虽不敢反抗皇后但关系也是淡淡的。   对于弘时,雍正基本是死了教导的心思了,这孩子连成历史上那个熊孩子的资质都没有,向他这个阿玛请安也磕磕巴巴,说他一句就抖成筛子。雍正只好干脆放养,盼望他成个悠哉的闲王也就是了。   因此雍正的朝臣们便多转了几轮心思——现在看看如何站队?三阿哥居长又有皇后教养,勉强有‘嫡长’的名分加分,可这减分的原因也比比皆是,本人性情暂不说,生母不得宠皇后也不得宠本身就更不得雍正看重了,故而朝臣很不看好这位阿哥,可他又有太后和皇后扶持,倒还有那么几分希望。   凭着名声很刷大臣们好感的便是四阿哥,尽管生母只是个宫女,但其养母端妃不仅位列四妃有协理六宫权,还出身满洲八大姓的齐佳一族,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弘历身份上的不足。并且这位四阿哥敏而好学,常常挑灯夜读,为人也有几分聪明。雍正也时常夸奖其奋发的劲头,但也不见得对其格外偏爱些,更没有亲自培养的意思。   至于裕妃所出的五阿哥……他大概是这些大臣见过的最有存在感也最没希望的阿哥了,其不着调的程度近年来屡刷雍正的下限,也因为如此,雍正对他的期望值直接和三阿哥等价。且裕妃母家不显,在前朝几乎就没有一个能有话语权的官员,因此五阿哥弘昼基本就不在朝臣心里的名单上。   而六阿哥还是个婴儿,看他竞争力如何还要等十几年,当今最宠爱的慧嫔又暂时无子——朝臣们快愁白了头发。其实若按康熙爷活得岁数看,雍正少说也有二十多年可活,还不到考虑皇储的时候,大臣们却很着急——皇上您起码在现有几个皇子身上表表态让臣等看看标准如何啊!   不过前朝的大臣们很快就又安静了——雍正在继除了年羹尧仅半年后,下诏削隆科多太保职及一等阿达哈哈番世职,命其往阿兰善等处修城垦地。   *   坤宁宫   皇后正静心屏气临着字帖,恭常在在一旁安静的磨墨。   皇后瞥一眼恭常在娴静恭敬的侧脸,满意道,“你往日请安来的最早不说,还日日陪着本宫练字,不骄也不燥,这份用心实在难得。”   “奴婢是得赖娘娘提拔才有今日的,”宝钗语气越发恭敬,“哪敢忘娘娘恩德?”说罢又状似抱怨道,“只娘娘,慧嫔眼见将成昔日华妃之势,奴婢怕——”   “才夸你不焦躁,这就开始着急了?”皇后不急不缓,“其她妃嫔都老实着呢,还不到本宫出手的时候。何况还有端妃敬妃看着,本宫实受挟制。对付慧嫔,不急。”——要先想个办法让皇上把三阿哥记在她名下,稳固自己的地位。皇后心中暗暗盘算,再不济也还有襄嫔。   当年曹琴默怀温宜时她就是太过着急方落了下乘的,这次自然该吸取前事教训。   宝钗听后便不再言语,只默默研墨。一时却忽觉腹中酸意上泛,几欲作呕,手一抖,几滴墨痕便溅上洁白的宣纸。   皇后察觉有异,敛眉道,“怎么了?”   宝钗闻言顺势低下头,让莺儿扶住自己,不着痕迹的把捂住嘴的动作改成扶着额头,一副头痛难忍的模样,虚弱道,“臣妾自去年染上风寒痊愈后便添了时有头痛的毛病,太医瞧了几回也不见好,奴婢忍忍就过去了。”   皇后听后不疑有它,淡淡道,“本宫也时有头风发作时,那方子倒还有用,过会让绣夏给你送去。”   “奴婢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正说着,剪秋进来道,“娘娘,太后娘娘突然病倒了。”   “怎么会这样?”皇后不由拧眉。   宝钗见剪秋欲言又止的模样,借机道,“奴婢身子实在不适,就先行退下了。”   “也好,”皇后额首,“你近日也不必再来请安了,先养好身子吧。”   “是,奴婢告退。”   见宝钗走出主殿,剪秋这才上前低声道,“奴婢听说是太后娘娘和皇上关于前朝的事吵起来了——”   待出了翊坤宫,宝钗深吸口气稍作歇息才将喉咙中的酸意压了下去,半晌,她低低道,“莺儿,扶我到御花园走走吧。”   “是。”莺儿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拼命遏制住自己想要往小主腹部上看的动作。   一直走到倚梅园附近,看不到一个人影,莺儿方小心问道,“小主,您莫非是——?”   “还不到一个月呢。”宝钗摸着自己的肚子,苦笑道,“前阵子因着华妃的事,皇后对我的看管有所松动。我便在赐下的药里加了几味相克的东西,只是这孩子来得却有些不是时候……”若能晚上一个月,等皇后按捺不住与慧嫔相争,她便能挣得残喘机会在皇后眼皮子底下诞下皇子了!到时也就有翻身的机会了。   想到这宝钗不免露出几分遗憾的神情来,“我方才拿话试探皇后,她忍得,我却等不得了。”她叹了口气,“头痛的借口最多也只能撑一个月……莺儿,回去后记得告诉敬事房的公公这一个月内把我的绿头牌摘下来。”   “是。”莺儿见她眉头紧锁,宽慰道,“小主别急,总会有法子的。”   宝钗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忽然侧耳听了一会,犹疑道,“莺儿,前面是不是有人在说什么?”   “……姐姐怎么整日在宫里闷着?也不出来多走动走动?”   “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出去搅了是非又有什么意思……”   宝钗听着声音很是耳熟,抬眼望过枝丫间却只能见几个模糊的身影。正想看得更仔细些,却听莺儿‘啊’了一声,提醒道,“小主,那是慧嫔娘娘和贾常在。”   林黛玉……和贾迎春……?宝钗微微一怔,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带着莺儿疾步上前,“那我倒该上去一叙。”   “慧嫔娘娘金安,贾常在安。”   梅林里黛玉正指着一株梅花和迎春点评,乍一下窜出来两个大活人把黛玉一干人等都下了一跳,仔细一看才看清是宝钗。   一时场面不禁有些尴尬,黛玉稳了稳,学着雍正的口吻淡淡道,“免礼,恭常在起吧。”——效果也很显著,宝钗是没见过这么有主位气势的黛玉一时发愣,紫鹃等则是暗暗腹谤怎么自家主子学起皇上的表情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说起来她们三个虽同住东六宫,这还是头一次私底下见的。迎春基本不怎么出宫,黛玉常陪雍正,宝钗则紧扒住皇后,哪怕在坤宁宫请安时也是从不跟对方说话的。   究其原因,在贾家时宝钗黛玉两个因属性设定部分重合而相性不合;迎春则因透明度太高不在宝钗故意交情甚好的名单之内;迎春性子温和,不计较世事,但不代表她不会否定宝钗的作为。   最后还是宝钗先出声道,“说来奴婢始终未曾前去拜访过慧嫔娘娘,真是失礼,望娘娘见谅。”   紫鹃心说你不来我家小主才清静呢,对宝钗更是打起了十万分的警惕。   黛玉面上不咸不淡,“恭常在平日尽我等的心意尽心侍奉皇后娘娘,本宫怎敢抢了皇后娘娘的人?不劳常在惦念了。”   宝钗想起现在自己的情况也不再纠缠,心底盘算一番,看着黛玉和沉默到底的迎春露出得体的笑容来,“那奴婢就不打扰娘娘游园的雅兴了。”   看着宝钗和莺儿离去的身影,黛玉也颇觉索然无味,什么兴致都没了。迎春便道,“走了也有一会了,回宫吧。”   “也好。”黛玉回头又望了一眼,难得有些惆怅。   【二十五】   六月的暑气浸染了整个北京城,尽管养心殿内早早备了四个冰盆也难消雍正心中的郁气——自隆科多遭贬后太后便一直病者,雍正几次探望也都闹得不欢而散。   此次前往圆明园避暑太后便不肯前往,皇后是必要跟去的,而宫中端妃敬妃协理宫务分身乏术,嫔位上慧嫔及襄嫔带着温宜都是要去的,只余谨嫔还要照料六阿哥。   雍正无法,只得令裕妃前去慈宁宫侍疾,好生侍奉太后。至于其余妃嫔一同前去的便只有欣贵人及贾常在,原本皇后向雍正建议带恭常在,只是恭常在一时头痛难忍,便罢了,恭常在反而向雍正举荐了欣贵人,言道‘欣姐姐是与襄嫔娘娘一般侍奉皇上的老人了,无功劳也有苦劳’,雍正思及粘杆处密报有关恭常在的消息,便默许点了欣贵人,贾常在自是慧嫔提议的。   几日后,雍正便带着皇后等赴圆明园避暑,皇后带着襄嫔及温宜仍住在‘长春仙馆’;慧嫔带着贾常在住进了‘水木明瑟’,黛玉尤为喜爱其中清幽的意境;剩下欣贵人便进了‘碧桐书院’。   待在圆明园不过近半个月,雍正倒是有大半的时间待在‘水木明瑟’,余者欣贵人等不过一两天的日子。皇后眼见黛玉恩宠渐渐尤盛华妃,心中着实坐立难安,不到一个月温宜便已经‘中暑’两次了——襄嫔却是敢怒不敢言。   *   延禧宫,西配殿   薛宝钗带着抹额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接过翠容手中治疗头风的汤药,随后一饮而尽。   翠容眼见她把汤药未落一滴的喝下去方露出满意的神色,她待在延禧宫替皇后办事,原本怀疑恭常在可能是装病,身上另有隐情,如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见恭常在扶住额角侧身躺下去,莺儿忙上前照料,翠容接过空药碗漫不经心道,“有劳莺儿姐姐细心照顾小主了,奴婢便先下去伺候了。”   待她退去,薛宝钗便立刻坐了起来将含在咽喉中的汤药尽数吐在手帕上,语气虚弱,“莺儿,拿水来。”   莺儿闻言急忙递上水杯,见她一脸狼狈很是心疼,“小主,奴婢私下找过周太医,他说小主的胎已有些不稳了,再不能好生休养便有小产危险了。小主实在不能再这样糟蹋自己了啊。”   “我又能如何呢……?”宝钗苦笑,“你也见到翠容的态度了,若我有孕在身的消息被皇后知道了,只怕你我都难逃一死了。不过也还有机会——”她话锋一转,低低道,“皇上在圆明园已有一个月了吧?”   “是,”莺儿回道,“奴婢早已按小主的吩咐把那药混进欣贵人的香粉里了,如今,也应当起效用了。”接着一脸不满,“翠容那小蹄子仗着是皇后的人便多次对小主不敬——再怎么说她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   “我也本不过是汉包衣的出身,比不得那些正经选秀出身的主子。她是个心大的,姿色也不算低,自然有些不得了的心思。”宝钗语气平平,“只是先帝爷的舒贵妃最初不也是汉包衣的宫女?太后也是出身满包衣世家——晋位,生子后抬旗,最后封妃、贵妃,荫及家族子弟,可见宫中有宠爱有子嗣才是最重要的。不然,便是做到了皇后——”宝钗顿了顿,语气微讽,“也是个摆设。”   “奴婢只是觉得委屈了小主,还要处处顾忌一个下人的脸色。”   “不急,等我送给欣贵人的那个礼物有用时便是翠容的末路了。”宝钗淡淡道,“欣姐姐的资历比襄嫔还要老些,只是可惜一直无子——我自该给欣姐姐送上这份好礼,那药虽有些副作用,但想来却也无伤大雅。”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宝钗微微扬起嘴角,看着慧嫔一日日更得皇上的心意,欣贵人这个老人都有了身孕,她们这位好皇后又哪里能再能忍得住?皇后若是有太后当年三分手段,也不至于把自己变成在宫中处处树敌的境地了。她自己暂且不说,襄嫔为了温宜忍辱负重,心中还能留有几分真心?   *   水木明瑟位于濂溪乐处东南,正好建在中部水道中段,主体建筑临溪而建,名叫丰乐轩。在丰乐轩北为"知耕织"和"濯鳞沼"殿,"水木明瑟"殿。整体建筑将水引入殿宇,模仿西洋水法,利用水力推动风扇,既图凉快,又有水声,泠泠瑟瑟。且殿内仿扬州水竹居的景设,出了殿阁,北部便是藏书丰富的‘文渊阁’,清幽雅致至极。   雍正捻着手中的白子,看棋局上自己的布局已被彻底斩断,再复起不能了,不由对与他对棋的迎春叹道,“是朕输了。”   迎春的性子温和沉默,但绝非盲目的懦弱顺从,红楼中她在孙家受了屈辱便未再忍气吞声,而是回娘家求诉。与她对弈,她的棋局很有些磅礴大气的气势,与她本人平日行事大相径庭,私下想来她在贾府时对乳母、司棋事上无能为力时作为更像是佛家‘但问本心’的意味。   雍正看着她内敛垂首的安静模样不由对她多了几分好感,开口道,“不曾想贾卿有这样一手好棋艺,倒令朕大吃一惊了。”   迎春闻言低低道,“皇上谬赞。”   黛玉在一旁便抚掌笑道,“哪里便是‘谬赞’了,迎春姐姐的棋艺臣妾也是有所不及的。”黛玉有意帮扶迎春,玩闹着向雍正讨赏,“皇上以往借机赢了臣妾好些东西,如今好不容易有迎春姐姐赢了皇上一回,臣妾可要替迎春姐姐好好向皇上要奖赏。”   雍正想起在四大家族中的安排,也有意抬举大房一脉分裂贾家,沉吟道,“朕记得贾卿入宫也快一年多了?”   “是,嫔妾是去年七月份入选秀女的。”   “也该晋一晋位分了,”雍正示意站在身后伺候的苏培盛,“常在贾氏,淑慎内修,徽柔外著,含章有耀,宜晋‘贵人,’赐号‘和’。”   《说文》中,“和”谐也。倒是极称迎春的性情。   迎春显然没想到雍正会因为黛玉的话借机给自己晋位,不免对黛玉心下感激,福礼道,“嫔妾谢过皇上恩典。”   见迎春终于等到出头之日,司棋面上也激动难忍。黛玉亦在旁庆贺,“我便赶巧预先恭贺姐姐晋封了。”   殿外,守在殿门外的小厦子远远看到皇后仪仗,忙高声提醒,“皇后娘娘到——”   雍正闻言不免惊讶,皇后不可能不知道他在水木明瑟,她素来极少有在其她妃嫔侍奉时前来,难不成是宫中太后授意了什么?   却见皇后面带喜意进来,瞧着一旁的慧嫔和新出炉的和贵人笑道,“臣妾打扰皇上和两位妹妹了,只是皇上刚有一桩喜事。”   “臣妾/嫔妾给娘娘请安。”   皇后面有喜色,含笑道,“起来吧。”   雍正心中已有所猜测,“哦?不知是什么喜事?”   “午时欣贵人吃了几口酸的便呕吐不止,”皇后道,“招来太医把脉方知已是有了半个月的身孕,只是欣贵人孕吐的厉害,倒让人难免担忧。”   雍正敛眉,“朕记得欣贵人是第二胎了吧,怎么反应会这么大?”   欣贵人早年在藩邸时曾怀过一胎,结果在五个月时误饮了一杯大份量的寒茶,坠下一个成了型的女婴,此后直到雍正登基都未再怀过孕。   皇后道,“欣贵人自己也没意识到有了身孕,想来是一时不曾注意吃了些凉性的东西,才使得胎气不稳的。”接着皇后又意有所指的给欣贵人下套,“说不定欣贵人这一胎也是个阿哥呢?”——欣贵人虽说不得宠,但她亲近端妃,打压一下也是好的。便是到时生下了公主,襄嫔为了温宜也会出手的。   “如此朕便与皇后去看看欣贵人,”雍正意味深长道,“朕刚晋了贾卿的位分,欣贵人有孕,倒算是双喜了。”   *   碧桐书院   “皇上万安,皇后娘娘金安。”欣贵人面上难掩喜色。   “你有了身子,快起来吧。”皇后关切道,“你孕吐的厉害,现在可好些了?”   “谢皇后娘娘关心,嫔妾吃了太医开过的药后便好了不少。”   “嗯,”雍正皱眉道,“朕记得随来圆明园当值的太医是——?”   “是何太医,”皇后笑道,“何太医与孙太医一同在太医院中资历最老,早年都是侍奉先帝爷的。由他看顾着欣贵人的胎臣妾也放心不少。”   “也好,”雍正深深看了一眼皇后,试探道“谨嫔的胎当初便是由皇后你看顾的,如今欣贵人有孕,朕倒是又要麻烦皇后了。”   “这……”皇后一脸为难,“臣妾恰逢秋季时时犯头风,对欣贵人的胎恐不能处处留意。”她顿了顿,复又道,“何太医医术精湛,皇上也不必太过担忧。”   雍正闻言心下有了计较,淡淡道,“皇后身子要紧,碧桐书院伺候欣贵人的加赏三个月俸禄。”又对欣贵人道,“朕晚上再来看你。”   欣贵人不由喜上眉梢,“嫔妾恭送皇上。”   回勤政殿后雍正便招来了何知焕,直接道“朕问你,欣贵人的胎究竟因何不稳?”   何太医闻言当即吓去了半条命,不住叩头道,“欣贵人的胎乃是因药物所致强行有孕,故而怀胎不稳。微臣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只是……”   “只是怕惹上是非罢了,”雍正冷哼一声,“因药物而有孕,那你有把握保住这胎——?”   “若是欣贵人能‘平安’养护直到产期,那微臣自然有把握。”何太医斟酌着言语,“只是微臣把脉时发现那药有极强的副作用,欣贵人产子时只怕会更艰难些,且之后便再无可能有孕了。”   雍正不由默然,半晌道,“其它的你不必理会,你只需做好本分便是了,下去吧。”   何太医连忙道,“微臣告退。”   过了一会,雍正吩咐苏培盛,“传消息给裕妃,让她随时盯着延禧宫的动静。”   “是,奴才这就去。”   雍正见他下去,将目光转向窗外,低声自语,“隆科多,太后,皇后……”   【二十六】   恰如宝钗所料,欣贵人的胎扰乱了后宫的一池春水。资历老一辈的低位妃嫔在宫中暗地里传播闲言碎语,尽管圆明园中她们尚鞭长莫及,但初秋后銮驾回宫,之后自有千百分的凶险难以预测;圆明园中,在雍正的严加预防下,欣贵人的胎倒亦算是平稳;只是皇后蠢蠢欲动,但在试探过何太医后,皇后顾忌雍正的强硬态度,不得不收起心中念想。   正如人在初春的湖面上如履薄冰,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的是恭常在前去探望太后时在慈宁宫晕倒,后被诊出近三个多月身孕的消息。掩在宫中暗潮流涌之下的,是延禧宫大宫女翠容自尽的死讯。   一个是皇后一党中颇得青眼身怀龙嗣的小主,一个是平日烟媚视行不得人心的奴才,两相比较之下,又有谁会去在意后者已被草席一卷扔进乱坟岗的尸身上,脖颈上那道引人生疑的青紫勒痕?   而恭常在的孕事却仿佛给病中的太后带去了喜讯,一连两个妃嫔有孕,欣喜之下太后的病都好了许多,还特许恭常在在慈宁宫养胎,由一应竹字辈的嬷嬷照看。   *   圆明园,长春仙馆。   平日整洁有序的桌案此时一片狼藉,笔墨尽皆倒扣在宣纸上,剪秋叩首在地,不敢再置一词。   “好一个恭常在,本宫着实小瞧了她。”皇后语气平缓,“常言道会咬人的狗不叫,如今看来实在所言非虚。”   “前阵子恭常在因犯头风撤了绿头牌,后又举荐欣贵人伴驾,”剪秋低低道,“奴婢心中也倍感奇怪,现在想来恭常在只怕那时便已发现身怀有孕了……”   “这便是她的好谋算呢,”皇后冷冷道,“本宫原还在想她为何偏要举荐欣贵人,原来是算准了有喜事的——”皇后紧握双拳,“延禧宫有翠容看着她还能坐稳三个月的胎,她倒是能忍。”   皇后本瞧不上宝钗出身低微,不过是以为她是个好拿捏的方尽力拉拢提拔罢了。皇后不怕后宫有得宠的,却见不得太过得宠得圣心圣意的,她亦不怕后宫妃嫔有孕——只要她们都生不了。却不想今日反被她自己一手栽培的妃嫔打了眼。   “那娘娘是否要——?”   “她敢这时候爆出有孕便是算准了本宫奈何她不得,”皇后淡淡道,“待过几个月再回宫,那时她胎位稳固本宫哪里还有机会下手?何况她现如今是在慈宁宫中养着的,太后为着皇嗣也绝不会容本宫做什么的。”   再思及以往旧事,皇后嘲讽道,“人的心都是偏的很,当年长姐夺去本宫福晋位置时可不见太后说什么,孝定皇后初进府前三年可谓独宠在身,府上除本宫所出大阿哥外再无其余子嗣,也不见太后斥责什么。温恪贵妃早年还是侧福晋时因得罪长姐被罚跪,跪了一个时辰,腹中的孩子便没了,此事最后却也不了了之。太后如此相护长姐,究其原因不过她是嫡出而我是庶出罢了!”皇后语气徒然激烈,“难道本宫便不是乌喇那拉家的女儿,不如长姐了吗?!”   “娘娘自不必妄自菲薄,”剪秋道,“先皇后再如何也已西去了,哪里能与娘娘如今的荣耀相比呢?。”   皇后闻言不再言语,疲惫地捏住眉间,平静心绪。半晌,吩咐道,“剪秋,你去对苏培盛说本宫又犯了头风,且圆明园中毕竟人手不足,欣贵人这胎又怀得艰辛,询问皇上是否要提早回宫?”   剪秋不亦主子又改了主意,“娘娘——?”   “像薛氏那样的出身,得怀皇嗣便是福分了,谁又知其日后的造化呢?”皇后闭目养神,意味深长道,“若是和当初的四阿哥一般失母而留子,也只能怨她自身福薄罢了。还有,本宫记得库房里有一尊上好的观音,送去给慧嫔吧。她最得宠,却一直没什么好消息,虽说她年纪轻,此事还不需太过急切,但也算是本宫的心意。”   “是。”   *   雍正最终决定八月初起驾回宫,回宫后先是召见了三妃,询问太后的病情及后宫大小事宜,并安排芳若看顾欣贵人的胎,再去探望谨嫔和六阿哥弘晗。解决了手头间林林总总的琐事,雍正方在第二天傍晚抽出时间与皇后一同看望恭常在。   慈宁宫   宝钗在莺儿的搀扶下扶着微坠的腹部行礼,“皇上万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她的腹部已有了极为明显的凸起,身子沉重,下蹲时极不便利。   “快起,恭常在太过多礼了。”皇后盯着她腹部的眼神晦涩不明,面上却依然一派亲切和气,“瞧你虽是头胎但却是极安稳的,不似欣贵人那般,可见是你的福气。”   “哀家也对这孩子可心的很,”太后笑着去拉宝钗的手,“她一有了身孕,哀家便觉得舒坦许多。”太后话音一转,“皇帝,你觉得如何?”   皇后闻言心头一紧,太后这是什么意思?要让皇上抬薛氏的位分?   “恭常在的性子的确大气稳重,”雍正扫过宝钗低头垂首的模样,心思一转,淡淡道,“皇额娘觉得她该得什么赏赐?”——隆科多一事不论早晚皆是定局,太后回过味来不再为此事执拗,那么便是想为皇后求一求了。   只听太后道,“前些日子恭常在为哀家侍疾以致体力不支而晕倒,孝心可嘉,后又诊出怀有龙嗣——薛氏出身稍有不足,皇上不妨抬了薛氏的旗籍?至于位分,倒在其次。”   宫妃抬籍便已是莫大的殊荣了,何况薛氏是出身汉包衣的妃嫔。太后给予其家世出身的甜头便是为了压她的位分——按例,嫔位下的妃嫔没有资格抚养皇嗣,襄嫔当初以贵人之身抚养温宜还是看在年氏的份上。   而薛氏便是再晋一位也不过是‘贵人’,自然是不够资格抚养腹中的皇嗣的,那么太后心中的抚养人选除皇后外再无它想。   果然,太后接着道,“如此,按例,恭常在腹中的孩子便交由皇后抚养吧。”   皇后闻言不免一怔,她本以为太后是想借薛氏一事来敲打自己,不想却是为她谋取利益,何况太后的打算与她想要杀母留子的想法相合,皇后自是心下振奋,满怀期冀的望向雍正。   却听雍正问道,“薛氏,你意下如何?”   薛宝钗的脸色依然平静,“奴婢本出身低微,能为皇上诞育皇嗣便已是天大的福气,怎敢奢求其它?”   听她这般言语,太后和皇后自是赏识她的识趣,雍正却颇感诧异,薛宝钗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她敢借太后谋算皇后莫非是还有什么底牌?   “如此,”雍正道,“常在薛氏,素有良德,拟抬为汉军镶蓝旗,其兄授正六品主事衔。”   “嫔妾谢过皇上恩典。”   “既如此,皇上也不妨提了恭常在的位分吧。”皇后也乐得待‘将死之人’大度。   雍正却未如她意,“恭常在暂享‘贵人’份例,至于位分,自年氏后贵妃位便一度空悬,薛氏的晋位便与其她妃嫔的晋位旨意一起吧。”   贵妃空悬,三妃中最有资格晋位的是端妃,而妃位少了一个,自然该从嫔位上再提一个上来,只怕便是慧嫔……思及此,皇后强压下心中的郁气,笑道,“宫中也确实许久未曾大封过一次了。”   雍正不在意的摆摆手,道,“朕今夜不翻牌子,要在养心殿批改奏折——皇额娘,儿子便先不打扰皇额娘休息了。”   “无妨,”太后额首道,“皇后和恭常在便留下来与哀家用膳吧。”   “是。”   待出了慈宁宫雍正便冷了脸色,“苏培盛,你去告诉裕妃和夏轶给朕看好薛氏的这一胎,不容有失。”   苏培盛偷偷觑着雍正脸色,低声应是。   太后和皇后的心思雍正看得通透,无非去母留子的手法,太后或许是想让薛氏的身子大伤元气,然后慢慢消耗。在这个年代女人生孩子便是真正的一脚踏进鬼门关,这样日后薛氏突然病逝人们也只会以为她是生产时伤了根子,无人会怀疑到抱养了孩子的皇后身上。只可惜——皇后眼见胜券在握,哪里还会有多余的耐心?   至于薛氏,鱼在砧板上时尚还要垂死挣扎一二,何况是人?雍正倒是很想看看这位的手段。   【二十七】   雍正四年八月中旬,大封六宫:端妃晋位‘贵妃’;慧嫔晋‘妃’;欣贵人晋‘嫔’,为‘储秀宫’主位;恭常在晋‘贵人’;魏答应及张答应晋‘常在’;余者未得晋封的妃嫔加赏双倍月俸,且皇后体谅有孕的妃嫔,嫔以下的妃嫔晋封礼先行举办,贵妃与慧妃的礼定在十月初,欣嫔的礼则是生产后再补齐。   慧妃入宫刚不过一年便仅凭恩宠由正五品‘贵人’一跃至正三品‘妃’位,再观其她两位有孕的妃嫔:欣嫔资历已老,凭这一胎方苦熬到六嫔之一;而恭贵人虽抬了出身晋了位分,却不能亲身教养皇嗣。故而一众妃嫔自然待慧妃的隆宠眼热不已,而在恭贵人的推波助澜下,六宫的视线一时汇聚长春宫,皇后更是寝食难安。   翊坤宫   夜色昏沉,临近初秋,寒风吹起来萧瑟的很。年嫔着一身单薄的夹袄,目光遥望着远处宫殿灯火通明影影绰绰的模样,耳中隐隐听得恭贺的声音。   年世兰悠悠收回目光,问颂芝,“今儿很是热闹,宫中有什么喜事么?”   颂芝见她穿得单薄,忙将手中准备好的披风为她添上,一边小心翼翼道,“是宫中新有了两位有孕的妃嫔,太后又病愈,因此加封后宫。”   颂芝说完担心她心中难受,脸上不免带出后悔的神色来。   年世兰见她如此只是苦涩地一笑,一年多近与冷宫无异的生活不仅磨平了她的心性,还让她想清了许多事。故而她只是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低低道,“无妨,沦落如此境地实是本宫过失,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倒是连累了你们,虽万幸得皇上宽宏饶得性命,却要陪本宫在这翊坤宫虚度了。”   “娘娘说哪里话呢,”颂芝红了眼角,“奴婢到哪里是都要陪着娘娘的。”   话音刚落,却听角门处有女声道,“颂芝姑娘实在是难得的忠仆。”随后闪进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来。   待那两人走进烛光处方显露出面容,发声的是面色憔悴的襄嫔,另一人却不是襄嫔的得力宫女音袖,反是个面生的清秀宫女,观其装束,应也是受主子宠信的一等宫女。   颂芝在一旁惊讶地‘啊’了一声,年世兰也不免眯起了眼,她自问待曹琴默不薄,却不想遭其背叛。如今见这个昔日背主的人竟还敢出现在她面前,尽管往事成烟,心中依然对其难有好感。   更何况……年世兰盯着那个脸生的宫女,一言不发。   那宫女倒也乖觉,上前道,“奴婢是延禧宫恭贵人身边的大宫女文杏,年嫔娘娘金安。”   “哦?这倒是稀客。”年嫔扬起嘴角,“本宫这翊坤宫许久前便没了人气,招待不周可莫要嫌弃。”   “嫔妾怎敢——!”襄嫔上前一步,样子有些尴尬,神色急切却又吞吞吐吐,”不敢,不敢叨饶娘娘。”   年嫔越发不屑,漠然道,“当不得襄嫔一声‘娘娘’,你我同为六嫔之一,我还是罪妃之身,实在是客气了。”   襄嫔闻言神色更是焦急,咬牙道,“嫔妾也是为了温宜一时糊涂这才——!”接着直接跪了下去,哀哀道,”嫔妾当时是被猪油蒙了心……皇后又拿温宜威胁嫔妾……皇后她,实在是——!求娘娘看在温宜的面上——“。   “行了,”年世兰实在是瞧不得襄嫔这幅与当日向皇后哭诉揭发自己罪行时一般的模样,打断她的话头又看向文杏,“那你呢。”   文杏低眉顺眼道,“奴婢的主子只是想问娘娘一句话:‘娘娘今日田地少不得皇后之手,不知皇后待娘娘的手段——娘娘是否铭记在心?”   年世兰的身上一瞬间又出现了她以往身为掌管宫权、高高在上的宠妃时的威严,冷冷道,“本宫不劳恭贵人提醒。”   “我家小主怎敢对娘娘不敬?”文杏谦卑道,“只如今,奴婢可否与襄嫔娘娘一同,与娘娘在殿内细叙?”   襄嫔闻言亦看向年世兰,年世兰不由抿紧了唇线,淡淡道,“颂芝去看着外面。”   襄嫔暗松了一口气,在一旁的文杏则轻声道,“奴婢自不会令娘娘失望。”   *   前朝后宫向来一家,宝钗的身孕与迎春的晋位总算给颓势尽显的贾家带来稍许生机。那等趋炎附势之人眼见宫中势头便又凑上了贾家。   宁府事发后贾家地位一落千丈,宁府女眷具皆栖身在面积缩水一大圈的贾府内,惜春彻底冷了性情,日益只与妙玉接触,又要做什么‘索性断发修行了去’,众人拗不过她,只得给她另设了小佛堂;贾政丢了官后便整日把心放在教养宝玉上,奈何后者着实是块顽玉,他动起火气只打骂了一两次,便惊动了贾母和王夫人的心疼哭诉。   老母亲老泪纵横,对宝玉道,‘你老子打你,要的是老婆子我的命啊!’王夫人亦在一旁哭诉她早逝的长子贾珠,说着,“若是珠儿还在,凭他是打死你几个,我又哪里管顾得来呢?!”   如此一般,贾政也只得长叹一声,丢开手不再管教,只与几个清流门客探讨学问。宝玉佯装了几天乖巧,见有祖母和母亲庇护,又没了父亲管束,便丢开了书本,整日除与袭人一类的丫头厮混,嘴里‘姐姐长,姐姐短’,便是在外与薛蟠蒋玉菡等相会,越发移了性情。   另有一则,贾家财政亏空俞盛,贾政闲暇时查看内务着实又惊又怒,又去探查书堂情况,自是被气得乌烟瘴气,着手处理贾家内务。   只贾政于内务上实无天分,贾母处的份例不能改动,贾政便直接简单粗暴的对府中一众仗着资历倚老卖老的奴仆下手,赖大家的赫然在列。赖大等人无法,只得去求贾母,贾母原还觉得面上无光,斥责贾政‘怎也学老大鲁猛行事’,查过账册后也只得叹息一声,责骂王夫人一顿后也不再管。   一众奴仆自然满心怨恨,贾家的名声便更是差了。   而为着钱财一事,王夫人亦是发愁:原有薛母在时,她自是不缺借款的人选,薛家留下的大半家财除被薛蟠挥霍外,便都添了贾家的洞内。后来王夫人趁宝钗小选时打关系欲使其落选事发,薛母也远了贾家,王夫人又不舍得与王熙凤先前一般用自身库房物品拿去典当填补亏空,漏洞自然越挪越大。   王夫人思及前段日子见贾家落魄前来讨债,后又巴结上来的孙绍祖,家中亦算富庶,再想到到了年岁的探春,心中不免动了心思。   女孩子脸皮虽薄,但若是与她说开了利害关系,让她自个认下最好。倒是要抽空先与三丫头说上一说——便是不满意的,有赵姨娘和贾环那两个贱蹄子,还怕她有什么不答应的?   王夫人心中暗暗筹谋一番,自觉定是可行的,心下心满意足,越发舒心。只待过几日便可寻一个好时机与三丫头说开此事。   【二十八】   长春宫   “呀!大!”马佳贵人兴奋地把手中的骨牌掷出去,眉开眼笑道,“可是我又赢了的?”   “是是,”黛玉见她又迫不及待的去数牌,无奈道,“大小也是个主子,好歹的姑娘家,怎么竟是个钻钱眼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云蕙斜眼道,“这黄白之物虽是俗物,但偏是人人皆爱的!我自是个俗人,爱不得什么诗词歌赋。你也莫笑话我这个,谁又能离得了它?”   “罢罢,你是说不得的!”黛玉抿嘴乐道,“凭他是什么道理,你总有话等着呢!”接着扬声唤道,“紫鹃,还不快把我的钱匣取来给贵人?若不然她惦念着,迟早再招招手,匣子里的银子都是要跟过去了!”   “是,娘娘。”紫鹃果真应着,一面取了钱来,一本正经道,“贵人想着,多少都是有的。”   云蕙听罢再掌不住,笑着去抓紫鹃的痒,“好个伶俐的丫头!我便这般小气了?!看我来教训你!”   玩闹一番后,黛玉命人撤下瓜果茶水,上些面点心。转眼便见云蕙有一搭没一搭的扣着桌面发呆,黛玉不免叹道,“这是怎么了?今儿已出了几次神了?   云蕙犹豫一番,终于道,“自你晋妃后,怎不见和贵人?”   “我还道是什么事把你给难住了,原是这个。”黛玉笑道,“迎春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最是避事的。欣嫔是主位,她便只知一心照料了,这样倒也好。”   “可她不是随伴圆明园时在你那里得了皇上的嘉奖,因此晋封了吗?”云蕙一脸不解。   她对迎春印象不深,只觉得是个木讷的人物,只她宫中那个从贾家带出来的嬷嬷只一瞧便精明的很,云蕙就怕黛玉顾惜与迎春之间的姐妹情分,一时心软反着了贾家的道。   黛玉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瞋怪道,“你想哪里去了,向皇上提议伴驾人选的便是我,哪里是你想的那般?”黛玉复又转而叹道,“迎春在贾家时便不受待见,奴才都暗地里笑她是‘二木头’。何况我与她之间的关系人尽皆知,只怕在一些人心里早就把她划为我长春宫一党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帮扶她,让她免受她人算计,再吃苦头。”   “原是这样,倒是我想差了……”云蕙松了一口气,随口道,“说来我这几日进你殿内总闻得到一股清香,以前是没有的,你又换了什么新的果香?”   “我何曾爱过那些东西?”黛玉道,“不过是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送来了一尊观音,我因那上面的香气去问了太医,原是浸过少量的朱砂,因不过是助眠的用处,且我夜间也确实更安稳了些,便未曾在意了。”   “皇后娘娘?”云蕙不免嗤鼻,“她好端端送你这个做什么?”接着促狭道,”难不成她这个皇后还有当催子娘娘的喜好?”   “胡沁些什么?”黛玉不咸不淡道,“皇后娘娘也是为着皇嗣着想,许是担忧我年纪轻,怕我因见欣嫔和恭贵人有孕而心绪不稳,故而加以安抚。”   另一边,延禧宫。   “你可打探清楚了?”   “是。”音袖恭敬道。   “这便好,”襄嫔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来,“你快去从宫外悄悄买些五味子来,研成粉末,想办法通过太医院透到坤宁宫茶水太监小诚子那去。”   顿了顿,襄嫔复又慢条斯理道,“五味子亦有助眠的功效,恰巧本宫听闻皇后娘娘近来头风发作,夜不能寐,而慧妃娘娘则是因惊了风有些精神不济。”   音袖心领会神,“那小诚子算是江福海的徒弟,皇后娘娘面前也是排得上号的。只他近来时运有些不济,因着聚众赌博一事而惶恐会受到责罚。”   “人一旦富贵了,便不想回到以前的苦日子了。”襄嫔慢慢道,“这小诚子也是个忠心的奴才,只皇后素来公正,怕不会为着底下的人徇私。”   “正是如此呢,”音袖道,“因此在这般时候他便更要想着如何为主子分忧,从而保住自己的地位了。”   “哼,本宫往日也算是受尽皇后‘恩惠’的,”襄嫔一字一句道,“皇后日久受头风之苦,五味子助眠功效最佳,但愿皇后娘娘心领本宫的这份心意。”   五味子确实助眠,但它却与朱砂相克,而皇后为了挤兑慧妃而送去长春宫的那尊观音——可是浸满了朱砂香味。而正因皇后时犯头风,故而坤宁宫内五味子的提取分量向来是最多的。   她怀温宜时皇后下的黑手;圆明园避暑时故意令温宜生病;私下赐给妃嫔避孕的药物;还有——孝定。   这一桩桩一间间都要算清,她曹琴默要乌喇那拉·宜修,永无翻身之地!   *   贾家   难得贾政歇在正房处,王夫人便借机说起孙家的事。   “三丫头也到了说亲的年龄了,老爷看孙家如何?”   “孙家?”贾政不免蹙眉,不满道,“孙绍祖为人猖狂,怎能算是三丫头的良配?”   “老爷这话便错了,”王夫人道,“想我两家祖上也是世交,孙家亦是武将出身,那孙家少爷又在兵部任职,哪里会差?只这世上总有小人诋毁罢了。且三丫头性子要强有主意,若是配给个文弱的文官,传出妻子强势的名声来,反倒不美。”   官职如今成了贾政的不堪之处,他被戳中痛处,沉默下来。   王夫人见此再接再厉,“且那日孙家妇人来访,说起亲事,也是诚意十足,言说若能得贾家小姐下嫁,便备上四十抬的彩礼。三丫头不过庶出,孙家给出这样的待遇,还怕姑娘过去会吃亏不成?何况孙家若成了贾家的亲家,姑爷不也能在朝堂上帮扶老爷?”   这最后一句话让贾政不免心动,只道,“你是三丫头的嫡母,你做主吧。”   次日王夫人唤来探春,上下打量一番,见其是: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王夫人见此满意地点点头,上前拉过她坐在自己身边,慈爱道,“你虽不是我亲生的,但也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我见你,也与我亲生的无异了。”   探春闻言低下了头,道,“母亲待我自是好的。”   “这便好,”王夫人接着道,“你也到了说亲的年龄了,我昨夜与你父亲商议了一番,订了人选。好孩子,你便先听听。”   探春听是亲事,不免红了脸,心下紧张焦虑,“自是听母亲的。”   王夫人越发满意,“前阵子孙家的人来说,两家本是世交,孙少爷又是有官职在身的,家世般配,给的彩礼也是丰厚,你觉得如何?”   【二十九】   孙绍祖的名声,便是尚在闺阁的探春也有所耳闻:前阵子贾家落魄,孙家便迫不及待的上前逼债,言语之粗鄙无礼,探春管着贾家的事务,自是听了一耳朵。下人家风如此,那孙家少爷又能是什么好德行!   探春心下冷笑,面上却涨红了脸,只低头不语。   王夫人只当她是女孩子脸皮薄,害臊,因又笑道,“是了,你必是不好意思的。好孩子,你也不必说什么,待孙家的人来了,只管跟着我便是了。”   探春仍是低着头搅着帕子,一言不发。   王夫人见此也不已为意,当她是有些犹豫,便笑道,“孙家少爷是有官职在身的,你嫁过去便是正儿八经的‘官太太’,若你是争气的,生个一儿半女的,便站稳了脚跟。”说罢又假意叹道,“我虽当你是亲生的,可人家却未必当你是嫡出的。孙家摆足了诚意又出了大礼,你错了这个机会,后悔可就迟了。”   探春闻言知前路已定,心中酸涩,勉强道,“女儿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的道理。”   王夫人听罢自是欣喜不已,笑道,“好孩子,你这便回去准备着吧,剩下的,自有我帮衬着呢。”   探春胡乱应下,起身便走,待回了秋爽斋,也顾不得失态,到底痛哭了一场。   唬得侍书魂飞魄散,焦急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去了太太屋里一趟反成了这样!”   恰逢赵姨娘因事来寻探春,见了这般情景又听了侍书的话,再思及赵国基一事,不免说上一二,“姑娘往日不是最得太太欢心?姑娘不知在哪受了欺负,怎么反倒在屋里哭起来,却不见太太或是那家的舅舅来给姑娘做主?”   探春听罢更是被戳中心事,一时悲从心来,含泪道,“姨娘何必如此!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姨娘今儿埋怨我也罢了,等我被逼死了,姨娘只怕是连埋怨我的地儿都没了!”   赵姨娘闻言急道,“姑娘又说什么胡话?!谁又想着逼死你?!”——探春虽说不肯和她亲近,但到底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探春哽咽道,“太太要把我许给孙绍祖,连老爷也是同意了的!”   赵姨娘闻言宛如晴天霹雳,她自也是见过孙家来人的德行的,探春嫁过去哪里还有活路!不由咬牙恨恨道,“好个平素吃斋念佛的二太太!心里的勾当比那阴沟里的老鼠还要下贱!”又看着探春抹眼泪道,“我的儿!真嫁去那吃人的孙家里,你可怎么办!”   探春此时已冷静许多,淡淡道,“还能怎么办?只我也不是平白受欺侮的!”接着冷冷道,“孙家若敢拿乔,到让他知道知道我的性子!”   *   储秀宫   见欣嫔总算是安稳睡下了,迎春方松下提起的心,静静捧着空药碗带着司棋从正殿退出,向侧殿走去。   路上司棋忍不住问道,“小主,欣嫔娘娘虽是主位,主位有孕,可也不需像您这样亲身照料啊?”接着嘟囔道,“好不容易因着林姑娘引荐得了皇上的眼,林姑娘又升了妃位,正是搏宠的好时机。可小主您到好,只一心待在储秀宫了。”   “我初入宫时幸得欣嫔娘娘多方照拂,如今不过回报一二罢了。”迎春平静道,“何况我本不是争宠的性子,何苦强求?”   且她旁观者清,见皇上待慧妃的态度便已明了一二,虽说是黛玉好心有意提拔,她自铭记在心,也不愿因着些旁的什么琐事反坏了姐妹情谊,也坏了她如今这样平淡安心的日子。   故而迎春淡淡笑道,“没有以往在家时的糟心事,如今这样不好吗?”——她不算得宠,没有其她妃嫔的嫉妒算计,主位又是个豁达性子,远比她在贾家的日子要好得多。   司棋闻言也不免赞同,只是……“可小主你的容貌秉性也是拔尖的,”司棋犹疑道,“难不成就这样一辈子平淡埋没下去且家里面……大老爷,老太太那里又该如何交代?”   想起家里几次传过来的消息,迎春不禁默然,前朝之事,本就不是后宫妃嫔该干涉的,至于为了贾家拉黛玉下水,她便更是耻于此举了。而偏偏临进宫时贾母送的嬷嬷自恃乃长者所送,对迎春的一应事务指手画脚,在宫中她自是不敢做的太过,只频频暗示迎春如何争宠如何讨好黛玉,扰的迎春不胜其烦,依迎春的性子,对其动作只一律无视罢了。   一路无话,刚行至侧殿门前,便听屋内传来责骂声,“白日里不好好干活,净是个偷懒的贱蹄子!”   又听有小宫女低声辩解道,“只是一时乏了,眯了会儿眼,嬷嬷饶过这一回罢!”   屋内张嬷嬷见这小宫女还敢还嘴,心中对迎春又去主殿照料欣嫔的不满不由转为怒火,正要指着再骂,便见司棋从外走过来嘲讽道,“嬷嬷且慢着些吧,便是这奴才犯了天大的事,也自有主子来罚,哪里用得着劳动嬷嬷?”   见张嬷嬷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司棋心下暗暗痛快,又吓唬道,“且如今储秀宫里欣嫔娘娘金贵的很,嬷嬷这么大的动静,若是惊扰了娘娘,惊动了皇嗣,只怕嬷嬷是万死也难逃其究了。”   张嬷嬷闻言不由哑言,恨恨扫了眼地上跪着的小宫女,又见迎春坐在贵妃榻上,手捧一本《太上感应篇》,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张嬷嬷只得悻悻道,“惊扰小主了,老奴这就退下。”   司棋在其背后暗骂了一句老货,转身对仍跪在地上的小宫女道,“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过错?”   “奴婢名唤柳儿,”小宫女细声细气答道,“奴婢在屋内当值,一时走了困,便歇着,没注意嬷嬷进来。”   结果就被张嬷嬷抓着撒气了,司棋叹了口气,这个小宫女也是倒霉。不过……司棋想了想道,“这事你虽无太大过错,但终是犯了规矩。若今日来的是后宫哪位主位娘娘,也容得你这般怠慢?便罚你半个月月俸吧。”   司棋是迎春殿中掌事大宫女,管理一应事务,迎春多是不理事的。   柳儿听了毕恭毕敬道,“司棋姐姐说得有理,柳儿下次一定注意。”   司棋见她神态大方,方才受张嬷嬷责骂时也未显慌乱,不由心生好感,“你到是知礼,你便跟着绣橘学,以后不必做打扫的事了。”   柳儿闻言不由欣喜道,“是,奴婢谢司棋姐姐。”   待柳儿退下后,殿内便只剩下司棋与迎春二人,司棋见迎春仍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不由叹道,“我的好主子,凭他怎样,再有此事,您倒是也说上一句。”   迎春听了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宫里自有宫规。她们的不是,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张嬷嬷,毕竟是长者所赐,哪有晚辈责备的道理?”   迎春待贾母和贾家的姐妹兄弟还是很有感情的,毕竟她只是庶出,父亲是那个品性,继母不曾管她,若非贾母庇佑她们这些贾家的小姐,还不知会怎样呢。   司棋心知迎春心性,也只得摇摇头,闭口不再谈此事。   *   转眼便到了十月初,贵妃与慧妃的册礼便在一片稀疏的小雪中展开。   坤宁宫   染冬小心翼翼的为皇后穿着礼服,将朝珠挂好后剪秋方姗姗来迟。   皇后脸上画着正妆,显得比往日更为威仪庄重,她端坐铜镜前,任由染冬为她搭配头饰,余光看向剪秋,“内务府姜忠敏那都准备好了?”   剪秋上前道,“是,衣服早就送过去了。”   “那便好。”皇后望着铜镜内虽年华不再却显端庄的自己,嘴角扬起满意的弧度。   她已忍了太久了,林佳·黛玉,本宫要好好看着你落魄的样子。   【三十】   清朝极重礼仪,何况今日要册封的是一位贵妃和一位妃位?且这两位主子中,端贵妃资历最老又掌有宫务;慧妃是如今六宫中当之无愧的宠妃,哪个都得罪不起。   故而内务府从两个月前旨意颁下时便开始着手准备,内务府总管谭文祖负责端贵妃的景阳宫一边,副总管姜忠敏则负责慧妃的长春宫一边。   按宫规所制,册封礼需具:太和殿内正中设节案,妃嫔册案放于左旁;嫔妃的宫内正中设节案一张,香案一张.;另设彩亭于内阁门外,放册宝于彩亭内,由中路入太和门,至太和殿阶下,随后官员依此由中阶入太和殿内,将册宝放入节案上。   两份册文也大不相同,贵妃的册文是由礼部官员代写的,中规中矩毫不出挑。慧妃的册文却是雍正亲笔攥写,当中的溢美之词洋洋洒洒——雍正毫不介意在这当头上大秀对黛玉的宠爱,就好似全然看不到宫中越发不平的暗潮流涌一般。   然后便是正副使及执事官在吉时时行一跪三叩头礼,全礼完毕后将节和彩亭授于宫内太监;被封嫔妃则穿礼服在宫门内右侧站立,等内监将册宝放入节案上后,再随女礼官宣册、授册、行礼——还是行六拜三跪三叩礼。   而这样还不算完,受封妃嫔要在次日乘舆依次至皇太后、皇帝和皇后宫中,再行六拜三跪三叩礼,这样方算册封礼成。全程繁琐之至,雍正看一眼礼部上呈的流程奏疏便觉着头大,再一细想:当今太后平素最是不掺和后宫争斗的,连妃嫔前去慈宁宫请安的定例都免了。雍正便索性省去了分两天册封的细节,直接定下在皇后的坤宁宫举办册封礼。   *   长春宫   紫鹃在黛玉梳起的发鬓上比划着东珠簪子和点翠流苏坠子,一时犹豫不知该选哪个,一时又觉得哪个都不满意。   黛玉见此不免笑道,“左右选一个便是了,哪里便这般麻烦了?”   紫鹃闻言便将点翠的流苏挂坠缀上,一边道,“今日非同往日,娘娘自然该盛装出席,在其她各宫小主面前显出气势来。”   正说着,便见雪雁急急将吉服捧来,兴冲冲道,“娘娘看!好生精致呢!”   雪雁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吉服展开来,无意间食指便勾住了一丝线头。雪雁察觉指上的异样感觉,下意识的用力一拉——便听得极刺耳的‘刺啦’声,吉服正中竟被勾破了一个大洞!   众人不免惊慌,紫鹃更是变了脸色,“这可怎生是好!册封用的吉服形同御赐,怎可有一丝损坏!”   黛玉不由敛眉,心思急转:宫中用来裁制吉服的料子质地必是上佳,又怎会因为雪雁轻轻一划便破开?只怕是有人故意为之,而能在内务府中轻易施为的,也只有皇后。只是吉服破损一事可大可小,最可能遭殃的就是内务府,皇后又为何在此事上下功夫?   雪雁却想不了那许多,她只知若是被发现了便是欺君大罪,不由含泪道,“娘娘,都是奴婢的错……”   黛玉闻言出声安抚,“这却不是你的错,只怕是本宫遭人算计了。”又道,“雪雁,姜总管还在吗?”   雪雁指着门外,忙道,“刚送完贺礼,还在院子里呢。”   黛玉若有所思,“那便请他进来。”   雪雁听后胡乱点着头,抹了抹眼泪便慌忙跑了出去,片刻后便将姜忠敏带了进来。   黛玉示意紫鹃将破损处朝向前,轻声道,“姜总管,你看。”   姜忠敏见此当即便跪了下来,颤声道,“奴才办事不利,请娘娘降罪。”   黛玉只道,“姜总管,内务府送来的吉服竟有损坏,若是追究起来,你也脱不了干系。”黛玉轻描淡写掩过雪雁一事——若到时真多出了什么风言风语,她也该好好看看今日在场的这些个奴才了。   黛玉接着诚恳道,“可本宫现在找你来,却并非是要降罪与你,而是望你能为本宫分忧,看看是否会有补救的办法。”   “回娘娘的话,”姜忠敏犹疑道,“这册封的吉服是由织工以金银丝线织就,所用丝线只够织这一件。若是要缝补的话,怕是要重开库房。”剩下的话他未再说出口,黛玉也是心知肚明:真是重开库房的话,这般大张旗鼓不说,时间上也绝不可能充裕。   只是……黛玉心思微沉,她更加猜不透皇后的用意——皇后这么处心积虑大费周章的在一件衣服上用心,总不是只为了让她出一次丑?且皇后的绊子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皇上的态度。   黛玉心中一直强压着那些不安的感觉——她极怕皇上待她好的原因和当初待华妃的理由一样,而裕妃的话对她而言同样不可尽信——她不想试探的去赌皇上的情谊,也不敢去赌。   黛玉勉力平复心中一瞬间翻滚的情绪,想着雍正在闲暇时交给她的如何御下的言语技巧,尽力使自己的语气让人听起来镇定平和,“本宫现下便要去皇后宫中谢恩,公公还有其余救急的法子么?”   “这,倒却有个法子。”姜忠敏细想一回,道,“前两天皇后宫里的绘春姑娘拿了件衣裳来缝补,那件衣裳颇有吉服的仪制。虽然不是和娘娘的这件很像,但若拿来换上,应该能抵得过。”   黛玉闻言反问,“可以吗?”其实最好是向裕妃或敬妃相借,但此时吉时将至,人只怕早已到坤宁宫等候了,平白去她们宫里借衣服,解释起来也是费时费力。   姜忠敏便道,“那件衣服样子是老了些,也不知是以前谁穿过的,想必是藩邸哪个侧福晋穿过的吧,也不知怎么就阴差阳错的收在了皇后娘娘的库房中。因此补好了也没有催着要,放着已经有两天了,眼下也只有那件能抵得过了。”   雪雁听事有补救,心下放松,急急道,“既然能抵得过,那还不快去?”   “且慢,”黛玉拧紧了眉头,心有担忧道,“那衣服会不会是皇后娘娘的旧衣?若是如此,便是事急从权,本宫也不该穿。”   “这,奴才也不知道,绘春姑娘把衣服送来时也没说清。”姜忠敏再度低下头去,道,“只是奴才看那件衣服的样式颜色皆与皇后娘娘平素穿的大相径庭,不是皇后娘娘喜好的样式。应当不会是皇后娘娘穿过的,若是,绘春姑娘又怎会不嘱咐我们内务府?还搁置了这么多天也没来取。”   黛玉想了一想,仍觉得隐隐有不对之处。只眼下并无它法,只好道,“那就麻烦总管将那件衣服取来吧。”   “嗻。”姜忠敏应下一声,匆忙向外跑去办事。   紫鹃却总觉得心中隐隐不安,“皇后娘娘宫里送过去的旧衣,那能行吗——?”皇后怎会坐视她家娘娘得宠?这事来得太巧,唯一救急的衣服还是皇后宫中宫女送过去的旧衣,紫鹃本能觉得这其中有诡异之处。   黛玉一时却顾不上许多了,她方才心一直提着,这下心神松懈下来才发觉额上已冒了一圈冷汗,头部发晕,腹部也微微绞痛,脑海中一片混沌。   她的身子不免虚晃了一下,紫鹃和雪雁吓得连忙上前扶住她。紫鹃担忧道,“娘娘若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先叫太医来看看吧。”   “无妨,”黛玉稳了稳心神,低声道,“本宫不过心力交瘁所致罢了,歇一歇便好了。”   过了一会姜忠敏便将临时替代的衣物带了来,黛玉连忙换上,细细看去,这件衣服样式虽老但质地花样具是不差什么,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其款式偏大,与黛玉的身形不符。   “好了,”黛玉也送了一口气,匆匆将护甲套上,“赶紧去坤宁宫要紧,走吧。”——不管皇后是有什么阴谋,眼下她也顾不上那些了。   【三十一】   坤宁宫   “都是臣妾不好,”皇后疲倦的揉着额头,绘春则小心的按揉着皇后的脑后,“突然间头风发作了,就怕耽误了吉时。”   雍正正整着朝冠,闻言只是淡淡道,“无妨,等你好些了再出去。”因着今日是在坤宁宫行册礼,昨夜雍正本意是在皇后这宿一宿,奈何那佟家见他始终未办隆科多,自以为有隙可乘,近来频频动作。雍正昨夜只得在坤宁宫侧殿中批折子见朝臣直忙到深夜,今早方得空歇了两个时辰。此时仍觉困顿,精神萎靡,委实没那好言应付皇后的心气。   皇后听到雍正平淡的语气,面色便有些不佳,恰巧剪秋前来道,“皇上,娘娘,慧妃娘娘已经到了。”   皇后听罢勉强道,“要不皇上你先去吧,臣妾随后就来。”   “行,”雍正漫不经心道,“那朕先出去看看。”   皇后盯着雍正的背影,没好气的打掉了绘春的手,想着等下慧妃触怒雍正的狼狈模样,心中的郁气方消去一二,又想她又是借着柔则来搏一局,终究是意难平。   雍正走出寝殿,便看到黛玉的背影隔着明黄色的垂帘影影绰绰,显得格外静娴。雍正只看着她,心下因忙于朝政的疲惫都仿佛减轻了不少,他的嘴角扬起期待的笑容,脚步轻快的向前走去。   背对着他的人影似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仪态万千得礼的缓缓转过身来,这幅即使模糊却也熟悉的场景,还有一帘之隔的那人身上鲜艳到刺眼的吉服,这具原身朝思暮想的记忆画面瞬间突兀的涌现在雍正的脑海之中。   “皇上万福金安,”那人缓缓福了一礼,“臣妾林佳·黛玉,参见皇上。”   雍正勃然变了脸色。   雍正撩开挡在眼前的帘子,眼前的人便完全出现在视线里了,他盯着黛玉身上的吉服,眼神晦涩不明,一言未发。   黛玉不免忐忑,她再次福下身去,低低道,“皇上——?”   雍正面无表情,他强行压抑着头部一瞬间仿佛要炸裂开来的疼痛,勉强忍住心头想要暴怒的情绪,暴躁道,“你这身衣服是哪来的?”   黛玉吓了一跳,这还是雍正头一次这般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此时腹部有隐隐有痛楚传来,黛玉一时苍白了脸色,“臣妾僭越,实因内务府所送吉服有损,臣妾万不敢耽搁吉时,故而穿了皇后娘娘送来内务府中缝补的颇有妃位仪制的旧衣。臣妾虽是此般情景相迫下的无奈之举,但僭越为实,但请皇上责罚——只望皇上切勿动怒,因此而有损龙体。”   前殿动静闹得这么大,自然惊动了内殿中等候的皇后。她急急赶来,“皇上……”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慧妃身上所着的吉服,顿时大惊失色,“啊——!怎么会这样——!绘春!怎么会这样啊——!?”   绘春亦是满脸惊慌,语不成调,“前些日子,皇后娘娘整理孝定皇后旧时的衣服,发现这些衣服上掉了两颗南珠,丝线也送了……就让奴婢那去内务府缝补,奴婢本想抽空就去取回来的!谁知,这两日事多给忘了……”话到此处,绘春已是语带哭腔,“奴婢实在不知这件衣服为何会在慧妃娘娘身上!”   绘春急忙跪下去请罪,“请皇上皇后赎罪——!”   越听下去,黛玉的心便越发的向下沉去,孝定还在世时,雍正与元后是如何的伉俪情深,黛玉入宫前亦从瑚图氏请来的教养嬷嬷处听得诸多忌讳。此时她一面想着往日与雍正相处时的温馨场景,一面又是酸涩的想着他与元后的韵事,皇后计谋得逞,心下越发惶恐,额上已是逼出一圈的冷汗来。   只听皇后大声训斥绘春,“糊涂啊!本宫吩咐你们多少次了,孝定皇后的东西要好好保管!你们竟然当作耳边风!”说到这里,皇后深吸一口气,指着黛玉身上的吉服道,“其它的衣服也就算了,偏偏是这一件!这可是姐姐初次与皇上相见时穿的——!”   “够了!”雍正烦躁的揉着眉心方觉舒服一点,刚要再说些什么,又见皇后转过来一脸痛惜的替慧妃求情的模样,“慧妃一向谨慎,肯定不是故意的——”   雍正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见皇后装模做样一副开明大度的神情,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他定了定神,正要发话,却听‘扑通’一声,紧接着便是绘春低声的惊呼,“啊——!血——!”   雍正心下便是咯噔一声,转眼便看到黛玉面色苍白的晕倒在地,露出来的袜根已是被刺眼的红色浸染,雍正只觉得心脏都快要吓停了。   皇后想到冒种可能,一时怔楞在原地,雍正却已大踏步的走过去将黛玉拦腰抱了起来,话语中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音,“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匆忙赶进来,瞧见眼前的场景便觉叫苦,“皇上,这——”   “还愣着做什么?去叫太医,把孙之鼎叫来。”雍正冷冷道,“绘春打入慎刑司——”   “皇上!”皇后连忙上前,想要争辩一二,就听到雍正不含感情的后半句,“皇后圈禁坤宁宫!孝定的衣物为何这许多年来也没出过差错,偏就在今日出了错?皇后你心知肚明。”说罢便大踏步离开了正殿,直奔养心殿而去,其它的地方雍正信不着,细想乾清宫是最安全的了。   雍正瞧着黛玉昏迷不醒满含痛楚的面容,心中便懊恼不已。他本想着黛玉与乌喇那拉·柔则全然不像,皇后便不会以此来陷害,没想到还是着了道。   身后正殿内的皇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她全然想不通为何雍正会是这样的态度,不由委顿在地,整个人都有些呆滞了。   *   坤宁宫侧殿   端贵妃等人听得小厦子匆匆来报的消息,不由得面面相觑。因着雍正体谅,故而欣嫔和恭贵人未曾出席此次册礼,其余的也只有贵人及以上方有资格出席。   和贵人及马佳贵人自是担忧黛玉的情况,敬妃等却是心怀各异,这其中尤以与孝定皇后同时,见识过孝定皇后盛宠之时的端贵妃心情最为复杂。她本对这位得宠的慧妃保持观望态度,如今看来,倒是要改变策略想办法结交一二了。   最终还是裕妃打破了沉默,最先道,“突发此事,宫中必是忙乱不休——想必也没人顾得上这典礼了,我等也无需在这等候了,便皆散了吧。”   “裕妃娘娘说得在理,”敬妃附议表态,“皇上把慧妃带去了乾清宫,我们也帮不了其它什么,当先要紧的是各自回宫看好下面的嘴——可有妹妹有别的打算?”她说着看向迎春及云蕙。   “臣妾实在担忧慧妃娘娘状况,”云蕙咬着唇,“臣妾也不会打扰,只想到乾清宫外等着探听消息。”   “臣妾也是这样打算。”迎春道。   “这样也好,”裕妃与敬妃对视一眼,裕妃道,“你二人平素便与慧妃交好,心中担忧是在所难免,便去吧。”   “是。”   慈宁宫   太后普一听到消息便觉天晕地旋,差点也没昏过去,慈宁宫内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后殿内的宝钗则是默默的放下了手里的书,起身看向窗外的点点落雪,她抚摸着已高高凸起的腹部,太后安排的太医已诊出八成是个阿哥,她想到这脸上便不禁浮起笑意,语调温柔,低声道,“额娘的好儿子,额娘会为了你扫清一切妨碍我们的障碍,你要帮着额娘啊。”   【三十二】   乾清宫今日注定不得安稳,雍正端坐养心殿外,眼见太医出来一拨又进去一拨,血水一盆一盆往外送,黛玉却始终未清醒过来。   雍正沉着脸,手心里攥着的佛珠被捏的死紧,勒出鲜红的印子来。侍立一旁的苏培盛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心里却暗暗祈祷老天保佑慧妃娘娘平安无事,否则皇上盛怒之下,只怕这一屋子的人都得陪葬。   今日本是喜事,结果皇后被圈禁,慧妃见红,这一连串的消息直让人摸不着头脑。端贵妃等勉强维持着后宫秩序,那等趁乱鬼鬼祟祟嚼舌根的奴才,遇见了便直接打死了事。   端贵妃心里明镜一般,现下雍正一双眼盯着慧妃,顾不得其她,一旦后宫中真被人钻了空子,待雍正腾出手来,第一个吃排头的便是她们这些协理宫务的妃嫔。   只是乾清宫的人嘴严得很,一丝消息也传不出。迎春和云蕙未敢去前殿打扰,只想着在暖阁中等着消息,也被雍正派人送了回去。到了傍晚,慈宁宫也来人询问,都被雍正派苏陪盛给打发了回去。   眼见皇上连太后的面子也不给,其余妃嫔自是安分了不少,乾清宫四周多出来的什么小太监小宫女也都没了踪影。   坤宁宫   皇后连衣服都没换,那身原本威仪的皇后正装此时却显得她更为落魄,朝冠散落下来被扔在一旁也无人去在意了。皇后怔怔盯着眼前图案华丽的屏风,眼角泛红,眼神是说不出的阴冷和怨毒。   在外探听消息的剪秋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低声道,“娘娘,娘娘?”   皇后回过神来,冷冷看着剪秋。剪秋却反而面带喜色,“娘娘大喜,那位怕是不成了。”   皇后闻言面上显出一丝生气来,“你听到什么了?”   剪秋附耳道,“折腾了一下午,慧妃到现在都没醒。厦公公亲去太医院催着赶紧拿上了年份的人参——奴婢在宫道旁亲耳听到的。”   “果真?”皇后眼中精光一闪,再想到皇上今日的态度,眼中的喜色尽数退了下去,“慧妃的身子骨向来不好,她若真有个好歹,只怕皇上会迁怒本宫。”   剪秋听罢一怔,一时心下揣揣不安,又听皇后问道,“本宫出事的消息,太后可曾知道?”   “奴婢听闻太后娘娘先前曾派竹息姑姑去乾清宫问过,”剪秋瞋喏道,“可皇上却连见都没见上一面。”   皇后闻言便是万念俱灰,颓然委顿在暖榻之上。现下她反倒是寄希望于慧妃平安无事,不然她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   不论各宫妃嫔如今是作何感想,雍正却是一直精神高度紧绷,未敢合眼。   苏陪盛再进来时见雍正仍是一副紧锁眉头的模样,不免小心翼翼道,“皇上,慎刑司送来了坤宁宫宫女绘春的供状,请示该如何处理?”   “当时内务府中负责慧妃这边的奴才是谁?”   苏陪盛把头低得更低,“是副总管姜忠敏。”   “他二人皆仗毙。”雍正语调冷凝,接着从座上下来,大踏步向内室走去,“朕去守着慧妃,若有人递折子求见,朕一律不见。”   “嗻。”   雍正一进寝殿便见孙之鼎刚好施针完毕,黛玉的脸色总算不是死寂一般的惨白了。   “启禀皇上,微臣已为慧主子施针保胎止血,暂且止住了滑胎之相。”孙之鼎一见雍正便自动自觉的跪了下去,他是日日为慧妃诊平安脉的,却没发现慧妃有孕,自然该赶紧请罪。又道,“慧主子刚有孕不足一月,前阵子也时有困倦乏力的症状,微臣大意,未能及时诊出慧主子的身孕——还请皇上恕罪。”   “行了行了,现下当务之急是想法子把慧妃的身子和腹中的皇嗣调理好,不然朕绝不饶你。”雍正听黛玉的身子有了起色,心下松了一口气,又问道,“朕问你,慧妃今日有滑胎之相,究其原因,是否是因为今日情绪起伏过大所致?”   这问的雍正自己也觉得没谱,先不说黛玉心性如何,她的身子再是不好,也不至于这么容易一个心神不稳就见红了。雍正都不敢细想若这一胎真是没了黛玉会怎样,这是她怀的第一胎,心神哀切自不必说,身子只怕也要被伤透了。   雍正所问也是孙之鼎心中怀疑之处,孙之鼎说出心中猜测,“微臣观慧主子脉象,恐怕是受了药物催发之故——但送入长春宫内的一应药膳、饮食、衣物摆设等皆有人仔细筛选,被下药一事,微臣也不敢万分确定。”   雍正一怔,瞬间想到了最近皇后送去长春宫的那尊观音,沉声道,“皇后曾送给慧妃一尊浸染朱砂的观音像,但据朕所知,朱砂安神效用最佳,并不会对孕妇有害。”   “朱砂确实无害,”孙之鼎道,“但若是与其相克的药物混同,效用便不同了。”说罢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大着胆子道,“微臣斗胆请求搜查坤宁、长春二宫,看看是否有所线索。”   搜查长春宫无妨,但提议搜查坤宁宫便有挑拨帝后关系之嫌了。孙之鼎多年立足太医院之中,见过的后宫争斗屡见不鲜,对皇后的手段也有所耳闻,如今皇后式微败落,他方敢有此提议。   雍正可不会再顾忌皇后脸面,他心中怒火燎原,鼓起腮旁,咬牙道,“准!”   *   黛玉似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她恍恍惚惚又回到了儿时,因着丧母,她再次来到了贾府,疼爱她的祖母;逗她开心的宝玉;为人爽利的凤辣子;还有三春姐妹和宝钗……一切都如记忆中一般。但渐渐的,随着她长大,下人口里便多了些风言风语,什么打秋风的,故作清高,多心……   她这回没再气得在背后哭了,她模模糊糊的觉得自己再过不久就不必非待在贾府了,父亲的病会好,还会再有一个出身良好品性大气的继母。   可等到雍正三年,父亲病逝扬州城,她满心哀切的随琏表哥回去操办父亲的葬礼,最后不得不再形单影只的回到贾府,她那时不通俗务的很,林家留下的产业都去了哪她连问上一声都没有问。   然后她又看见自己一介孤女飘零在贾府这个大染缸中是何等的无助,二舅母的针对她无力招架;史湘云拿她和戏子相比也无人能为她做主;薛宝钗对她稍加笼络她便以为是真心相待,还为自己以往的小人之心而羞愧——最后的结局便是她在满府张挂的喜事之中绝望的咯血而亡,身边除了探春、李纨和紫鹃三人竟再无他人。   黛玉在梦中恍惚,心中惶恐,此时她已不是在贾家中,举目四望都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方向也寻不到出路。   “皇上——?!”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并非那个‘孤女’林黛玉,而是大清的慧妃,眼前恰有明黄色的人影一闪而过,她急急伸出手去追赶。   “皇上!等等臣妾!”黛玉急得眼中含泪,那道人影却是越来越快。   突然,那道人影转过身来,却是个未曾见过的宫装女子,身着皇后朝服,却比乌喇那拉·宜修生的更为艳丽,姿容高雅。   那女子扯出个嘲讽的笑容来,面容狰狞,开口道,“贱人!都是你夺了本宫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本宫要你的命!”说罢便像黛玉扑去,双手掐住她的脖子。   黛玉大惊失色,拼命挣扎,突然那女子大叫一声,像是被滚烫的油烫了一般缩回了手,狼狈的逃走了。   黛玉脱力的向后倒去,却感觉自己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之中,带着她一针一线绣出的香囊中的紫竹清香。   “安心吧,朕在这呢。”那人说着,接着俯下身来抚平她因梦魇紧锁的眉间,“玉儿,都是朕的错,朕就在这,只陪着你。”   黛玉闻言努力想睁开眼,看看那人的面目,有好多话想要说,最终也只是勉强动一动手指,然后沉沉昏睡过去。   【三十三】   乾清宫   雍正怕黛玉再梦魇睡不安稳,又是一宿未曾合眼。直至晨时方倚在黛玉床边眯了一个时辰,醒来后只匆匆洗漱过便去上了早朝。   待下朝后雍正心念着黛玉的情况,便直奔养心殿而来,却诧异的看到养心殿外早早等候的恭贵人。   “嫔妾恭请皇上圣安。”薛宝钗扶着肚子吃力的向下福身。   “免礼。”雍正忙把她叫起,蹙眉道,“你月份已大,不在皇额娘宫中静养,来乾清宫所为何事?”   “嫔妾昨日听闻慧妃娘娘出了意外,心中实在担忧不已。”宝钗接过莺儿手捧的一摞宣纸,温顺道,“故而嫔妾趁着闲暇时抄写了二十遍佛经,这不过嫔妾的一点心意,只希望慧妃娘娘能早日安康。”   “你有心了。”雍正语气平平,苏陪盛连忙上前捧过恭贵人手抄的经文,“只是你怀着身子,受不得累,慧妃已无大碍,你也不必再做这些了。”   宝钗敏锐察觉出雍正口吻中的不耐烦,右手指不禁死死扣住掌心,指尖深陷其中,泛出尖锐的疼痛来。她面上却仍是一副温和得体的笑容,款款道,“慧妃娘娘无事,那奴婢就安心了。”   她说到这顿了一顿,露出一副满足知意的表情,轻声道,“嫔妾,也只是想送上一份心意,聊表祝福。如今心意已经送到了,那嫔妾就先行告退了。”   她的表情诚恳而生动,就仿佛真是一个听闻幼时姐妹出事而前来探看的心怀善意的妃嫔。   雍正看着她全程不似作伪的模样,神色微妙道,“朕明白你的心意——你先下去吧,朕去看看玉儿。”   宝钗听雍正亲近的喊黛玉的闺名,不由得神色一动,她垂下眼帘,恭敬道,“嫔妾恭送皇上。”   待进了养心殿,见床上的人影还未有醒来的迹象,雍正忙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查看黛玉的状况。   “太医来诊过脉了吗?”雍正压低了嗓音问。   一直守在一边的小太监忙回道,“已诊过了,说慧主子最晚到午时就该醒了,已命御膳房熬上药汤和补品了。”   雍正闻言便不再作声,他小心的坐在床边,替她往上压了压被角,复又爱怜的将她额上的一缕散发绕到耳后,看着黛玉的睡颜低低道,“你从前总调侃朕当你是纸做的,让太医管你这管你那,可朕终究也没能好好护住你,让你受苦了。”   苏培盛带着两个手捧奏折的小太监走上前来,轻声提醒,“皇上,到批折子的时候了。”   “放那吧,”雍正头也没抬,“朕就在一旁批。”   “是。”   *   延禧宫   宝钗带着莺儿离了乾清宫却没回慈宁宫,而是到了延禧宫寻襄嫔。这两日太后忙着为皇后和佟家遭训斥一事心伤,对她的看管松懈不少,她方得以抽身来谋划一二。   “恭妹妹来了?”襄嫔正一字一句的教温宜说话,见是她二人上门,忙笑意盈盈的迎了进来,“音袖,”襄嫔命嬷嬷将温宜抱下去,吩咐道,“还不快上茶。”   近来皇后总算如预料中的倒了大霉,襄嫔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叨饶娘娘了,”宝钗坐下去,笑道,“实在是嫔妾的不是。”   “妹妹这样说便是生分了,”襄嫔摸不清恭贵人突然上门的来意,试探道,“妹妹今日来是为了——?”   “自然是提前来恭贺娘娘的。”薛宝钗意味深长道,“年嫔送来的有关先皇后的好礼,娘娘不是也已经收到了?如今正是打击皇后的大好时机,可娘娘为何迟迟没有动作?”   “这……”襄嫔有些犹豫,忐忑道,“可太后娘娘还尚维护着皇后,若本宫真去揭发,只怕太后那边——。”   “在后宫,最关键的从来都是皇上的态度啊。”薛宝钗淳淳善诱,“皇上为娘娘择封号为‘襄’,便是‘襄助’之意。娘娘因揭发了年氏的罪行而得以晋封,如今若是能揭发皇后的罪行——娘娘可莫要辜负皇上的心意啊。”   襄嫔闻言颇为意动,宝钗接着道,“何况这些日子太后和皇上的关系闹得很僵,皇上心尖上的慧妃又是因为皇后成了这样——皇上可未必会顺着太后的心意。”   看着襄嫔已然动摇的模样,宝钗最后道,“便是再不济,娘娘也大可把一切推到年世兰身上,太后若是动怒,而皇上如今有了新宠慧妃,也未必会再如那次一般护着她了——要知道,这宫中,是向来只听新人笑,旧人哭的。”   襄嫔闻言若有所思,回过神来笑道,“妹妹身怀六甲又得太后看顾,实有不便,姐姐便不多留妹妹了。”   宝钗垂下眼帘,扬起嘴角,“娘娘不为自身计,也是为儿女计。娘娘封妃想来是指日可待,嫔妾它日要承蒙娘娘垂帘了。”   回慈宁宫的路上莺儿不安的问道,“小主,若是到时候查到我们身上——”   “慌什么。”宝钗漫不经心道,“我一向在太后宫中安分养胎,又曾做过什么?便是说了什么,可去做的可是年氏和襄嫔。”   莺儿闻言欲言又止,宝钗却不再看她,只是遥望长春宫的方向,喃喃道,“你说,有的人怎么便能轻易拥有她人可能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呢?”   “小主……?”莺儿疑惑的看着她,“您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宝钗闭了闭眼,低低道,“回去吧。”   *   养心殿   黛玉恍然从睡梦中苏醒时,已是正午时分。她的思绪渐渐回笼,入目的便是大片明黄色,看样子是养心殿的陈设。   我在养心殿里……?怎么不在长春宫?黛玉困惑的眨眨眼,四周也不见人影,她下意识地便要撑起身子坐起来。   她一动起来的声音惊动了隔间正批着折子的雍正,忙丢开笔大踏步走了进来。   “玉儿!”雍正见她身子还有些发虚,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语气轻快道,“你总算是醒了。”   “皇上……”黛玉被雍正亲昵的动作怔了一下,随后撇过脸去,语气冷淡的赌气道,“皇上不是气臣妾僭越之举吗?连臣妾的解释都听不进吗?臣妾有错,哪里还敢再占着皇上的养心殿,皇上嫌臣妾碍眼,快快把臣妾打发回长春宫吧!”   话到最后,已是语带哭腔。   “玉儿……”雍正也没法解释,难道告诉她其实他是借尸还魂?那时其实是被原主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影响了?   雍正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他听她哭起来,连忙把黛玉拢在怀里,慌里慌张的去亲吻她凝着泪珠的眼角,生怕她再哭的惊动胎气。   这举动很是有效,雍正吻得颇为怜惜,黛玉当即止了眼泪,脸上泛起红晕,拿他没了法子。   雍正便道,“玉儿,你现下有了身孕,还不到一个月,可莫要再哭了。”   黛玉闻言一惊,她下意识的把手放在腹部,想起在坤宁宫中的场景,不由得心有余悸。雍正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心里担心的是什么,把手也叠放在她的手上,柔声道,“放心,孙之鼎说了,皇嗣平安无事,你不必担心。”   黛玉感受着雍正宽厚手掌带来的热度,这与往日一般无二的亲昵动作,在经历了坤宁宫一事和她昏睡间做的那个梦后显得尤为虚幻,黛玉一时有些瑟缩不安。   雍正瞬间感受到了她的肢体反应,毫不犹豫的用力回握回去,把她的手抓紧在掌心,有些急切的低低道,“朕,我心悦于你,玉儿,你听我说。”   【三十四】   雍正用手撩开黛玉额前的碎发,细细的将它们撩到耳后。随后他们额头抵着额头,雍正专注的看着黛玉的双眼,让她的眼神无处可避。   “想必你在闺阁之中便听说过孝定的大名,乌喇那拉·柔则,惊鸿一舞名满京城。”雍正叙说往事,“彼时朕还只是个未开府的光头阿哥,居住在阿哥所。而皇后——也就是宜修,还只是我的侧福晋,身怀有孕。”   接下来的情景便如话本小说中所记载的才子佳人一朝相会一般:太后怜惜身为庶女的皇后有孕,特恩准其家人入宫陪伴探望。于是彼时还年少慕艾的雍正便在宫中太液池旁巧遇了身着华服一舞惊鸿的乌喇那拉·柔则。   “朕自然被孝定惊艳到了,不管不顾的一心求娶她。”雍正自正面环住黛玉的肩膀,将下巴搁在她左肩上,气息喷洒在她左耳畔,“这听起来自是千般美好,可事实却未必如此。”   雍正的语气听起来饱含嘲讽,“你被皇后设计所误穿的那件颇有妃位仪制的吉服,便是孝定初次入宫见到朕时所穿的那件——而彼时她早已和它家有了婚约,朕也承诺宜修,一旦她产下皇嗣便立她为嫡福晋。”   话到此处黛玉也明白了当年的种种纠纷,她想起在贾家时王夫人对待贾环和探春截然不同的态度,若有所思道,“皇后为庶出,想必早些年在家中时必然艰辛。”   看不过眼的庶出的女儿将要产下皇嗣成为皇子阿哥的嫡福晋,皇后的嫡母——那位陶佳氏想必是极为不甘心的吧。不然后来早早有婚约在身的孝定皇后也不会在去探望庶妹时,穿戴华丽的公然在宫闱中起舞甚至巧遇阿哥了。   想起这位被人人众口——交赞的早逝的元后,和她在梦中的狰狞形象,黛玉心中一时千思百转。   “在后宫之中,有许多事情即便是你亲眼所见都不一定是真的。”雍正淡淡道,“朕藩邸时还有一位甘佳册福晋,朕登基之初将她追封为‘温恪贵妃’。当年她便是因触怒了孝定而被罚跪一个时辰,随后便没了三个月的胎,不久便郁郁去了。”   黛玉默默听着,心里倒有些明白皇后为何会对得宠的妃嫔如此执念了,她想必很不愿意再度回想起藩邸时被夺了自己嫡福晋位置的长姐强压三年的感觉。在皇后心中,孝定皇后只怕已成了她最深的心魔了,而对其她妃嫔,皇后自然也不会手软,一如当年的华妃和她自己。   像是看出黛玉心中所想,雍正意味深长道,“所幸皇后后来诞下了朕的长子,但好景不长——那孩子也只活了三岁,孝定有孕之时,皇后的孩子便夭折了。据说那个孩子是戴了孝定的生母陶佳氏送来的长命锁后不久便发病高烧了的,只是那时府中恰好又传出孝定有孕的消息,那个长命锁又没了踪影,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便是一切的根源了,也是这个后宫中最隐秘的秘密之一。   “再后来,孝定生产时出了岔子,一尸两命。”雍正再度直其身子,直世她的面容,缓缓道,“随后宜修便成了继福晋,而孝定的生母陶佳氏不久也因‘思念女儿’去了,而乌喇那拉家,亦开始没落。”   黛玉无须深思,便听懂了雍正言语下隐藏的话——即使她在贾府中也算是尝得了人情冷暖,临入宫前,瑚图氏也给她说了些后宫妃嫔间的龌龊手段。但她入宫两年多里,大都置于雍正的保护之下,少有卷入纷争中心之时。如今直面这等宫闱秘闻,一时心中也是颇感沉重。   雍正倒很是坦然,他最终想要的是一位知心的皇后而不只是一个心思灵透的宠妃。何况他也不算说谎,只不过陶佳氏一事却是太后动的手,以安抚皇后,防止她与乌喇那拉家离心离德。故而此事对黛玉来说,倒不失是一个让她得以转变想法的好契机。   毕竟这是后宫中的生存之法,只为不会不明不白的成为她人砧板上的鱼肉。雍正也不想黛玉困于无休止的争斗之中,不然他最初到现在的所有布置和保护就都失去了意义。   因此雍正也不隐瞒,直言不讳,“玉儿,朕是皇帝。先帝在位时,先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当时佟家与朕到底不肯亲近,乌喇那拉一族的支持是朕必须得到的。”   康熙朝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一众皇子皆不甘居于人后,虽然在这个世界中雍正穿来的时间尚早,阿哥间的纷争远没有正史上九龙夺嫡后期的惨烈,但其下的明争暗斗也不在少数。   朝野早些年争斗最为激烈时黛玉尚且年幼,虽不曾亲身经历过那段惊心动魄的时段,但她平日通览史书,自鉴赏心仪过成帝王业者的魄力。   只是……黛玉心头转过千万种思绪,想到最初困扰她的问题,最终心冷道,“皇上又何必与臣妾多言解释这些?左不过臣妾是与皇后娘娘和年嫔一般的。”说罢她鼻头一酸,又有落泪的趋势。   雍正先是一怔,随后方明白她心中症结所在,心里不免是又气又高兴。生气自然是因为黛玉误解了他长久以来的用心,高兴则是因为她心里也是在意的。   只是想着红楼原著中最后泪尽而亡的结局,雍正便格外见不得黛玉哭,自是好言相劝一番,低低叹气道,“我的心思,你竟还不清楚么?我虽给不得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但这独独的一份心思——却是全都给得你的。”见黛玉又红了脸,雍正紧接道,“所谓‘每日家睡昏昏’,我脑里心里想的,不是你还有谁呢”   听得雍正口中又说些那些不正经的话本里的唱词,黛玉心中恼她胡言乱语,但总算了了一桩心事,只面上啐了他一口,便不作声了。   折腾了一番,两人方算安静下来。雍正见黛玉脸上又泛起困倦之意,不免道,“朕已命人备下了药膳与清粥小菜,好歹用些再歇息。”   黛玉顾忌着腹中皇嗣勉强应下,便见雍正快速的跳下床,快步走到案边将早早备好还温热着的药膳端来,亲手试了试温度后便作势要喂她。   黛玉见此当即吓了一跳,刚要有所推辞,却见雍正已将汤勺举在唇边,示意她张嘴。这张平素严厉的面容此时在她面前却显露出难言的温柔来,拒绝的话便这么咽回了肚子里。黛玉一口一口默默吃着,心底却暖成了一片。   待午膳后雍正又怕她积了食,便一边亲手把手帕浸满热水给她敷在双眼因哭过后的红肿处,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闲话分散注意力。眼见黛玉舒缓了神色安稳睡下,雍正这才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小心翼翼悄没声息的往床下挪。   于是因有要事报告的苏培盛静静进来后看到的便是自家主子像只仓鼠一般一点一点的往外边挪。   苏培盛:……   雍正见到他不禁挑了挑眉,冲他摆摆手示意其别吵到黛玉。后者只瞥了一眼屋内便低下头不敢再看,只跟着雍正走到外殿之中。   雍正走出正殿门,又颇为细心的将殿门合上,这才转过身来询问苏培盛,“何事?”   “皇上,”苏培盛躬身道,“那边奉命彻查坤宁宫,已有消息了——至于北面的那位,也有了动作。”   “终于来了。”雍正冷哼一声,目光雪亮。   【三十五】   雍正五年的年节过得人们是百味具杂,雍正待三个月后慧妃胎位稳固后方将这个消息传播开去,紧接着便是大量的赏赐送往长春宫,太后对此却是反应平平:皇后因为慧妃还圈禁在坤宁宫,连年节都缺了席,太后对长春宫自然没有好脸色。   而在前朝,佟家今年也极不如意。雍正在大朝会上再度痛斥隆科多无人臣之自知,被贬遭斥却仍无悔改之意。佟家一时惶惶难安,递往慈宁宫的请安折子一封接着一封,却都被雍正做主拦了下来。   雍正冷眼相观佟家上蹿下跳的举措,随后第三次‘痛心疾首’的下谕旨加以痛斥,上谕曰:“朕御极之初,隆科多、年羹尧皆寄以心腹,毫无猜防。孰知朕视为一德,彼竟有二心,招权纳贿,擅作威福,欺罔悖负,朕岂能姑息养奸耶?向日明珠、索额图结党行私,圣祖解其要职,置之闲散,何尝更加信用?隆科多若不知恐惧,痛改前非,欲如明珠等,万不能也!殊典不可再邀,覆辙不可屡蹈,各宜警惧,毋自干诛灭。”   这第三道谕旨一发,太后当即撑不住再度晕倒在慈宁宫中,竹息和挺着近八个月身孕的恭贵人连夜侍奉,太后方在次日午时醒转过来。还圈禁坤宁宫的皇后也不甘沉寂,上疏望雍正准许她前去给太后侍疾,谓‘尽臣妾绵薄之力,以敬孝心’。而远在阿兰善处修城垦地的隆科多听闻太后有恙的消息也是心急如焚,一连上折子告罪,期望得以回京。   雍正看着隆科多冠冕堂堂的奏折,心里冷笑一声便丢开了手。然而后宫最近兵荒马乱难以安定,还有三个孕妇,雍正到底心有顾忌,放缓了在前朝的手段。   *   宫廷中风云诡秘,贾府中却是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因着近来宫中风声紧的很,迎春便没派宫里的大宫女前来,来的却是柳儿。   柳儿极为伶俐,渐得司棋看重,她也极会见人说话,专挑着孙家妇人在时把迎春备的添礼交给侍书,又颇为热络的对探春道,“我家和主子平日便很是想念家中的姐妹们,今儿三姑娘您大喜,我家小主便派奴婢来聊表心意。”   探春想起以往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也不由红了眼眶,道,“劳烦和主子牵挂了,不知二姐姐在宫里过的可好?”   柳儿便道,“三姑娘放心,主子一切都好。”   那孙家妇人见是宫中小主派了人来,眼底对探春庶出出身的轻蔑便收了不少,又见添礼的物件都极为精致难得,面上便显出热切的神色来,对柳儿很是诌媚道,“姑娘放心,夫人嫁到我们孙府来自是不会吃亏的。”   柳儿轻瞥了那妇人一眼,不咸不淡道,“我在和你主子说话,哪有奴才插话的道理?这也是你孙家的规矩”   那妇人闻言,面上颇有些讪讪不语。恰巧此时到了梳妆换服的时辰,王夫人为显大度便派了赵姨娘来。探春见此遂问柳儿,“姑娘可要赏光替二姐姐吃一吃喜宴?”   柳儿便道,“宫规如此,奴婢要回宫向主子复命了。”又对那妇人客气道,“还要劳烦妈妈送一送我。”   那妇人受宠若惊,忙道,“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没了外人,赵姨娘拿起一旁的梳子,看着铜镜前一身嫁衣明艳动人的探春,不免鼻头一酸,含泪道,“待今儿出了这门,姑娘便是孙家的夫人了——那孙绍祖是个习武的粗人,姨娘知道姑娘心气儿高,恐见不得孙姑爷的样子,只是你初来乍到的,要先忍得一时之气才好。先抓牢了姑爷的心思,若是有不长眼的奴才看低了你,你日后也好为自己谋算。”   探春一面听赵姨娘絮絮叨叨说着,看着面前铜镜里映照出的正在为她梳理鬓角的已渐渐添了皱纹的双手,也不免双眼发涩,低低道,“姨娘别怪女儿从前不肯和姨娘与环儿亲近——女儿终究是庶出,不要强争上什么,太太也好这家里人也好,谁肯正眼瞧上女儿一眼呢。”   赵姨娘此时难得软弱,垂泪道,“好姑娘!以往姨娘也有错,只恨太太装的是慈善模样,却把你往火坑里推呢!”   赵姨娘又想起王夫人平素待贾环颐气指使的模样,心中更是恨意难平。   探春便劝道,“姨娘忍忍吧,女儿走后姨娘便更没了帮衬的人了——姨娘切不可受人蛊惑,和太太较劲。环弟尚小,需护好环儿方是。”   见赵姨娘点头应下,探春方笑了笑,将早早准备好的箱子拿出来道,“这是女儿这些年积攒的,姨娘过得苦,这些好歹能帮衬一二。姨娘也要好生督促环儿,虽不求他能光宗耀祖,明得事理便是了。”   赵姨娘一时哽咽,抖着手不肯去接。   探春叹了口气,硬把箱子放在赵姨娘怀里,低低道,“贾府内里败坏成什么样,女儿前些时日帮扶凤姐姐处理家务最是清楚,姨娘拿这些在外做些小买卖,留些资本,也算是给自己留了后路。”   话到此处,便听得外面锣炮声起,随后喜娘随着侍书等喜盈盈的赶了进来,恭贺道,“良辰到了,姑娘还恋家不成!”身后跟着的小丫鬟们闻言便一气哄抢上来争着给新娘子盖盖头,笑嘻嘻的闹着。   探春最后拉着赵姨娘的手,苦笑道,“女儿在外必不会叫姨娘难做的,姨娘珍重吧。”随后便被一干人等喜气洋洋的向外簇拥而去,赵姨娘在身后捧着那木箱呆呆站着,神色恍惚。   *   长春宫   黛玉听雪雁说了一耳朵探春下嫁孙家的事,半晌未及作声,只淡淡说了一句,“贾家的事,本是外人的事,本宫听了又能做什么主”便不再过问,如今她一颗心都悬在皇嗣上,更不想为这些旁的事心伤动了胎气。   如今即使她有孕在身不能侍寝,雍正依然跑长春宫跑得勤快,不过为了不显得他这个皇帝厚此薄彼,欣嫔宫中他也常去看望,独慈宁宫中的恭贵人因着太后缘故再未去过,也不知当初破例得太后眷顾安排在慈宁宫养胎的恭贵人心中会作何感想。   而雍正每来此都要带上一大堆什么四书五经诗稿词集,说什么要做好‘胎教’,弄得黛玉都不胜其烦,有一次雍正甚至带了兵法帝王心术类的书籍,黛玉哭笑不得的同时也颇不赞同,就算这一胎是个阿哥,黛玉也不想他卷入皇位更替的争斗之中。   雍正心知黛玉想法,也未曾点破:历史上大多数皇子争储,少有出自其母妃之意。   见自家娘娘神色又有困倦之意,紫鹃连忙前去安顿,随后悄悄把雪雁拉去廊下咬耳朵,教训道,“娘娘现下怀着身子,正是要紧日子,我们这些奴才该比往日更精细才是,你怎么就拿贾家的事去惊动娘娘呢!”   雪雁也自知失言,忙道,“好姐姐,我知道厉害了,再没下回了。”   紫鹃闻言这才放过她,两人又说笑闹了一阵子,直到黛玉醒来叫人,这才匆匆进去伺候。   四月初,皇后圈禁,太后又病着,恭贵人在慈宁宫平安诞下七阿哥,雍正选了礼部想的名字:弘暲。随后恭贵人便搬回了襄嫔主位的延禧宫,只是她虽平安产下了阿哥,但移宫后竟染了风寒,身子亏损严重,再难有孕了。且她贵人的位份摆在那里,雍正又迟迟未下晋位旨意,七阿哥由谁抚养,也引人蠢蠢欲动。   太后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想为乌喇那拉一族再搏一回,只是还来不及有所动作,雍正却已经出手了。   雍正五年五月,隆科多以结党营私、私藏玉牒等罪责下狱,随后不久便暴毙狱中,都没来得及入京送审。而长子岳兴阿撤职、次子玉柱发配黑龙江,妾室李四儿及其所生子女皆被斩首。佟家中外放外省被罢职者过半,煊赫一时的‘佟半朝’骤然没落。   太后还来不及为这惊·变心悸,雍正又在坤宁宫当着众奴才的面斥责皇后‘品性不端,怎能为后’。   一刻后,久不问世事的年嫔与襄嫔入坤宁宫求见雍正,再不久,雍正传召孙之鼎和当日搜查坤宁宫的侍卫统领及坤宁宫茶水太监小诚子。   太后坐立难安。   【三十六】   坤宁宫宫名字出自《道德经》原文: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贞。   这皇后中宫的寝宫自是富丽堂皇,灶间设棂花扇门,浑金毗卢罩,装饰考究华丽。屋内四角的琉璃盏色彩缤纷熠熠生辉,可皇后每每独自伴着这空落落的大殿时,却都觉得这宫是冷的,雍正来一回方暖一回。可今夜雍正来了,年嫔也在襄嫔也在,只皇后和那屋外呼啸的风一般——连心都冷了。   “……心性歹毒,残害皇嗣,乌喇那拉氏宜修!你怎堪为后!”雍正握紧手中的佛珠,紧盯着皇后那张保养得当的脸,终究没忍住,暴怒地摔在她脸上,皇后当即痛呼一声。   眼看威风多年的皇后这般模样,襄嫔心中着实痛快,剪秋却扑通一声跪倒在雍正脚下,拼命磕头争辩道,“皇上容禀!娘娘实在无辜!送去长春宫的那尊佛像确是浸满朱砂,可那也是娘娘听闻慧妃娘娘夜里难寐这才送去的,朱砂也只有安神的效用——娘娘是绝无害人之心的啊!”   孙之鼎闻言叩首道,“禀皇上,慧妃娘娘身子见红乃是因长期浸染朱砂和五味子这两样相克的药物所致。而五味子亦同有安神效用,阖宫之中,唯有皇后娘娘的坤宁宫因着皇后的头疾而备有大量的五味子。微臣那日彻查坤宁宫时,发现只有皇后娘娘和慧妃娘娘常用的茶碗中有五味子残存的药渣。”   “皇上,臣妾愿以乌喇那拉一族先祖名头起誓:臣妾从未有过危害慧妃腹中皇嗣的举动。”皇后勉强镇定,“何况臣妾根本不知慧妃有孕一事,谈何谋害皇嗣呢?且那五味子,臣妾为防头风,早时用茶确实浸有药物,可慧妃茶中为何会混有五味子,臣妾是真的不知道啊!臣妾是遭人陷害!”   “你起誓的说法还是留着自己去对乌喇那拉一族先祖的神位去说吧。”雍正冷哼一声,“你虽不知玉儿有孕,可妄图害她之心实在其心可诛!孙之鼎!”   “微臣在,”孙之鼎应道,“五味子与朱砂相合,不仅对孕妇有害,便是常人时时服用,也会致命。那人会慢慢困乏嗜睡毫无精神,最后一睡不起。”   “娘娘可真是好谋算,旁人皆知慧妃娘娘身子弱些,且相克的药物分散在两处,到时候便谁也怀疑不到娘娘身上了。”襄嫔笑盈盈的搭腔,“至于慧妃娘娘茶碗中的五味子,娘娘您当然可以说不知道了,毕竟做下这等事的只是一个坤宁宫中上不得台面的茶水太监。”   说罢襄嫔复又向雍正道,“那茶水太监是个好赌的,他老乡又恰是臣妾宫中音袖的表哥。前阵子那小诚子突然出手阔绰起来,音袖还当是一回轶事说给臣妾听,原来是帮了主子的忙得了赏了。”   “襄嫔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皇后看向雍正,语带哀切,“坤宁宫的奴才说少也不算少,臣妾哪里能全都认识?何况臣妾是一向看重江福海的,若臣妾真想害慧妃,又为什么不派自己最放心的奴才?臣妾真是无辜的,皇上你相信臣妾啊!”   “不用自己身边的人,这难道不是皇后娘娘的高明之处?”襄嫔步步紧逼。   “好了!”雍正不耐烦道,“苏培盛,传小诚子。”   “嗻。”苏培盛答应着,却不料又很快折返回来,低低道,“皇上,小诚子自缢了,这是在他尸身上发现的首饰——按规制,确是皇后宫中的。”   襄嫔闻言扬起嘴角,胜筹在握,年嫔却始终未发一言。   雍正扫了一眼那首饰和阶下神色呆滞的皇后,冷冷道,“皇后,你还要狡辩?”   皇后不由颓然委顿在地,沉默不语。如今她是百口莫辩,多说多错,只盼望雍正尚能顾忌她姐姐的好,对她留有余情。   像是看穿了皇后心中最后的仪仗,年嫔缓缓上前道,“皇上有所不知,皇后的罪行可不止如此——譬如以芭蕉和凉杏仁为引谋害先皇后!”   皇后神色徒然一变,刚要阻止,年嫔却已经带着报复的快感说了下去,“皇后精通药理,当年先皇后有孕时便是由皇后看顾的。皇后先是日日诱导先皇后饮下杏仁茶,致使先皇后郁结在心,孕期时多思多敏难以安稳。随后又以芭蕉为辅害先皇后诞下死胎又力竭而亡,皇上可还记得您当年看到的那个全身青紫呼吸全无的胎儿吗那便是凭证!只是当年的太医碍于皇上盛怒,不敢说出实情罢了。”   年嫔压抑着心中对皇后的恨意,声调徒然拔高,“嫔妾请求皇上下旨将江福海剪秋琇夏一众投入慎刑司严刑逼供!以证嫔妾所言句句为实!”   听了年嫔的这番话,大殿内一时安静无言,只听得到灯芯爆出火花的声响和皇后绝望的呼吸声。苏培盛没想到年嫔翻出来的是这桩旧事,一时眼观鼻鼻观心,额上却已是冷汗密布了。   半晌,雍正打破此时的寂静,语气平常道,“朕早已得知了。”   年嫔闻言愣在原地,就连皇后都忍不住抬头看看雍正此时的表情,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你们先下去吧,”雍正示意年嫔等人,“朕要与皇后单独谈谈。”   “皇上——“年世兰不甘心的看着他,她要亲自看着皇后万念俱灰,还要一字一句亲口质问雍正……只是刹那,这些念头便都在雍正递过来的眼神中消散了,雍正望着她,没有怜惜也没有愤怒,就好像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般,淡淡道,“年嫔,你该知道朕的性子。”   年世兰像是被一盆冰水浇醒了,一言不发的退了出去。   *   待众人都退了下去,帝后一时相顾无言。皇后定下心,将手腕上自新婚后便再未摘下的镯子露出来,神色竟是难得真心的温和,“这对玉镯还是臣妾入府的时候,皇上亲自为臣妾戴上的。‘愿如此环,朝夕相见’,可如今皇上以为臣妾犯错,大约不愿意再见臣妾了吧。”   “当年,皇上同样执着此环对臣妾说,若生下皇子,福晋便是臣妾的。”皇后说出来,心中反而解脱一般轻松不少,“可臣妾生下皇子时,皇上已经娶了姐姐为福晋,连臣妾的孩子都要被迫成为庶子,和臣妾一样——永远也摆脱不了庶出的身份。”   皇后已语带哭腔,“皇上你可曾知道,庶出的女子有多痛苦啊!嫡庶尊卑分明,臣妾与臣妾的额娘很少受到重视,你何曾明白啊——“   雍正闭上了眼,皇后像是要把心中多年积压的话都要说出来般,神情渐渐带上了恨意,“本该属于臣妾的福晋之位被他人一朝夺去!本该属于臣妾儿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属他人!臣妾夫君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臣妾要怎么做!”   “臣妾也很想知足,可姐姐却是不肯呢!”皇后绝望道,“臣妾长夜漫漫,总是梦到我的儿子向臣妾啼哭不止——孩子夭亡时,姐姐有了身孕,皇上你只顾姐姐有孕之喜,可曾还记得臣妾与你的孩子啊!”   “他还不满三岁,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不治而死啊——!”皇后失声痛哭,“臣妾抱着他的尸身,在雨中走了一夜,想走到阎罗殿求满殿神佛,要索命就索我的命,别索我儿子的命啊!”   “要不是那个长命锁,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死!”皇后恨恨道,“那长命锁是过姐姐的手送来的,那时候姐姐偏又有了身孕,难道不是她索了我孩子的命!”   皇后哭了一阵,渐渐冷静下来,自嘲道,“臣妾不曾想皇上您竟早已知道了,那您为何不早早治臣妾的罪?”   雍正淡淡道,“朕给过你许多机会,孝定如何朕不想再说,至于你——朕对你一再忍让,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令朕失望!在朕看来,你无非是困于自身执拗的跳梁小丑罢了!”   皇后被全盘否定,顿时瘫倒在地,半晌道,“那皇上要如何?废了臣妾?”   雍正拧眉正要答言,便见竹息手捧懿旨前来,“奴婢漏夜前来,参见皇上。”   雍正见此不置一词,竹息只好硬着头皮接着道,“奴婢知道今天宫中有大变故,未免皇上烦心,遂持太后懿旨前来。”   “太后懿旨:皇帝须谨记,乌喇那拉氏不可废后。”竹息读完懿旨,又道,“太后还让奴婢问皇上一句:当年孝定皇后大行前,要皇帝善待她唯一的妹妹,皇上亲口应了,不知皇上还记得吗?”   皇后闻言闭上了眼,心中百味俱杂,却听雍正道,“皇额娘实在多虑,朕本也不想废后。”说罢他又看向皇后,沉声道,“咨尔福晋乌喇那拉氏,祥钟华胄,秀毓名门,温慧秉心,柔嘉表度,六行悉备,久昭淑德,于宫中四教弘宣,允合母仪于天下,曾奉皇太后慈命,以册宝册,立尔为皇后,钦哉。这是朕当初册封你的诏文,想必你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这段话早已刻在了她的骨血里,这是她的骄傲她的胜利,她自然畅快的铭记于心,倒背如流。   雍正不带感情的最后道,“乌喇那拉氏,日后你便带着这个你唯一执着的东西,迁去畅春园自省吧。你虽保有皇后头衔,它日却不得享有皇后祭祀,朕与你死生皆不复相见。”   雍正走出殿门的背后,皇后叩首在冰冷的地上,低低道,“臣妾,叩谢皇上圣恩。”   *   坤宁宫外,年嫔早已等了许久,雍正望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嫔妾只是前来道别。”年世兰神色平静,“毕竟以后皇上再不会看见嫔妾了,嫔妾原本想问皇上很多事,到了现在,却发现都没有问的意义了。”   见雍正依然不发一言,年嫔依然道,“故而,嫔妾只想知道皇上您不废皇后的真心是什么?”   苏培盛持着灯盏在远处,以年世兰的方位,只能看到晦涩不明的光晕遮住了雍正面上的神情,让他显得格外冰冷无情。   最终,雍正道,“现如今掌事的是端贵妃,膝下养有皇子,而慧妃资历不足,又怀有身孕。”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良久,年嫔慢慢道,“嫔妾知道了。”说罢便转身离去,身影竟有些不稳。   雍正见她走远,几欲不可闻的叹息声消散在风中。   帝王的心太小,他记下了满满的湘妃竹,便再看不见万花丛了。   【三十七】   六月初,欣嫔堪堪九个月的胎便在储秀宫中发动了。众人兵荒马乱了一整夜,欣嫔方诞下一个瘦弱的小格格来。   小格格瞧着便是体有不足的模样,哭声细微的和幼猫叫声一般,呼吸也极微弱。雍正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太后暼了一眼,心下便已长叹了口气,手上捻动佛珠,心中默宣了句佛号。   半晌,太后方对雍正道,“小格格既是天生体弱,便不宜一出生就取大名以免压了福气。欣嫔的孩子序四,宫里便先一律四格格的叫着罢。皇帝若是觉得委屈了欣嫔,不妨待格格长成了再细想个好名字。”   恭贵人生下的是个康健的阿哥,欣嫔诞下的这个小格格不仅体弱又有襄嫔所生的温宜珠玉在前,倒是不足为惧。至于慧妃的胎……若是个女孩还好,若是个阿哥……太后微微合上眼,心中有了计较。   那边厢欣嫔早已力竭昏睡过去,雍正眯着眼听着太医硬着头皮向他禀报,“……故而欣嫔娘娘此番怕是伤透了身子,便是再如何调养,日后也再难有孕了……”   太医说得含糊,并未直说欣嫔是因药物副作用而难以有孕的。太后不明就里只道了句“可怜见的孩子”,又听雍正客气地对她道,“皇额娘说的有理,那便待小四满周岁後再行赐名吧。”语罢又话锋一转,面带关切道,“儿子听闻太医院的人说皇额娘的身子近来又有些不大好了,此处尚有贵妃看顾着欣嫔。皇额娘毋须忧心,还是先回宫歇息吧。只是儿子近来政务繁忙,无暇前去探望皇额娘,还望皇额娘原谅儿子不孝之过。”   太后闻言面色一沉,不咸不淡道,“皇帝有心了,你即忙于国事,哀家又怎能怪罪只要不是为着那些不相干的事移了心性方好。”太后意有所指,指的便是雍正近来赖在长春宫的作为。   自薛氏产子后,太后为着七阿哥的抚养人一事多次在雍正面前试探。可皇帝却每每都在她开口前借机搪塞过去,如此数番下去,太后也没了应对的章法。此时听出雍正话语中的逐客之意,又想着那位身怀有孕正如日中天的慧妃,垂下眼帘,终究不免敲打一二,“哀家只怕这宫中再出一个华妃和年氏之祸啊!”----若非这位林佳氏还算知趣,得宠而非独宠,亦不忘推恩宠于其她妃嫔,太后早已容不得她。   言及慧妃,雍正却未再答言,只半福下身道,“儿子恭送皇额娘。”   “微臣恭送太后娘娘。”跪在一旁被迫全程听了这对整个大清最为尊贵的母子间机锋暗藏的对话,何太医僵直着身子蹭过去叩首行礼。   待太后离去,雍正便转过来盯着仍扒俯在地的何太医,直到见他额上冷汗津津,后背浸湿了一大块。雍正方缓缓道,“何太医的医术,当年先帝爷也是称赞过的。欣嫔的事,你便做得很好。”   何太医闻此忙道,“微臣职责所在,不敢夸功。”   “哼。”雍正冷哼一声,直言道,“朕要你调理好四格格的身子,让格格得以平安长大便可。但若是因你疏忽从而致使格格出了什么差错——”   何太医闻言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心知雍正这是在敲打他,不要以为他对欣嫔所生的格格不重视便因此不尽心而怠慢皇嗣。故而一时磕头如捣蒜,“微臣明白,绝不负皇上所托……”   雍正瞧他那个样子便拧紧了眉头,遂不再看他转身离开。身后的何太医这才哆哆嗦嗦地扶着一旁的柱子站了起来,仍然心有余悸方才的天威难测。   *   慈宁宫   竹息手捧供状走到太后一旁轻声道,“太后,这是江福海和琇夏等人的供状。剪秋姑娘……在慎刑司中咬舌自尽了。”   太后闻言只是略翻了翻,便一脸惊怒的将供状丢在一旁,厉声呵斥,“糊涂!”太后冷了声调,“哀家几次三番点拨于她,却仍然冥顽不灵,以致今日祸事!”   太后说罢急促地喘着粗气,疲惫的倚在塌上。竹息见此连忙上前替她顺气,劝慰道,“太后您对皇后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如今您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若是您也倒下了,那乌喇那拉家和乌雅家才是真的没了靠山。”   太后听后长长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皇帝连佟家的面子都不肯给,又何况乌雅与乌喇那拉氏乌喇那拉自出了怀恪一事便失了圣心,至于哀家的母家,那便更不用说了又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子孙”太后语带伤感,“哀家的年纪,还能再活几年可皇后也好,乌雅氏和乌喇那拉氏也罢,却都不肯叫哀家省心。”   竹息想起今日乌雅夫人入宫时无意间说出的话,手下的力道下意识地缓了缓,低声犹豫道,“明年乌雅家的小姐不也到了岁数么?那太后您何不----。”   太后闻言紧紧盯着她,目光如矩,冷冷道,“乌雅家的今儿个递牌子进宫了?”   竹息应道,“是。”   “真真是上不得台面。”太后复又想起当年的陶佳氏,皱起了眉头。半晌,太后思付一番,又问竹息,“最近三阿哥如何了。”   三福晋乌喇那拉·敏珠是皇后的侄女,为人最是端庄守礼,只是在她这个年纪却稍显刻板了,故而弘时一向不喜这位嫡福晋。以往有皇后压着,弘时还算安分,少有去其她侍妾房内的时候。但待皇后彻底失势,弘时闹得差点把阿哥所翻了天去:冷落打骂嫡福晋;偏宠妾室;前段日子还闹着要把那罗姓包衣宫女请封为侧福晋。雍正气得脑仁都疼,干脆下了禁闭,又要将那妾室仗毙。却不料那妾室竟已有了身孕,三阿哥逃了禁闭又跪在雍正脚下哭求的厉害 ,雍正也只得捏捏眉心认了。   至于罗氏,雍正自然不会真如三阿哥所愿直接加封侧福晋,只按例升为“格格”便是了。好在三阿哥也自知理亏,得知消息后也安分回去继续禁闭了。只是经此一事,乌喇那拉一族和三阿哥间的关系一度降至冰点。   太后瞧见竹息一脸的欲言又止便明白了,三阿哥是烂泥扶不上墙,太后也是无可奈何。顿了顿,又想到畅春圆中的皇后,太后微阖上眼,淡淡道,“襄嫔及年氏那里都准备好了?”   不等竹息回答,太后又沉声道,“襄嫔前后两次背主,这等心机深沉之辈,哀家自然留不得她。至于年氏,哀家还本以为她是得了教训,就此安分了。”太后眼神凌厉,“皇后这一遭,还真是什么都出来了。”   话到此处,有小宫女走进来恭敬道,“太后娘娘,恭小主带着七阿哥来请安了。”   太后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对竹息道,“你瞧,这才是个聪明人。”   *   襄嫔志得意满的扳倒皇后后,还盼望着晋位的旨意,可惜,她永远也等不到了。   太后拖了两个月,九月的金秋时节,襄嫔便暴病殁了。如宝钗所想,太后将怒气发泄到了襄嫔与年嫔二人身上,整件事,她不仅除掉了皇后这座大山,还分毫未损。日后便是太后有所猜疑,为着七阿哥太后也不会再说什么了,毕竟皇后已然是翻身无望了。   至于欣嫔因药物致孕一事,雍正使了手段将此事压了下来,毕竟后宫妃嫔中用药求孕的人不在少数,若真是查到最后,只怕欣嫔便要百口莫辩了。且这段时日宫中事故频频,为着后宫稳定,雍正只暗地里清了储秀宫中的奴才便罢手了。   长春宫   黛玉舒适的眯着眼倚在贵妃榻上,紫鹃则在一旁细心的替她揉腿。雍正坐在对面一边批折子一边瞄着黛玉,刚刚他自告奋勇来为黛玉按摩,反倒因技术差被嫌弃的赶了下来。   雍正瞧见她因着身孕总算圆润了些的身子,脸上都带出些婴儿肥,煞是可爱。雍正瞧得心痒难耐,笑着趁其不注意上前拧了一把,惹得美人瞋怒的一瞥。   “咳,”雍正低咳一声,笑道,“朕瞧着你总算是胖了些。”   “那皇上是嫌弃臣妾胖了?”黛玉撇撇嘴,随后又想起宝钗怀着七阿哥时的样子,不免嗤笑道,“那好在皇上先前是未看着恭贵人的模样,不然啊——”   黛玉拉高了声调,递给雍正一个‘你想’的眼神——雍正苦笑着摇了摇头——宝钗有孕后期的身子是真的‘圆润’,她原本就生的富态,到了后来,脸上不需笑都能清晰的看出双下巴来,被不少妃嫔暗地里嘲笑过。   女人有孕后极易心性不定,雍正便好言道,“你如今是妃位的贵主儿,何苦和个贵人计较。”   黛玉闻言便抿紧了唇,她又想起那个诡异的梦,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只道,“臣妾自不会与她计较。”   雍正拿起茶盏,瞧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不免纳罕,刚要细问,却见苏培盛躬身进来低声不安道,“皇上,翊坤宫的颂芝姑娘来报,说是年嫔娘娘大不好了。”   雍正猛地一顿,恍惚间,手中的茶盏被失手打翻在地。   【三十八】   整个雍正五年的节奏都快的让人应接不暇。   先是佟家出事,前朝震荡;随后宫中又传出皇后失势避居畅春园和最得宠的慧主子有孕的消息;最后便是普一出生便封了‘和硕公主’头衔的三公主温宜的生母襄嫔曹氏及昔日的华妃年氏的薨逝。   雍正急急赶到翊坤宫时,年世兰的眼神都已经混沌了。   颂芝趴在床头一侧,紧抓着她的手,不顾礼仪的哭道,“娘娘!您再撑一撑!皇上他来看您了啊!”   年世兰闻言吃力的将手臂抬起来,向空中摸索着什么——雍正一把抓住握得紧紧的,上前勉强冷静道,“世兰,朕来看你了。”   “皇上……”年世兰反手也握紧雍正的手指,回光返照般力气大的吓人。她拼命的眯着眼,想要最后一次透过浑浊的视线看清眼前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的脸,声音梗塞而虚弱,“欢……欢……香。”   “什么……”雍正一怔,刚想要贴近些听的更清楚一点,便见一直跪在下首的周宁海酿跄着站起来,亦是泪流满面,“皇上!是欢宜香……奴才这就去点……娘娘您闻着!”说罢他便跑到香笼旁,点起了袅袅的清香。   像是嗅到了这股曾令她痴迷喜欢着的香气,年世兰的表情也舒缓开来。她的手落下来扯住雍正的衣角,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含糊不清道,“皇上……给,我……只,……我,的……”   这回雍正听得清晰,他看着她弥留之际时所展露出的难得最为纯真的笑容,心底一阵发酸,安慰她道,“对,是只给你的,除了你,别人谁也别想要的。”   听到他这句话,年世兰先是一怔,接着眼泪扑朔朔的往下掉,痉挛般的拼命喘气——雍正这才惊觉她竟瘦的厉害——手指也从雍正的衣角边滑了下来。   “太医呢!太医!给朕滚过来!”雍正扶住她的身体,眼角都急得发红。   待太医刚刚从侧殿跑过来,雍正便听道身旁的颂芝从喉间喊出一声格外凄厉的哭喊,“娘娘!娘娘!您别丢下奴婢……”紧接着,四周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小宫女的抽泣声。   雍正还紧紧抱着怀中尚有温热的身体,他僵住了身子,不敢低下头去看,只觉得嗓子在一瞬间干涩的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   赶过来的倒霉太医大着胆子上前为年嫔把脉,随后扬声道,“年嫔娘娘殁——“   他刚喊完一半,便被身侧暴怒的雍正当胸一脚踹了出去,双眼赤红,咬牙道,“滚!”   那太医滚了一圈才堪堪停下,却不敢真的滚蛋,不顾身上的疼痛颤巍巍道,“皇上息怒——!恕臣医术浅薄——”   雍正暴躁的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的又说了一句,“滚。”   那太医听了如蒙大赦,战战兢兢连滚带爬的奔了出去。   雍正长呼了一口气,这才低下头去看她死后的面容,下意识地搂紧,低低道,“你们都下去吧,朕一个人有话要与年嫔说。”   苏培盛闻言,纠结着劝阻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轻声道,“嗻。”   待众人都退了下去,雍正莫名想起了那晚年嫔单薄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最后,他闻着欢宜的香气,摩挲着她的发顶,带着意味不明的语气缓缓道,“实在难得见你这般安定的模样……下辈子,别再入皇家了。”   半个时辰后,雍正已然平静的走了出来。他看向仍面容哀戚的颂芝道,“你家娘娘……之前可曾留下过什么话?”   颂芝低下了头,“娘娘想说过什么,最后又说‘说什么都没了意义了’,故而不曾留下过什么。”   雍正闻言眼神一动,叹息道,“这又能说……是谁的对错呢……”他想了一番,又对颂芝道,“你家娘娘生前也是疼爱温宜的,你等若愿意,便去照顾公主吧。”   “奴婢谢过皇上美意,”颂芝福了一礼,“只是奴婢等只想守着这翊坤宫。”   “也罢,”雍正又是一声叹息,“你原本是世兰身边的一等大宫女,现在朕便升你为翊坤宫掌事姑姑。”   “奴婢谢过皇上隆恩。”   苏培盛见雍正又大踏步的往前走,连忙一路小跑的追了上去,“皇上,您这是要上哪去啊?”   雍正头也没回,压着火气道,“去慈宁宫!给朕的好额娘请安!”   慈宁宫内,太后和雍正两人爆发了最大的一场争执,两人几乎都快撕破了脸面,太后的句句言语如刀子般戳在雍正心上。   “皇帝也不必这般急着质问哀家,那先皇后之事何等隐秘!年氏一介罪妃于坤宁宫中冷落一年,仍有如此之手段。哀家若还留着她,岂非后宫之祸患!”   “年氏自欢宜香一事起,一步错便步步错!皇帝敢保证年氏心中当真会毫无怨言?且年氏早些年一度嚣张跋扈,以致买卖官爵,得罪了不少前朝官员与后宫嫔妃。皇帝费心想着让年氏安稳度过余日,只怕其她的那些妃嫔都会心生不安啊!长此以往,则置后宫、前朝的安稳于何地?!”   最后,太后冷冷道,“何况就算是哀家没对付那年氏,看到年氏沉寂一年后还能联合其她妃嫔扳倒皇后,皇帝扪心自问,你可会像相信慧妃一样去信任年氏?即使只是来自帝王的猜疑,也足以毁掉任何人了。”   雍正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他哑口无言,心头却是怒火上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拂袖而去。   身后是太后疲惫的喃喃自语,“皇帝,哀家的荣耀,除了你,便只有乌雅氏与乌喇那拉氏了啊……”   *   年嫔逝后不久,慧妃于长春宫中足月平安诞下一女,序齿为五。雍正当即赐名‘和嘉’,加封‘固伦公主’,荣宠犹在温宜公主之上。   而在雍正六年的正月,紫禁城送走了一位死后极尽哀荣的妃嫔——雍正追封年世兰为皇贵妃,谥‘敦肃’,葬入西陵妃园陵,之前的襄嫔则葬在泰陵妃园陵齐妃墓室的偏殿。   随后,雍正下旨令敬妃抚养温宜公主。温宜年方五岁,对周身的人事还只有一个浅薄的映像,初入敬妃的咸福宫时尚有些拘谨,时日一旧便渐渐活泼起来,敬妃自是爱得不行,待其视若给出。   而在七阿哥一事上,太后与雍正各退一步:太后可抱养七阿哥,但恭贵人必须得以时时探望。   敦肃皇贵妃抚灵那天,雍正迎着风雪站在高处向下眺望,举目四望皆是白雪皑皑。雍正突然想起,年世兰初入王府时也是在一个冬天的雪日,她那时还只是个天真娇气的少女,笑起来的模样比怒放的芍药花还要艳丽。   可她后来入宫封为‘华妃’,落魄降为‘年嫔’,甚至死后追封‘皇贵妃’,却又都是在这样寒冬的大雪之中。   “皇上——”   雍正循声望去,却是黛玉手捧着一大堆东西寻了过来。   黛玉瞧着他的侧脸,却严肃着一言未发。雍正被她瞧得不自在,又听她‘扑哧’一声,随后把斗篷细心的披在雍正的身上,又把手炉塞在他手里,眉眼温柔。   然后她撑开一把伞,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陪着他看了一场纷扬的白雪。   【三十九】   开春后,阿哥所中的罗格格便诞下了雍正的庶长孙。三阿哥自是欣喜若狂,雍正心里却是吞了苍蝇般腻歪。所谓‘眼不见为净’,不久三阿哥便草草被封了个‘固山贝子’爵,出宫建府了。   慧妃所出的五格格和嘉不出所料的成了宫中最得雍正宠爱的孩子,远远超过其它阿哥格格。这般情景下,同是生了格格,如此的差别待遇,欣嫔心中难免泛起了嘀咕,更何况她所生的四格格因着天生体弱,到现在也未上得了玉牒,连名字都没有。但她性子向来爽利,心里的那点子不自在只略想了想便把整颗心都放在四格格身上了。   而其她妃嫔不论心中是作何感想,当着雍正和慧妃的面,对着还不会走路的五格格从来都是不吝啬口中的赞美之词:什么‘五公主天庭饱满,真真和皇上是如出一辙,将来定是福泽深厚’;又或者是‘瞧五公主的眼睛不是生的和娘娘一般,实在是个美人胚子’之类的。故而只短短几天,和嘉便成了个小富婆:年节时雍正按例和私下的赏赐;太后为了缓和和皇帝的关系赏赐的年礼;其她各宫妃嫔和各色福晋夫人为讨好慧妃送来长春宫的随礼……诸如此类。   雍正还笑称这些都要攒着为五公主存嫁妆,等和嘉长大后出嫁必是要‘百里红妆’。   到头来最得闲的便是敬妃了,她是有女万事足,待慧妃做完月子后便干脆利落的将手头的宫务报给了长春宫,一心只想着照顾温宜。雍正也想要黛玉着手宫务,便下旨由贵妃总理,三妃协理,敬妃只担个名头罢了,凤印及中宫表笺雍正暗地里却交给了黛玉,并未由贵妃执掌。   黛玉上手宫务的第一件事,便是与贵妃和裕妃商议六月份的雍正朝第二次选秀事宜。   *   御花园   “七阿哥生的着实可爱,瞧着便有一股聪明劲,贵人实在好福气的。”乌雅夫人笑道。   “夫人客气了,不过是托了太后娘娘的庇佑罢了。”宝钗意有所指道,“只是现如今皇上一颗心都在慧妃身上,我好在还有阿哥傍身,可那些不得宠的小主们和今年即将入宫的秀女们,若是稍有不慎,只怕便是再难得见天颜,冷落在这济济后宫之中了。”说罢又颇为惋惜地重重叹息一声。   乌雅夫人闻言眼神一闪,试探道,“说来实在是汗颜,家中小女今年也是备选的秀女——若是在宫中能得贵人点拨一二,太后与乌雅一族自会铭记于心的。”   “夫人,时辰不早了。”宝钗却未答言,在宫门旁的花丛处停下了脚步,温和道,“我便送夫人于此处了。”   “有劳贵人了。”乌雅氏得礼地福身道。   “夫人慢走。”   看着乌雅氏走远,莺儿一面扶着宝钗向延禧宫方向走去,一面不满道,“刚在太后宫中时,那乌雅夫人真是无礼之极。明明是有求于小主的,偏还故作姿态,话里话外都是试探小主的意思。”   “莺儿,不得无礼,那是太后娘娘的亲族。”宝钗平静道,“我虽生了七阿哥,但在乌雅夫人看来我也不过是个依附于太后的小小贵人,且乌雅家的姑娘也将要送选——在乌雅氏能诞下或抚养真正与乌雅一族利益攸关的皇子前,我的作用,看上去自然便不是那般稳固了。”   莺儿闻言担忧道,“那太后若真的放弃了小主——”   “慌什么?”宝钗依然不慌不忙,“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太后想要两全其美,皇上可未必会准许。”   说罢,她又低声问道,“我命你备的那些礼品,可都亲自送去长春宫了?”   “早便都送去了。”莺儿不情不愿道,“小主每次前去长春宫拜见,那位主儿,却是十次里是有九次不见的。别宫的娘娘,谁有如她这般的?小主又何必苦了自己呢!”   宝钗微微一笑,刚要答言,却听得前方的假山处隐隐传来一两声争执。宝钗忙示意莺儿噤声,上前两步细听起来。   听声音似是两个少年人,其中一个语带怒气的训斥道,“……瞧你成个什么样子!不去温书,倒跑去不正经的地方贪玩!”   被训的孩子浑不在意的撇撇嘴,嘟囔道,“去慧妃娘娘宫里哪算不正经的地方?皇阿玛还天天去哪!四哥难道是觉得皇阿玛有错喽?”   “你——”被唤作‘四哥’的人顿时语塞。   听到此处,宝钗已是在心中辨明了这二人的身份。她故意踩断脚下的一根树枝——那二人顿时惊疑不定地望过来——宝钗整了整衣衫,笑意盈盈地上前福礼道,“延禧宫贵人薛氏,见过四阿哥、五阿哥。”   四阿哥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将五阿哥弘昼护在身后,随后充满戒备的盯着她,“贵人来此是为何事?”   “不过是见春日盎然,故而来这园中踏春赏景,途经此处罢了。”宝钗笑得越发温和,“不想竟是惊扰了两位阿哥。”   四阿哥瞧了她半晌,绷起脸来敛眉毫不客气道,“我与五弟还有事要谈,贵人可以离开了。”   宝钗闻言面色不变,温顺道,“这正午的日头也还热得很,两位阿哥若是贪玩而中了暑,那便得不偿失了,还是早些回阿哥所罢。”   四阿哥面色略有缓和,“谢贵人提醒。”   宝钗颇为善解人意地退了下去。   过了半晌,弘历两人方松了一口气。五阿哥弘昼面带不安地拽了拽自家四哥的衣角,“四哥,恭贵人该不会在皇玛嬷和皇阿玛面前瞎说些什么吧?也不知她听了多少……”   “哼,她还不至于这么蠢。”弘历拧眉,面色不善的伸手狠狠拧了把弘昼的脸蛋,“早就叫你安分些了——以后少去长春宫。”   弘昼反倒笑嘻嘻道,“慧母妃生的美,新有的固伦妹妹也可爱的紧,怎么四哥不去看一眼?”   “她算哪门子的固伦公主?”弘历冷笑一声,“不过是个还没长成的孩子,皇阿玛偏爱得紧。嫡皇额娘还在畅春园里,皇阿玛反倒把个偏妃生的格格封作‘固伦公主’了。”   ——还不知能不能活得成呢,弘历把这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作为皇家的阿哥,他这个年纪不是毫无所觉的——雍正对慧妃和她所生的格格展现的非同一般的宠爱,令弘历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心中既庆幸慧妃生的是个格格,他还有争储的优势,却也对这个享有了雍正全部父爱的小格格妒忌不已。   他幼时不受重视,受尽那些跟红顶白眼皮子浅的奴才的白眼。日后被端贵妃抚养,他的人生才迎来了转机。且他自问在大些的兄弟中不论学识亦或行事皆是出彩的,便更加渴望得到雍正的认可来证明自己——也拼命的想要向上,爬到乾清宫中的那把椅子上。   弘昼瞧着自家四哥心不在焉,难得没胡闹不着调,贴心道,“那四哥,我们回去吧。若是回去的晚了,不止嬷嬷,额娘也是要来训的。”   弘历闻言胡乱地点了点头,斜眼道,“你倒是难得知道规矩二字是怎么写的。”   弘昼便摸了摸鼻尖,不满的鼓起了包子脸。   雍正六年六月初,雍正朝第二次大选便拉开了帷幕。   【四十】   “包衣护军参领满达女哈达那拉·熙春,年18——”   “撂牌子,赐花。”   “下一列——”   “这届的秀女哀家瞧着都很不错。”太后笑着对雍正道,“宫里的阿哥满打满算竟只五个,皇帝也要为着子嗣着想。”   “皇额娘说的有理,朕自晓得。奈何子嗣一事原也是急不得的。”雍正半眯着眼,坐在上首着看这群秀女上来一拨下去一拨,再上来另一拨,直瞧得昏昏欲睡。   “那也是皇帝你不曾上心,只哀家冷眼瞧着,想必也是这宫中没几个可心妃嫔的缘故。”太后淡淡道,“皇帝上一届只选了四个,这三年过去了,也只出了个慧妃。这一届,皇帝大可多选几个有眼缘的新人。一来,为宫中添些新气象;这二来,也好堵一堵那些针对慧妃的酸言酸语。”   雍正闻言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一声不吭。太后便语重心长道,“慧妃性子终究柔善不擅争斗,即使有皇帝你护着也是有百密一疏之时。依哀家看来,皇帝的做法对慧妃而言只怕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太后眼见雍正在慧妃一事上是软硬不吃,如今恰逢乌雅氏嫡系一脉的姑娘入宫备选,太后为为其争取先机,也只能是苦口婆心转换柔情攻势了。   “儿子记下了,听闻朕的‘亲表妹’也在参选名单之上?儿子倒要好好瞧一瞧。”雍正想起乌雅氏的一则轶事,面上一本正经地说着,心里却暗暗腹谤乌雅氏净出幺蛾子。   雍正故意将‘亲表妹’三字咬的极重,膈应到了自己也恶心了太后。原因无他,今儿备选的这位乌雅家的姑娘细算起来还真不算是雍正的嫡亲表妹。她的生母,那位乌雅夫人并非乌雅家的嫡夫人,而只是个由妾室扶为的继室。   这位乌雅夫人原姓董鄂氏,是个如佟家的李四儿一般的传奇人物。为妾室时便闹得乌雅家全家乌烟瘴气不得安宁,那位原配夫人没几年便被董鄂氏拾掇着被自己的丈夫给逼死了,只留下了个堪堪10岁的女儿。只是好景不长,董鄂氏扶为继室后,这个原配夫人所留下的孤女也不堪折磨病逝了。   此事向来被太后视作丑闻,可那位乌雅大人——也就是太后的亲弟弟——却执意一意孤行,甚至不惜数次忤逆太后的意愿。太后身居后宫少不了家族的支持,自然不想与家族关系僵化,心中再气也只得认了。   后来太后见那董鄂氏也算安分,太后心中再是不喜,顾忌着弟弟,只面上冷淡些便是了。但心里毕竟扎下了这根刺,提起这茬太后便觉心气不顺的很。至于那位原配夫人的娘家,那时乌雅家气盛,又碍于宫中积威已久的德妃,那家也只得忍气吞声了。   太后乍闻雍正话里的弦外之音,面上都变了神色,心下忍了忍方笑道,“皇帝说笑了。”话到此处,恰好那监礼太监正点到乌雅家的这位主儿:   “通政司参议席尔达女乌雅·怡蓉,年15——”   太后与雍正闻言皆停了话头,向下方望去:见是个打扮鲜明艳丽的秀女,身上的湖色花妆旗袍绣满了花卉,极显富贵繁丽;头上梳了一字两把头,各在两边戴了藏蓝色的钿子。   “秀女乌雅氏怡蓉,见过皇上、太后。”乌雅·怡蓉仪态万千地上前一步福礼,微垂着头平视地面。   太后见此暗暗点头,心想礼仪倒是不错。太后有意引雍正显出些重视乌雅氏的行为来,便故意前倾着身子温和道,“好孩子,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乌雅·怡蓉便微微抬起头来,眼神仍然向下,只拿余光偷偷瞥向雍正,神色都娇媚的很。   太后却显然对她这张脸很是满意——若是长得不够漂亮她还要再多费心思。太后便转过脸来温声道,“皇帝,你觉得如何?”   雍正的语气辨不清喜怒,“皇额娘觉得是好,那自然是好的。”   “哀家觉得好的,也要是皇帝你喜欢的才行。”太后意有所指道,“不然岂不是又白费了心思?”语罢又问乌雅·怡蓉道,“在家可习过什么字?读过什么书?”   怡蓉闻言却瞥了一眼一旁沉默的雍正,思付一番娇俏道,“臣女虽不曾拜过什么名家大师,却也是通读过《女则》、《女戒》,写得几个字的。若论诗书,臣女倒是读过慧妃娘娘的诗作,心中很是仰慕其才华。”   太后喜欢贤惠安分的妃嫔,至于慧妃的诗作,却是怡蓉想要搏雍正好感获取关注的手段了。   雍正闻言果然抬眼略看了看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赞道,“你倒是实诚。”——他素来听惯恭维,自然瞧得出眼前人的小心思——好个乌雅家精心调·教出的姑娘,倒是有几分小聪明,可惜却是个心段不足看不清形势的。   雍正心下想着,一面示意那监礼太监留下记名。   那太监会意扬声道,“留牌子,赐香囊----”   “臣女谢过皇上恩典。”乌雅·怡蓉再次蹲身福礼,掩住了唇角扬起的势在必得的张扬笑容。   *   长春宫   雍正到的时候黛玉恰在内室午睡,雪雁倚在榻边强撑着精神为其打扇。奶娘抱着和嘉在外室边逛圈走着边轻声哄着她,一转眼便瞧见明黄色的身影在外门一晃而入。那奶娘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慌慌忙忙的便要福礼请安。   “奴婢——”   “哎,起来。”雍正怕吵醒正在内间午睡的黛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那奶娘起来,神色温和的去看她怀里的小和嘉。   小和嘉原本在奶娘晃晃悠悠的臂弯里玩得高兴,见奶娘停了下来,顿时不满的‘咿咿呀呀’叫着,在空中向雍正挥舞起胖乎乎的小拳头来。   雍正瞧得有趣,相当恶劣地伸出手把她的小拳头用力的摁了下去。细按月份算来,小和嘉堪堪一岁多,还差四个月满周岁整。此时她鼓着白嫩嫩的腮帮子,仿佛一掐便能掐出水来,黑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好奇地盯着雍正。   瞧她的反应着实可爱,雍正顿时得寸进尺,慈爱的握上她的小胖拳头,摁着手背上鼓起的酒窝玩便不肯放手了。这下可惹恼了小和嘉,她蹬蹬腿,把胖拳头从雍正的掌心抽出来对准眼前人的大脸便要打下去。   奶娘惊呼一声,刚要动作请罪。雍正反应更快,一把抓住了她作乱的小拳头。   小和嘉顿时怒气冲冲的‘啊啊啊’叫了起来,她扒着奶娘的肩膀吃力的想要站起来,哪想到刚支起一半身子,就被眼前这个可恶的人轻描淡写的用一根手指头摁住脑门给摁了回去。小和嘉‘啪唧’一声便跌回了奶娘的怀里。   小和嘉:……小和嘉憋红了脸,怒嚎哭!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哇哇——”   奶娘慌忙又晃悠着哄她,“公主不哭,不哭……”一旁的雍正手足无措,笨拙的戳着她的脸蛋,心里则暗暗叫苦。   果不其然,房内被哭声惊醒的黛玉匆匆赶出来后见到眼前的场景哪还有不明白的?她瞋怪的看了眼雍正,便从奶娘怀里接过和嘉哄了起来,一面挖苦道,“皇上怎么又惹和嘉了?偏要和个小孩子闹。”   雍正闻言讪讪道,“这也太能哭了些……”   说来也怪,普一到了黛玉的怀抱里,小和嘉立刻便停了哭声,乖巧的不得了。黛玉见了,笑着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小和嘉便开心的裂开了嘴乐。   雍正见此酸溜溜道,“女儿果真都是疼母亲的,小和嘉可不曾像这般冲朕这个阿玛撒娇过。”   黛玉又抱着和嘉哄了一阵,便命奶娘抱了下去,随后坐在梳妆台前由着雪雁为她整理,一面笑道,“你这个阿玛但凡正经些不再去逗弄她,自与你亲近的。”   雍正只得尴尬的笑笑,又殷勤的上前来接过雪雁手里的活计,替黛玉拢着发鬓。雪雁见此便知情识趣的福礼退了下去。   黛玉看着镜中雍正模糊的面容抿起唇角,故意吃味道,“皇上不是刚看了那些个美人么?怎么不去想她们,倒来臣妾的长春宫了。”   雍正闻言却不急着答言,细心挑了个宝蓝色的宫花戴在黛玉头上,方慢悠悠道,“自然是这里有朕最上心的美人——”雍正打趣道,“朕若自比相如,那自然唯卿担得上文君,与朕共谱一曲《凤求凰》。”   黛玉便扭过身笑着去捶他,只道,“好不害臊!又拿这些句子消遣我!”   闹了一阵子,雍正搂着黛玉倚在长榻上看她读《世说新语》,漫不经心道,“这届秀女选出来的皆已入宫学着规矩,朕待会儿命人把名单给你送来,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吧,若有什么不懂的,倒可请教敬妃裕妃。”   黛玉闻言顿时没了看书的心思,如今位分最高者当属端贵妃无疑,且在宫中向来声望极好,可这新晋秀女一事雍正竟连沾也不肯让她沾……   正想着,却听雍正又问道,“朕听说老五总是跑你这玩?好几次都是被老四抓了回去?”   “五阿哥还是小孩心态呢,倒是四阿哥,小小年纪却沉稳的很,一身的气质凭谁见了都要赞上一句。”黛玉笑道。   想着弘历,雍正意味不明的赞同道,“老四却是个颇用心的。”——只是用心太多了。   *   七月初,新晋秀女学完宫规皆搬入了各宫。尽管太后劝着雍正多留些新人,此次也只选了三个:满镶蓝旗的乌雅·怡蓉,封为‘常在’,居‘延禧宫’;汉镶蓝旗管领刘满女刘玉莹,年‘18’,封为‘答应’,居‘景阳宫’;汉正蓝旗知州马应芎女马筠,年‘16’封为‘答应’,居‘永寿宫’。   八月初,雍正首翻新人的牌子便是乌雅常在。   【四十一】   皇后圈在畅春园,太后便复了妃嫔往慈宁宫请安的规矩,而在抱养了七阿哥后更是频频插手宫务。如今弘时是没得指望了,七阿哥尚为幼龄,未来资质如何还不可预知,而乌雅常在方刚刚入宫,人脉、势力、恩宠更甚皇子皆需细细谋算。   时间是对目前的太后而言最为紧迫的东西,她必须要强撑着气势,在慧妃诞下最合帝王心意的皇子前为家族开拓出有着最大利益的一条道路。故而,身居高位资历久远积威厚重,膝下又有一位将要成年敏而好学的阿哥的端贵妃,便成了太后心中颇为忌惮的对象。   更何况这位四阿哥也非纯善之辈,在雍正硕果仅存的三个大些的阿哥中,不声不响的挣得了好风评,强压了已然大婚开府的三阿哥一头。且太后平日冷眼瞧着,端贵妃竟与裕妃走得最近,连五阿哥也颇听四阿哥的话。虽然有两个阿哥皆是年龄相近投缘的缘故,但在太后眼里,俨然便是妃子间的党派盟约的苗头。   宫里就五个阿哥,大的三个里的两个若真是联合起来,极有可能威胁太后的计划,太后久居高位掌控全局惯了,自然不会容忍这般情形出现。且裕妃早年出言针对过皇后,又曾在年氏一事上为贵妃开脱,这些事太后原本已淡淡忘却了,现在一朝回想,裕妃的举动便处处意味不明了。   思及此,太后便频频发难,端贵妃再度因病放手宫务,撤了三个月的绿头牌;裕妃也借故礼佛之名避嫌。慧妃太后是针对不得的,为欲盖弥彰太后又强行拉上了敬妃,还命恭贵人和刚入宫没多久的乌雅常在协理敬妃学习宫务。   这便是明晃晃的栽培和着手建立人脉了,敬妃是太后为堵住各宫的嘴立的牌坊,真正的意思自然是恭贵人与乌雅常在两人。   想着再过两个月便是和嘉的周岁宴,尽管雍正明白太后绝不会蠢到这么快的在满月宴上动手,对恭贵人及乌雅常在两人也必定是再三敲打。但想想近来借着得宠和太后青睐便很快张扬膨胀起来的乌雅常在,雍正回头就在协理宫务的名单上添了和贵人及马佳贵人,算是对太后作为的回敬。   *   景阳宫   四阿哥心不在焉的做着功课,每写上一段话便偷偷偏过头去瞧自家额娘。   “弘历,”正做着绣活的端贵妃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温和道,“你今儿学的不认真,是有什么话要和额娘说?”   四阿哥拧着眉道,“额娘明明没有病却偏偏‘养’在宫里,连宫权都不得不放手,是否是因为太后为难?”   “你从哪里听来这些闲话的?额娘只是近来太过忙碌不舒服才歇着罢了,难道额娘抽空来陪着你,你反要不领额娘的情吗?”端贵妃避重就轻地说着,又训斥道,“还有你怎么一口一个‘太后’的?对你皇玛嬷你就是这样的态度?嬷嬷们教你的礼仪都是白教了不成。”   四阿哥却偏拗着性子,冷笑道,“除了从前的三哥和现在的七弟,宫里还有哪个阿哥格格能在我这位‘皇玛嬷’眼里放一放?只怕便是那位封为‘固伦公主’的五妹妹,她也是恨不得瞧不见的。”   端贵妃一时语塞,又听弘历低声问她,“失却手中应有的权柄,处在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位子上。额娘也是八旗贵女的出身,难道便不想争上一争?宫里讲究‘母以子贵’,如今的形势,不正是儿子的好时机?”   听懂了弘历言语下迫切的野心,端贵妃登时便是一个激灵,厉声呵斥,“住嘴!皇上如今正当壮年,你怎么敢有这样大不敬的念头!   见端贵妃难得失态的模样,弘历一时竟怔住了,喃喃道,“额娘——。”   端贵妃稳了稳心神,不再去看他,语气冷凝,“阿哥读书昏了头,吉祥,还不快去抚阿哥到殿内歇着。”   弘历闻言涨红了脸,“额娘!我也是皇阿玛的儿子!难道额娘也觉得儿子是和儿子那出身低贱的生母一般,没那个资格去争?!”   见两人真有吵起来的架势,吉祥忙上前劝住四阿哥,低低道,“奴婢的好主子!少说两句吧!您今天不管不顾的说出来,也顾忌顾忌娘娘的心情啊!”   弘历这才勉强消停下来,一言不发的冲进室内,吉祥连忙追了上去。   好说歹说劝安分了四阿哥,吉祥走出来便见自家娘娘仍坐在书柜旁,一只手撑在脑旁,怔怔地盯着眼前的摆设发呆。   吉祥轻声走过去为其捏肩,道,“娘娘可是觉得乏了?奴婢为娘娘按按吧。”   端贵妃疲惫地点了点头,半晌,低低道,“这孩子从小就争强好胜,做什么都非要做到最好,还处处都要和弘时比肩。本宫那时只以为他是以前不受人重视惯了,便待自己格外苛刻些,听不得他人的闲言碎语。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竟起了争储的心思。”   吉祥静静听着,见端贵妃对四阿哥的所为似有不赞同的意味,忍不住道,“娘娘为何这般生气呢?四阿哥又不是不堪大用——娘娘小时不还常常叹息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上阵杀敌重振齐佳一族的门楣吗?皇子争储本便是不能避免的事,若四阿哥真能搏得皇上的青眼,还能不善待娘娘的母族吗?”   端贵妃闻言心下一沉,“吉祥,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吉祥不免手上一顿,不再作声。   “这事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端贵妃缓缓道,“皇上正当壮年,年长又出众的皇子言行稍有不慎只怕便是又一个废太子。且如今四阿哥优势不显,本宫便是有心支持,本宫一人的意愿也不能代表齐佳氏一族的想法。”   且老四这样的性子,只怕不会为皇上所喜。端贵妃想着四阿哥那句‘难道额娘也觉得儿子是和儿子那出身低贱的生母一般’泄愤的话语,心下几番思量。明知太后虎视眈眈,还这般不谨慎的暴露自己的野心——端贵妃叹息一声,终究是心性不足。   但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其性子,也好拿捏,且若真能得齐佳一族全族支持,未必便争不得。端贵妃脑中的思绪百转千回,最终道,“近来太后那边风头正盛,管束好这景阳宫上下,此事不得再提,让本宫想想。”   “是。”吉祥道。   *   抓周,一种小孩周岁时的预卜婴儿前途的习俗。新生儿周岁时,将各种物品摆放于小孩面前,任其抓取,传统上常用物品有笔、墨、纸、砚、算盘、钱币、书籍等。   和嘉的品轶为‘固伦公主’,又最得雍正宠爱,抓周礼颇为隆重,规格甚至堪比嫡子品级。借着此次抓周礼,同样满了周岁身体康健些的四格格也得了赐名‘淑和’,上了皇家玉牒,了却欣嫔的一桩心事。   黛玉近来逐渐熟悉上手宫务,又是此次抓周礼的主办,雍正便将裕妃手里的权利分化一半交给她,便于其渐渐掌控六宫。裕妃早料到会是如此,雍正在她永和宫的探子从来只多不少,她也颇为识趣,尽数按雍正意思移交手中权力,绝不恋权。   抓周所用的物品虽有内务府备齐,但为全长辈赐福运’之意,也会命妃嫔们准备不同寓意的物品,交由内务府检查后作‘添礼’置于案上。   其她妃嫔所送的添礼大都中规中矩,无非书籍绣活之类代表女儿家蕙质兰心类的物件,独乌雅常在送了一匹色彩华丽绚烂的软烟罗。   “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嫔妾祝愿公主未来能如己所愿觅得良婿,得意尽欢。”乌雅常在面上诚恳而无辜,表面是在送上祝福,实际则是在暗讽哪怕是固伦公主也无足轻重,不过是像这软烟罗般华而不实,不比生了阿哥的有价值。   “常在实在是有心了。”黛玉仿佛感受不到徒然凝滞的气氛,笑语盈盈道,“所谓‘眼中何物,心中何物’,乌雅常在的心境想必就和这匹软烟罗一般。”   这匹软烟罗在你眼中寓意为何,那你的心性品性便是如何。黛玉巧妙地模糊了后者所代表的概念,小小的反将了一军。   乌雅常在闻言不免一噎,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包藏祸心。她刚想如何圆过去,便听上首的太后淡淡道,“好了,这礼也送了,心意也尽了,时辰将近,还是快快开始吧。”乌雅常在不敢忤逆太后,只得不甘心的败退。   雍正饶有趣味的瞧黛玉发威,也不想坏了自己宝贝女儿抓周礼的好气氛,便附和太后道,“那便开始吧。”   那边厢便有机灵的小太监将这些物件尽皆倾到在案上,按顺序零散的分布在四周。嬷嬷抱着和嘉小心翼翼的把她放在这些东西中间,小和嘉一看见这些稀奇古怪的新奇东西便挪不开眼了。   许是见她停留的久了,马佳贵人有些担心,便上前在一本书籍旁用手指关节轻轻敲击书背,以此来吸引和嘉的注意力,“来,小和嘉,来拿这个。”   听见了声音,和嘉果然向那便爬了几步,作势要过去的样子。   恭贵人便含笑道,“这可是要自己拿的方算数。”   马佳贵人闻言只得离得远了些。   再没了声音,小和嘉便又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那匹软烟罗前,还颇为好奇的盯着。这下妃嫔们的心都被吊了起来,乌雅常在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挡也挡不住。   黛玉也皱了皱眉,却见小和嘉看着看着后竟颇为嫌弃的一把抓了起来丢在了地上,然后‘哇哇哇’着很是不满的挥起了拳头。   一众妃嫔皆被这神展开惊得面面相觑,乌雅常在面上更是难看的要命。裕妃笑道,“看来公主是不大喜欢常在准备的这么鲜艳的东西了。”   雍正便上前诱惑道,“和嘉不急,你随意选两样都好,事后皇阿玛再赏赐你些更好的。”   也不知是听懂了‘赏赐’二字或是见着雍正的脸便兴奋了,小和嘉立马抓起了身旁的弓箭和一块玉石。   一旁的小太监忙扬声道,“五公主抓弓箭一把,玉石一块——”   这回连雍正也有些反应不及,弓箭和玉石……这算什么神组合?   还是和贵人反应快,恭贺道,“玉石纯净,品性温良,弓箭则是代表公主未来定是女中巾帼,实在是好寓意呀。”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纷纷道贺,好话箩筐的送上来。   雍正与黛玉一面照单全收,一面相视苦笑,看着已被乳母抱在怀里乐不可支的和嘉,不免心道,“还真是能折腾!”   【四十二】   慈宁宫   “你才刚入宫多久,不过是得些宠爱竟张狂起来了。”太后端坐于上首,微阖上眼淡淡道,“居然就这么去挤兑慧妃?好在周岁宴上并未出什么大差错,不然你便等着被皇帝迁怒冷落吧。”   见识了雍正对慧妃直白的袒护,乌雅常在心下也有些后怕,嘴上却道,“臣妾瞧着,那慧妃也就是嘴上伶俐些罢了。臣妾不过是送上一份礼物聊表心意,皇上还能为这恼了臣妾不成?姑母实在多虑。”   太后听着这声‘姑母’便浑身的不自在,看着她面上的不服气,不耐道,“哀家在这宫中待了一辈子,得宠的,失宠的;盛宠的,刚得意些便跌落云端的,形形色·色。你若真是个有心的,近来便给哀家安分些,莫做那等目光短浅之辈。好好去学习宫务,整理人脉。”   太后本意是有心点拨好言相劝,却挡不住乌雅氏子孙愚笨。乌雅常在面上唯唯应了,心下却不以为然暗暗嘀咕:我这样的容貌,不趁着有资本时抓紧皇上的恩宠,难不成等着为其她妃嫔做嫁衣?   乌雅常在与太后本就是面合心不合,当初太后瞧不上董鄂氏的做派,没少出手打压。乌雅常在幼时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不会与太后有什么亲分好感。而在入宫之后,相较太后对恭贵人及七阿哥,待她这个祖侄女反倒是差上那么一分,乌雅常在心中更是愤愤。且如今太后又要她主动放下恩宠,乌雅常在便越发认定是太后借机打压之举,心中与太后越发离心离德。   至于其她有力争宠的妃嫔,乌雅常在所虑者不是别人,正是赐居景阳宫的刘答应。   刘氏生的弱柳扶风,颇有一二分慧妃的身姿风韵,故而这几日也是风头正盛的新秀。乌雅常在自视甚高,以往乌喇那拉氏连出两后,乌雅氏便只是陪衬的绿叶。如今乌雅一族得了机会,她更是看人低一等了,哪里容忍得了被区区一个汉军旗的小答应分去宠爱?   且刘氏自诩与慧妃有一两分相像,便想借机巴上长春宫的东风,遂频频厚颜前去探访。被拒多次也热情不减,可谓百折不挠。乌雅常在与刘氏交锋时每每以此嘲讽,这刘答应偏作出娇娇弱弱柔柔怯怯的模样,乌雅常在瞧她这般做派更是如埂塞喉,令一众妃嫔看足了笑话。   立冬过后,乌雅常在迫于太后威势不甘不愿的推脱恩宠,暗地里却调动宫外乌雅家的人手,四处寻访利孕的药方。   *   御花园   即使是初冬,御花园中依然是满园春·色。鹅卵石径两旁点点坠缀的腊梅自不必说;假山怪石一侧种满了仙客来;上方却是大片的梨花落雨,美不胜收;花丛中又隐约可见株株硕累圆润可爱的一品红,颇有‘万花丛景’的意味。   趁着和嘉午睡,黛玉便只带了几个婆子奴才前来偷闲赏景。若等那小魔星醒着,偏她粘人的很,黛玉是不用想着踏出长春宫的殿门了。如今看着眼前这幅怡红快绿的雪景,黛玉这几日因着忙碌宫务而郁郁的心情也松快了几分。   屏退众人,黛玉捧着描金红漆手炉,缓步上前伸手扯过一枝开得红艳的腊梅。黛玉一时发散思维想起她以往拿梅花逗弄雍正的场景来,不免心下好笑,面上吃吃笑出了声。   黛玉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捻着手中的梅枝,心中倒有几分跃跃欲试结一出诗社。思及此,黛玉倒是颇为怀念闺阁中的时光了。凝神怔然片刻后,黛玉抬眼便瞧见左前方被花丛遮掩住身形的两人。因离得远了,瞧得并不分明,只依稀从服饰上辨得出是两位宫中嫔以下的小主,而非寻常宫女。   那显露在外侧影影绰绰的身影一眼望去还有几分眼熟,黛玉登时便没了赏景的心思。   ‘那外侧的人岂不正是近来频繁拜访的刘答应?她原不是有什么真心的,我若撞破了什么,岂非人人都尴尬了。’黛玉心下暗暗思付着,敛眉拢起裙摆转身便要瞧瞧的远离身后这块是非之地。却不想见是谨嫔牵着五岁的六阿哥,身后跟着大宫女望春,二人一同从拐角处转过来,恰与黛玉正面相迎。   “臣妾见过慧妃娘娘,娘娘金安。”谨嫔瞧见她这幅样子还颇为镇定,先是示意望春带着弘晗退避,随后得礼的上前福身请安,眼角余光带着了然的意味扫过前方那两道犹不自知的模糊身影。   眼见离不得了,黛玉整了整衣衫,坦然得体道,“本宫近来总觉心中烦闷不已,今日方偷闲来此赏景舒意,不想谨嫔也有这般雅兴。”   “这娘娘可就误会嫔妾了,嫔妾可不是那等解意风花雪月之景的人。”谨嫔语带双关暗示道,“只是嫔妾想着,虽说这外面是寒冬腊月的,却也难免能碰见一两个有心之人。”话到此处,谨嫔应景地压低了嗓音,示意黛玉道,“娘娘瞧——那两位自是有心投缘的,而娘娘却是有缘有福的。”   黛玉闻言不动声色的转眼去看,却见刘答应神色匆匆远去的背影。再等了半晌,方见郝贵人自阴影处转出,静默片刻后从另一方绕过花房处离开,转过拐角后便连背影也不见了。   黛玉见此当即皱紧了眉头,郝贵人是宫中的老人,自藩邸时便开始侍奉雍正。在黛玉入宫前便一直居于长春宫偏殿,算是主位,管理长春宫大小事务。黛玉入宫后直接晋为主位,平白被一个新入宫的妃嫔压了一头,郝贵人难免心生不满。   只是郝贵人生性摇摆不定的很,当初即便是有华妃在后助阵,也只敢逞一时口舌之利。后来黛玉得雍正扶持势大,她便龟缩于偏殿一隅,安分的很。且这多年过去也未曾生事,她又如何会与身为新秀的刘答应牵头碰面?   谨嫔觑着黛玉面上神色,含笑轻声道,“娘娘身负皇恩,执掌六宫事务本就辛苦,若再被‘琐事’缠身——不管是什么流言蜚语,总是对娘娘名声有损的。”谨嫔看向身旁艳丽的梅树,意味深长道,“需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是集万千嫉恨与一身。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听出谨嫔言语下的示好之意,黛玉颇为诧异地看了眼她,略略思索一番神色坦荡道,“谨嫔所言本宫记下了,只是世上之事本是离愁偏多如意喜乐之事偏少。佛言‘因果’一说,她人报予本宫何‘因’,本宫也合该回以何‘果’。”   ——皇后与有关薛宝钗的那个诡异的梦境,她将其深埋心底,不再谈及却也不代表已然忘却不再心怀警惕。   谨嫔却只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愿娘娘它日还能再说出今日之语。”说罢她侧身一避,“已耽搁娘娘太久,不敢再多加惊扰娘娘。时辰不早了,臣妾便不再打扰了。”   “谨嫔说本宫是‘有缘’的,那不知裕妃与你之间是否是‘投缘’呢?”黛玉突然道。   “娘娘多虑了,”谨嫔委婉道,“裕妃娘娘是裕妃娘娘,而嫔妾则是嫔妾。”   *   转眼又到了雍正七年初,宫中四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清代时将春节唤作元旦,从春节前除夕正式开始到正月十五都属于过年,同时也有诸多繁琐的礼仪。吃腊八粥日即开始扫尘,太后“阅历书,备择吉日,以始事焉”于腊八清晨开始大扫除。   随后,“预备一名单,为所欲召之人以参与除夕礼者”,开始准备除夕礼仪,宫眷都要置备崭新的冬服;同时还要做糕点,准备鲜果等,用以供佛及祖先者;待皇帝及各府封宝封印后,腊月初一要开笔书福,得到赐字的来宾或大臣皆以为是“莫大之荣眷”。   其后便是些琐碎,诸如腊月十七开始燃放爆竹,腊月二十四安设天灯、万寿灯,腊月二十六日开始在各处楹柱和门户上张贴春联、门神、宫训等。最后还要画椒屏、岁轴画。   今年的福菜、福字林佳氏得的自然最多,雍正还破天荒的赐给了贾府大房居世袭四品威武将军衔的贾赦。原因无它,刚刚正月初,宫中的和贵人便传出月余身孕的喜讯——雍正也借此时机,开始着手分化贾家。   而佟家、乌喇那拉氏和乌雅氏则是得了太后的赐字,勉强在宗亲朝臣前维持住了三分薄面。   到二月底,延禧宫也曝出乌雅常在有了近三个月身孕的消息,前朝后宫顿时闻风而动。   畅春园   皇后默默听着殿门外的爆竹声,形容枯槁,指尖搭着一串佛珠,整个人却透出一股阴郁的气息。在她身侧,一名小太监垂着头,正波澜不惊的向她禀告宫中近期的大事。   “……乌雅常在倒还算得宠,也得了协理宫务之便……到现如今与和贵人一般有了身孕傍身……便是如此了。”   皇后却仿佛听不见一般,依旧神色木然。   那小太监等了许久,直到听到门外有三长一短的敲门声响起,这才飞快的抬起头瞟了一眼,语气紧张道,“太后娘娘叫主子好自为之,诚心……诚心悔改。”   随后便是沉重的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长久的沉寂后,皇后方抬起头死死盯着四周冷清的大殿,眼神怨毒阴冷。   “总有一天……”她呢喃着,“本宫的好姑母……我可还握着你最大的把柄啊……”   【四十三】   慈宁宫   太医刚刚来过,两季交替时最易风寒,太后毕竟上了年纪,年节时又操劳过度。乍听闻乌雅常在的事,一时心力交瘁下终是昏沉沉的病倒了。   有信得过的小宫女在小厨房内看着药罐,太后戴着抹额,倚着身子满面倦容,恭贵人便在一旁低垂着眼,为其轻轻敲着手臂,力道拿捏得当。竹息反倒是在门外静静候着。   太后笃信佛教,寝室内也因供奉经书燃着极厚重的檀香。太后半眯着眼,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太后娘娘,药好了。”小宫女捧着药碗走到床榻前,半弯着腰轻声提醒。   “我来吧。”薛宝钗神态自若的接过药碗,一面用药勺翻动汤药调试温度一面吩咐道,“再去取些蜜饯来,这药苦得很。”语罢她将整个药碗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这才递到太后面前,一勺一勺的侍奉她喝药。   “难为你又守着哀家来为哀家侍疾了。”太后喝完药,又就着薛宝钗的手用了几块蜜饯,勉强压下口中的苦味后似有感慨道,“哀家到底是老了,精神不比以往了。”   “太后哪里老了?您可是要长命百岁的。”薛宝钗慢慢将手帕子沾上水,为太后拭去嘴边残留的药渍,语气轻柔道,“太后您如今可是这宫中的主心骨,只有您身体安康,后宫诸位姐妹方才能安心,皇上也能心无旁骛的处理政务。”   “就你这般嘴甜,来哄哀家这个老婆子。”太后冷眼看着薛宝钗再恭顺不过的神色,忽然道,“哀家前些日子听说你罚了裕妃宫里的王常在?”   “是王妹妹对郝贵人出言不逊,臣妾这才按例罚了她。”薛宝钗起身将帕子一寸寸拧干,轻声道,“臣妾得赖太后娘娘信任学习协理宫务,一言一诼皆牵连着您在后宫妃嫔心中的威信。且宫中有妃嫔出现罔顾宫规的行为,不仅是臣妾治理不言之过,也会有人中伤您用人不当。故此,臣妾自然要更加小心谨慎,事事仔细查看,以防辜负了您的恩典。”   太后闻言盯紧了她,半晌方缓和了神色,和颜悦色地拍着她的手道,“哀家自然知道你的孝心,你做事稳妥,哀家也是放心的。”   气氛顿时回暖,见太后复又阖上眼歇息,宝钗刚想起身告辞,便见竹息领着一位面生的小太监和乌雅常在的贴身宫女冬儿走了进来。   那冬儿恭敬的行了礼后便低声请罪,“太后娘娘,小主今晨身子不大舒服,恐不能前来请安侍疾了。”   “哦?那这可是大事,她可是怀着哀家的乖孙,可叫太医去看了?”太后的语气不见不满,反倒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关心。   乌雅常在本就是不满太后的安排背地里怀了身孕,身子不适不过是拿乔的借口,哪能真的去请太医?冬儿只好低头道,“想是昨儿用多了酸枣,因此今儿有些反胃,小主便没让奴婢们去劳动太医。”   所谓酸儿辣女,乌雅常在初时的反应的确大了些,再加上身边人的恭维,又有乌雅家的人在宫外请来‘得道高增’算出这一胎必是个阿哥。乌雅常在对肚子里的这块肉顿时‘宝贝’到了极点——她笃信是个阿哥,平日吃食中的甜食部分便都撤了下去;还拼命想着要把肚子瘦成凸起状——执念的都几乎魔怔了。   乌雅常在的性子也变得更为刁钻,肆意妄为。为人跋扈许多不说,妃位以下的妃嫔从不见她正眼看人,刘答应更是被多次堵住找麻烦,罚跪跪到双膝淤青难消。   雍正本不想搭理她,见其实在是闹得不像话,毫不留情面地出言加以斥责后方老实了不少。只是这么一折腾后,乌雅常在在宫中的名声便可想而知了。   有这么个拖后腿还自以为是的侄女,太后的心塞程度可想而知。原本她在迫于雍正意见不得不留下恭贵人这个七阿哥的生母的情状下答应乌雅家的姑娘入宫,甚至不惜抛下心中往日的芥蒂给足了董鄂氏母女两人的面子,可如今太后只恨不得掐死乌雅常在这个眼皮子浅薄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无论是雍正亦或其她妃嫔,肯定不愿意见到乌雅一族得到一个真正流有乌雅氏血液的皇子。以乌雅常在蠢笨如斯的样子,经此事后她还能有多少让太后放心利用的价值?那么如此,她对待恭贵人的态度便要更加慎重了。   太后的心思千方百转,面上仍是一片和气,“你家小主有了身孕本该在宫中静养,不必再来请安,这倒是哀家疏忽了。”   冬儿闻言小心抬头去看太后的神色,见其确实没有动怒的迹象方松了口气,道,“那奴婢便不叨饶太后娘娘歇息了,奴婢告退。”   “且慢,说来怡蓉那孩子有孕,哀家还未来得及送上贺礼。”太后示意竹息淡淡道,“去把那串红木香珠取来。”   冬儿便谢了礼离开,宝钗见此亦适时起身告退,“臣妾也回宫了。”   临走时她从那面生的小太监身前面不斜视的走过,随后她又轻轻踏出殿门,转过长廊,绕了一圈方在另一侧窗柩下停住了脚步。   薛宝钗悄悄贴的更近一些,敛声屏气的默默聆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那位……”   “……畅春园……娘娘……”   “还是……不肯……”   只听了一半宝钗便当机立断转身离开,她反复想着‘畅春园娘娘’这几个字,随后如释重负般的笑了笑。   想来,击破太后的时机,只怕还要从‘那位’的身上寻找。   *   农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便是慧妃的千秋,雍正遂命内务府在御花园中摆下宴席庆贺。宴席前,各宫的妃嫔或亲自或命宫中手巧的宫女剪五色彩纸黏在花枝上,以作‘赏红’之意。一来这是节日风俗,二来这‘赏红’也是各宫妃嫔争宠的手段,哪宫的‘赏红’最为光彩夺目,不仅能得到赏赐,也颇得雍正青眼。   到了晚间,还会在千鲤池旁放‘花神灯’,这‘花神灯’必须皆是妃嫔亲手自制,一显贤德温良,二表心中心意。   这虽是个节日庆宴,但却是为慧妃生贺所筹备,故而除太后病恙缺席外,连有孕的和贵人及乌雅常在都出席在列,前者与欣嫔走在一处,正轻声慢语的说着什么,后者却是一脸倨傲,同样去年入宫的马答应唯唯诺诺的跟在一旁。   “皇上驾到——慧妃娘娘到——”   妃嫔们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转眼便见雍正牵着慧妃走了过来,皆上前蹲身福礼,“臣妾等见过皇上、娘娘,祝皇上、娘娘金安。”   “免礼,都起来吧。”雍正面带笑意,显然心情很好。他今日穿了一件紫色常服,黛玉则身着蓝底紫花的旗装。远远看去,两人就像是一对寻常恩爱的夫妻一般。如端贵妃敬妃等的老人见着这般场景还好,乌雅常在当即垮了脸,心底不住的往上冒酸水。   “皇上,宴席已在东边备下了。可先一路‘赏红看景’,随后用宴。”敬妃主掌此次宴会事宜,遂当先向雍正禀报。又笑着对黛玉道,“今儿可是妹妹的千秋,妹妹就是大寿星,待会祝酒妹妹可不准躲。”   黛玉闻言眨了眨眼,俏皮道,“那妹妹也要先向姐姐告饶了,妹妹酒量不佳,姐姐也要手下留情。”   雍正听了也是忍俊不禁,道,“不准贪杯。”又问敬妃,“戏台子先备了什么戏?”   “最先点了《仕女簪花》,皇上与其她姐妹另有什么爱看的,另点便是了。”   雍正微微额首,道,“那便先去‘赏红’。”   因着今儿是慧妃的千秋,主场自然是慧妃,一众妃嫔备下的剪彩大都中规中矩。二月的花神是杨贵妃,只是杨贵妃在史笔下并无贤明的名声,遂也就剪些与其相关的事物。   雍正携着黛玉一路走去,当先所见便是端贵妃的剪纸,是朵迎春花;其次便是敬妃的绣球花、裕妃的‘贵妃醉酒’……林林总总。黛玉剪了栩栩如生的‘百女踏青’,恭贵人剪的是‘美人扑蝶’,其后的剪纸则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那是一副宫妃点灯的图样,不仅色彩搭配得当,上面剪出的人物也极为立体饱满,若是仔细上前查看,连人物所着的衣物配饰都精致的很,整幅剪纸下方还有零碎的花穗作为点缀。   瞧着这幅图样的剪裁工艺,雍正也不禁暗赞了句鬼斧天工,笑道,“好巧的手艺,这是哪个宫的花样?”   “回皇上,这是臣妾宫里做出来的。”乌雅常在就等着这一刻,按耐住欣喜娇滴滴道,“若说起花朝节,这放灯舒意的情怀是必不可少的,臣妾便选了这个样式。”   欣嫔见不得她那副故作姿态含情脉脉的样子,嗤笑道,“这图样也不过是旧样,终究落了俗气去,只是难得的是这一手剪裁的手艺,若是妹妹的手法,那我等真是要自叹不如了。”   乌雅常在闻言脸便拉得老长,这要是真是她亲手做的她早就在皇上面前卖弄搏宠了,还用你来说?!   乌雅常在只好道,“是臣妾宫中一个会手艺的奴才做的。”   欣嫔便故作惊讶道,“方才见妹妹如此高兴的模样,姐姐我还以为是妹妹的手艺呢!”   乌雅常在只得牵强地笑了笑,黛玉便道,“常在如今是有了身孕的人,这些做起来本就耗费心神。这左不过只是个玩意,且奴才做得好不也显得是主子教得好?”   一众妃嫔皆纷纷应和,绕过话头。   解围的是慧妃,乌雅常在心里更为糟心,又听雍正道,“只是这幅剪纸的确甚和朕意,苏培盛,去把它取下来。”   听得这话,乌雅常在又得意起来,她虽被欣嫔落了面子,但若这幅剪纸被雍正看重挂在养心殿里也是恩典。且在慧妃的千秋里皇上选了她的剪纸不也是让她压了慧妃一局?   乌雅常在飘飘然想着,极力抿紧扬起的唇角。却见雍正接过苏培盛手中的图样,转手就把它随意的递给了慧妃身后的紫鹃。   “今儿是你家娘娘的千秋,这既是乌雅常在的心意,你便要好生替你家娘娘收着。”   乌雅常在还保持着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样,脸顿时青了。她对面的紫鹃恰好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强忍笑意道,“是。”   黛玉瞧着雍正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免低声瞋怪道,“什么稀奇的玩意呢!”   雍正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看着乌雅常在一脸僵住的样子,也沉下脸道,“怎么,你不愿意?”   “嫔妾……自是愿意的……”乌雅常在把头深深的低下去,咬牙道,“嫔妾,只是一时高兴坏了……”   现在她只恨当初没在那图样上涂上毒。   妃嫔们一阵哄笑,乌雅常在走到后面,听着那些讥笑嘲讽,面上难堪的要命。她摸了摸肚子,心中恨恨想着:等本主它日诞下皇子,看你们怎么巴结我!   她兀自想着,却没注意刘答应瞧瞧的绕到了她的身后。   *   走过‘赏红’的梅林后便是一条高低不平的长廊,雍正自然与黛玉走在最前方,其后方是端贵妃一众。   刚刚走下一段石阶,便听得后方传来一声惊慌的尖叫声——只见乌雅常在与刘答应不知怎么扑在一起跌了下去——前方的郝贵人连忙伸手去扶,结果三个人一起绊倒在地。   乌雅常在和刘答应当场昏了过去,郝贵人只堪堪抱住了刘答应--她下意识地便向乌雅常在的腹部看去--随后低呼一声,“血!”   殷殷的血迹不仅从乌雅常在的衣服下摆滲出,更从刘答应的下·体下流出。   雍正狠狠拧紧了眉头,“传太医--!”   【四十四】   太后不到一刻钟便赶到了延禧宫,刘答应那处则由景阳宫主位端贵妃看着。   太后普一进来便将矛头对准了操·办宴会的敬妃,“不是好好的花朝佳宴吗?怎么哀家又听闻乌雅常在不大好了?!”   还不及敬妃答言,便听内间的乌雅常在在昏睡中痛苦难耐的闷哼一声,两只手胡乱抓着几乎把身下的锦缎抓破。   “小主——”冬儿含着泪,话音都不成调,抖着手掀开了盖在自家主子下半身的被子。   那一团血肉模糊就这样展露在所有人眼中,黛玉只瞄了一眼便面色发白地抓紧了紫鹃的手。   “这——”太后隔着帘子隐约看清了是什么东西,顿时气息不稳几欲晕厥,一旁的竹息连忙上前扶住。   乌雅常在还昏迷着,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神色灰败。   雍正端坐于外室,神色倒平静的很。下首的章弥跪着道,“……胎儿胞衣即以滑出,乌雅小主便无甚大碍了。剩下的,待微臣开出药方,小主静心调养一阵便好了。”   雍正额首道,“朕知道了。”   章弥便应声下去斟酌药方,小厦子悄没生息的走进来低声道,“皇上,景阳宫来消息,刘答应是有了半月的身孕,只是动了胎气,已无大碍了。”   同住延禧宫的阮常在不禁嘀咕道,“两个人一同摔了下去,一个没了皇嗣另一个倒刚巧有了。”   阮常在的声音不大不小,太后听了个正着,神色一变,当即道,“皇帝,你看当如何?”   雍正拧着眉,“此事太过巧合,朕自会严查,给皇额娘一个交代。”   太后静默一瞬,半晌道,“如此,那刘答应便该先禁足景阳宫。”她话锋一转,看向郝贵人道,“哀家听说,当时是你想要上前接住刘答应二人,结果三人才一起跌了下去?”   郝贵人在太后严厉地眼神下不禁瑟缩了一下,神色慌张磕磕绊绊道,“臣妾……臣妾只是下意识的便……”   “哼,行了,哀家知道了。”太后看着郝贵人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便来气,没好气的看着黛玉道,“新人入宫刚不过一年,后宫就不安稳了。到底是宫中管教无方,中宫无主的缘故。”   听出太后的语气暗示出还在畅春园禁闭的皇后,雍正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太后倒不是想为皇后开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是没得救了。能在畅春园中还保留着皇后头衔苟延残喘已是帝王莫大的恩德,太后无非是想压一压被雍正授以宫柄权力的慧妃。   黛玉闻言再不作壁上观,与敬妃一同请罪道,“是臣妾等治理不力,望太后娘娘恕罪。”   黛玉的视线扫过面容灰败的乌雅常在,不免心中戚戚然。眼见太后虽为其小产一事动怒,但只怕心中也没多看重和怜惜乌雅常在。   如今太后大有借机生事夺取宫权之意,黛玉心下想了想,转而轻声对雍正提议道,“臣妾与敬妃姐姐的失职暂且不提,当下要紧地该是如何好好安抚乌雅常在。她年纪尚轻,骤然受到失子打击,心中必定极不好受。”   雍正便也极为配合的露出一副担忧的面孔,对太后道,“慧妃说的很是,乌雅常在终究是朕与额娘您的族亲,若是处理不当,皇额娘您也无法向小舅舅交代。”   这会儿你倒是想着乌雅一族是你的母族了,太后不免心中腹谤。转而又想起被那董鄂氏迷的团团转的自家弟弟,太后又是心头一哽。   “那依皇帝之见该当如何?”太后道,“晋封怡蓉为‘贵人’,再拟上一个好封号以示安抚?”   也罢,虽说皇子一事不得不暂缓,但她慈宁宫中还养着七阿哥,倒也不急。怡蓉若能步步高升,对乌雅家而言也不失是一件好事。   “不可。”雍正板起了脸,道,“乌雅常在资历尚浅,晋升过快实在不妥。”   若是不妥,那还有个被你亲封的三年跳妃位的慧妃呢!太后也几乎被雍正的双重标准气笑了。但仔细想想,慧妃也的确是个特例。她虽晋封过快受人瞩目,但她阿玛却是当朝重臣,文官中的清流,且家风严谨声望在外,绝非当时作威作福结党营私的年佟二家之辈。   且她也未免太过好运,升嫔位渐受恩宠时华妃与年家倒台;雍正又因怀恪一事冷淡皇后母族,使皇后在后宫束手束脚;再后来受争议升妃位后恰又得了身孕生了格格,身为最大威胁的皇后也因按捺不住自作死,慧妃巩固地位之余又掌了宫权。   这份好运连太后也要心中感慨了。   一旁的黛玉此时道,“若是臣妾遭逢此事,必定是思念家中母亲的。皇上不如下旨准许董鄂夫人入宫探望,以全乌雅常在与夫人的母女之情。”   当初黛玉怀着和嘉出事后不待雍正下旨瑚图氏便接连递牌子求见黛玉,只是黛玉得知瑚图氏又有了身孕后推拒了。   这边雍正听到黛玉的提议一时思及前事,心里难免歉疚,琢磨着待日后他该借着什么由头让黛玉和家人见一见。那边太后的心情便不怎么美妙了,董鄂氏一旦入宫,还不知会出什么幺蛾子!再想想该如何与家族说,太后更为头疼,她原本想借恭贵人操持宫务的心思登时便淡了几分。   见太后沉默不语,雍正也猜得到几分,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在他看来,乌雅氏全族都够能折腾的,偏还没能耐翻出花样来。   雍正便道,“如此,朕便准董鄂夫人入宫照顾乌雅常在。”   太后也只好点头默许。   再过不久,太后以身体有恙为由回了慈宁宫,随后雍正也回了乾清宫处理朝政。黛玉则和苏培盛一同派人清查御花园,看是否有什么线索。   最终留下敬妃守着乌雅常在,恭贵人特意在后殿殿门处早早候着,如愿等到了磨磨蹭蹭孤身走在最后的郝贵人。   “郝姐姐似是心情不佳。”宝钗温声出言道。   郝贵人原是低着头,听到这一声不免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谁后更是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没、没什么。”郝贵人有些怕她,眼神胡乱四周看着就是不肯与她对视,低声道,“多谢妹妹关心。”   “姐姐也无需自责。”宝钗眼神微闪,语气越发轻柔,“若非姐姐上前去扶,只怕连刘答应的皇嗣都不保了。”   郝贵人勉强笑了笑。   “那妹妹就不打扰姐姐了,”宝钗道,“妹妹还需回去照看乌雅常在。”   语罢她侧开身子,看着郝贵人匆匆行了个平礼,便惊慌的离开了。   *   董鄂氏次日一早便入了宫,乌雅常在则当晚方堪堪转醒。她得知孩子没了,情绪几近崩溃,不管不顾地便跑到景阳宫外便要打杀了刘答应。端贵妃及追赶过来的一众宫女太监又拦又劝,连董鄂氏都差点被乌雅常在抓了个满脸花。   最后还是太后派了几个大力的嬷嬷将乌雅常在压回了延禧宫‘休养’,虽对外宣称休养却是实则软禁。董鄂氏可不是与乌雅常在一般心机浅薄,她冷眼看着雍正虽然下令严查自家闺女小产一事,却是一次也未曾踏足过延禧宫。自是心知自家闺女在外人看来的恩宠荣光是有多少猫腻了,董鄂氏对太后的态度便越发谨小慎微,生怕已失了圣心的自家闺女再失了太后的庇护,那便真是穷途末路了。   如今乌雅常在病了,太后身前第一人自然非恭贵人莫属。太后有意栽培,原本由乌雅常在协理的宫务也一并交给了恭贵人。宝钗出身商家,极会收买人心,渐渐地宫中竟传出些言语来,说恭贵人虽是在敬妃娘娘名下学习宫务,却反倒比敬妃娘娘更明事理些。为人又温和不拿架子,虽不是主位,反倒比一些主位娘娘更有气度。   如此这般,饶是好脾气如敬妃,也是被气了个倒仰,主位上的谨嫔欣嫔更是被得罪了个彻底。黛玉反倒是最不在意的一个,这招宝钗早在贾家就玩过了,实无新意。且那些说三道四的低位宫女实在是不知深浅,这些似是而非的流言从她们口中传出,自会有人教会她们何为‘谨言慎行’。   果不其然,不过过了两三天,那些人便再不见了身影。只是黛玉私下付度,这般得罪高位妃嫔的愚蠢手法恐不是宝钗的手段。也许她最初只是想放些话来彰显自己的好处,却不想传言传来传却偏离了愿意,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至于那个在流言背后推波助澜之人,黛玉心中猜想只怕是太后示意。如今乌雅常在暂时败退后宫的舞台,太后手中可握的筹码只有恭贵人一人,而如何让恭贵人不得脱离慈宁宫的掌握——使其树敌于后宫之中不正是一个好办法?   昔年的顺治爷独宠董鄂妃一人,贤妃董鄂氏当年何等风光,连她所生的小阿哥都被顺治称为是‘朕之第一子’,董鄂妃由此被后宫妃嫔嫉恨——幼子夭折,自身也早早就香消玉殒。而为平皇家怨怒,身为董鄂妃族姐的贞妃小董鄂氏不得不在花季年华时为顺治殉葬。然而即便如此,董鄂氏全族在皇家心中抹上的污点至今也难以消去。   太后不喜爱乌雅常在也有几分这个原因,何况董鄂一族近几年出的大都是些弱柳扶风的样子,显然不符合宫中贵人‘好生养’的评判标准。   恭贵人一事暂且不提,黛玉彻查乌雅常在与刘答应一事却没了头绪。   按位置来说,乌雅常在应该走在常在位分上的妃嫔首位,而刘答应则居最末,她们两人并无道理会一同摔下去。只是有妃嫔认证是乌雅常在自己走到最末的,想必是因‘赏红’时得了难堪之故。   再看刘答应这边,刘氏从入宫开始就受乌雅常在百般刁难,如果说她是一时心起想要报复,倒是有十足的动机。可问题是那刘答应又为何会与其一同摔倒?观刘答应性情,她并非是如欣嫔与马佳贵人般的大大咧咧,且她一向是按时召太医诊平安脉,反倒是出事前几天一反常态的没有召太医前来。这样看来,刘氏不知自己有孕这一点实在令人心疑。   且郝贵人恰好的接住刘答应这一点也让人颇为在意,黛玉不禁想起那天梅林里郝贵人与刘答应碰面的情景来。   只是如今并无证据能直接证明,一切无非是猜测。这些事巧合的令人生疑,可仔细查去,却又仿佛只是巧合而已。毕竟虽然乌雅常在一直大叫着她自己是被刘答应绊倒推了出去,可看她那副疯癫的样子,实在不足以为信。   探查进度一时陷入僵局。   黛玉又想起那天谨嫔暗示的话语,心中盘算着自己也许该前去探访一回。   *   三月初时,六阿哥到了年岁搬入阿哥所,雍正为其择选伴读时听了慧妃的提议,从武官中选了瓜尔佳氏的子弟入宫,做了六阿哥的伴读。   谨嫔为表感激,往长春宫备了厚重的礼品,随后她又投桃报李,暗示黛玉以静制动。   雍正复又借着和贵人有孕的喜事将贾赦身上的四品威武将军衔赏给了贾琏,并晋其外派五品知州职位,甚至招其觐见。   贾琏云里雾里天上砸馅饼般入了宫,离宫时却手捧一道密折,神色惨白的回了府。到府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什么闻风而来庆贺的报酬皆一并推了,连贾母召他前去正房都没理。   三月十五以后,贾琏上任前便鼓动他老子与二房分家。贾母训斥无果,贾赦铁了心混不吝起来,贾家最终还是分了家。   随后长春宫偏殿的魏常在神色惊慌的求见雍正:郝贵人竟敢在宫中行巫蛊厌胜之术咒魇慧妃!   【四十五】   巫蛊为一种巫术,当时人认为使巫师祠祭或以桐木偶人埋于地下,诅咒所怨者,被诅咒者即有灾难。   巫蛊之术向来为皇家所忌惮,古有陈皇后废居长门宫,汉武帝征和年间时更是爆发了巫蛊之祸——丞相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被人告发为巫蛊咒武帝,与阳石公主通奸,公孙贺父子下狱死,诸邑公主与阳石公主、卫青之子长平侯卫伉皆坐诛。武帝宠臣江充奉命查巫蛊案,用酷刑和栽赃迫使人认罪,大臣百姓惊恐之下胡乱指认他人犯罪,数万人因此而死。   所谓以史为鉴,征和年间的旧事太过久远,但康熙年时大阿哥胤褆咒魇太子一事却还是让人记忆犹新的。   巫蛊一事影响甚广,雍正当即命苏培盛封锁六宫消息,同时于乾清宫一同召见慧妃及郝贵人二人。在二人动身前往的过程中又派人快速的封闭整个长春宫,一寸寸的搜查。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整个后宫,太后接连派人前往乾清宫打探消息却都被拦了下来,整个乾清宫已如铁桶般滴水不漏。   黛玉及郝贵人二人自是一无所觉,谁知二人一进正殿便看到魏常在瑟缩着跪在地上,眼神只与郝贵人对视了一瞬便心虚的别开了眼。   整个大殿内只有小厦子悄没生息的站在墙角处,眼观鼻鼻观心。雍正沉着脸坐于上首,一时只听得到宫灯灯芯爆裂的‘噼啪’声。   瞧着眼前这股架势,如郝贵人这般心里有鬼的已是面色发白,黛玉则是一头雾水,稍显意外的疑惑道,“皇上,这是——?”   “玉儿稍安勿躁,”雍正示意小厦子引她坐下,转而看向已有些撑不住、神色惊疑不定的郝贵人,语气带着难以压抑的怒火,“朕得到些荒谬的消息,故而在你们走后派人彻查了长春宫。可巧,朕派去的人刚刚在长春宫偏殿郝贵人的寝殿中搜到了个有趣的玩意,来人,带上来。”   立刻便有小太监将郝贵人身边的一个奴才堵着嘴押了上来,又有人手拿托盘捧着一个人偶状的物事呈了上来,黛玉只略扫了一眼便像是被针刺了一般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那是个由稻草编织而成的宫妃模样的人偶,身上还穿着花式艳丽的旗装,背上贴的白纸潦草的写着黛玉的生辰八字,全身密密麻麻的扎满了银针,甚至连下手拿取的位置都没有,可见施咒人心中的怨毒愤恨之情,这人偶瞧上去着实令人反胃。   “这是朕派去的人在你的寝殿床下搜出来的,”雍正缓缓地走下来,居高临下的望着已经腿软跪倒在地、面容惊慌的郝贵人,冷冷道,“竟敢行巫蛊之术咒魇后宫妃嫔,郝氏,你还有何话要说?”   雍正话语里的催命意味不言而喻,他莫名想到了红楼原著中黛玉预示性的死亡结局,再结合自身种种原因,他对神鬼一说的态度颇为暧·昧。而不管信与不信,即使咒魇的另一方不是黛玉,郝贵人这种失却理智的行为也足以绷断雍正脑内的神经,触到他的底线。   “皇上!这不是臣妾宫里的东西!”郝贵人本以为雍正召她及慧妃前来是为了乌雅常在小产一事,哪里想到竟被莫名牵扯进‘巫蛊咒魇’里来?郝贵人心知是糟了算计,她想到历来牵扯‘巫蛊’的后妃下场,不禁打了个寒噤,面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静静。一时只得苍白无措的争辩道,“皇上!臣妾是被人冤枉的!”   郝贵人脑子转的不慢,她瞥过一旁低头沉默的魏常在瞬间洞悉了背后延禧宫那人的打算,无力的绝望感顿时弥漫上心头,但她除了几句苍白的‘冤枉’,一时竟寻不出其它反驳的话语,她不免低垂下头,默默不语。   郝贵人心里慌里慌张的想着,却没注意到她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而这沉默的姿态,在雍正眼中却是不折不扣的默认了。   “毒、妇——!”雍正咬着牙,眼里几乎喷出火来。他看着完全摊成一团烂泥的郝贵人,眼中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郝贵人好歹也是从藩邸起便开始伺候的老人,素来安分,却不想临了反倒做下这样的事来。   雍正沉吟一番,不带一丝感情道,“贵人郝氏以巫蛊祸乱后宫,贬为庶人——”   “皇上!臣妾真是被冤枉的啊——!皇上——!”郝贵人涕泪纵横的扑过去扒住雍正的衣角,打断了雍正接下来‘赐死’的话语,神色惊慌眼巴巴的抬起头望着他,“皇上,臣妾与慧妃娘娘的差距就如云泥之别,臣妾绝不敢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来!何况、何况,慧妃娘娘被咒魇,臣妾又能有什么好处——?”   岂料雍正却毫不动容,冷笑一声,“你心生妒恨,不论什么,若是慧妃真有一丝差错,岂不就合了你心意?”   “啊——,皇上——”郝贵人闻言不由气势一颓,紧攥着衣料的手指也不由自主的松开。   便在这时原本安静跪在一旁的宫女激烈挣扎着吐出口中堵住唇舌的异物,狼狈地滚到郝贵人身边,双眼含泪声音嘶哑,“皇上!小主她真是被冤枉的啊!此事皆是刘答应命奴婢一人所为!与小主全然无关!”   郝贵人难以置信的望过去,呆呆地轻声道,“绿意,你在说什么?”   绿意的所言所语太过令人匪夷所思,雍正不知想到了什么,深深拧紧了眉头。原本安坐着的黛玉却忍不住站起来问道,“本宫并未得罪于你。”   绿意便低下了头,“奴婢在宫外有个兄弟,是个好赌的性子。前些日子他输光了钱,得罪了些亡命之徒。奴婢那兄弟被吓破了胆,没办法就求到了奴婢这来,可奴婢一时哪能筹出这么多的钱来?”绿意语带抽泣,低低道,“奴婢又不好把这事与小主说,这时刘答应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此事,便找到了奴婢。刘答应先是让奴婢找御花园中相识的荮花宫女春盈害乌雅小主小产,后又命奴才把这人偶藏在长春宫的隐蔽地方里……”   绿意说着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来看着郝贵人,“小主,奴婢也是被逼的……刘答应说奴婢若是不替她做这件事,便要派人把奴婢的兄弟杀了……”   绿意说到这眼神突然放空,语气也飘渺起来,“……可小主,这说不定就是天意呢?奴婢原本都害怕了,想着把这人偶扔了……小主却偏偏就是那天早回了宫……您走进来时,奴婢手就那么一抖,这才……”   “你……”郝贵人被气得全身发抖。   “皇上……”麻着腿看了半天的魏常在突然怯怯道,“可臣妾那天看到郝姐姐和刘妹妹独身在梅林里不知是在商议什么……”魏常在瞧瞧瞥了眼面无表情的慧妃,道,“那天慧妃娘娘和谨嫔娘娘也是看到了,只是二位娘娘离得近些,臣妾只敢远远看着……”   魏常在说的含蓄,话里的信息量却很大:郝贵人与刘答应素无交集,又怎会孤身一人与刘答应在梅林相会?同理‘恰巧看到’的黛玉与谨嫔的目的同样可疑,此外便是偶然,无端窥视其她宫妃也足以让她人腻歪,怀疑慧妃与谨嫔二人身为主位的品行了。   雍正看着魏常在年近三十的人偏作出无辜纯良的表情,顿觉适应不良,不耐烦道,“想必只是巧合罢了。”   魏常在被哽了一下,颇觉难堪的咬了咬唇又乖乖的闭上了嘴,心里却在黛玉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表情下揣揣不安起来。   黛玉心平气和道,“臣妾与谨嫔的确见过她二人一同在梅林中,只是这恐怕并不能证明些什么。臣妾当时与谨嫔误入撞破,实在情状尴尬,却不是如魏常在所想那般将她二人言语皆听入耳中。至于臣妾如何会同谨嫔一路,这无非是件因缘际会的小事罢了。倒是魏常在别有一番玲珑心思,本宫往日倒是看错了你。”   魏常在顿时惶恐起来,更加唯唯诺诺,“臣妾一时失言……”   “好了,”雍正扫过殿内的每一个人,最终对小厦子道,“传刘答应和御花园宫女春盈。”   “皇上,”黛玉一时想起乌雅常在小产后绝望苍白的面孔,又想到她自己辛苦生下的白白软软还是一团的小和嘉,不免道,“刘答应身怀皇嗣,若是稍有差错只怕——”   “无妨。”雍正敛着眉眼面色沉沉,“朕自有分寸。”   刘氏的皇子——圆明园阿哥弘瞻,雍正想了一会儿,沉默的闭上了眼。   【四十六】   延禧宫   “你看见皇上传召了刘答应?”恭贵人身着一身素淡,静静的临摹佛经。她跟皇后跟了这些年,也染上些许临字帖静心的习性。且太后笃信佛教,她为投其所好练了许久,如今倒也颇有几分味道。   “是奴婢亲眼所见的,”小宫女燕儿邀功道,“厦公公亲自带人把刘答应带走的,旁的人谁也没让跟着。”   “你的确很是细心,做的很好。”宝钗冲她亲切的笑了笑,在燕儿渴望又迫切的眼神中把左手的碧玉手镯褪了下来,然后拉过她的手,极慢的戴了上去,“你的好处,我现在也知道了。你以后便好好呆在景阳宫,明白吗?”   燕儿的表情此时却是犹豫了一瞬,“这……可奴婢要是被贵妃娘娘抓到了——”   “贵妃娘娘被太后娘娘猜忌夺了掌宫的权柄,此时也不过就是个拔了牙的老虎,只懂龟缩在景阳宫罢了。”文杏自宝钗身后走上前来,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放在燕儿的手里,“而我们小主,却是最得太后娘娘看重的。”   燕儿没去看文杏的表情,她抖着手试探着摸了摸,估算着袋子里银两的重量。随后她的脸上是挡也挡不住的贪婪,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燕儿走后文杏便道,“这刘答应看来也是个蠢的,也就只会白白装出一副可怜样子了。被乌雅常在这样装腔作势的人都能欺负这么久,她还是个得宠的,真是活该。”   宝钗放下笔,慢条斯理的顺了遍经文,缓缓道,“说到乌雅氏,她最近怎么样了?”   “还能如何?”文杏不屑道,“前阵子就只会张口嚎,最近倒是不闹腾了,可又天天抱着个枕头逢人便说这是她生下的小阿哥,行事作风都像是个疯子了。倒也难为了董鄂夫人,要成天照顾一个疯子。”   “那皇上和太后可曾亲自去探望过?”   文杏想了想道,“皇上只派人问了几句送了东西,太后倒是亲自去了一回,结果就被乌雅常在又拉又扯的痛哭求情,把太后娘娘弄的好不狼狈呢。”文杏说到此处便嗤嗤笑了一声。   宝钗静想着,突然道,“你觉得乌雅常在是真疯了吗?”   “小主,您的意思是……?”文杏面带不解。   “董鄂夫人亲自入宫照料乌雅常在,多日来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好一片慈母心肠。”宝钗淡淡道,“可就在前些天,这位好夫人还向太后建言要将乌雅家的另一个女孩送进宫来。”   宝钗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可巧这另一位乌雅姑娘便是乌雅常在的亲妹妹,举贤不避亲,这位董鄂夫人实在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乌雅常在素日树敌颇多,一旦连乌雅家、连自己的生母都抛弃了她,那么毫无任何价值被彻底放弃了的乌雅常在的结局便只有死路一条。   “且我听说这位好夫人如今在乌雅家的地位大不如以往了?”宝钗若有所思的问道。   “董鄂夫人如今年华已逝,她又没能生下儿子,近几年还不断的把手段使在乌雅大人其她妾室身上,乌雅大人便有些厌弃她了。”文杏答道,“奴婢听说董鄂夫人临入宫前,乌雅大人的一个妾室刚刚生下了长子。”   “如今入了宫的女儿又成了这个样子,董鄂夫人自然着急该如何巩固自身地位了。”宝钗故作怜悯道,“只是可惜了乌雅常在。”   紧接着她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低低感慨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呢?”   “小主不比她人,还有七阿哥指望呢。”文杏安慰道。   “七阿哥……”宝钗的神色有些嘲讽,“他只怕还不知会与谁亲近呢……”   宝钗紧抿着唇沉默的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若不是她再也无法生育……   半晌,宝钗低低道,“你下去吧。”   见主子心情不佳,文杏便打起帘子退往后院去,只见莺儿红了眼眶,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正是四月初春的天气,莺儿刚跪了一刻钟便觉地上寒凉的潮气浸入骨髓,不大一会儿双腿便麻的没了知觉。   “莺儿姐姐可要跪好了,”文杏懒散的倚在门旁冲她笑得不怀好意,“这被罚跪的奴才哪个不是乖巧安分的受主子的罚?偏莺儿姐姐是跟主子最久的,颇有骨气——这一脸的委屈是摆给谁看?”   文杏原是薛姨妈身边伺候的二等丫头,在薛家的下人中也是老资历了,却连小姐身旁的丫头都比她有头脸。她又不是薛姨妈亲近的心腹,可有可无的一个人。薛家借住在贾府时,宝钗见人手不够时才随手把她支去使唤。便是在宝钗身边,莺儿也没多少因她原是太太身边的老人而有多尊敬,文杏自是心有不甘。   待后来跟着入了宫,宝钗又成了小主,文杏才总算有了出头的时机。   宝钗虽与莺儿更亲近些,但渐渐的她也发现莺儿不过是有些小聪明,莺儿虽然对她极为忠心,却也做不来那些谋算妃嫔的阴私,便开始注重文杏一些。后来见宝钗做下的那些事,她固然袒护自家主子,却也难免心中恐慌,忍不住为此劝阻了几次——毕竟在莺儿看来在家小主是已然诞下了阿哥的妃子,即使不得宠,但凭着七阿哥的面子,像先帝爷的良妃一般等着母以子贵也未尝不可,自然不该再算计那些阴私。   只是在宝钗心中良妃的结局显然不是能满足她的,她原本便因太后的步步紧逼而心烦意乱,如今莺儿还与她离心,宝钗满腔烦闷的怒意直接发作在了莺儿的身上——这才有了今日的处罚。   文杏好整以暇地看着莺儿的狼狈模样,莺儿闻言紧抿着唇,声音沙哑,“做奴才的犯了错,当主子的自然该责罚,并没有什么委屈的。”   文杏嗤笑一声,还待再说些什么,便见小宫女萍儿走过来低着头细声细气道,“主子说叫莺儿姐姐起来,晚间也不必来伺候了,回去歇着就好。”   “得了!到底是主子心善呢。”文杏端着帕子假惺惺道,“不然这和主子不是一条心的奴才——早打杀赶出去了。”   说罢便甩着帕子走了,萍儿这才小跑过去把莺儿搀扶起来,小心道,“莺儿姐姐,你跪了这许久,我扶着您赶紧回屋去歇着吧。”   莺儿只觉眼前的画面都是模糊不清的,脑袋变得又昏又沉,耳边萍儿的声音变得悠长,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一般。   她心知只怕是染了风寒,勉强撑着粗喘了几口气,低低道,“有劳你了。”   *   乾清宫内,刘答应被小厦子领进来,安分的福礼后便静静的站在一旁,面上却是显而易见的揣揣不安。   “你不必害怕,”黛玉轻声出言安抚,“只需照实回答本宫与皇上的问题即可。”说罢她抬手指向跪在绿意身旁的春盈,“刘答应,你可认得这个宫女?”   被指着的春盈微垂着头,一眼望去不过是个有几分清秀的普通宫女,神色从被带到乾清宫时就一直是反常的平静。   刘答应听了黛玉言语便上前仔细看着,随后她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嫔妾并不与她相熟,只依稀有几分印象。”   绿意不会平白无故的指认春盈与刘氏,先不论刘答应是不是真的幕后主使,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托刘氏下水了。   黛玉心下几番盘算,便听雍正‘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她不过只是个御花园中再普通不过的荮花宫女,你又如何认得?”   刘答应瞧上去似是有些不知所措,面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来,老实道,“嫔妾曾见过她与郝贵人姐姐身旁的绿意说过几回话,又曾在恭贵人身旁当过差——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便被赶去了御花园,嫔妾这才记得她。且花朝那天时,这个小宫女是一路随侍在后的,故而嫔妾还有印象。”   “这奴才曾在延禧宫当过差?小厦子——?”雍正瞬间联想到薛宝钗在欣嫔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当即沉了脸色。   “是,春盈的确曾在恭小主身边当过差,只是……”小厦子有些犹豫,“春盈当初是皇后娘娘指去延禧宫的……”   皇后……?难不成此事竟与皇后有关?雍正想起仍然圈·禁在畅春园与被废无异的皇后,神色一时阴晴不定。   一旁听得宫禁秘闻的郝贵人及魏常在二人只恨不得自己是什么也听不到的聋子,刘答应却好似是刚察觉到殿内不同寻常的气氛一般,低声不安道,“……皇上?”   黛玉突然道,“刘答应的消息倒是流通的很,本宫记得你入宫不过一年,竟连春盈曾是延禧宫宫女的旧事都一清二楚。”黛玉意味深长的看着刘氏,“且方才你说你认得春盈是因为几次见过她与伺候郝贵人的绿意相熟——那想必你与郝贵人的情分定然很好,本宫倒是没怎么听说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刘氏看似无辜的一番话便借机把话头转到了皇后和恭贵人身上,只怕也绝非表面那般柔善怯懦,黛玉不免心中暗暗戒备。   “这……春盈之事是绿意告诉嫔妾的,只是郝贵人姐姐和嫔妾交好一事……”刘答应还是一幅搞不清状况的模样,气势不足道,“是郝贵人最近待嫔妾莫名热络了起来,这才——”   “这么说你也真是不知朕今日为何召你前来?”雍正淡淡道。   “……嫔妾猜测是因乌雅常在小产一事,可嫔妾真是全然不知情啊!”刘答应徒然激动起来,低低啜泣,“嫔妾当时不知自己也怀有身孕,若是稍有差池,嫔妾自己的孩子不就也——”   “行了,”刘氏哭起来的样子倒是格外惹人怜惜,雍正却显然不为所动,“有人以巫蛊术咒魇慧妃,今已查实是绿意所为——”雍正仔细看着刘氏的神色,“绿意指认是你筹划此事,更甚当初威逼她害乌雅常在小产——刘氏,你有何话可说?”   “皇上……”魏常在忍不住道,“听刘答应所言似是与绿意关系和缓,和绿意所言不符,如此看来,身为绿意主子的郝贵人也是嫌疑不减。”   雍正闻言忍不住瞄了眼魏常在和郝贵人,这魏常在是对郝贵人有多大仇啊,一直紧咬住郝贵人。   郝贵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紧咬牙根,恨恨道,“魏氏!你——!”   ‘你’字后的话语未能说出口,黛玉毫不客气的斥道,“住口!”见她二人皆有所收敛,黛玉扫过面容柔弱脸色发白的刘答应,向雍正提议道,“此事牵扯甚广,既然查实春盈曾是延禧宫宫人,皇上不妨请恭贵人前来对质,将此事彻查到底。”   雍正哪里会驳黛玉的意见?立即道,“准!”   “还有一事,”黛玉也难得犹豫了一瞬,“太后娘娘执掌六宫务,也合该请太后娘娘来此坐镇,那皇后——?”   “此事牵扯如此之深,自然该让皇额娘知晓。至于皇后,不必去管。”雍正缓缓扫过在场诸人,将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已有了决断,“何为神鬼何为佛,朕倒是要好好看看。”   【四十七】   太后与恭贵人一道而来,一路上听苏培盛简明扼要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后宫宫闱之中竟有人敢如此狠毒行事?!”太后耳闻‘巫蛊’二字果然又惊又怒,“听你之言,如今情形乃是那两个奴才受人指使恣意残害妃嫔,而这幕后之人还暂无头绪?”   “魏常在先是揭发了郝贵人,郝贵人不肯承认。”苏培盛把头低得更低,“那绿意便攀扯出了刘答应和春盈,而那春盈……又与恭贵人和皇后娘娘有关。”   太后闻言当即若有若无的轻瞥了眼身旁始终静默不语的宝钗,语气有些迟疑,“刘氏身怀皇嗣,此事还需慎重以待方好。”太后随后又轻轻拍了拍搀着她的宝钗,有意安抚道,“你且安心,都是那些个奴才犯下这等糊涂事!”   听出太后的话头似是知道了什么却有包庇之意,宝钗心下一紧的同时却也松了口气,试探着说,“臣妾听过老一辈的长辈们说着‘巫蛊一事’实在可恨,只是有些后怕罢了。”话到此处顿了一顿,宝钗接着委婉道,“臣妾终究还是年轻些,难免做事差错,还望太后娘娘勿要怪罪。”   这一句话说完,宝钗等了好一段时间不曾听到太后的答言,苏培盛早在太后对恭贵人出言安抚时便自觉退到了一边。宝钗默数着自己不安的心跳声,勉力才维持住面上一派镇定的模样,不会被他人看出破绽,一时只觉这脚下的宫道仿佛长得总也走不到尽头。   半晌,太后不动声色的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这才缓缓道,“你终究是七阿哥的生母,弘暲又是唯一养在哀家宫里的皇子——便是为了弘暲,哀家也会看重提点你。”   不论是真是假,已经‘疯了’的乌雅常在是彻底废了,区别只在于‘疯了’的乌雅常在尚能苟延残喘——没人会无端屈尊对付一个疯子,而‘完好’的乌雅氏恐怕就只能在皇上耐心告罄之时香消玉殒在其她妃嫔手里了。   而董鄂夫人再过几日便会出宫回府,太后心知雍正决不会允许宫中再有第二个乌雅氏,她手中可用之人便只得一个恭贵人了。太后也只好妥协,难得明确的表态会扶持恭贵人,悉心培养七阿哥弘暲。   只是……太后凌厉地挑起眼角,厉声道,“你做了什么小动作,这回哀家便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再有下回,牵扯了什么不该牵扯的人——哀家绝不饶你!”   不该牵扯的人……莫不是皇后?   “是,臣妾明白。”宝钗面上安分应着,心里却有些嗤笑,皇后还得皇上信任时太后却是千防万防,生怕皇后成了气候。太后心心念念的只怕就只是她自己和家族的利益罢了,皇后一个庶出的侄女,在太后心中能有多重要的位置倒不成想临了,太后反而心怀歉疚心疼起幽禁在畅春园的皇后娘娘来了。   这可真是……思及她派去接触皇后的人带回来的消息,薛宝钗不屑地想着。   *   在太后与恭贵人到来之前,雍正已召慎刑司的嬷嬷将绿意和春盈二人带下去用了刑,只是收效甚微。绿意倒是撑不住,几度改口,而那个春盈却是始终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肯说是否是自己那天推了乌雅常在。   事情查到这个地步已是一团乱麻,一种可能便是绿意所言为真,这两件事皆是刘答应的阴谋;第二种可能则是魏常在说了真话,是郝贵人所为。   而无论是哪种可能都具有漏洞,若是绿意说的是真的,那郝贵人无端主动接近刘答应的行为也惹人生疑;若是幕后主使是郝贵人……魏常在自称是无意中看到郝贵人匆忙将偶人藏在寝殿中,而这个事件的真伪只怕也只有魏常在自己知道了。   每个人都有嫌疑,但每个人的嫌疑却又都不完整足以服人。   而不论事情的真相如何,不管绿意所言是真是假,那咒魇的人偶终究是从郝贵人的寝殿中搜了出来,郝贵人便脱不了干系。沾上巫蛊的妃嫔,哪怕只是扑风捉影,郝贵人的下场已是可见一斑了。   郝贵人显然已经想到了这点,神色都有些混沌了。   最后第三种雍正和黛玉都心中偏向的可能:便是无论是郝贵人、魏常在和刘答应,恐怕都只是那只躲在暗处的黄雀腹中的螳螂。现在唯一要查的,便是那个始终咬着牙不说一句话的春盈,其背后的主子是谁。   待太后与恭贵人进了大殿,了解了情况,太后率先对郝贵人问道,“哀家听魏常在之意,便是你与刘答应合谋,先害乌雅常在小产,后命绿意咒魇慧妃嫁祸刘答应,是也不是?”   “不是!臣妾是无辜的!”郝贵人条件反射的否认,她犹豫着,最终道,“臣妾之所以接近刘答应……是因为有人把一张纸条递给了臣妾。那上面写着刘答应有了身孕,有人要害她和——乌雅常在。”郝贵人有些难堪的顿了顿,“那上面写的言之凿凿,臣妾不敢全信但也是心中生疑……这才去亲近刘答应的。花朝那天也是臣妾早有准备,才刚好接住了刘答应的。”   郝贵人说到此处带着哭腔向太后申冤,“臣妾是真的不知道是谁害了乌雅常在,那巫蛊偶人……臣妾也是毫不知情啊!”   “那纸条呢?可还在你手中?”雍正紧锁着眉问。   “这……”郝贵人唯唯诺诺道,“臣妾生怕这东西有古怪……看完便烧了……”   听到这里,黛玉盯着魏常在自郝贵人说起‘纸条’二字时便不对劲的脸色,徒然有了个极为大胆的设想。   “魏氏!”黛玉严厉的拔高了一个声调,心里越来越虚的魏常在不妨黛玉突然点到她,身影当即便是一抖。黛玉极有气势,逼问道,“你究竟是因何来揭发郝贵人?!还不快从实招来?”见魏常在张口欲辩的模样,黛玉接着道,“你先前的说辞满是漏洞,再不说实话,这欺君之罪、妄生是非的罪名看你是否担的起。”   黛玉的语气不容置疑,魏常在本就心里有鬼,此时再不敢拿乔张口胡言,如竹水倒豆子般道,“臣妾……臣妾原见郝贵人和刘答应在梅林里鬼鬼祟祟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心里便存了疑……后来便出了乌雅常在这档子事。再然后,也有个不认识的小太监传给臣妾一个纸条,说是郝贵人行巫蛊术,臣妾原也怕是什么圈套……可后来臣妾见绿意的行迹确实可疑,这才……”   原来如此,雍正冷笑道,“这背后传给你二人纸条的人倒是手段高明的很,你二人可还认得出那个小太监?”   郝贵人便最先摇了摇头,“那小太监的衣着不过是最普通的打扫太监,臣妾又只是匆匆一瞥……”   雍正也没指望真能从那小太监身上找到突破口,便听太后道,“如此,郝贵人和魏常在遭人利用也是心怀它意的缘故,而刘答应——”太后看着楚楚可怜的刘氏,“绿意的供词前后颠倒恐不可信,但刘氏在乌雅常在一事上也不能说是全无怀疑。”   “郝贵人知情不具牵扯巫蛊一事,而魏常在恶意生事,刘答应看在怀有身孕的份上倒可网开一面。”太后对雍正暗示道,“事有收束,若再查下去也只是徒使后宫震荡人心浮动罢了。”   “不可!”刘答应见太后大有寻替死鬼大事化了的意图,顿时忍不住出言驳斥。她的准备还在后招,她确信已经将稍许信息泄露给了太后的人,——却不想太后是改变主意了。   事到如今,见殿内一众人都盯着自己,刘答应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此人城府颇深,借巫蛊之事搅乱后宫——此次虽是针对后妃,但若是不查出其幕后主使,但有下次——为着皇上安全所想,嫔妾求皇上严查到底!”   刘氏说这番话时的表情,从头到尾都表现的只是一个单纯担忧皇帝安危的妃嫔的模样。   “且……”刘氏飞快的瞟了眼面色不佳的太后,“春盈曾是皇后娘娘赐给恭贵人的宫人,若真是如此,臣妾只怕那贼人图谋不小。”   刘氏故意模糊了说法,春盈说到底最初是皇后的人,那图谋不小的人是谁?自然是皇后。   只一句话,便把和皇后都有关系的太后两人放置在了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上。而薛宝钗更不用说是暗地里直接参与到这次事件中的。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刘答应和薛宝钗两人视线相对,极短的眼神交锋后便飞快的撇开了视线。刘氏是等着看好戏的期待,宝钗确是焦躁不已,心情沉下低谷。   “皇帝——”太后还想好言相劝的打亲情牌,还没开口就被雍正张口堵了回去。   “皇额娘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雍正似笑非笑,“朕当初已是念顾往昔情分了,如今,朕绝不会再留情。朕想着,实在是不值得。”   太后一哽,为雍正那句不值得心里有些发寒。   “苏培盛,”雍正本也没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这下刘氏装不住自动跳了出来,雍正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将绿意二人带上来。”   【四十八】   绿意和春盈两人几乎是遍体鳞伤的被拖了上来,慎刑司所属内务府,掌上三旗刑名。凡审拟罪案,皆依刑部律例,情节重大者移咨三法司会审定案。宫女太监刑罚,则以慎刑司处断为主。   宫里的老人都对慎刑司讳莫颇深,人们都说进了慎刑司的人便没有张不开的嘴,不曾想今儿竟碰到春盈这么个刺头。   那绿意还算好,虽被折磨得满口胡言乱语,但好在还算张了口,身上尚留有几块好肉;春盈被拖上来时竟是只有进气没出气的模样了,慎刑司由宫里的大太监和上了年纪的老嬷嬷掌刑。这些人沦落到慎刑司掌这有损阴德的差事,当初都是些不得主子重视的奴才。他们的一生都是在这四方天内麻木挣扎的渡过,手上都有不少折磨人的‘活计’。   硬骨头的春盈到了这种去处自然‘备受关注’,再加上小厦子奉雍正命只要活着就成——饶是如此,春盈昏过去又立刻被泼醒反复几次,却始终咬着后槽牙不肯吱声。   雍正心里清楚这春盈九成便是皇后的人——不是他小瞧恭贵人,但薛氏显然没这么大调·教宫人的能耐。但在皇后幽禁后,她的直系心腹如染冬等尽皆被雍正诛杀,而她安排在各宫的人手也都被暗中清算,留下的极少数忠心耿耿的奴才也不过是小猫三两只——且大都是四处分散的低阶宫人,成不了气候。   但皇后终究是皇后,她在还是藩邸福晋时一言堂了那么多年,入宫后又在华妃的威势下隐忍蓄力,悉心经营多年,这个春盈只怕就是她刻意外放保有的底牌之一。但在太后的重重封锁之下,皇后又是如何联络春盈探听外界消息,还是有人窥得时机诱导春盈来接近皇后——这并不难猜想。   “便是这两个奴才?”太后冷眼扫过狼狈不堪的二人。   “贵人!贵人您救救奴婢吧!”原本还浑浑噩噩着的绿意看见宝钗登时眼前一亮,竟挣扎着向宝钗扑了过去。   刘答应波澜不惊地静候好戏开场,却不想一旁暴力也不合作的春盈徒然动了——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拗着身子挣上前去把绿意撞了个踉跄。   疑心春盈是皇后精心培养的雍正担心她暴起伤人,当即一把将身旁的黛玉拽到了身后,自己则挡在身前。   春盈喘着粗气勉强撑着身子,她脑子转的飞快,心知不能让这摆明反水的绿意咬上恭贵人而危及皇后,当即嘶哑着对离她最近的郝贵人喊道,“奴婢无能报答小主!唯有以死谢罪!”语罢竟一头撞死在郝贵人身旁,一双眼仍死盯盯的看着她。   春盈的动作又快又准离得又远,一时众人皆呆立当场反应不及。   黛玉被雍正的背影挡住了视线,但她听着动静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黛玉第一次碰到这么棘手的场景,耳听得那极大的‘咚’的一声,黛玉只觉心跳如擂鼓,手心里尽是冷汗。雍正似有察觉,安抚般的握紧了她的手。   “呀——!”离得最近的郝贵人怔了一瞬后反应过来,顿时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远离了春盈的尸身。   刘答应扬起一半的嘴角也不由错愕的凝固在脸上——她只隐约查出春盈近期与恭贵人往来密切,却没想到她与皇后还有牵连!   而不论如何,她在雍正面前一直扮演的是一个‘柔弱安分’的妃嫔事情闹到这般田地也只能……刘答应咬牙想着对策,冷不丁看见绿意正不知所措的偷偷看她,若非在场诸人的注意力一时被春盈的作为吸引,早有眼尖的人注意到绿意的不对劲了。   刘氏心中暗骂绿意不中用,她心知决不能露馅,略想了想,她扶着肚子弯下腰,痛苦的呻·吟起来,“皇上……臣妾……”   看到刘氏眉宇间的痛楚不似作伪,雍正不由脸色微变。   黛玉反应最快,她是目前在场的妃子中位分最高的,又执掌宫权,自然有十足的话语权。黛玉一面令乾清宫的侍卫太监将春盈的尸身抬下去,随后眼疾手快地命人将不断呜咽挣扎的绿意堵住嘴拖了下去。   雍正看着眼前一团乱麻,顿觉荒谬疲惫不堪。他深吸口气抬手隐忍的揉了揉眉心,示意苏培盛派人去请太医到景阳宫,守在殿外的奴才极有眼色的上前扶起了刘答应。   “皇上,”黛玉请示道,“刘答应怕是动了胎气,臣妾跟去看看。”   “可,至于尔等——”雍正额首示意,随后环视四周不容置疑道,“刘氏本身有禁令,薛氏、郝氏及魏氏皆禁足,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望。”   “皇上——”薛宝钗下意识地抬头想要辩解,太后的保证和适才春盈的所为让她抱有一丝侥幸,雍正却懒得搭理她,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皮笑肉不笑,“薛氏,你若不愿呆在延禧宫里,到畅春园去陪皇后倒是个好去处。”   听雍正谈及皇后时冷冷的语气,太后在心底叹息不已,宝钗心惊胆战的僵了身子,顿时安分下来。   “唉——,”太后想着皇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哀家乏了,管不了那许多了,只望皇帝在待小宜的问题上三思而后行。”   “儿子晓得了,”雍正不以为然,“儿子恭送皇额娘。”   待大殿中空下来后,雍正想了半晌,偏过头吩咐小厦子,神色中满是戾气,“传夏轶审问绿意。”   “是。”小厦子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绿意不比春盈,哪里撑得过粘杆处的手段?夏轶只是轻描淡写的诱导了几句,精神崩溃的绿意便把什么都说了。   一份尚沾着血迹的供状就这样呈上了雍正的案前:绿意先前安给刘答应的罪名半真半假,她原本真正的主子是恭贵人,刘答应是在意识到被恭贵人利用后才费尽心思反水了绿意这枚棋子的,为的就是趁机能反咬恭贵人一口,报复其利用之心。   绿意的描述中,刘氏是一位极为隐忍但心胸狭隘之人。乌雅常在多次折辱她,她自然怀恨在心,恭贵人想拿她做筏子借机离间时她便顺水推舟,借恭贵人安排的人害了乌雅常在。   至于巫蛊人偶,始作俑者却是对皇后忠心不减的春盈。恭贵人倒是有那想法,而刘氏则是得了隐约的消息。不管这消息真假,她二人巴不得见黛玉倒霉,自然不会加以干预。倒是刘氏,她始终防着恭贵人翻脸落井下石让她当了替死鬼,这才命绿意做了今天的这出戏。   而春盈一事绿意是真的一无所知,雍正安排在畅春园的人被太后的人挡在皇后的居所之外,一无所获。雍正倒也不急,他心中暗暗给太后和皇后又添上一笔,这秋后算总账的机会他还等的起。   *   郝贵人终究没能渡过这个魂不守舍的夜晚,她在深夜、主殿的黛玉熟睡后等来了苏培盛和三尺白绫。苏培盛得了雍正吩咐不准惊动慧妃,郝贵人刚想绝望的叫喊就被两个大力的太监按着脖颈把白绫缠了上去。   同住偏殿被动静惊醒的魏常在战战兢兢的自苏培盛手中接过了她晋封为‘贵人’的旨意,等苏培盛带人清理了现场后离开,魏常在腿一软跌倒在地,半晌未能回过神来。   而刘答应则在次日一早不可置信的迎来了即刻迁往畅春园的雍正口谕。   “不可能、不可能!”刘氏面容呆滞,她惊慌失措的扶着肚子,“本小主还怀着阿哥!皇上怎么会让我去畅春园?!让我见皇上!”   刘氏还做着除去恭贵人的美梦,转眼竟连待在宫里都没了资格,如此大的反差刘氏自然难以接受。   “小主,皇上一早就上早朝去了。”小厦子心中不屑,面上对着刘答应好言道,“皇上忙着呢,奴才劝您别白费功夫了。”   “不行……!,”刘氏喃喃道,“我要去见皇上!”说着她手下猛一发力,小厦子淬不及防下被推了个正着,刘氏借机撞开拦着她的奴才就向外冲。   “哎哎哎!小主您这不不是难为奴才吗?!”小厦子大惊失色,刘氏的肚子不是假的,小厦子不敢再让人拦,只得辛苦得在身后追。   “这是怎么了——”听到动静的端贵妃忙忙赶过来,见刘答应一脸惊慌衣衫不整的模样也是诧异不已,“妹妹怎么这幅样子?!”   见是她,刘氏像是见到救星般扑了过去,连连哀求道,“贵妃娘娘!嫔妾求您去和皇上说说情!嫔妾、嫔妾不想去畅春园的——!”   【四十九】   昨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端贵妃也隐约得了消息,她虽不清楚刘答应在昨日之事中的角色,但看雍正对刘氏的态度便知她定是犯了忌讳。   四阿哥性子倔得很,母子关系依然冷淡,端贵妃正为此事发愁。更让她生气的是四阿哥竟就那样大喇的私下联系齐佳一族在朝堂上说的上话的官员,而端贵妃从家族那边得到的反馈也引人深思:齐佳氏虽也觉得四阿哥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有一个皇子得以全力支持如此大的诱惑也难以让齐佳氏放弃四阿哥。   端贵妃所得的指令便是齐佳氏试探着与四阿哥合作的第一步——待四阿哥成年后,务必保证四福晋的人选只能是出身齐佳一族的秀女。   端贵妃为此心烦不已,吉祥上报刘氏近来动作频频的消息也被她有意无意的忽视了。   刘氏居于景阳宫偏殿,待她这个主位却敷衍得很,反而去长春宫去得勤快。端贵妃虽说不会因此嫉恨谁,但她心里终究很是不舒服。   权利和安逸会侵蚀一个人的内心,若是以往还低调在华妃和皇后阴影下病殃殃的端贵妃,她只会更加隐忍,暗地里蛰伏,用借刀杀人的手法一点点的逼出自己死敌的真面目。但现在不同了,她有了健康的身体,落败的死敌帮着把她推往‘贵妃’的位置——还有唾手可得的权柄。   她还拥有了身为后宫妃嫔最大的资本——一个即将成年的阿哥,良好的出身是天然的助力,皇后也倒下后她理所应当的站在了最高点——而为了避让太后的视线,位分最高年资最老的妃嫔和宫中最得宠的妃子自然相性良好的共处了下去。   在皇后还没倒台时端贵妃原本的计划是与慧妃交好,以此借势攻击皇后。但后来她与裕妃结盟,便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不然两个有实权有阿哥的妃子和新得宠的妃嫔交好必然会惹得太后的关注打压,端贵妃和慧妃的关系便止于不咸不淡的‘点头之交’了。再后来黛玉的盛宠更甚,长春宫最不缺的就是雍正手下训练有素的暗卫,端贵妃便断了与长春宫更进一步来往的念头。   直到四阿哥坦明他的野心,端贵妃对慧妃的想法一再搁置——是拉拢交好合作或是看作阻碍试探?依雍正对慧妃的上心程度来看,它日一旦慧妃诞下皇子,雍正要是有康熙一样的寿数,那基本一众皇子都只能退场了。   在储位上,雍正登基伊始便明确设立‘密诏制’,对群臣绝口不谈储位。雍正待其子女的态度与康熙相似——先帝当年厚爱太子胤礽,但也未曾无视过其他子女,雍正亦然。他虽明着最宠爱五公主和嘉,但他对其余的阿哥格格,无论是生活待遇或是教育上从未薄待过分毫,这也是他对恭贵人和刘答应留有情面的原因,另有目的是一方面,顾及儿女是另一方面。   而在闲暇之余,雍正也会耐心为到了年纪的子女一一指点功课,稍小些的也是抽空常常探看。   端贵妃暂时自不顾暇,且刘氏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即使刘氏真诞下了皇子,但雍正是绝不会允许景阳宫内出现两个皇子这种局面出现的。   故而端贵妃只是看着刘答应面上激动不已的神情轻巧的侧了侧身,空出的空隙得以让早早静候一旁的嬷嬷们一拥而上制住她——端贵妃随后向后避让几步,退开刘答应随手乱抓的范围。   “妹妹这又是何苦呢?”端贵妃由吉祥扶着,站得远远的,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妹妹就算不想着自己,也该顾及着腹中的孩子。”   “孩子……”刘答应听到端贵妃的话竟是渐渐冷静下来,她极狼狈的被嬷嬷大力按住,头发都披散下来,面上挤出一个极为难看又哭笑不得的笑容,喃喃道,“孩子……对,我还有孩子……”   万岁爷子嗣稀少,离开皇宫说不定是个极佳的契机——只要她能把腹中的孩子平安生下来,她就一定还有机会回来!   *   或是为了安抚,刘氏到了畅春园后雍正将其晋为‘常在’的旨意也到了。而不论刘氏位分为何,对于其她妃嫔来说一个失去了竞争力的常在便已不值得对其报以太多关注。太后却是在闻得消息后绷紧了神经——皇后幽居在畅春园,雍正这次把刘氏也丢过去的行为颇让她介意。   因为皇后,太后与雍正的关系便再度僵持起来。太后严防谨守,雍正却是好整以暇地悠闲以对——他静候皇后在折了春盈后因刘氏的到来而蠢蠢欲动的那天。   延禧宫上下则在这种紧张气氛中提心吊胆了数天后迎来了无限期的禁令,虽然先前得了太后的担保可以暂且心安,但若说要她从此屈居于太后的威势之下,一言一行皆要依附慈宁宫——薛宝钗哪里能甘心咽下这口气!   心绪一动,笔下的行迹便是一滑,上好的绢纸登时晕染开一片显眼的墨迹,这份细心抄隽了半天的佛文算是废了。   薛宝钗心烦意乱的一把把它摔在了地上。   侍立一旁的小宫女萍儿抬眼觑了片刻,随后方闷闷的上前收拾。   宝钗闭上眼平心静气,看了萍儿一眼后问道,“莺儿呢?”   “莺儿姐姐还病着呢,”萍儿乖巧的低着头,“莺儿姐姐说怕把病气过给主子,便不上前头来伺候了。”   “怎得还是病着?”宝钗蹙起眉头,心里有些担忧,“你待会儿去将我上次用的化淤药送去给她,让她再好生歇几天吧。”   “是,”萍儿心道主子还是念着与莺儿姐姐的情分的,一面低低道,“小主,今儿‘那位’的人又来催问了。”   “不必理会,”宝钗冷笑了一声,“她倒是心急的很,看来修再多的佛经也没能让她变得聪明些。只是如今是她有求与本主,便让她好生等着吧。”   萍儿听罢便不再言语,只走上前去重新静静的为她磨着一块新墨。   宝钗虽嘴上说着不必理会,心里已然开始暗暗打算。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拂过纸面,发出细微刺耳的声响。   “萍儿,”宝钗突然出声,若有所思道,“以后送去偏殿的东西都要上好的。”   “是。”萍儿下意识地应着,心里却极为纳罕——偏殿的那位不就是已经疯了的乌雅常在么?主子怎么又想起那位主了?   总不过是一个疯子,还能做些什么?萍儿这样想着,不屑的撇了撇嘴。   *   长春宫   黛玉一边想着近来发生的事,一边心不在焉的掰着糕点投喂悬挂在书桌上方的鹦鹉。   鹦鹉是极罕见的蓝眼巴丹,它的头冠是亮眼的黄色,浑身的羽毛雪白不掺杂色,眼部四周是一圈天蓝色的绒毛,虹膜的颜色呈红棕色,是一只让人瞧上去便觉赏心悦目的大家伙。   黛玉原在贾家时也养过一只鹦鹉,随口提过一嘴却被雍正暗暗记在了心里。猎苑的主事奉命寻来献给长春宫时,雍正还巴巴的跑来在她面前好一阵得意的炫耀。   这只鹦鹉也极聪明,别人在它面前说上几句话,它便能立刻大概复述出几句。它还学会了黛玉讲诗的语气,模仿的唯妙唯俏。   此时它歪了歪头,大概是从主人不同于往日的动作中察觉出黛玉不佳的心情,它便张开翅膀向下飞到桌子上,凑到黛玉的手腕边用头部的绒毛轻轻蹭了起来。   “扑哧——”黛玉被它的动作逗笑了,伸出手摩挲着它的小脑袋,叹道,“你倒是聪明的很,知道我不高兴了就来讨好我了。”   黛玉心烦的不是别人,正是郝贵人。   郝贵人死的次日一早黛玉便得到其殁了的消息,昨日还见到的人只一晚便没了生息——黛玉不免有些接受不良,她也不好去质疑或说上什么,只得强迫自己用其它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正想着,紫鹃带着一脸喜意进来请示,“娘娘,和贵人来了。”   “真的?还不快请进来——”黛玉也是心中欣喜,算起来自迎春有孕后她便一直龟缩在宫里,她们姐妹两个也是有许久未曾碰面了。   “不必请了,”迎春一手搭着司祺的臂膀一手扶着已然微微隆起的腹部,轻快的笑道,“我这不是已经来了?”   【五十】   待二人坐定,黛玉方有暇细细查看迎春面上的神色。只见她面色红润,身着一身水绿色的宽松常服,脚上也换了平底舒适的鞋子,整个人都仿佛是笼罩在母性的光辉之中。   黛玉观她气色温润便也舒展了眉眼,由衷道,“多日不见,碍着二姐姐你有孕在身,我不便多去打扰。今日见了二姐姐的模样,妹妹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欣嫔娘娘心地是极好的,得赖她多方照料。”迎春笑她杞人忧天,复又思及近日之事,不免叹道,“且我虽得不到详细的消息,但也感觉得出这宫中又多生一桩是非——这些日子人心惶惶的,我这面的压力倒是减了不少。”   郝贵人怎么说也是藩邸的旧人,平白无故的没了,一些老人难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感。再加上恭贵人被无限期禁足,还怀着身子的刘常在又被赶去了畅春园——畅春园里可还有个名存实亡的皇后呢?!   皇上打的是什么牌?宫妃们摸不准头脑,皆安分的如鸵鸟一般。有那些许个聪明的,嗅到些风雨欲来的气氛,也是愈发的谨言慎行。便是跃跃欲试想要趁机小打小闹些的的四阿哥,也被端贵妃管的严实。   黛玉倒是知道雍正的心思的——事关皇后,雍正便干脆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没有一丝隐瞒——也因此黛玉的心思很是复杂。   一朝被蛇咬和干脆被蛇咬上好几口最后被毒死完全是两种概念,黛玉在被皇后陷害之前对皇后的态度是谨慎参杂警惕,而在被陷害后她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完美反击,皇后就被雍正干脆利落的解决了。   此后皇后的一切再没入过黛玉的耳,直到绿意一事后,她少见地起了心思,动用了从裕妃手中移交过来的粘杆处的人手。听着暗卫有关皇后的汇报,黛玉竟心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其实按雍正原本的打算,皇后若是肯知错守己,他也不介意让她安稳度日。再怎么说在藩邸时除了子嗣稀少,其它事务都被皇后打理的井井有条,且在雍正登基之初,皇后也未曾拖过后腿,她就算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   何况皇后被圈·禁后反而激发了太后心底那点难得的愧疚——两个侄女,在她自己的纵容之下,小柔红颜早逝,小宜也成了这个样子。当年的诸多旧事纠缠之中,还能说得清是谁对谁错呢?实在是世事无常。   黛玉尚还记得初见皇后时皇后那副端庄威仪的模样,再转而想到她如今形容枯槁、靠着心中紧压的恨意度日,也觉得她实在是可恨又可怜极了。   正面对坐的迎春将黛玉微变的神色尽收眼底,她心里顿时把黛玉的心思想了个七七八八,会意道,“近日来的桩桩件件阖宫就属你的长春宫最不得安稳,你这‘七窍’的心思只怕是又在多想了。”   于贾府时迎春的性子便是三姐妹中最温柔可亲的,她不管事,嘴上虽沉默不说,但心里却是清楚的。待进了宫后她又幸运地在欣嫔宫中得以偏安一隅,对宫中事反而看得更为透彻。她的性格相较于风风火火的马佳贵人而言更为安静稳重,所以她是一个极佳的聆听者。   无论何事到了迎春这里便算是彻底烂在了肚子里,就好比她曾在怀孕的欣嫔身上分辨出了恭贵人曾用过的香料味。但她知道了就是简单的知道了,就连司祺也不清楚这个秘密。而在欣嫔平安诞下四格格后,这个秘密的存在也理所应当的被迎春‘遗忘’了——她心里很清楚,有一些事装糊涂不说出来,是对所有人都有好处的。   黛玉听了,倒是极为安心的把迎春当作一个良好的发泄口,将这几日憋在胸中的苦闷之情一吐为快。   有些事开了话头便好说多了,迎春静静听罢后见她神色和缓,方有所感慨道,“宫中人心诡秘,万不想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迎春随后又细细安慰她道,“好在皇上心里紧着你呢,断不会让那些小人有何可趁之机了。”   黛玉闻言有些失神,半晌方勉强的笑了笑,“只是妹妹多想罢了,倒是让二姐姐为我担心了。”   迎春微微一笑,“当初我初入宫时如履薄冰,若无妹妹惦念情分提拔,便也没有今日的和贵人了。”   “这里还有一件喜事等着姐姐呢,”黛玉想起雍正私底下向她透漏的消息,真心恭祝道,“皇上已和我说了,待姐姐你生产后便要借着这状喜事晋升几位妃嫔,姐姐自是其中之一。”   迎春听了也是面带欢喜,嫔以上方有资格抚养子嗣。她原本还有些患得患失,如今方算松了口气。   正说着,黛玉无意间扫过迎春隆起的腹部,笑着问道,“可是有五个多月了?太医可有诊出男女?”   “太医说是个格格的可能性更大些,”迎春嘴角噙着满足的笑容,没有一点不是阿哥的失落感,“宫中岁月长,这孩子究竟是阿哥还是格格本也不是我想强求的。”   “二姐姐想的这样淡然自是再好不过的,”黛玉想起太后泾渭分明的态度,语气徒然一滞,“格格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下小五可要有个好妹妹了。若二姐姐你怀的是个阿哥,慈宁宫里怕是又要热闹开了。”   太后及诸妃对长春宫态度暧昧,便是因为慧妃尚无亲子,但若是与长春宫交好的和贵人此番诞下了皇子,为慧妃增添了筹码,当属景阳宫和乌雅家坐立难安!   迎春亦是心有戚戚然,“慈宁宫养育着七阿哥,如今延禧宫的两人一个成了疯子,另一个糟了皇上厌弃。于子嗣上,太后只会盯得更紧。”   黛玉闻言敛了表情,她皱起眉头一只手已然下意识地搭在小腹上——她这个月的月信迟迟未来,再加上她这几日口味很是寡淡……   迎春却是被她的反应着实的惊了一瞬,她低低道,“妹妹你莫不是——?”   “还不确定,也有可能是这几日心情不佳的缘故吧。”黛玉面上不见轻松模样,神情凝重,拧眉低叹道,“若是真的,只怕又有一番算计了。”   *   乾清宫   还在伏案勤勉工作的雍正自然是收不到他心尖上人烦恼的情绪,事实上在黛玉逐渐熟悉她手上粘杆处的权力后雍正便撤走了大部分眼线,妥帖地为闹了别扭的黛玉留足了空间——还命人暗地里仔细添补黛玉处理宫务手段生涩时的漏洞。   如黛玉的性子,自然不愿被人当作只能安于雍正‘全面’庇佑下的花瓶——她虽不是徒惹是非的人,但也绝非任由她人打量估价的软柿子。   雍正将手中的奏折摊在案几上,那上面正是被外放为一府知州的贾琏的建言——阳武发了水灾,这个贾琏因着常年处理商务还是很有几分灵活头脑的,他受到坑坑洼洼被毁坏了的官道激发想学白居易——挖出河底积年累月的淤泥用此修筑新路。   交通便捷是发展商路的首要重点——贾琏还借此向当地富商筹得善款——他倒也聪明的很,心知这正是他立威之时,这笔善款和朝廷拨款明码标价的如数入了灾民和劳工手里,比以往都足了三成有余。   贾琏在奏折中重点隐晦的提及贪污一事,并建言应再成立一个全新的不同于官员的监督体制。   雍正朱批允准,并毫不吝惜褒奖之言,随后便盯着奏折中的‘监督’二字沉思。   官员中有个有名的‘官屠’——赵申乔,雍正登基后便提拔其为刑部侍郎,待其信任有加。赵申乔其人以精于民事著称,性子上却颇为执拗——可以说是官缘极差。   言及‘查贪’雍正便想起他的手段来,文人最是爱惜羽毛,若是能引导他们主动盯着地方一些政务——而这个人选的范围还要是没深入官场的人——那些国子监的监生倒是个好选择。这样想来他还得和老三长谈一番,这些个读书人的心性,老三最是钻研透彻不过了。   雍正下意识地摩挲着手指处的薄茧,心思却飞去了以‘老抠’闻名天下的山西之地——山西虽是走了个噶礼,却不知还留下了多少毒瘤!   雍正正心黑脸黑的想着怎么知会老八动一动山西的官场和抠死门的富商,小厦子则托着一整箱信纸而来:这上面不仅有粘杆处的汇报,还有孙之鼎整理的慧妃近日的脉案。   黛玉心思低落,雍正也有所察觉。只是她摆明闭口不言,雍正也不好追问,只得转而在黛玉的吃穿用度上用心。   哪想知今日雍正看过脉案后恍恍惚惚的得了个可能性很大的惊喜。   小厦子惊悚的看着雍正近乎飘移的表情。   半晌,雍正很快从喜悦心情中转变到处理后续上——尤其是在当下这么个紧张的时段上:太后在一旁虎视眈眈;皇后又蠢蠢欲动。   思付片刻,雍正眯起了眼吩咐小厦子,“慧妃入宫多年,也是许久未与家人相见了,召瑚图氏入长春宫。”   【五十一】   畅春园的春晖堂在先帝时曾作庶妃住处,皇后居于此后便改成了佛堂。居室内除了供奉的佛像、上香的案几和跪拜的蒲团外只余一方青烟色床榻,供休憩时所用。木架上摆着几个瓷器,屋内四角的桌案上放了几瓶郁郁葱葱的花草以做装饰点缀。   畅春园的护卫尽忠职守的守在门外,沉默不言的仿若一尊尊雕像。   春晖堂的大门紧闭,屋内光线昏暗,有零散的微光洋洋洒洒的透过厚重的窗杦投进来,反倒显得这间小小的、由三个隔间构成的堂屋更加不堪。   皇后所有的行动都被层层限制在这个空间里,日日伴着了无用处的佛文檀香的日子让她麻木的几乎发疯。那些佛经,每一笔都包含着扭曲的恨意和不甘,她一天天的隐忍着,幻想她还有出去的那一天,太后、慧妃还有薛氏那个贱·人——统统被她踩在脚下!   皇后虽还保留着中宫的头衔,但雍正下旨只给她‘答应’的待遇——且她的每日三餐和所需的一切用品每天都由不同的宫女来送,最大程度保证断绝她与外界联系的同时也保障了皇后的安全。   然而春晖堂布置的人手除了雍正的还有太后的,太后这面时常有赏赐和那小太监过来,当初雍正没想着赶尽杀绝,便睁只眼闭只眼了。故而实际上皇后的待遇除了限制行动、终日无所事事只能眷写佛经度日外并未受何苛待。畅春园总管生怕引火烧身,春晖堂这面一应事务概不沾手,连露面都免了。   皇后端坐于蒲团之上,闭着眼默念佛文。迁到畅春园后她老得厉害,皮肤松弛干枯,因着不见阳光无人与她说话的缘故,她的视力也退化了,原本气势十足的嗓音变得粗粝不堪,整个人瞧上去都放佛是老了十岁不止。   最让人悲哀的是她的神情,皇后如今已是一副由她心底那点可怜的执念支撑的驱壳了。便是端贵妃在这里,也几乎要认不出眼前这个背脊略弯形容枯槁的女人是当年那个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也难怪黛玉在知道皇后情状后心生感慨和怜悯了。   春晖堂往日皆是门庭冷落,便是怀了孕的刘常在住到这畅春园后也只是龟缩在云涯馆中养胎,未曾登门请安。   畅春园内依然如往昔般风平浪静,皇后在得知刘氏消息后全然无动于衷,毫无异状。但这份平和却让太后心中焦虑不安,云涯馆位于春晖堂后方山坡上,只相隔一片柳堤春·色。太后摸不清雍正心思,千般头绪无从查起,只得费力派人盯紧了皇后与刘氏两处。   只是在恭贵人也被禁足后宫权尽皆下放敬妃、慧妃两人,太后毕竟精力有限,苦于后宫争斗。再加上雍正恶意挑拨事端,在皇后、恭贵人、刘常在之间故意留出来一个漏洞。   *   今日本是轮到慈宁宫的宫女在春晖堂当值,只是她突发顽疾,竹息又脱不开身处理,慈宁宫的掌事太监便自作主张另指派了个宫女过去。   “你可给咱家记好了,那位在皇上、太后心里都是个忌讳。”童寿掂着手里的银子笑的眼睛几乎眯成一团,脸上横肉乱颤,“待进去了,一句话别多说,一件事别多做。”   “公公放心,奴婢最是安分懂事的了。”秋菊讨巧献媚,一面低低道,“奴婢这次也就是想在贵人面前露个脸,以后还要靠公公抬举了。”   贵人那位曾经倒算个‘贵人’呢!童海心里哧鼻不已,面上抓紧了手中的钱袋,抖着肥肉皮笑肉不笑道,“好说,好说!不过嘛--”   童海尖细的嗓子转了个弯,秋菊见状凑近了些会意道,“奴婢调回慈宁宫前是在恭贵人掌事时手下做事的,主子大方赏下的,奴婢都有一些。这以后不管是什么,自然都少不了给公公您的孝敬。”   “唉唉--”童海闻言顿时乐成了一朵菊花,喜滋滋道,“好,好!上道,上道!”   临近正午时,秋菊故意寻了个错处离开慈宁宫,借机早早进了畅春园。她也小心的很,装作不熟悉地形的样子绕了好几圈,随后才掐着时间奔去云涯馆。   她在云涯馆待足了一刻钟后方捧着膳盒快步向春晖堂走去。   “奴婢是今日来送膳食的。”秋菊停在离正门半尺远的地方,乖巧地低垂下头,眼神始终向下,不敢抬起一分。   侍立在左侧的侍卫打量她许久,见其没有问题后方接过膳盒转身推开了身后的大门。   透过‘吱呀’声打开的缝隙,皇后跪拜在蒲团上的佝偻身形立刻隐隐约约显露出来。   秋菊强忍住好奇心不去看上一眼--她分明感觉到另一个守卫的视线正分毫不差的戳在她低垂的脸上,若她的神情有一丝不对劲,他便不会让她完好的活着离开这里。   秋菊一动不敢动,直到她觉得脖颈酸痛难忍时那侍卫方走出房门--房门再度重重闭紧--侍卫冷淡道,“你可以走了。”   秋菊闻言顿时长吐出一口气--但她显得依然很是从容,不紧不慢道,“是。”随后便转身款款离去。   一直走到临近园门处秋菊方倚在树上几近瘫作一团。稳了半晌,她抖着手将自刘常在处带出的纸条匆匆扫了一眼便撕了个粉碎,然后尽数吞下了肚子。   秋菊缓了半刻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她成功把话带进了皇后那,思及恭贵人的承诺--她怎能不得意   秋菊志得意满的匆匆赶回慈宁宫,文杏便在另一旁露出了身容--她守在宫门附近守了一中午,将秋菊进出的过程尽收眼底。等到秋菊的身影模糊到几不可见,文杏这才绕小道回到延禧宫汇报消息。   春晖堂内,皇后今日用膳格外缓慢,她细细回味每一道菜品的细节和味道,却是一无所获。   皇后闭上眼,强压下心头的烦躁感,随后,她的视线缓缓扫过被她一开始便丢在一旁的檀木盒子,盒内还包裹着一层鹅黄色的绸布。   皇后的眼神徒然一厉,她急急扯出绸布,细细的在盒壁四周摸索。手指拂过盒底杂乱的字纹时动作一顿,随后,皇后抬起头看向倾洒着阳光的窗子,挤出一个疯狂的笑容。   *   时至七月初七,鹊桥仙夜、魁首拜星。   算算日子已近三个月,黛玉的腹部已有了微微隆起,口味也越发的刁钻。孙之鼎亦确诊为喜脉,雍正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将黛玉手中的宫务交由马佳贵人协理——以此遮盖黛玉有孕的事实,雍正还借此传召瑚图氏入宫,一解黛玉思家之苦。   由监生下放地方成立一个流动性的监督体制一事雍正大概拟了条思路便交给内阁和六部提议完善并实施,山西方面雍正明面上大张旗鼓的派老八前去视察,暗地里派遣督察院的官员前往山西查证贪污一事。   与刚从山西紧急赶回的赵申乔接洽的人带回来大量山西巡抚苏克济与下方官员、富商贪污巨额的消息。前阵子苏克济悍然勾结朝中其余官员攻击赵申乔之子赵凤诏贪污三十万两——‘官屠’之名赫赫威然,山西诸官员此举无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子之过攻击威胁了他们利益的赵申乔罢了。   山西多是满洲系官员,与八王党来往密切,前任因搜刮商户添补火耗亏空而被斩首的葛礼还是八党的中坚,任官时深受康熙信赖。故而苏克济的事若是处理不当不仅动摇官场,势头缓和的满汉之争只怕又要硝烟再起。   苏克济想要满汉官员矛盾以此蒙蔽视线,雍正哪肯让他如愿?前脚强压下官员意愿,后脚便迎赵申乔回京,其子赵凤诏一事偏装聋作哑。苏克济见事态未向他所愿发展,在山西惶惶难安,雍正派与他们私交相对和缓的老八前去,未尝不是故作安抚的烟·雾·弹。   老八得雍正密令,知晓前言后语,勒令他不宜在山西动作过大。老八心知‘八王党’良莠不一,且他早歇了旁的心思。面见山西一众官员时只作诸事不知状,除了吩咐下面不许做面子功夫修这修那的,剩下的都是让苏克济一众相陪胡乱逛景色,张口闲谈就是不谈官场之事。   八爷其人偏重礼仪,言谈举止都如谦谦君子,令人心生好感。苏克济被其引去所有注意力,偏还什么也套不出来,只得干耗着。   雍正在京师等着督察院查寻的贪污证据,一面坐看皇后与刘氏靠近,有一日刘氏还带着奴才恭恭敬敬的前去请安。粘杆处亦不负雍正所望将皇后手中的筹码摆于雍正案前——太后曾与隆科多私通。   此事若是被有心人有意运作,便足以将雍正已然稳坐的皇位撬动的摇晃起来!   负责总理粘杆处并看过密报的夏轶先是出了身冷汗,随后毫不犹豫的将涉事之人一一处理掉。在上报雍正时他甚至做好了被灭口的准备。   不想雍正在一阵沉默后却只是说了声‘知道了’,然后只是轻描淡写的卸去他所有职务,命苏培盛即刻送他出宫在宫外安顿——但好歹留住了他的命。   夏轶走出宫门时还觉云里雾里。   雍正却只是略想了想便丢在了一边,这事他早在登基前便查的一清二楚。只是如太后这样在后宫中争斗一生的人居然会被皇后拿捏到这么致命的把柄尚又不自知,倒是让雍正高看了皇后一眼。   何况他确是爱新觉罗家的后代,又有什么可想的?   雍正沉沉想着,皇后若是以此出招,对太后便是致死打击了。   另一面长春宫内正是温馨浓浓,黛玉细算来入宫已有四年。她初入宫时大弟刚出生一年,后来瑚图氏所生的幼弟幼妹她更是连见都没能见过一眼。是以黛玉一见瑚图氏便红了眼眶。   【五十二】   瑚图氏瞧着眼前四年未见的姑娘亦是难掩心中激动,忍不住感慨道,“臣妇犹记得当初在家中时娘娘还是个性子倔强的小丫头呢!如今都已做了母亲了。”   黛玉闻言嗔怪道,“额娘怎么称呼如此生疏?此处并无她人,难不成玉儿入了宫便不是额娘的女儿了吗?”   瑚图氏出身满洲老姓著族,又曾任宫中掌事女官,接连伺候过孝章惠太后及康熙,年轻时还和纯亲王隆禧有过一桩公案。故而瑚图氏的行事眼界非同一般,浑身自有通达的气质,与身体柔弱出身国公世家的贾敏是两种截然不同类型的妻子。   就连林如海有时也会对妻子的才干甘拜下风,黛玉从瑚图氏身上汲取到了她幼时缺乏的母爱——贾敏逝去已久,黛玉心中渴望的来自于母亲一方的爱护充满了幻想意味,初时难免待瑚图氏心生抗拒。   只瑚图氏心里另有一番风风火火的洒脱——她若是与‘凤辣子’碰上,想必二人必有共同语言——小姑娘面上的那点别扭早被她看的透透的。她见黛玉身有不足,想必是先天体弱,自娘胎里带出的病——怕是爱多思多想心思细腻;又见她言谈举止不俗,心胸中自有一番沟壑,想她自幼被父亲充作男儿教学——自不是那等大家花瓶。   这般心思灵透的姑娘竟是差点被贾家养废了!瑚图氏忍不住揣测贾母的心思——老太太明摆着偏心儿子,贾政如是,那宝贝疙瘩贾宝玉如是,怎的还好意思说自己最是疼爱孙女?再说那贾宝玉,须知玉也是要看所佩之人的身份高低的。天下间至尊的玉谁能比金銮殿中的尊贵?君不见恭贵人在宫中站位脚跟后,那些个什么‘金玉良缘’的话早就销声匿迹了?   贾家再是如何家大业大,也抵不住子孙愚笨不堪,家中妇人眼界低微。   瑚图氏索性抛开贾家如何,手段粗暴有效,简单重塑了黛玉的三观,又为其费尽心力调养身体——瑚图氏待黛玉,说是疼爱亲生女儿也不为过了。   瑚图氏性子使然,如今她母女二人多年未见,相处之下却不见隔阂,极尽亲络。   耳听得黛玉撒娇埋怨,瑚图氏顿感亲切,仍道,“礼不可废,臣妇本不奢求娘娘在宫中如何搏尽宠爱,只求能安康喜乐。现下娘娘占得六宫宠爱和嫉恨,臣妇更该谨言慎行。”   黛玉心知宫中小人流言危害,便也不再强求,只着急听家中情况,“本宫多年不曾归家,不知父亲身体可好?算来大弟已堪堪五岁了,可曾启蒙?他学的如何?想我林家世代书本网,他若是因着年幼便贪玩可不行,便是本宫这个姐姐也饶不了他;只是父亲也不能太过古板强拘着他,瑾哥儿天资是好的……”   瑚图氏嘴角含笑,听她絮絮叨叨说着,一字一句应着,直到黛玉自个儿不好意思的先停了下来。   其实这些黛玉早已知道,她与家族打从一开始便未曾断了联系,瑚图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在宫中也是久经人脉。帝王凉薄,一旦黛玉骤然失宠,没了靠山,那些妃嫔只怕便要化身如见受伤羔羊的恶狼了。若真到了那时,瑚图氏手中的人脉自然便有了用武之地。   而瑚图氏手中的人脉,自也是黛玉初入宫时的筹码,早已被她好生容纳筛选变成了自己的势力。   纸张上单薄的字眼显然不能和亲口倾诉衷肠的言语相提并论,近乡情怯,黛玉也不能有所免俗。   便如此刻,瑚图氏早在宫外耳听眼闻慧妃之恩宠,也禁不住当面问道,“皇上实待娘娘如何?”   黛玉有些害臊的笑了一笑,“皇上待女儿自是极好的,皇上……是以诚待我的。”   瑚图氏见她神色毫无作为,便也安心了——黛玉心思敏感不减,真心还是假意她自个儿最是清楚不过。   瑚图氏想了想,又道,“臣妇适才在回廊处所见的嬷嬷,可是原本在寿康宫看顾太妃们的顺瑛嬷嬷?”   黛玉闻言很是讶然,“确是如此。”   琦英是粘杆处的人手,黛玉对她们的身家几近倒背如流。只是暗卫一事太过敏感,瑚图氏又是如何认得顺瑛呢?   黛玉犹疑半晌,还是换了种问法问道,“怎么?难不成额娘觉得她有什么问题?顺瑛是皇上命内务府送给本宫的,襄助女儿处理宫务。”   瑚图氏受康熙信任多年,最终还能得雍正信赖选作林如海的继妻,什么样的阵仗没曾见过?瑚图氏听得‘皇帝相赠’的字眼便已心中明了,笑道,“臣妇认得顺瑛只因她曾是悫惠皇贵太妃身边的宫女,皇贵太妃身边亲信的宫女死的死,走的走,只留得她一人,不曾想今日还能在娘娘身边见到她,一时只觉感慨良多。”   悫惠皇贵太妃佟佳氏,孝懿仁皇后的妹妹。雍正在孝懿皇后薨逝后也未曾与其疏远,后来他与佟佳一族因夺嫡之争关系恶化,还多亏这位小佟佳氏从中牵线搭桥,并极力促使隆科多向‘四爷党’靠拢。   康熙驾崩后除了德妃母以子贵登临太后之位,雍正一共只追封了三位‘皇贵妃’,其中一位是老十三的生母敏妃,小佟佳氏亦是其中之一。而原本在康熙朝后宫执掌权柄的‘三妃’,却只得了得以被接出宫奉养的恩典,位份上却毫无变化。   故而思及悫惠皇贵太妃与当今圣上的关系,顺瑛却毫不顾忌在长春宫侍奉,只能说她本来就是深埋在贵太妃身边所属雍正的一颗棋子。   想通了这一点,瑚图氏也得以从中窥见雍正待自家女儿的心意,转而笑道,“不说这个了,左右也不过一个奴才罢了,说来臣妇还未见过五公主。”   黛玉闻言忙命人将和嘉抱来与瑚图氏看,和嘉生性不怕生人,见了瑚图氏便‘咯咯’的笑开,喜得瑚图氏将全身的玉饰璎珞等物最后都被小和嘉哄得挂在她身上——小和嘉天生富贵,性格不扭捏却偏偏天生喜好这些透亮玩意,她从黛玉这讨走的珍珠、云母玛瑙翡翠亦是数不胜数,令黛玉哭笑不得。   *   长春宫内温情脉脉再不须说,眨眼间后宫风平浪静的到了九月份,和贵人平安在储秀宫诞下六格格,赐名‘和安’。同时,黛玉近五个月的身孕也再难遮掩,她又不可能真的直到生产前都不接见后宫任何妃嫔——雍正索性大方的公布了这一消息。   慧妃极可能怀得是阿哥的消息让延禧宫一天之内写坏了多少宣纸,宝钗有些着急,她出不得延禧宫,只得加紧与畅春园宫中的皇后和刘常在联系,一面频频去偏殿探视乌雅常在,还待其极为上心,连喂药都亲力亲为;慈宁宫中的太后却是被雍正联手慧妃下套、摆明防着她的行为给气到手抖,还要花费精力安抚利急攻心的乌雅家;四阿哥这回倒是格外安静,他上回被端贵妃狠狠训斥了一顿,这回学乖了,心知他的能力还不够看,只肯做壁上观。   至九月底,雍正加封慧妃为‘贵妃’;谨嫔晋‘妃’,迁居‘景仁宫’,为一宫主位;和贵人晋‘嫔’,迁居‘永寿宫’,为一宫主位;马佳贵人晋‘禧嫔’,迁居‘启祥宫’,为一宫主位;除开新晋主位,余者包括乌雅常在和畅春园中的刘氏皆各晋一级。   大封后宫后乌雅家更是着急,甚至私下小动作频频,想要把乌雅家第二个女儿送进后宫。结果没过几天便传出这位乌雅家的姑娘竟与乌喇那拉家的大爷私会的消息,令乌雅家颜面扫地,入宫一事再无下文。   此后一度相安无事,再无人敢做那出头之人,雍正还有闲暇前去长春宫与黛玉和‘准丈母娘’培养感情,直到十一月初,雍正突然发难,却是整顿山西官场商场,彻查贪污之举,苏克济一干人等全部落马;于后宫,雍正无故杖毙了和嫔宫中的一个嬷嬷,奇怪的是和嫔却连为那个嬷嬷求情的举动都没有;十一月底,王子腾终于病逝回京途中。   王子腾的死代表遮蔽氏族包衣的权势开始烟消云散,四王八公都将慢慢走入穷途末路。   至十二月中旬,刘氏在风雨欲来的气氛中于畅春园内诞下了八阿哥。   【五十三】   刘氏诞下皇八子的消息便如同雨滴落入茫茫的大海,在宫中连丁点浪花都没能掀起——一个被迁去宫外的贵人和皇子,还能有什么价值?   转眼过了年便是雍正八年,二月份开笔后雍正方慢悠悠的将王子腾死后的恩典颁旨给了王家——不过是死后赏了个虚职充门面罢了,王子腾生前倒想过求胤礽为独子王仁铺个路求个官什么的。说来当初贾家能搭上太子的线,少不得甄家和王子腾在从中牵线搭桥。   王子腾私下便找上了理亲王,想着看在他当年为太子党做的贡献,便是贾家因可卿一事开罪了二爷,可二爷也该顾惜几分与他王子腾主仆一场的香火情。   胤礽听完王子腾的请求有些怔楞,他深觉自己当年还是太子时自恃身份为人处世太过‘高冷’,没能深刻体会‘当官的务必脸皮如墙厚’是何种境界。说实话,这几家当年依附太子时唯有甄家才是和太子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官场利益上是唇亡齿寒。   就如同阿哥中的大富翁——九阿哥不断为八爷党官员提供活动资金一样,当初太子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正是来自甄家,甄家甚至将家中最宠爱的女儿送给太子作侧福晋,以期加深关系。   而就算是在太子倒台后,维持直系官员中暗地里联系的也是甄家。相比王家身在太子一党浑水摸鱼的行为,贾家将贾元春送来作太子侍妾都算得上‘诚意’二字了。   故而胤礽很是不想再搭理王子腾,他打了几句官腔,表示对王子腾爱子心切之情很是感动,然后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开玩笑!可卿事件后雍正眼馋四大家族姻亲势力已久,近期更是明确表示王子腾就是那盘开胃小菜——摘桃子的时候不远了,胤礽可不愿这时候节外生枝。   话说回王子腾死后,王家的女儿要比男儿精明。王子腾平素治家甚严,王仁也只敢在他老爹死后来惦记家产,结果被家中掌权的妹妹狠批一顿,只得灰溜溜的跑去外面和狐朋狗友鬼混。还不等他再吹嘘什么,便被拿进了大理寺的牢房——罪名是仰仗家中权势,私放利子钱。   原来是贾家分家后,贾母和宁府余众选择跟二房过,公中银钱一下子少了大半,贾府的账面便更显捉襟见肘了。   贾母是贾府中的大家长,在红楼原著里她说的上是福寿双全,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她有满堂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重孙女、重孙媳妇孝敬她;有数不完认不清的丫环、婆子、小厮服侍她。特别是掌家的孙媳妇王熙凤千方百计地孝顺她、迎合她,使贾母尽情享乐。贾母的八十寿辰,正日子是八月初三,从七月二十八就开始在荣、宁两府齐开筵宴,直到八月初五,整整七日。热闹豪华,非往日家庆活动所比,显示了这位太夫人的尊荣。   贾母的生活水准也极尽向‘排场’二字看齐:如贾母吃螃蟹,吃完还要用“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洗手”;黛玉初进荣府时候第一次吃饭,看曹雪芹如何写来“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贾母饮食排场之大,还是柳嫂子说的一针见血:“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   而贾政待贾母又是‘愚孝’的很--王夫人要裁减下人节俭时,他仍是‘老太太那里是断减不得的’。   长此以往,贾府的财务状况再难以支撑。这利子钱便成了王夫人的重要经济来源--在维持贾府巨大花费添补亏空的同时甚至尚有余利。   而王仁则是利欲熏心,王夫人有意在其面前提起这‘来钱快的路子’--王仁便急匆匆的做了那‘代行人’。   王仁进了牢狱,王母当即病倒晕厥过去。王小妹一面忙着处理家产地皮,收束管理下人;一面四处为王母求医问药,只恨不得这牵连家人的哥哥立即死了去好。   *   王家如何颓败不说,王夫人和薛姨妈知此事后皆如遭‘当头棒喝’浑浑噩噩了。薛家还好,宫里的贵人小主生了阿哥;薛蟠在夏氏身上得了教训,平白安分不少;宝琴嫁给了京中梅翰林之子;其兄薛蝌已补了工部笔贴式,迎娶邢岫烟为妻,已是前途大好。   贾母却是心生不安,先是宁府被抄,然后最大的靠山王家倒台。贾母已然嗅到了大厦将倾的意味。   前文便曾说过,氏族间姻亲密切乃是结党营私的另一种体现: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正因如此,才有“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种姻亲联系就如贾母本是史家小姐嫁给了贾代善,王家的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贾政,一个嫁去了薛家;贾琏一辈亦有王熙凤嫁了过来。因有贾母这个贾府掌权的制高点,四大家族的姻亲关系中史家隐隐有排斥在外的状况。   但贾母身为辈分最高的长辈,对史家的影响仍然很大。   宝钗入宫得宠后宝玉的婚事就一再搁置起来,算来宝玉今年已有20多岁,毫无建树作为,偏贾母和王夫人还一味拿他当娇客溺爱着。贾府裁退不少下人后,宝玉房内那些爱玩闹不得体的丫鬟都被王夫人做主清了出去。   别看宝玉平素‘姐姐长’‘姐姐短’,待这些‘姐妹们’好一番如胶似漆、温柔多情。王夫人真动了怒时,宝玉便没了主意担当,只管缩在自己房内充耳不闻窗外事。为着这事,宝玉还犯了好几天的痴病,只道自己‘悔不当初’,又什么‘太虚幻境’的胡话说了一箩筐。只唬得贾府上下不得安稳。   贾母急得不行,方又思及‘冲喜’一事,将几日前的心思转了一转,自去找湘云的婶婶商议不提,人选却是史家的嫡女史移芸。   在贾母看来,湘云虽是和宝玉的关系更亲近些,性子也更得贾母喜欢。但这种喜欢却是建立在疼爱失怙的侄孙女的基础上,但若是做贾家的主母便是极不合格的了。何况此次是为宝玉冲喜,湘云幼年便父母双亡,在史家并不得宠,命格上便差了不止一星半点,远没有被家族着重培养的嫡女嫁过来的意义重大。   但贾母对湘云终究有几分疼惜,遂说动史氏将湘云与神武将军之子卫若兰定下姻亲之喜,算是为湘云寻了桩好姻缘。   许是冲喜一说真的有几分妙用,不出几天宝玉就转醒过来,只是人仍显得有些痴呆愚钝。   见他转醒,袭人当先喜极而泣,“作人的祖宗!可算是好过来了!”   宝玉却仍只是痴痴的望着她,似是对她全然毫无反应。   袭人还当他是身上有何不对,当下急急问道,“还是身上哪里不清爽?我这就去请太太、老太太来!”   宝玉似是听了进去又或是没有,只终于肯给了个反应,忽然沮丧道,“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袭人愕然不解,想他是病的久了还不甚清醒,遂柔声道,“宝玉,什么不见了?你告诉我。”   宝玉仍还是那副模样,只道,“玉不见了。”   袭人听罢却登觉气血上涌,下意识地便向枕下摸去——却摸了个空。   袭人顿觉惊慌失措,宝玉病前那玉可是她亲手收起来放在枕下的——怎么就丢了呢?!袭人还以为是宝玉藏起了玉与她玩笑,便道,“宝玉,别闹了。快把玉拿出来,这个宝贝可是玩不得的,不然等下老太太、太太过来了,是要责罚我们的。”   袭人这一番温柔小意却毫无效用,袭人心生不妙之感,只听‘吱呀’一生,却是红肿了眼眶的湘云轻飘飘的走了进来。   袭人见状不免诧异,史家小姐来了怎么不见底下人通报?正待上前问好,湘云却理也不理她,只飘忽瞬间便走到了宝玉眼前,直勾勾的盯着他。忽然道,“爱哥哥,你好些了吗?”   宝玉此时也不复方才离魂的模样,面露恍惚之色,“云妹妹,你好吗?”   湘云便忽然眼角含泪,道,“爱哥哥,我要嫁人啦,你也要娶亲啦,我再不能见你了。”   这话音委实凄凉的很,袭人打从心底发寒,只勉强打圆场道,“云姑娘便是嫁了人也是能来看我们这些姐妹的,怎么就说是再不见了呢?”   宝玉此时却又痴傻不清起来,笑道,“我娶了云妹妹,可不就天天都能见了?”   一旁听着的袭人只觉魂飞魄散,忙急急道,“浑说什么呢!云姑娘是要嫁去卫家公子的!祖宗暧!这话怎可胡说?!”   袭人是听得些宝玉要迎娶史家嫡女的话音的,自不敢再让宝玉浑说下去。   谁知听了袭人的话,宝玉竟登时痴狂起来,指着袭人怒道,“这里哪有你这奴才说话的份?!云妹妹就呆在这里哪也不去!”   袭人哪里受宝玉这般斥责过,一时含了眼泪再不敢说上一句。   一旁的湘云似喜似悲,道,“爱哥哥,我知道你的心思就好啦!”   听了这话,两人都好似发了痴病般相顾无言,只管笑着。   湘云便悲戚道,“爱哥哥,我走啦。”   袭人还来不及说上什么,只觉眼前一花,人便已没了身影。   袭人心里发慌的很,想着去禀告太太,人刚刚踏出一步,却听身后的宝玉喊出一声,便吐出一大口瘀血,已然晕厥在床。   袭人哪里还顾得上其它?登时惨白了脸色,惊呼道,“宝玉!”   【五十四】   通灵宝玉遗失,宝玉再度咯血晕厥,贾家上下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贾母见宝玉那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几乎稳不住身形,登时‘心肝肉’的叫起来。贾母一面被鸳鸯颤巍巍的扶着,一面老泪纵横,声声‘宝玉’的叫着。   王夫人亦是又急又气,转过来数落袭人的不是,“下作的蹄子整日不想着怎么好好伺候主子,反挑唆着宝玉勾三搭四的!”   袭人千般的委屈说不出口,只得唯唯诺诺的应着,再为宝玉去跑前跑后。   当下众人七手八脚的忙活,贾母一叠声的叫鸳鸯拿她的牌子去宫里请太医。贾政惟恐哭坏了贾母,兼着几日为这逆子闹得日夜熬油费火、人口不安,眼见这小儿子气象越发不好,也不禁悲从中来,心下懊恼想着: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去罢。   待宫中太医请了来,诊了脉也说‘不好’,贾母等人哭的更是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及贾环却是暗地里念佛称愿,赵姨娘便劝贾母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   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   老太医见闹得天翻地覆,忙改口说的明晰些,“哥儿这病虽来得凶猛些,却不是好不了。只是这日后的身子底子怕是要坏下来了,与子嗣上有些艰难。”   贾宝玉从小就被贾母等当‘娇客’一般养着,肩不能提手不能抗,饶是如此贾母还生怕底下人做事不精细,苛待了他。兼他又是早早在温柔乡里泄了元气,没了黛玉、宝钗和那些小丫头分他心性,袭人更是明目张胆的在宝玉房内与他好事成双。宝玉被红粉佳人掏空了精力,又经此大病打击,身子方是彻底毁了。   好在老太医妙手回春,堪堪几回施针下去人便醒转过来。袭人这才有暇说及湘云一事。   王夫人二人听得宝玉、湘云二人言语,王夫人此时心里怨透了湘云,当即冷笑连连,“史大姑娘真真是个没教养的丫头!这些话也是她个待嫁闺中的姑娘说的出口的?!”   贾母沉默半晌,心中也觉湘云所言不详,更坚定了当初未选湘云做贾家孙媳妇的念头。   其后贾母一面对外压下宝玉的病情,一面知会史家订下结亲日子,又暗地里催促史氏将湘云快快嫁去卫家。   只是湘云嫁去卫家后不久,夫妻间虽也算是和美,人却一日比一日憔悴。不到半年,人就去了。此为后话。   *   及至二月底,黛玉平安足月诞下九阿哥。小阿哥生下来便是白白嫩嫩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倒是比和嘉刚出生时胖了不少,雍正抱在怀里喜得就不肯撒手。瞧着小九红扑扑的脸蛋,只觉心暖的都要被化开了。   太后在一旁看着,想着这也是目前宫中难得血统尊贵的皇子,面上神色略有所松动,只是碍于脸面不肯主动上前看看。   侍立一旁的竹息自然将太后这番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不免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边厢雍正已然蹲了下去把小儿子抱给她的同胞姐姐看--和嘉已经虚岁五岁了,正努力眨巴着大眼睛盯着雍正怀里的那个小婴儿。   “和嘉,”雍正温声道,“你瞧,这就是你的弟弟,他叫弘旸。”   --相传在古时有旸谷搏桑在东方,有神鸟金乌从中而出,普照大地。   --他寄予了无限厚望而得的皇子,必是如日出的太阳一般受万民期望!   不去看身后众人听得九阿哥名字后的表情,雍正仍然保持着下蹲的姿势凝视和嘉那双与他别无它二、但却饱含纯真色彩的眼睛。   和嘉盯着那裹在襁褓之中软绵绵的团子,还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戳了戳,最后鼓起包子脸道,“弟弟好弱,而且他也不起来和和嘉玩。”   平素强势的女儿难得在他这个亲爹面前面露困惑神色,深觉得趣的雍正低低笑出了声,逗弄道,“和嘉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见和嘉撇着小嘴,雍正接着补充道,“但和嘉现在很厉害了--做姐姐的可要保护弟弟。”   和嘉想了想,声音犹待稚气,“那儿臣可以把所有的宝石都留给弟弟。”   雍正这回直接笑出声来,一面将小九抱给紫鹃带回去,一面连声说好。   端贵妃与其她妃嫔一同被冷落半晌,始终插不上一句话,此时听到五公主的童言之语,终于不肯再当壁花,忍不住上前一步打趣和嘉:“公主的这个礼物可不能算的真,未来小阿哥可不会缺赏赐。”   和嘉闻言只看了端贵妃一眼,不满道,“赏赐是赏赐,本宫赠送给幼弟的心意--又哪里是冷冰冰的珠宝玩物可比的。”   语罢小和嘉又颇为骄傲的扬起了小下巴,“本宫送出去的,自然是最好的。”   --以小和嘉目前的阅历,她当然分不清什么品质好坏,总之她最喜欢的就一定是最好的了。但她这话也不算说错什么,女控雍正送给他宝贝女儿的东西也不可能有次品。   倒是端贵妃被和嘉这话噎得不轻,很是尴尬地冲她笑了笑,自打圆场道,“公主所言甚是。”便再没了下文。   太后看天色已晚,不由轻咳一声,道,“慧贵妃即已母子均安,哀家就放心了。天色不早了,你们也在这陪了半晌,就各回宫去吧。”   这话是对端贵妃一众妃嫔说的,太后复又询问雍正,“皇帝有何打算?”   “朕今夜就歇在长春宫。”   “也好,”太后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冷淡,“这女人生产都是自鬼门关走一遭的,林佳氏醒来若能看到皇帝在,想必也是倍感安慰。”   太后这回没长篇大论,带着一众妃嫔走的干脆。雍正目送她们走远,这才转身一把抱起和嘉,笑道,“阿玛陪小和嘉去看看你额娘——”   *   小孩子大都长得飞快,一天变一个样子,但无论变成什么样也遮不住九阿哥胖嘟嘟的身形。黛玉却喜爱的很,她小时身形纤瘦,受够身子不好药补的苦。如今见小儿子是个体态健康的大胖小子,并未受母体影响,自是喜不自禁。   及到小九办完了规模完全比照嫡子的满月宴——这回经历过五公主阵仗的一众妃嫔都已经嫉妒到麻木了,连瑚图氏都安心回到林家后,雍正方慢悠悠想到了在畅春园心急如焚的刘贵人——将八阿哥赐名‘弘瞻’,上了皇家玉牒。   待黛玉出了月子重掌宫务,便又忙得如陀螺一般——雍正八年的五月丧事接踵而来:先是已然请辞只担闲职的一朝老臣李光地溘然辞世;随后是在康熙朝生育了和硕端静公主的布贵人兆佳氏病逝;最后是端太嫔董氏病逝。   后宫两位太妃病逝,内务府也忙得不可开交,索性这两位都没什么麻烦之处,只一切按例便可。端静公主早已病逝在科尔沁的草原上,端太嫔董氏除了年资老一点,康熙十年时出过夭折的皇二女,也无它大事。   李光地的辞世也令雍正颇感遗憾,即便他命太医悉心调理,也没能让这位沉浮一生的老人比历史上多活几年。   李光地是因疝疾速发,卒于任所,享年77岁。雍正不仅亲派恒亲王胤祺前往吊唁,赏赐千两金,谥号“文贞”,还加赠其太子太傅衔,祀贤良祠。   恒亲王诵读雍正批给李光地的吊唁折子时,里面只有四个字:一代完人。   【五十五】   延禧宫偏殿   如今延禧宫内虽住着三位贵人小主,担着主位的却仍是恭贵人。阮贵人性情麻木低调,平素也只是凭资历熬日子罢了;乌雅贵人在宫人们的心里还是个挂号的疯子;而恭贵人虽是被皇上斥责,接着又被禁足了一年,但太后时不时的询问和大赏,都警示着宫中所有人——这位主儿,还没倒下呢。   恭贵人此时便身处偏殿,神色可亲的望着乌雅贵人抖着手从文杏手中接过药碗。   乌雅贵人心乱如麻,她盯着药碗内深褐色的汤药,几欲作呕。   她遭恭贵人折磨已有一段时日了,一开始她还装作癫狂,一见到恭贵人便拼命地冲她抓挠,口中满是污言秽语。她原以为自己表现出彻底疯了的模样就能苟活下去,可恭贵人还不肯放过她!薛氏堂而皇之的戳破了她装疯的假象,却没对外声张;薛宝钗还装出关心的样子对她嘘寒问暖、求医问药。   初时乌雅氏自是百般挣扎不肯配合,久而久之薛宝钗便失去了耐心,命那些大力气的精奇嬷嬷按住乌雅氏强行把药灌下去。   乌雅氏始终忘不了那时恭贵人望着她的眼神,如同是在看一个死人一样。   自那之后乌雅氏便乖的不行,旁人眼中的恭贵人是位谦逊可亲的小主,但在乌雅氏心中,薛宝钗宛如扯着贤良皮子的魔鬼!   “妹妹怎得还不肯喝药?”薛宝钗面上依然温情似水,不紧不慢催促着,“良药苦口,但若是等这药凉了再喝下去,那这效用便要大打折扣了。”   “呜——”   乌雅贵人闻言只得深吸了口气,抖着药碗艰难的把药汁往嘴里送。只是这药实在是苦极了,以至于她刚刚喝进去一口便尽数难耐地吐了出来,紧接着手无力地一翻,药碗便‘碰’的一声砸了下去。   宝钗的眼神顿时一冷,她瞧着乌雅贵人被呛得涕泪横流,衣裙上尽是方才溅上去的污渍,再配上乌雅氏正咳个不停的通红的脸,实在是狼狈不堪。   “妹妹不必喝的这么着急,文杏,再去煮上一碗。”宝钗一面示意文杏下去,一面缓步走到乌雅贵人身旁为她轻轻拍击背部——乌雅氏当即瑟缩了身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妹妹可是正值花样年华,青春美貌,难道甘心就这样埋没一生?”宝钗眯起眼淳淳善诱,“太后娘娘也真是石头心肠。”宝钗的手从乌雅氏的背部移至她垂落在脸侧的散发,怜惜道,“瞧个好好的花容月貌的嫡小姐,如今竟成了个什么样子?”   见乌雅氏只顾低头不语,宝钗复又贴近她的耳畔,低语道,“太后嘴上说如何照拂疼惜你,实际上也不过是只把你当作一枚随手可弃的棋子。你在太后心中的地位,竟还不必那被圈·禁畅春园的落魄皇后。难道你竟甘心如此,竟不怨恨吗?”   “更何况——”宝钗的语气似悲似叹,她的手猛地攥住乌雅贵人小腹上方的衣料,冷冷道,“还有你这被刘氏算计没了的皇子——要知道,她可是平安诞下了八阿哥,好好活在畅春园呢!”   饶是受够恐慌,惊惧中的乌雅贵人也被薛宝钗几乎带刺的言语刺了个遍体鳞伤——她已然回想起那日她躺在床上,痛不欲生的感知到身体里的那团小生命从她体内流去的感觉,她几乎错觉自己已经流干了血。   乌雅贵人紧咬住嘴唇,泪流满面。若不是太后——她血脉的亲人,还有生养了她的家族冷淡相对、毫不顾忌她在宫中落魄的处境,她又怎会借着发疯活命?受尽人们的白眼与苦楚。不过倒也亏得没人再正眼看她一眼,不然她恐怕就只能被打入冷宫慢慢等死了。   因此她怎会不恨?她恨透了!只是相比憎恨,她更想活下去。   因而她便顺理成章的顺着恭贵人的话音道,“嫔妾……都听贵人的吩咐。”话音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颤音。   宝钗便微微一笑,低低问她道,“你比起我来,想必更加了解太后娘娘的为人如何——这里刚好有一幢事关多年前的趣事。”   *   及至六月底,恭贵人总算是等来了解除禁令的佳音;随后又有乌雅贵人病愈的消息--这下可激起了一众妃嫔的八卦之心,到去给太后请安时皆是神态热络非凡。   只是话题中心的两位显然没有为满足大众而献身的觉悟,两人都神色冷淡,太后为显她慈厚不咸不淡问一句,乌雅贵人就干巴巴的答一句。剩下太后不搭理她的时候,乌雅贵人就干脆装哑巴,一问三不回,与往日明艳好斗的画风大为不同。   这下妃嫔们算是摸出了些味道:这乌雅贵人遭逢大难险去了半条命,好了以后竟似安分木讷下来。一半妃嫔当即对她失了兴趣,另一半在请完安后力图与其套话--全然无果后也悻悻然而归。   至于太后,她是真没把乌雅贵人看在眼里。在太后想来,乌雅贵人还能重上绿头牌是既无益处也无害处,看在她的姓氏的份上,这也实在是个可有可无的事情。   就算有人告诉太后乌雅贵人对她怀恨在心且意欲报复--太后也全然不会将其放在心上,在太后心底,乌雅贵人就不是能成事的苗子。   而恭贵人解禁后也安静如鸵鸟一般,不争宠,不夺·权。只每日按时侍奉太后,连借机去偏殿看看亲儿子的小动作都省了--太后对此大觉满意。   故而后宫单看长春宫一枝独秀,雍正一天跑去三趟,比准点用膳还守时。   *   长春宫   “娘娘,这些都是请旨赐婚或给妾室抬位分的折子。”紫鹃细心的将需要自家娘娘裁决的事件分门别类,方便黛玉统一处理。   因为八旗间本就有姻亲联系,皇帝为防止这种联系进一步密切,往往干涉皇族勋贵子弟的姻亲人选。当然,这样大范围的概括非把皇帝忙死不可,故而只有重臣权臣的婚姻会由皇帝来操心,剩下的自然交由掌权的后妃来处理。   黛玉执掌宫务已久,对于各旗、各王府间的关系也已如数家珍,处理起此事来也算得心应手。又恰逢明年宫中进新人,各王府请旨指婚的的折子几乎是如雪片般递了上来,这其中亦不乏棘手人选。   首当其冲的便是袭封康亲王的崇安,这位已是垂垂老矣的年纪,偏还是为男女荤素不忌的主。上月初八康王府刚没了个老侧福晋,这只方过一月,康王福晋便极‘贤惠’的递了折子。黛玉心里实瞧不上康王府的做派,也不愿再让其祸害那些好姑娘,直接驳了康王福晋所求。   第二位便是今年已虚岁20的果郡王胤礼的婚事,雍正元年初舒贵太妃自请出宫修行后雍正便爽快地晋他这位十七弟为‘果郡王’,只是未授任何职责,再加上这位爷一度以风流倜傥醉心诗画的形象示人——前些年太后便说过要为其择一位好福晋便被果郡王委婉拒绝了,雍正平日也不大管教他。而雍正这回也不知是作何想,非要让这位爷成婚——最不济也要有个侧福晋,连太后也来过问人选之事。   说起果郡王的侧福晋人选,黛玉便想到了身居辅国公爵位的达色之女——孟佳·静娴。这位小姐当初闹着哪怕为妾也要嫁给果郡王,很是轰动了一番。且达色只有爵位并无官职,与果郡王现在的定位很是匹配。   第三位则是四阿哥弘历,他今年已13岁了,到了该赐人的年龄。这事雍正早和黛玉通了气,赐下的两个格格:一个是端贵妃相中的人选,主事官达色女瓜尔佳氏;另一个是雍正相中的人选,士绅陈延章之女陈婉。   端贵妃谨慎,所选的瓜尔佳格格唯一出彩的地方是与宫中的敦怡皇太贵妃瓜尔佳氏有那么一丝沾亲带故的联系;而雍正择选的陈格格更像是他随手定下的人选,无一不在向外界透漏信息——这个儿子并非朕心所望,都安分点吧。   当然,只是两个格格罢了,无非是给那些蠢蠢欲动的朝臣、连带四阿哥自己浇上一盆冷水而已,并不能消迩他们日益膨胀的野心。   最后一位是三贝子弘时,他请旨将格格罗氏抬为庶福晋——这回他学聪明了,没直接再请封侧福晋,至于罗氏在贝子府的真正待遇如何之高,便不是他人该关心的事了。因着雍正瞧不得他宠妾灭妻的行径,干脆也给他赐下去两个汉军旗的格格——黛玉对此颇为无奈,雍正对悍妒的八福晋也不大待见,他这回又看不惯罗氏——怎么偏就跟儿子的后院较劲!   其实黛玉也很能理解雍正不待见罗氏的原因,八福晋好歹是老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身出郭络罗氏一族,出身尊贵;而罗氏只是包衣宫女出身,把持住三阿哥后还拾掇着弘时打骂三福晋——以雍正对包衣世家奴才的厌恶,若非弘时当初难得大着胆子苦苦哀求,焉能留罗氏到今日。   黛玉将这些事想了个遍,心里有了章法,这才提笔批示。   【五十六】   七月份的喜事便凑做一堆,赐给四阿哥的两个格格用小轿抬进了阿哥府;果郡王推脱不得,怀着忐忑的心情纳了孟佳氏为侧福晋。   果郡王的婚事也是在宫中置办的,因着舒贵太妃在安栖观内清修,筹备婚宴的差事就落在了黛玉手中,长春宫也备足了厚礼;另有一众交好的爷们前来捧场—连现年十岁的二十爷胤袆也来凑了个热闹。   老十七年龄小,与十五、十六两位阿哥最是交好,老十五老十六又颇得雍正宽待喜爱,再加上个淘气诸事不怕的小二十,三人在老十七的婚宴上闹得几乎把整个阿哥所翻了天去。最后小二十年纪最小精力不济,当先被嬷嬷哄着回去睡下,剩下老十五老十六都是醉趴下被府里的奴才抬了回去。   雍正听了两个弟弟的熊样哭笑不得,特意免了二人明日的早朝不说,还颇为促狭地让内务府减了这两人一年份的酒。   还有一桩趣事,近来雍正被太后折磨的心烦,他思来想去一番,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开始隔三差五的召见被他加封为‘贝勒’的十四弟胤祯。   孰不知老十四是满腹的腹谤憋在心里,面对开启了‘伤春悲秋回忆往事,满嘴煽情就是不谈正事’的四哥,只得搜肠刮肚的拼命回想那些‘温馨记忆’。这可苦了胤祯,说实在的,他跟他老哥年差十岁,佟皇后病逝后雍正才回到德妃的永和宫,那时的胤祯才三岁。再后来胤祯十岁时雍正就被封了爵位,出宫建府。只那时胤祯早就和老八等混在了一块,对这个性格不讨他喜的哥哥更没印象了。   既然没啥共同的童年往事,那就说说成年后秋狩之类的事吧。说着说着,胤祯还真找着感觉了,愈发声情并茂,哪想到雍正还嫌他说得烦了,命御膳房送来两块上好的鹿肉就把他连人带肉的打包回府了。   胤祯气得差点跳脚——嘿!小爷勉强给你说了半天就算了,我说出感情来了,你居然还嫌弃了?!   胤祯闷头回府就把这两大块肉做成烤肉吞了下去,倒把完颜氏吓了一跳。结果胤祯晚上就因吃腻了肠胃吐了半宿,连夜请了太医来看——雍正还以为他是贪嘴吃坏了,心里一面纳闷怎么他以前没发现十四弟喜欢吃鹿肉这个小爱好,回头又赐下去不少鹿肉。   此事也被看作是雍正重视的前提——这点倒也没错,老十四受的这几回‘情感折磨’总算没白受—雍正回头就把他提到了‘宗人府令’的位置上,又直接把他踢给六阿哥弘晗给小六当老师。   小六越大越有梦想当武将的趋势,雍正觉得不该压抑孩子的爱好,而老十四在历史上被尊为‘大将军王’,在军事上所向披靡,可见是很有真材实料的,索性让他去当小六的启蒙老师,刚刚好。   *   按清制,侧福晋是上得了皇家玉牒的:康熙规定福晋一词专称正室,侧室称侧福晋。为了强调福晋的嫡妻地位,又称其为嫡福晋,嫡侧有了明确区分,嫡出专指嫡福晋的子嗣,侧出则是侧福晋的子嗣。但是即便如此,侧出也不等同于庶出,侧福晋是有身份有朝廷认证的女人,她的身份是要远远高于庶福晋及侍妾的,侧出子嗣的地位也要远远高于庶出子嗣。   故因此,大婚后次日一早,果郡王便携了孟佳侧福晋前去养心殿给雍正请安:这一来是跪谢圣恩赐婚之举;二来则是问问章程——要知道这大婚后的皇子按制就该出宫建府,领差事了。   果郡王掐着时间到了养心殿时雍正已和黛玉用了早膳,正打棋谱消磨时间歇息着。果郡王瞧着苏培盛带人撤膳食,心底不由暗自庆幸没赶上陪四哥用膳——要知道皇帝赐膳实是规矩一大堆,荣耀是外臣的感受,起码他们是不想遭罪的。   一面胡思乱想着,老十七一面上前撩袍扣首道,“臣弟恭请圣安,祝贵妃娘娘金安。”孟佳氏亦紧随其后一一拜礼。   “十七弟来了?免礼。”雍正语气平平,听上去兴致不高。   下面的下厦子则极有眼色的上座上茶。   结果还没等老十七把椅子坐热乎,便见慧贵妃笑意盈盈的走了下来拉住孟佳氏的手,一面笑道,“真真是个端庄可人的姑娘,本宫见了就觉喜欢。”又对雍正道,“皇上和十七弟定是有话要说,那臣妾就带着十七弟妹回长春宫说些体己话了。”   随后慧贵妃带着孟佳氏愉快退场,徒留十七爷面对他四哥浑身的不自在。也不知是为什么,胤礼为了藏拙便做出无心政务的样子来,整日只喜好诗词典藏,名画美酒。可这幅荒唐样子他是绝计不敢在他性格认真的四哥面前显露出来的,索性他四哥平素也不爱搭理他,却不知这回是打的什么主意。   深怕被雍正惦记忌惮的老十七忍不住各种阴谋论起来。   “上来坐吧,”雍正指了指棋盘的另一旁,神色如常道,“你我兄弟间来下一局。”   胤礼闻言只得坐了上去。   雍正便问,“你一早前来所为何事?”   雍正是明知故问,胤礼也只得有礼答道,“臣弟是来叩谢皇上隆恩。”   雍正便点了点头,手边落下一字,见胤礼下的小心,总算给出个笑脸道,“你我兄弟俩也许久不见了,无须多礼。你棋艺虽佳,但朕也不见得差你一筹,只管放手下一局。”   胤礼不免汗颜,心想这许久未见之说还不是你不肯待见我?我自然能躲就躲。只是瞧着皇上这架势,难不成是要秋后算账?   胤礼一边想着,手下也真是放开了思维对弈,他神思敏捷,棋路颇见大气之态。酣战正激时,胤礼全然全神贯注,冷不丁听雍正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十七弟觉得这话何解?”   胤礼手一抖,手里的棋子都差点被他甩出去,谁知等他抬头来看,雍正反而言笑晏晏,面上一团和气,亲切道,“所谓攻心为上,十七弟这反应可不行。”   只这一瞬,胤礼掌心已是密密麻麻的冷汗,他琢磨不透雍正的打算,只得顺势而为镇定道,“臣弟受教了。”——雍正要真是和他算总账,他也反抗不了什么。只是再转念一想,他素来表现的毫无危险,雍正又刚刚为他择选了一位贤淑的侧福晋,想来适才一番言语只是试探。   接下来胤礼自然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直至一局将终时,雍正果然问他,“皇阿玛在世时你便是最得宠爱的皇子,甚至几次表态暗示于你,只可惜皇阿玛突然病逝,那时你只十一岁。而在朕登基后加封其余兄弟,便是对小于你的几个也是宽厚有加,独独待你冷颜相对,甚至连你额娘都被逼的出宫清修——你可曾心怀怨恨?”   听得这话胤礼哪里还敢安然就坐?忙一提袍脚跪了下来,却是不敢再巧言以对,沉声坦白道,“臣弟那时年幼,皇阿玛骤然崩逝,我与额娘便失了庇护,原想着就此和额娘相依为命就是了,谁想太后娘娘前来的一次‘探望’,便令臣弟不得不与额娘分别——此后臣弟又不得不讨得太后放心,若说是心中全无一丝怨愤,皇上只怕也不会信。”   “是了,”雍正舒展了眉头,“从前你小时便很聪敏,在一些政事上也有自己的见解,又怎会越长大越不成器?”雍正冷哼一声,“你恐怕不仅是怕太后视你不佳,也是在防着朕哪日将你除之后快了吧?”   胤礼只得尴尬又惶恐的垂首不语,又听雍正道,“也罢,起来吧,从前的事朕也懒得计较。如今你已大婚,又正值壮年,是愿为朝廷效力还是空抱着爵位终老一生?”   得,您老这句话有他选的余地吗?若是不从了四哥您,难不成臣弟我还要被您圈在皇宫里养一辈子?   胤礼忙起身躬身道,“臣弟怎敢终日无所事事?愿为皇上分忧。”   雍正盯了他半晌,缓缓道,“如此,待你的果郡王府修葺好你便搬出宫去吧,明日便先去理藩院协理管事。”   胤礼便答,“是。”雍正又嘱咐他道,“太后那里你带着侧福晋也要去看一看,也不要忘了去安栖观给你额娘看。”   谈及额娘,胤礼难免有些激动,雍正便微微一笑,“若你差事办得好,接你额娘出观奉养也不无不可。”   有了奋斗目标,胤礼当即表态道,“皇兄但凡有何差遣,臣弟在所不辞!”   这回就成‘皇兄’了,终是少年心性。雍正心下暗笑,又想老大十九岁时也是一腔热血和老二死磕,不免释然。道,“如此,你便跪安吧。”   *   至七月底,果郡王府总算修葺而成。一应人手雍正皆命由慧贵妃操办,太后意图插·进·去的人手都被返还回了慈宁宫——太后连连碰壁,自又气了一回,又拉不下脸直接去找果郡王说事,只得权当没看见。   到九月中旬,延禧宫终于有了动作——恭贵人请示掌权的慧贵妃,要前往安栖观上香请福。   【五十七】   薛宝钗自从乌雅贵人口中套出舒贵太妃后就一直静候佳机,等着一个绝佳的时机去会一会这个先帝爷后宫中的传奇人物。更重要的是——据闻先帝在时贵太妃与当今太后乃是交情甚好的‘姐妹’,至于这‘姐妹情深’是真是假,也是仁者见仁之事。故而太后的那些陈年旧事,贵太妃是最好的见证人。   只是要去安栖观必然绕不过太后去,薛宝钗正自烦恼,不料太后倒先找了她。   “你禁足修佛这些日子,可有所得?”慈宁宫一如既往有檀香缭绕,太后端坐于上首,一双眼不见往日慈和,锐利地盯紧了她。   薛宝钗心下一紧,摸不准自己又是因为什么犯了太后的忌讳,难不成是乌雅贵人一事?她不好接话,只得诺诺道,“臣妾驽钝……”   “你慌张什么?”太后眯起了眼,“你心里的那点小算盘就安心放着吧,你若能真能把怡蓉那孩子扶持起来,倒算你的本事了。”   薛宝钗一听知道太后是误会她单纯拉拢乌雅贵人争宠,提起的心这才放下去一半,不敢让太后多想,忙为乌雅贵人说起好话来,“乌雅妹妹病了一场人反倒清醒许多,也未必就不能成事……”   “行了,”太后不耐烦的摆摆手,“她如何安排你自去打算便可,哀家这里有一事,你去给哀家办好。”   宝钗恭敬应了,又忐忑道,“近来长春宫的那位新得贵子,臣妾本就遭了皇上猜疑,若在偏此时动作……臣妾怕皇上那边……”   宝钗话说了一半,太后幽幽一眼扫过来,她登时就消了音。   太后见她不吱声了,这才道,“哀家无非是想让你去安栖观一趟----替哀家及大清上香祈福,顺便为哀家看看安栖观的那位故人,老十七近来颇得皇上看重,她也是心有所慰吧。”太后的眼神徒然变冷,嘱咐她道,“你也无须行哀家之名,只作你的心意便宜行事即可。”   宝钗面上惊疑不定的应下,心里都要心花怒放了!   十七爷刚刚迎娶了侧福晋,次日只是去谢恩不知谈了什么就得了雍正任命,置办果郡王府时偏又一丝没让太后沾手——太后心疑倒在其次,只是斗了一辈子的老对头眼瞅被自己好不容易压下去了,儿子也被她拘在宫里——哪里想被自己的亲儿子摆了一局?有年氏的前车之鉴,太后几乎都要气死过去了!   这才有了太后今日唤薛宝钗前来让其去安栖观试探舒贵太妃一事。   薛宝钗正在心里想这千载难逢之机,她低头想的入神,面上便有些心不在焉,没注意到太后半晌未曾发话,只眼神晦涩的看着她。   冷不叮听太后笑着对竹息道,“七阿哥午睡可醒了?他也许久未见他额娘了。”   竹息应下进了内殿,宝钗心下一凛,谨慎道,“七阿哥在这里很好,臣妾,臣妾就不用看了吧”   太后却未答言,只冲她笑笑,那边厢竹息已然带着小小的一团走过来,宝钗立即顾不得太后什么想法,只把眼盯在她久未相见的儿子身上,贪婪的看着。   七阿哥生的可爱,粉嫩一团,太后便笑着召他过来,先是问了几句饮食作息,弘暲皆软软的答了。随后太后把手一指,指着宝钗道,“弘暲可认得她?”   宝钗知是太后又一番试探,心焦不已。弘暲看了她半晌,答说,“认得,这是恭额娘。”   太后面上笑意更深,轻声道,“弘暲错了,这就是你额娘,弘暲去,去给你额娘请安。”   宝钗神色难看,竹息在一旁忙打圆场道,“阿哥还小,一时记不得而已,等大了些就记住小主了。”   弘暲却站在太后身旁犹豫不动,直到太后复又把他轻轻往前推了推,他这才惦着步伐走到宝钗面前平视她的双眼——弘暲站着,宝钗依然跪着——宝钗此时的神色着实难以形容,若非弘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挡住了太后望过来的视线,宝钗失信于太后也只在瞬息之间。   弘暲眨了眨眼,尽管太后要他叫‘额娘’,他仍然有些内敛的低低道,“恭额娘安。”随后像是怕生般一路跑回到太后身边,被太后一脸慈爱的抱在怀里。宝钗见此场景,面皮狠狠地抽动着,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被谁打了一巴掌——随后忙低下头去,努力收敛情绪让自己看上去更自然一些。   好不容易平静下心绪,在太后时不时投来若有若无的视线煎熬中和自己的亲儿子与太后祖孙同欢的情景下忍耐着,宝钗总算听到太后‘好心’的开了金口,“时辰也不早了,你下去吧。”   宝钗没敢抬头,低低应着‘是’走出了慈宁宫,等候在门外的文杏走过来扶住她时被自家小主阴郁又扭曲的脸吓了个够呛。   文杏小声唤她,“——小主?”   “……我没事,”宝钗深吸口气,松开被握到发白的指骨,语气不佳道,“回延禧宫。”   文杏遂不敢再多言,宝钗心里冷笑不已:这位好太后娘娘左右也得意不到几时了!   *   安栖观离紫禁城实在遥远万分,太后对舒贵太妃的忌惮从不会因时间的长短而减弱分毫,当初舒贵太妃为了保住尚且年幼的胤礼答应太后终生于安栖观内清修——好在太后也怕在雍正登基之初不宜再生事端,谁知道先帝爷给他最宠爱的妃子和皇子留下了什么保命的筹码?太后这才‘大度’的放过了她们母子。   宝钗在安栖观待了大半个月,期间好不容易三次‘偶遇’了伺候贵太妃的积云姑姑,在太后派来的一位竹字辈嬷嬷自以为得到‘有力’讯息回宫后,为做足‘祈福’表面功夫滞留安栖观的宝钗总算是得到了‘向贵太妃请安’的机会。   舒贵太妃是一位有着温柔婉约气质的人,她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长相并非如何美艳明媚动人,却就是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气韵美感,宛如浸洇透春风春水的琼树梨花,让人忍不住放在心里欣赏。   宫中向来不缺美人,皇后当初的端庄典雅;华妃之娇艳;端妃之清淡;黛玉美如阆苑仙姝,才情具佳;迎春温柔可亲,禧嫔爽性直率,乌雅贵人漂亮高傲——舒贵太妃与她们却都不相同,即使是在年华已逝的年龄,她的那双眼睛中的风华也给予了她一种难分伯仲的美。   宝钗不敢怠慢,垂下眼帘屈膝行礼,“贵太妃金安,嫔妾延禧宫贵人薛氏。”   舒贵太妃浅浅一笑,神色平淡,温声道,“贵人误了,贱身如今只是一清修姑子而已,得幸今上敕封为‘冲净元师’——”舒贵太妃言至于此顿了一瞬,随后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接着道,“贫尼已非宫中之人,贵人无需再作此称呼。”   宝钗顺其意,尊称‘元师’,敬仰道,“嫔妾早先侍奉皇后,后又侍奉太后,浸染佛道已久,今日前来明面上是为了向您请教佛家精髓、为国唱经祈福;暗里是替您的一位故人前来探望。”   听她言及‘明里暗里’,舒贵太妃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静默半晌,随后了然道,“贵人深得太后信任,想必是太后娘娘惦念贫尼?贫尼很好,无需太后娘娘惦念,不知太后娘娘身子可好?”   “元师深居简出还清楚嫔妾的事,可见这宫里的风声吹得格外久远。”宝钗再无顾忌,贵太妃既然安心答应见她,那便不用担心今天的对话会传到什么不相干人的耳朵里。宝钗温顺道,“那想必您也很清楚,太后娘娘身子虽健朗,处境却是堪忧啊。”   舒贵太妃便深深望她一眼,轻笑一声,“看来贵人今日是很想与贫尼促膝长谈一番了,只是贫尼离开宫廷时日长久,恐怕帮不上贵人任何事。”   “元师怎知帮不上嫔妾的忙?”宝钗轻声道,“听闻太后当年与您亦是姐妹相称——嫔妾,也不过是想从您这里听一听陈年往事。”   *   恭贵人在安栖观待足了两个月,赶在十一月底前回了宫,宫内已是一番银装素裹、华灯初上;宫外却是另一番花轿喜灯的场景——贾家大摆筵席,今日正是贾宝玉迎娶史家嫡女的良辰吉日。   【五十八】   因有服,贾府不便鼓乐,主事的尤氏未防冷清特传了家内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显得热闹些。   今晚的贾府宾客满堂,贾宝玉迎娶史移芸实算得上是高攀:史移芸的父亲浩封‘保龄侯’,而贾政被去了官职如今只是白身。故而史移芸的母亲柳氏对这幢婚事颇不情愿——只是保龄侯颇听贾母的话,再者说四大家族内互结姻亲也是常事,史柳氏想着贾家好歹出了一位嫔主位的娘娘,尚不能断言贾家末路,又有贾母这位老封君镇着,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自打收了‘荣国府’牌子后,大观园也因违制被封,贾家二房一众及原宁府的亲眷皆满满当当的挤在贾家旧址的房子里,所幸‘荣禧堂’的规制还在,便作为喜宴的正堂。   门房候在前院大门旁向内迎接宾客,大房二房早已撕破了脸,大房只派了奴才来送礼,一个主子的面都没露;又有惜春诸事不管,只想躲在房内念佛,尤氏去劝,反被驳斥了一顿;探春忙着在孙家收揽管家权利,也派人告病没来;宫里因着贾母派去跟着迎春进宫的那个已被雍正杖毙了的嬷嬷,迎春未防尴尬,也只派了一个脸生小太监来送礼。送完礼也没能走成,被贾母拦住说了好一番话,贾母说到嘴干舌燥,小太监从头到尾只点头或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贾母没了法子,眼看毫无所获,只得拿手帕子沾着眼角,故作感慨道,“一晃眼,娘娘都进宫这么多年了,好在如今生了公主成了主位,算是熬出了头——只是若是想见上家人一面,实比登天还难!”贾母已语带呜咽,“娘娘可是从我身边长大的,骤然分别这么多年——还望小公公回宫告知娘娘,我这个老婆子实在很是惦念她这个孙女!”   四周伺候的人便纷纷围上来安慰贾母,这个说‘总是能得见的’;那个说‘娘娘在宫里自也是念着您的’——好不热闹!   小太监看够了热闹,见贾母的抽噎声也停了,总算开口说了进贾府来的第一句话,“咱家回宫后定会将老夫人的思念之情传达给娘娘的。”   贾母总算得了一句话,心想只要迎春还念着贾家便好——便命人包好‘红包’好言好语的把这小太监送离了贾府。   正堂其乐融融,专有门房来迎家中在朝堂上的同僚——冲保龄侯名头而来的官员也不在少数。甄远道正与瓜尔佳·额敏交谈,忽听有人上来行礼道,“下官六科给事中安比槐,给两位大人请安。”   甄远道便止了话头向安比槐望去,颇有些尴尬道,“安大人。”——言官间都互有交集,上次他的大女儿甄嬛做东邀请各家女儿游园赏雪,安家的长女安陵容亦在受邀之列。因安家是从地方进了京里,这些大小姐们难免排挤安家的女儿——别的倒好,只甄家偏有一个心比天高的浣碧,分明冲撞了安家小姐却不肯认错,竟又出言嘲讽。甄嬛也未将这安家女儿看在眼里,出面打圆场却明晃晃的袒护浣碧,最后气得安陵容直接中途便跑回了安家。   甄嬛后觉不妥,又私下派浣碧亲去送礼道歉,安陵容顾全大局应了,送来的东西却都如数遣送回了甄府。这件事后安家小姐再没接过甄家的帖子,因着浣碧的特殊,甄远道不愿委屈了她,只得把这事压了下去。   其实这件事往小了说也不过是小辈间的摩擦,只是那浣碧当着众多大家小姐的面明里暗里讽刺安陵容是小门小户出身,中伤安家的名声,甄家小姐竟还纵容庇护她的婢女,安家又怎能忍气吞声   本来甄家罚了这浣碧就是了,横竖一个奴才,这样的人品又怎能留在小姐房内伺候偏这浣碧并非甄家普通的家生子,而是甄远道的私生女,充作婢女。   旁人并不知这其中详细,只以为甄家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安母为女儿受了委屈而气的不轻,安比槐也面色不佳,只碍于自家在京中势微,只得忍了。   甄远道及安比槐两人正自尴尬不已,只听得突然人烟鼎沸、弦乐声响----原是吉时已至。   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进来,倒也新鲜雅致。傧相请了新人出轿,宝玉仍是浑浑噩噩的模样,只怕连身旁站着的新娘子是谁也辩不得。   贾母坐在最上方,看着下首并排的两个新人亦觉感慨万千。因着前阵子宝玉病时和史湘云的一番话,王夫人尤氏等怕再生变故,索性叫湘云身边的葵官扶着新娘子,好骗过宝玉。   话说宝玉见了葵官,果然混沌中以为站着身旁的是史湘云,自是喜不自胜。及到傧相赞礼拜了天地,请出贾母受了四拜,后请贾政夫妇登堂,行礼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俱是按金陵旧例。   贾政原因贾母作主,不敢违拗,不信冲喜之说。哪知今日宝玉居然像个好人一般,贾政见了,倒也喜欢,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盖头的,尤氏早已防备,故请贾母王夫人等进去照应。   等到掀了盖头,宝玉见是个身材修长、很有几分姿色的陌生妹妹,一时竟呆愣在那里,以为自己尤在梦中。   史移芸不明状况,见宝玉怔怔望着她,面上不由飞起红霞,羞得垂下头去。另一旁的贾母恐他病发,亲自扶他上床,史家是不知宝玉情景的,袭人尤氏便请了新妇进入里间床上坐下。   史家跟过来的丫头仆妇刚想问,袭人以宝玉醉酒为由匆匆打发了出去,屋子里只留贾母王夫人等。   后话自不用再说,宝玉复又吵嚷着喊\'湘云妹妹\',直折腾到三更天去,袭人点了安息香,这才睡下。好在新妇性子温顺,只以为宝玉是精神不济,倒不曾生疑,次日前去奉茶请安时自是受贾母等好一番安抚不提。   *   转眼又是一年年关,大臣们很是顾及皇帝快过年时的心情,雍正每日要批改的奏折明显减少——尽管如此却也偷不得几分闲,粘杆处上报皇后恭贵人等人动向的折子几乎要堆满养心殿的桌案。   雍正是动了绝了太后仰仗的念头的,他一面对恭贵人的所作所为推波助澜,一面命粘杆处搜集乌雅及乌喇那拉两族子弟的不肖行为——大清典章制度中的失察连带责任可是大有文章,说来谁家又没有一两个仰仗主子鼻息而胡作非为的刁奴和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孙?便是皇室宗亲中也少不了受宠胡玩的黄带子,只不过有哪家在皇上面前有些面子,刚巧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只不巧因佟家和怀恪的缘故,雍正现在对这两家全然持眼不见为净的态度。   雍正琢磨着如何大刀阔斧解决完皇后太后后再翻贾家的旧账,抄检贾家的人员都无需多想,老大和老二乐意至极的很。   只是……雍正下意识地屈指轻叩着桌面,薛氏该如何解决实在是个问题。太后终究是他生母,无论何事皆护他良多,只是如今她的心装的太大了,家族她要想着;宫妃她要看着;甚至连他的子嗣都要插上一手,一切皆为生时利,雍正这个亲儿子本身在太后心里留下的影子只怕都是单薄的模样。   雍正一忍再忍,防了又防,着实觉得累的慌——因此他在得知薛氏的打算后并未阻止,而是借薛氏的作为警告太后:别忘了你还有一张催命符,安心退避修佛不好吗?隆科多虽死了,但知道当年旧事之人却还没死绝!   若是太后能因此知道分寸而主动退出,那自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只如此一来薛氏作为震慑太后的存在便必须好好活着——雍正毕竟不可能把太后与隆科多之事宣之于众,他们母子二人之间需要一个见证人,薛氏无疑很合格。何况还有弘暲,弘暲尚且年幼,朕又怎能忍他幼年失母?雍正想起粘杆处密报七阿哥虽明面上不得与薛氏接触,这孩子私下里一点一点攒下的心爱的送去延禧宫的小玩意却从没断过,竹息是看护他的嬷嬷,心有不忍,还多次为他打掩护。   只是雍正心疑薛氏劣迹斑斑:欣嫔一事不说,华妃、皇后,哪个后面都隐隐绰绰有薛氏的手笔在,偏她手尾又干净的很,粘杆处只查出一二分扑风捉影的消息。   也罢,雍正神色冷凝,心道宫中善于玩弄心计之人不知凡凡,只要不是太过阴损的,他实在是懒得去在乎。何况薛氏就算是心有大志想要兴风作浪,也得等十几年后的时间,端贵妃又不是眼瞎,安能让薛氏如意。   且她若是能如先帝爷良妃一般懂得进退,看在弘暲的份上留她性命又有何妨?   雍正拿定主意,他看向下首粘杆处新提上来的小太监,淡淡道,“顺泽,你把这件事的相关情报整理好送去长春宫。”   “是。”顺泽麻利应下便退了出去,雍正则盯着眼前的桌案出神:他答应过黛玉再无所欺瞒,这件事自然也该让她知道,何况他也很想听听玉儿的想法。   但愿她不会生气,别把气撒在他身上,雍正心虚的想着。   【五十九】   待出了腊月,二月份正是九阿哥的周岁,宴席规制完全照着嫡子来办,九阿哥抓了一枚印章和一本书。   书与印章,这本没什么,只是雍正特意嘱咐把书换成<资治通鉴>,印章换成他自己的私印,这就难免引人遐想,触动一些人的敏感神经了。   长春宫的威望愈盛,慈宁宫的态度便越发冷淡。两方分别把持后宫宫务,倒是打起了擂台,再加上雍正时不时的帮衬着黛玉,长春宫这边要更胜一筹。   长春宫   宫里规定不论阿哥还是格格,但凡到了岁数便不能养在母妃宫里,需送入‘阿哥所’或‘格格所’。和嘉自然也到了年龄,雍正原本还想心疼女儿松口将此事押后,不想和嘉自己倒主动提了出来,童言稚语地说‘不可随意破了宫中规矩’,这努力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可爱。雍正思及‘格格所’里有温宜在,温宜性子稳重,有她带带性格太过活泼的和嘉也是好的,便准了。   想起和嘉那古灵精怪的样子,喜爱的同时倍觉苦恼的不仅是雍正也有黛玉,黛玉原本是一心想把女儿熏陶成淑女的,只奈何什么诗词歌赋全然与小和嘉无缘——整日竟喜欢和六阿哥一同比比划划,甚至还怂恿过弘晗与她一其捉弄过老十四。   小和嘉有时又很‘乖巧’,见她疯的太过,黛玉刚狠下心柳眉一竖,她便叫着‘额娘~’扭成一团扑了上来,又是撒娇卖好,黛玉纵是有十分的脾气也不由软下心来。   见自家娘娘看宫务看着看着又是皱眉又是出神笑的,侍立在一旁的紫鹃便知自家主子是又在想小公主了。紫鹃心道小公主搬出去那天主子还嘴硬说要收收小公主的性子——这几天不还是神思不属恨不得再把小公主再接回宫才安心。   紫鹃抿嘴笑道,“主子还是歇歇吧,奴婢见主子这样也觉得疲累呢!”   黛玉被戳中心事,面上咳一声道,“说来也是,和嘉在时本宫不觉什么,她这一走,本宫倒觉这长春宫内无端空落落的——大抵这天下父母心皆是如此了。”   “还记得娘娘小时不得不与老爷分离寄居贾家,”紫鹃道,“那时不止老爷惦记主子,主子寄回家的信件也有满满一箱了吧。”   黛玉思及往事,突然敛眉问紫鹃,“本宫听说近来时有言官弹劾贾家?”   紫鹃不意她突然问起这个,怔然回答,“不只贾家,前阵子史家姑娘嫁去了贾府,史家也在言官弹劾之列,还有其它几位国公王爷——似是追讨朝廷内驽欠银一事。”   “史家姑娘?”黛玉颇为意外,“贾家竟肯叫史湘云做贾府少奶奶?”   “嫁过去的不是云姑娘,”紫鹃道,“是史家的嫡大姑娘,闺名叫‘移芸’,云姑娘嫁给了卫家公子,是世袭神武将军爵的卫家。”   黛玉听罢便拧起了眉,想起在贾家时湘云对宝玉一口一个‘爱哥哥’的,心头难免为他二人的际遇叹一番,转而嘱咐紫鹃,“母家被弹劾,二姐姐心里定然不会好受,旁人只怕也会说些什么。你去准备些东西,以我的名义送去永寿宫。”   紫鹃见黛玉只对和嫔关怀不提贾家,心里也是松一口气,忙忙应下。这边厢小厦子不等通报匆匆而来,寒冬腊月的,他走得脖颈间却全是冷汗。   不待黛玉出言询问,小厦子已然急急道,“娘娘快去瞧瞧吧!五公主和四阿哥在御花园起了冲突——冲撞了太后娘娘!”   “什么?!”黛玉闻言徒然变了脸色。   *   待黛玉赶过去时,场面已被闹得不可开交:十四爷扶住气得情绪失控的太后,正试图劝说自家额娘回宫;恭贵人狼狈的跌倒在地,裙角处一片泥泞;四阿哥站在一边冷笑,他全然没了皇子风度,脸上还有几道清晰可见的抓痕,那力道和大小——出自何人一眼便知。   至于和嘉……她小孩一个身形灵活的很,正哇哇叫着绕圈跑——附带不知所措的六阿哥弘晗和三公主温宜。   黛玉看得目瞪口呆,那些奴才也不敢真的上前去抓这些小主子们——那可是一个阿哥两个公主!祖宗唉!眼见场面更加混乱,雍正附加端贵妃、敬妃、谨妃,总算姗姗来迟——   “都还不给朕住手!”   众人一愣,纷纷急忙下跪,老十四带头四阿哥在后,连带着跑回来的和嘉一众和被莺儿扶起来的恭贵人,一群人密密麻麻跪了一圈。   雍正这才得以一个一个瞧过去:嗯,太后看着总算平静了些,老人家动了真怒,这下可不好应付过去;再看几个小的,温宜神色慌张,弘晗摆出一脸无辜,小和嘉和她阿玛视线一对上,先是瑟缩了一下,紧接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咿,这孩子平时虽说有些淘气但本性不坏,此事定有蹊跷!雍正偏心的想着。   视线再扫过离得稍近的老四,雍正一瞬竟没反应过来,“……老四,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端贵妃见四阿哥的模样也是倒吸口冷气——他脸上伤痕现已红肿不说,衣衫凌乱头发半扎半披——这形象着实,着实令人难以形容!   端贵妃不顾雍正在场,眼角含泪的扑过去,急急问道,“弘历,谁敢把你伤成这个样子?!你与额娘说!额娘为你做主!”   身后跪着的和嘉‘哼’一声,四阿哥哪有那个脸说?只得咬牙含糊道,“额娘……儿子无碍……”   另一旁的太后总算喘匀了气,颤巍巍抓着竹息的手站稳,对恭敬跪着的黛玉冷冷道,“你林佳氏生养的好女儿!”   黛玉心知和嘉闯下大祸,忙低头认罪,“臣妾管教无方。”   不待太后借题发挥,雍正先一步怒斥,“瞧瞧你们的样子!和嘉!你说你可知错!”   雍正话音刚落,和嘉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噎着开始讲述事件经过:原来是和嘉带着温宜去寻弘晗玩,结果路过畅音阁时碰见不知为何独自在此转悠的四阿哥弘历;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弘历仗着自己兄长的身份意图‘管教’一下和嘉——言语不和之下,弘历脸上便有了那些抓痕;恰在此时原本有老十四陪同的太后被吵闹声吸引过来,另一方恭贵人也闻声寻来——事情便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了。   和嘉人小鬼大,把自己说的委屈至极,小脸几乎哭成了一只小花猫。旁边的弘晗也很是机灵,眼疾手快地狠掐自己大腿一把,生生逼出了几颗金豆子,顺便拽过温宜低下头去做委屈状。   听得和嘉言语,雍正这才发现周身跪着的奴才没一个是伺候弘历及和嘉等的,和嘉是为了和温宜、弘晗偷跑出来玩闹,不带奴才情有可原,可弘历——   雍正神色一厉,“老四,你怎么也跑来园里了?还一个奴才也不带?”   “儿臣……儿臣是为了作诗寻觅灵感。”四阿哥支吾着,他生怕雍正再追究下去,心里默默记了和嘉一笔,主动低声认错,“此事非五妹妹之过,许是儿臣言语无状,五妹妹会错了意,以致惊扰了皇玛嬷——儿臣未能尽长兄职责,还请皇阿玛责罚。”   四阿哥这番言语一出,众人皆神色各异,连雍正也觉讶异,更加疑心老四孤身出现此处的因由,只现下却不是追究的好时机。雍正扫了眼众人神态,有心小事化了,便道,“既如此,老四禁足半月,回去好生反省!和嘉也是一样!端贵妃及慧贵妃管教无方,罚俸半年,至于恭贵人——”   薛宝钗闻言僵直了身子,只觉雍正猜疑的视线跟刀子般戳在她身上——天地良心!她这回是真的什么也没干,莫名其妙地就被摆了一道。   雍正语气冰冷,“——回去抄写宫规百遍。”   “是——。”薛宝钗温顺应下,心头一口老血咽下去,垂下去的视线盯着五公主和嘉,越发的怨毒。   和嘉也并非不懂事,见事态如此,忙先是对太后道,“和嘉也有错,不该顶撞皇玛嬷,请皇玛嬷和四哥原谅和嘉吧。”   老十四见此也忙帮着劝说太后,连声道,“五公主年纪尚幼,额娘又何必因着一点小事动怒呢?子孙辈犯了过错,好生管教一番便是了。”   太后是厌屋及屋,对和嘉的好感就没对温宜的高,打从心底就没正眼瞧过这个孙女。皇帝疼惜这个女儿,话里话外百般维护,连老十四都不向着自己这个亲额娘,她还能如何?   只她也的确犯不上和一个小辈较劲,因被这事一搅合,原本的好心情变得索然无味——太后冷淡道,“皇帝想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吧,哀家是管不得的。”   等到众人都退了下去,黛玉也疲惫万分,看着怯怯的和嘉没了脾气,没好气道,“只愿你这回能得了教训,勿要鲁莽行事。”   和嘉闻言眼睛一亮,扑上去撒娇卖萌,嘟囔道,“谁让她们竟敢非议额娘,说额娘的坏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黛玉面色不愉,刚想说些什么,只见雍正熟捻地将和嘉抱起来,好言哄她,“皇阿玛不是已罚了他们?乖和嘉告诉阿玛,你觉得你皇玛嬷如何?”   黛玉想起前几日粘杆处送来长春宫的情报,不免心下一紧,那边厢小和嘉看了一眼离得远远的恨不得把脚下的泥土看出花来的十四叔,老老实实道,“和嘉不喜欢她,反正她也一直不喜欢和嘉。”   “和嘉!”黛玉不满地纠正她,“那是你皇玛嬷。”   “无妨,”雍正神色平淡,话音里辩不出喜怒,低声道,“和嘉最不喜欢太后哪里?”   “皇上……”黛玉拧眉欲言又止,雍正往常可从未在人前这般称呼太后!何况是在子女面前?小和嘉却是体会不到她额娘的复杂心情,只有敏感察觉出被祖母厌恶的小孩心性,她趴在雍正肩头,撇嘴道,“她看和嘉的眼神与看弘暲时一点也不一样——”   和嘉很是委屈,闷声道,“皇阿玛,和嘉可以不喜欢她吗?”   好言哄着和嘉被黛玉抱走,雍正斜眼去看装鸵鸟的老十四,“行了,别给朕装了。朕问你,皇额娘召你进宫所为何事?”   老十四神色也很忧愁,“皇额娘想塞一个乌雅家偏支的女孩给臣弟做侧福晋——”   “哦?”雍正冷笑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皇额娘就是皇额娘啊……”   ——那么,朕也不必再留手。   【六十】   虽时值正午,二月底的北京城仍是寒风凛冽,墙角有数枝寒梅绽放,天空微飘着小雪,冰晶打着旋洒下来,白雪红梅,相得益彰。   景阳宫地龙烧得格外旺盛,端贵妃早年坏过身子,虽后来调养得当,却不免留下了畏寒的毛病。   四阿哥罩着一身大黑色雀金呢外褂,衣领边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霜,高无庸在其身后打着伞亦步亦趋地跟着,二人一进景阳宫的大门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不多时便出了一层汗。   端贵妃正睡着,香笼里燃着安神香,早有机灵的小丫头接过挂着雪珠的外褂和竹柄伞,吉祥从外间闻声而来,见是他,轻声笑道,“四阿哥来了?却是不巧,娘娘刚刚睡下,现在只怕是已经睡得沉了。”   四阿哥面上有些神思不属,低低应了一声,复又向内快走几步,小心翼翼悄没声息的掀起帘子去看:端贵妃觉轻喜静,外榻上只坐了个面容白净的大宫女守在一旁正打着璎珞消磨时间。   棠梨听见声响抬起头看,见到来人慌忙起身行礼,因怕惊醒端贵妃便未出声。四阿哥也不在意,棠梨今儿穿了一身浅粉缎花的衣服,头上只零星点缀着几朵宫花,越发显得人清爽可爱。弘历瞧她碧绿色的耳坠随着俯身的动作打在白嫩的耳垂旁,间或绕上一两缕散发,越发觉得心底瘙痒难耐,只恨不得上前去好生呵护一番才是。   待棠梨起身,便见四阿哥眼神火热,颇为促狭地冲她努了努嘴,唇瓣一张一合,一字一句做着口型,‘好—姐—姐。’   棠梨登时红了脸颊,似嗔非嗔的斜了他一眼,又顾忌还在帘外等候的吉祥,便只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他们二人这一番眉目传情吉祥是半分也没瞧见,弘历把吉祥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随后极为自然的转身低声道,“吉祥姑姑,我也许久未来陪陪额娘了,额娘既睡着,我便在外间等等便好。”   “这……”吉祥有些为难。   见吉祥面有动摇之色,弘历又道,“姑姑若有什么要紧事尽管去忙,我是在这景阳宫长大的,又不是什么不熟悉的地方。再者,我若有何差遣,自会去叫那些小宫女的。”   吉祥细想也是如此,遂含笑道,“那奴婢便去外间忙了,也无什么大事,无非是前几日娘娘见窗纱的颜色有些老了,便让奴婢去库房找找看——阿哥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就是。”   “姑姑是跟额娘的老人,这些事虽是琐事,但若说能懂额娘心意的,也真是要麻烦姑姑。”弘历一面说着,一面冲高无庸使眼色,笑道,“额娘在宫中时日年久,库房想必也是杂物纷乱,高无庸还算心思伶俐,又是可信的奴才,便让他也去帮上一帮,总比那些手脚没个轻重的要好。”   不待吉祥答言,高无庸得了主子意会,忙讨嘴道,“姑姑是有经验的,便可怜可怜奴才,跟姑姑身边学上一会儿也是好的——若奴才是个有造化的,真得了姑姑一二分本事,也省得主子嫌弃了奴才去。”   弘历闻言笑骂他‘哪个嫌弃了你去’,吉祥见他神色搞怪言语讨喜,又想着库房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索性便答应下来,一时带他去了。   吉祥走后半晌,弘历便无趣地坐在外间案几上,盯着桌上摆着的玉兰花六瓣壶发呆,直听到耳边有轻微珠帘碰撞的碎响,这才回过神来转头去看。   但见棠梨手拿一箩璎珞、穗子目不斜视的走出来,及到案边方轻轻的放上去,弘历只觉这篮子是放进了自己心里去。   弘历便轻笑道,“好个没眼色的小丫头,你见爷坐在这,怎么也不给爷倒上一杯茶?爷渴得很。”   棠梨无法,俏皮地瞧他一眼,为他倒上半盏,弘历也不推脱,就势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问,“这是‘普洱’?”   “好灵的舌头,正是呢。”棠梨特意压低了声线,咋舌道,“这是今年刚上的普洱,因娘娘素来畏寒,便用了这个。”   普洱暖身解腻又具美白建肤的功效,显然不适合四阿哥来喝。弘历也不肯放开棠梨的手,紧紧攥着,低低道,“好个促狭的丫头,爷爱的是杭州龙井,你怎么倒给爷这个?你说,爷该怎么罚你?”   棠梨闻言耳根都染上了一层薄红,轻啐他,“好没个正经!你阿哥所里难道还没有上好的龙井茶?倒来消遣我来了!”   弘历便轻佻地笑,“什么‘你’,‘我’,的,你这丫头,心比天高还不成?”因又问她,“爷问你,那日御花园中怎么也没见你来?倒害爷被皇阿玛训斥。”   棠梨不意他说起这个,一时怔住:他挨罚一事她是知道的,但他又何时与她相约御花园会面过?再转念一想,指不定是哪位‘佳人’有约呢!不由气急动怒,反手用力推了一把。她没能辨清弘历眼中暗藏的杀心,棠梨气得不行,自觉力气不大,却不想弘历竟顺势被推了个倒仰,坐着的紫檀嵌竹丝梅花式凳磕在一旁的香几边——发出好大的一声声响!   两人一时都愣住了,生怕这声响惊动了内间午睡的端贵妃——皆如木桩般定在了原地。过了半晌,隐约见内间的人似是翻了个身,好在燃着的香还未断了,许是如此接着便再无声息,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棠梨一脸的惊魂未定,后怕道,“冤家!怎么就发出这么大的响动?!若是惊动了娘娘,看见你我这样,可怎么使得?!”   弘历颇是不以为意,有些爱怜地去摸她的脸颊,“若真是那样,爷便去向额娘求来你给爷做侧福晋,如何?”   话是这样说,弘历看着她的眼底却毫无温度。   棠梨耳闻‘侧福晋’语便很心动,一时也忘了去追问那日他受罚一事,只是她深谙‘欲擒故纵’的手段,在着算着时辰终究是怕被人发现了——便故意把弘历往外推,“什么这‘福晋’那‘福晋’的,当谁稀罕着呢?!好了好了,娘娘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吉祥姑姑想也完事要回来了——我的好四爷,快快回去吧!想尽孝心还是晚些时候来吧。”   弘历转脸隐晦地轻瞥了一眼帘后,只觉额娘今儿这觉睡得却是格外沉些——他倒难得放过棠梨不再调笑什么,只道,“外面的想也是下的大了,你便来送送爷吧。”   棠梨闻言到底是送了他出来,二人转出门外便觉鹅毛大雪漫天漫地翻滚着,冷风吹刮着脸生疼,棠梨很是担忧,“这样大的雪呢,要不阿哥再晚些走吧?”   “无妨,”弘历远远看见高无庸撑着伞在墙角下候着,便道,“高无庸已出来了,你还是回去的好。”   棠梨闻言脸色一变,慌忙行了个礼便转身向室内走去。   弘历眯起眼瞧见她的身影高高低低的,不一会儿再没了踪迹,这才慢悠悠的向高无庸的方向走去。   不曾想高无庸一看到他,便哭丧着个脸道,“爷!奴才把您交代的事给办砸了!奴才没能拖住吉祥姑姑——爷,您没被坏了和棠梨姑娘的好事吧?”   “什么好事?”弘历不疾不徐,漫不经心道,“你是何时就被吉祥赶到这里等着的?”   高无庸缩了缩脖子,“奴才跟着吉祥姑姑去了库房,结果却什么忙也没让奴才帮——结果不到一刻钟吉祥姑姑就回去了,临了还强把奴才丢在这了。”   ——也不知自家四爷和那棠梨姑娘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若是被撞破了,爷动怒之下,自己岂不是也完蛋了?   不料弘历却是笑道,“原来吉祥姑姑回来的这样早?那你又怎会是办砸了爷交给你的事?相反,你办的很好才是。”   高无庸看着他不再说话了,那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爷您没事吧?’的样子,弘历也不理他,只自顾自到,“原本是想着双重保障才故意弄出声响的,现在看来虽说是多此一举,但棠梨想必也该是必死无疑了。”   高无庸闻言吓了一跳,又听弘历问他,“晞月在景阳宫怎样?”   高晞月正是那日弘历于御花园私会的女子,事发后就立刻被弘历买通管事调离了御花园,转而藏进了自家额娘的景阳宫里,一连半月都不曾派人去问过看过一句,高无庸还以为自家爷是怕被人抓住把柄受牵连而厌弃了她,高无庸还颇为这个漂亮姑娘惋惜了一回,不想现在又问起了她。   “前阵子景阳宫出了个缺,奴才便找人把高姐姐补上了二等宫女的位置。爷您是了解贵妃娘娘性子的,待下人素来温和,也不曾多管。高姐姐虽说是人长得有些太过出挑了,但奴才都已挨个儿打点了一遍,自然不会有什么刁难的事。”   高无庸复又想起棠梨,为那句‘必死无疑’终究很是在意,扭捏道,“爷……那棠梨姑娘……?”   弘历浑不在意道,“自那日后皇阿玛也好额娘也罢,更甚那诸多不甘系的人居然也敢来查爷的行踪,棠梨和晞月有两三分相像,她这会若是能为晞月挡了劫难,竟算是她的福气。”   怪道爷说他是‘办了个好差事’,又说‘棠梨该是必死无疑’!想着棠梨和高晞月同样都和自家爷大有一份情分在,甚至景阳宫有不少事都是被棠梨透到阿哥所的——爷竟也舍得为了高姑娘弃了棠梨姑娘,高无庸一时也不知该是为棠梨感到悲哀还是为高晞月庆幸。   他二人一路洋洋洒洒说着,脚下的路程也不慢,待路过‘雪香云蔚亭’时,高无庸眼尖瞧见亭内面对面坐着两位宫妃模样打扮的人,待仔细看清了人影,他顿时吃惊道,“爷,那好像是恭贵人和敦怡皇贵太妃。”   弘历顿时停住了脚步。   *   话说回景阳宫,棠梨急急忙忙赶回内殿时,不成想端贵妃坐在软榻上,好整以暇的等着她,吉祥如意二人神情严肃的候在两旁。   棠梨心跳如擂鼓,腿一软便跪了下去,神色惨白。   端贵妃居高临下的打量她,也不问什么话,半晌冷冷道,“拖下去。”   【六十一】   敦怡皇贵太妃正是先帝和妃瓜尔佳氏,康熙三十九年时她年仅17岁,家世不是最高亦无子嗣傍身,偏就破例晋升‘六嫔’,四十年便生了皇八女,只不久后便夭折,此后直到康熙四十七年大封后宫时晋为‘和妃’。   此外在雍正登基后她又再度被破例加封‘皇贵妃’,大大出乎众人意料——相较代表佟佳氏一族的悫惠皇贵妃和身为皇帝左膀右臂怡亲王的生母敬敏皇贵妃,这位瓜尔佳氏实在是太没有亮点了,那几乎能与先帝良妃相媲美的美貌倒是除外。这样一来,其在后宫中扮演的角色也难免让人猜忌。   若非清楚雍正当初与这位皇贵太妃满天飞的桃色新闻是宜太妃蓄谋的结果,弘历也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的皇阿玛与这位太妃真有些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了。而不论这其中究竟是有何猫腻,这样一位太妃和恭贵人两人于此处相会……着实令人生疑。   弘历两人在亭外站得久了,亭中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两位风雪中的不速之客,齐齐看过来。弘历索性便摆出恭敬的神色,步履从容拾阶而上,“弘历见过敦怡皇贵太妃娘娘,恭贵人。”弘历用余光打量四周,眼角视线扫过桌上上好品质的茶水点心,显然不是贵人品级的份例,再有瓜尔佳氏身后侍立宫女手捧的果盘,不由微微一笑,“今日冰天雪地,不成想娘娘还是‘听雪品茶’的雅性之人。”   “只是闲人自扰罢了。”瓜尔佳氏语气疏离冷淡,她的打扮很是素淡:头上梳着‘软翅头’,再别插一排金丝香木嵌蝉玉数珠,竟再无多余头饰。衣裳倒显富贵,是雪里金遍地锦滚花样式的镶狸毛长裙,手上未着护甲,只左手带了一串珊瑚手钏。瓜尔佳氏今年应是三十好几,但瞧上去却仿若二十如许,姿容不减当年。   弘历瞧一眼瓜尔佳氏,心下感慨一番之余更觉这场面可疑至极:瓜尔佳氏身后一排四个宫女侍奉,转眼却见恭贵人身后反是寂寥无人,倒似瓜尔佳氏为主,薛氏为客般。思及此,弘历顿时有了一种撞破什么机密要会的麻烦感——瓜尔佳氏为先帝妃嫔,她无子嗣不好权力的,到她这个位置也无甚结怨,所谋算的必是与先帝朝有关的妃嫔,再将恭贵人的人际关系翻上一遍,谋算之人便呼之欲出了。   心里打了个激灵,此时的弘历恨不得立刻抽身离去,再者他渐大了,也需要避讳,便有礼道,“弘历出来的时间也久了,便想着先回阿哥所温书去,就不打扰娘娘了。”   不料瓜尔佳氏道,“阿哥何必这样急?本宫听闻四阿哥的学问做得很好,不妨也为本宫及恭贵人说上一番。”   “这……”弘历傻眼,怎么这位皇贵太妃的性情与传言很是不符?一旁的恭贵人倒是领略过瓜尔佳氏的怪性子,此刻她势单力薄,婢女也守在亭外,索性装沉默。   “怎么,四阿哥不愿意?”瓜尔佳氏见他迟疑,语调转冷,“本宫素闻四阿哥乃纯孝之人,且方才见四阿哥所来的方向正是端贵妃的景阳宫,想必阿哥是刚刚去请了安。可现下阿哥却吞吐推脱,究竟是传言不可信?还是本宫这个今上亲封的皇贵太妃很是没被阿哥看在眼里?”   越说越不靠谱了,弘历头大如牛,“……不敢,既如此,弘历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番谈话实在不很愉快——恭贵人坐立难安万分尴尬,而瓜尔佳氏则是全程不冷不热的,半晌才应和四阿哥挑起的话题‘嗯’上一声,弘历狼狈如一条跳跳虫,僵着笑脸满肚子的搜刮这位娘娘可能感兴趣的话题。等听到瓜尔佳氏说‘可以了时’,弘历几乎如蒙大赦,脚不沾地的跑了,此后也一直未能搞明白这位皇贵太妃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很是不成器。”瓜尔佳氏盯着四阿哥狼狈逃去的背影神色不愉,淡淡评价道。   原本也想借机找个话题告辞的薛宝钗听到这句话心里一跳,离了一半凳子的身子也重新结实的坐了下去,试探道,“娘娘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位四阿哥。”   “只是很瞧不上他那番做态。”瓜尔佳氏神色坦荡,“本宫是空有头衔的皇贵太妃,自有喜好厌恶他人的权利。”说罢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薛宝钗,皱眉道,“说起来,本宫也很是不喜欢你。”   薛宝钗喉头一哽,坚强赞美她,“……娘娘很有真性情……”   ——心下却是暗付以这位娘娘的性子当年先帝爷是怎么忍下来的。   “本宫当年自然不是这个样子的,”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瓜尔佳氏难得神色暗淡,悠悠道,“在这宫里,谁不是戴着面具生活的呢?”语罢她又换了一副欢快的语调,“好在先帝爷驾鹤西去的早,本宫这才能高高兴兴的了。”   这……这……这话实在大胆至极!薛宝钗瞠目结舌的望着瓜尔佳氏,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了眶,她很是怀疑:先帝爷当初赐号‘和’,总不会是讽刺用意吧!   “行了,回回神。”瓜尔佳氏漫不经心道,“说回正事,现下有一件事你接触的很深,且除了你竟再无她人——本宫便好心送你一个人,先说好,帮了你那件事不代表你便能生出些不该有的小心思,以为本宫是你随手拿捏的小妃嫔,再有你和慧贵妃林佳氏的那些弯弯道道也别想着拿来烦本宫——有个人,事关太后娘娘。”   薛宝钗心头一凛。   *   这边说回四阿哥却另有所遇,主仆二人急匆匆往回赶,不成想竟在拐角处碰上了冻得哆哆嗦嗦的莺儿。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莺儿慌忙跪了下去,“奴婢该死!冲撞了四阿哥!奴婢该死!”   “无妨,”弘历摆摆手,定神去看她,惊疑道,“你不是恭贵人身边的莺儿?怎么守在这里?”   ——和先帝妃嫔见面相谈,还把唯一带着的大宫女留在外面,岂不是把现成的把柄往别人手里送?一个妄议宫闱就够她区区一个贵人受的了。   “这……奴婢笨手笨脚的,小主也是怕奴婢冲撞了皇贵太妃……”莺儿含糊支吾着,神色难免有些低落。   弘历听她语气稍带怨气,便慢一倍速细细打量起来:细鼻杏眼团圆脸,生的倒是不错;梳着宫女一贯的小两把头,只头上戴的宫花并非时新样式,边缘处甚至磨损老旧;身上穿得衣服也是半新不旧的——瞧上去便知是个不得主子宠的,只是听闻这莺儿是恭贵人自小一起长大的陪嫁丫鬟,怎么反受主子如此冷遇?   再一瞧她身上只穿了件带着稍许绒毛的外褂,单薄的很,弘历不免起了怜惜之意,亲手扶她起来,语气温和,“地上冷得很,快起来吧,小心别冻着了。”   莺儿受宠若惊,眼圈一红,垂下头低低道,“阿哥折煞奴婢了……奴婢不过微贱之躯……”   弘历想着如何把这小宫女当成打探延禧宫消息的内应——最是极尽体贴殷勤之能事,示意高无庸把伞递给莺儿,又亲手把怀里抱着的红漆描金手炉塞到她怀里——莺儿连忙推脱,“这!这如何使得!”   “推脱什么?”弘历板起脸,“我说使得便是使得。”   莺儿只得应下,心下感激,眼见两人接着往阿哥所方向走了,不妨高无庸又鬼头鬼脑的跑回来,嬉笑道,“莺儿姐姐可千万记住了,我们爷最是心善,尤其又是莺儿姐姐这般出落的人物——就更是心疼了!”   说罢便一溜烟的跑开了,独留莺儿在原地涨红了一张俏脸。   *   若说宫中有什么传的最快,那便是各色的流言蜚语了。景阳宫平白自缢了一个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当然景阳宫给出的说法不会这么模糊,只说这个叫做棠梨的宫女偷了端贵妃的一个翡翠镯子,贵妃责骂了她两句,不成想那宫女性子如此烈,竟就这么死了。   事情若到此为止也没有什么,偏过了几天端贵妃又莫名其妙地把宫中新上来的一个二等宫女赐给四阿哥做使女——瞎子都看得出这位新格格和死去的棠梨相像,大大吊起了后宫众位妃嫔的脑补之心。   连雍正都在闲暇之余过问此事,当然这位爷没那么多闲情逸致来研究什么像不像的事——只是他才赐下格格不久,端贵妃就连吱也不吱一声又补了个人进去,这是几个意思?故而雍正明里暗里的敲打她,中心思想只一个意思:慧贵妃现下掌着宫务,记得带你选的这个去长春宫让慧贵妃帮你看看人品几何。   端贵妃心里又是恼怒又是别扭,磨到实在是拖不得了才带着高氏来长春宫拜访。   长春宫陈设精美舒适,地上铺着暗红苏绣织金地毯,外榻前侧摆放着紫檀木雕嵌福字镜心屏风,案几上供着珐琅彩婴双戏连瓶,外室内室用灵兽呈祥锦绣的珠绫帘子相隔,连窗纱也是样式精美的云锦。   端贵妃来得时辰有些早,慧贵妃刚巧梳妆完毕,还没收拾上的妆笼里摆着一把玉牙述和象牙镂花的小圆镜,旁边还有什么硕大五凤金钱玉步摇、吹花红宝钿、银链缀蝴蝶的抹额……等等各式各样应有尽有,妆台上还放着做工精巧的琉璃制品,什么暗香凝桂琉璃盏,清风扶君影的琉璃吊坠,还有蜜瓜丰秀样式的琉璃首饰盒……看得人眼花缭乱!   端贵妃只轻瞥了一眼,不免感叹雍正只差没把长春宫宠上天去的作风,当年的华妃年氏和她一比都不算什么了。   慧贵妃见她来了,轻笑道,“劳姐姐等了一会儿子,妹妹近来醒得晚了。”   黛玉的语气稍显亲昵,不至于显得过分疏远,声音带着些苏杭女儿的侬言侬语,听着便觉平和。高斌曾任苏州织造,她便听出了一二分口音,心下倍感亲切,且这位隆宠正盛的贵妃娘娘和她设想中的大不相同,心底那点好奇愈盛。   只听端贵妃干巴巴道,“慧妹妹客气了,是姐姐疏忽来得太早了些——前阵子本宫做主新为弘历赐了名使女,今儿便来带她让妹妹看看。”   端贵妃又转过头对她冷淡道,“还不快来见过慧贵妃?”   高晞月不慌不忙在端贵妃右侧方挪出半个身子,行跪礼道,“妾高晞月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六十二】   “快起吧,”黛玉不动声色地向她面上细细一瞧,果觉与棠梨很是相像,一面褪下右手上的赤荔枝手镯,一面含笑示意高氏上前,“好个模样齐整的孩子,这手镯是皇上前阵子赐给本宫的,本宫今日便借花献佛,权作见面礼送与你。”   高氏道,“谢娘娘赏赐。”便郑重接过来待在手上,她今日穿一身梨花青双绣轻罗宫装,下摆处精心刺绣的缠枝连云花纹有种简约的华美,耳着金丝圈垂珠耳环,发上戴着姬柳然慧心累丝珠钗,妆容精致清丽。   看来这个高氏很得四阿哥的喜爱了,黛玉心下暗付棠梨一事怕是另有文章。她打量高氏之余,高氏也在偷偷的观察她,见这位当今最得宠爱的贵妃娘娘身上却并没有以势压人的架子,衣饰也不见如何富贵张扬,面上虽未施粉黛却已是娇美无双,眉宇间似有一缕愁韵,更添一分气质,神色温和平易近人。   只听黛玉陆续问她‘年龄几何?’‘家世如何?’或是‘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曾学过什么?’,高晞月具一一答来,“妾今天一十有八,家父乃苏州织造高斌,家中尚有一兄,奴婢天资愚钝,只学过一两首乐曲。”言辞有板有眼条理清晰,举止有礼有度不骄不躁,黛玉见此心下满意,连站在一旁的端贵妃都面有缓和,对高氏的印象改善不少。   “实在是个可人的好孩子,”黛玉对端贵妃道,“姐姐待四阿哥很有心。”   “我就只得他这么一个承欢膝下,自然要费心看护着。”端贵妃一叹,面有愁容,“说起来我最近因这丫头也很不安稳。”   “哦?姐姐有什么烦恼?”黛玉扫了眼高氏,奇道,“总不能是四阿哥与姐姐生了嫌隙?”   端贵妃道,“只是一些宫中言语。”   “妹妹却不曾听到过什么,”黛玉微微一笑,“宫中的那些流言蜚语向来如此最是信不得——姐姐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端贵妃顿了一顿,见黛玉竟如此滑手始终不肯引出话题,也只好附和道,“妹妹说的很是,是我自己唐突了。”   “只是妹妹素来敬仰姐姐风姿,”黛玉话音一转,轻声道,“姐姐既是觉得是了不得的留言,妹妹执掌宫务便不能坐视不管。”   端贵妃闻言愕然,一时竟有种千般算计都被看透的窘迫感,面上却是一派从容,淡淡道,“我自是信得过妹妹的能力,出来的久了,我宫中尚有要务处理,便不叨饶妹妹了。”   黛玉抿起嘴角,道,“姐姐慢走,春纤,送送贵妃娘娘和高格格。”   春纤应声出去,紫鹃见她们走得远了,这才忍不住忿忿道,“娘娘,奴婢怎么觉得这端贵妃娘娘另有它意?”   “她是想拖本宫下水吧?”黛玉轻叩桌面,若有所思,突然问,“紫鹃,你说是棠梨像高氏一些,还是高氏更像棠梨一些?”   *   长春宫出面打杀了几个蹦跶的最厉害的奴才,四阿哥派人封了五十两银子送去棠梨宫外的亲人,景阳宫的事便如同一滴水滴入了大海,除了泛起些波纹再没了后续;太后愈显老态,精神不济无力插手后宫事务倒在其次,近来是小病小灾不断,她虽看重恭贵人,但终归少了一份信任,便宁肯缩在慈宁宫内养精蓄锐,只一心调·教七阿哥;四阿哥虽如愿得了高氏,和端贵妃的母子关系却生了嫌隙,现在他还离不得齐佳氏的支持,许诺娶嫡福晋前决不允许有庶子出生,端贵妃这才作罢,弘历复又频繁交好莺儿,试图从她口中套出延禧宫的动作。   最急躁的成了恭贵人:她私下虽与小七不至于断了联系,但也怕自己的孩子终被太后笼络去,那她便真就前途无望了。   临到三月底,雍正准备万全令老大老二带着户部刑部两部官员抄了贾府一众等:主要因由乃是贾府欠宫库欠银,哪知竟在荣禧堂内抄检出大量写有‘甄府’字眼的银两和一叠当初与各府联络的文书,再有两箱子房地契,又一箱借票,都是违例取利的凭证,这下罪名可大,老大老二不敢私专,先将一众人等连带王夫人等涉案女眷锁进大牢,最后从贾家捡抄所得和一众证物具皆列成单子呈上雍正眼前。   “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象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麻叶皮三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猢狸皮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雍正冷笑连连,“还真不愧是钟鸣鼎食之家,令朕是大开眼界啊!”   胤礽连带大理寺的官员具皆缩着脖子不敢回话,虽然满城传什么‘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却没想竟如此富庶,连底下有头有脸的管事都富得流油,不知贪墨多少。   又听雍正道,“江南罪臣甄家早已伏法,很不必再添波澜,只剩余这些官员需仔细甄别。”   众人便答,“是。”   贾府留余的来往文书具皆是当年的太·子·党·官员,胤礽有心掺合一把把一些人摘出来,正犹豫着如何私底下和雍正提一嘴,谁料雍正瞄他一眼,补充道,“此事便交由理亲王管理。”   “是,臣尊旨。”胤礽立即大松了一口气,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其余事他便不管,开始琢磨筛选清单上所列的官员。   此事议完,雍正又拎出那些放利借票,问,“这放利的主犯是谁?及那些违禁用品又是何故?”   大理寺卿甄远道遂出列奏言道,“启禀皇上,这些具是在荣禧堂东报所贾王氏房中所得,违禁之物应是贾家先祖得蒙皇恩时所得的赏赐,并无不对之处。只这些借票,贾政言并不知情,恐是妇人私为,贾王史及其陪房众则对其抵死不认。”   “抵死不认?那这些借票是从天而降的不成?”雍正冷哼一声,“这贾家也是有趣的很,长子还在就让次子一房掌家不说,连管家的妇人都有胆子放利钱了,贾政身为一家之主却反倒糊涂的很啊!”   甄远道暗付贾家这回是泥菩萨过江,不敢多说一句,又听得雍正吩咐,“贾家的人便先关着吧,待余下几家查抄出来再审不迟。”   雍正斩钉截铁道,“斩草除根,朕这次便连根拔起看看!”   几天后四大家族硕果仅存的两家:史家与薛家同样被抄捡,薛蟠身上还背着命案,顺藤摸瓜之下又是一批地方官员遭了殃,连带贾家追加一条罪过;史家尚好,只削去世职爵位,家产散去大半,另有诸多相关联系的世家官员被查,京师三品下的官员几乎是大换血,宗人府奉命调查一应王公宗亲,抓惹事聚赌的黄带子连牢房都不够用了。   雍正越查越气,心说怪道历史上的皇帝们都爱查抄一项,清朝的官员俸禄比明朝还低,那些官员究竟家产几何,如何得来那许多闲情逸致,一查便知。后来眼见查到最后便是个无底洞,雍正总算喊停,命督察院及翰林院的一众学子行临时督审此事之职,令贪墨、欠借数额少的官员自行添补账目,未赶尽杀绝。   贾府这边,连分府出去的贾琏都受牵连,被停职遣返京中侯旨留用。贾琏一回京便去了贾府,这几日府中无人管事乱作一团,下仆携财物出逃都是常事,只李纨及史移云勉力支撑而已。贾琏回了京便带着王熙凤前去贾府探望料理琐事,贾家总算是得了个主心骨安稳了些。   等探春得了消息匆匆自孙家赶回时所见便皆是满目萧条凄凉。   侍书见大门前竟连门房也无,那门前蹲立的石狮子都不知是被谁搬去了一只,不免酸涩道,“……奶奶您看……府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探春亦是惊惧不已,语调倒还冷静,“侍书,去敲门。”   侍书便应声而去,待重重敲了好几下方听有小厮一叠声道,“来了来了——!”待门打开了,两方人一见具皆看呆了。   来旺儿呆呆道,“您是……您是侍书姐姐不成!难不成是三姑娘回来了?!”   侍书也认出了他,“……你是二奶奶身边的旺儿?”   待来旺儿给探春见了礼,一路向贾母所居之处引去,一面对探春道,“……老太太见了三姑娘肯定高兴!姑娘您是不知道这府里都乱成了什么样子——老太太病倒了,爷们都被拘了去,剩下的什么宝二爷环三爷又那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能有什么用?!不添乱便是好事了!”   探春闻言心下伤感,听他语及贾母,便问他,“祖母病了?可请了人来看?”   “请了,是宫里面的太医给来看的,”来旺儿道,“王爷说老太太是老封君,不能怠慢,便请来了太医,只太医说老太太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探春闻言忙问,“是哪位王爷?”   “是理亲王,”旺儿道,“听说抄家那会儿也是这位王爷和另一位王爷带的人。”   探春便不再说话了。   一时走到贾母居所的外院,来旺儿一眼瞧见鸳鸯守在外面,忙疾走几步催促她,“快快进去通报琏二奶奶、李大奶奶和宝二奶奶——三姑娘回来了!”   【六十三】   探春走进贾母房内,见除凤姐李纨外尚有一年轻妇人在,便知是才嫁入贾府的宝二嫂子了,忙上前见礼道,“二嫂子好。”   史移芸性子有些沉默,不敢受探春全礼,只侧过半个身子呐呐道,“……三妹妹……”   探春见她神情局促颇不自在,心知她大概是如迎春般不好出挑的性子了,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如今贾府这个样子还需有个强势的来坐镇,只大房到底是分家出去的,还要为二房收拾烂摊子难免尴尬,李纨又是诸事不管,她这个二嫂子这样的性情,又如何能掌起贾家的一应事务?   又见她竟只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单薄衣裳,发上只斜插了一只玉钗便再无它物,更兼神色苍白,一身气度连穿着打扮素来清淡的李纨都不如,瞧着很是不像话。   探春正自心中纳罕,便听床榻上的贾母颤巍巍唤道,“……三丫头回来了……?快,快让老婆子我好好看看……”   贾母这几日皆是浑浑噩噩的,她年寿已老偏又得了惊吓,身子骨承不住精神愈发不济,贾母心里早已有了谱,如今听得三丫头回了来,硬是强撑着一口气打起了精神,待探春上得前来便忙把她看住了,上上下下的打量。   见她气色极好,贾母这才放了心,拉着探春的手含泪道,“我三个孙女儿,元丫头是老婆子我对不住她,把她送进那吃人的地方去,平白无故就丢了性命;二丫头进了宫不得见面,四丫头性子执拗,也不知将来如何;当初老二他们两个合计好了偏要把你嫁去孙家,孙家是什么德行谁不知呢?!你又偏是个不肯伏身的烈性子,若是在孙家受了欺负可怎么使得?!”   贾母说到这已是老泪纵横,探春思及初入孙府时的艰难,也不免鼻头酸涩,又恐贾母哭累身子,忙忙劝慰道,“老祖宗安心,孙女如今是孙家正经的掌家夫人,哪个敢欺负了孙女去?”   贾母方止了哭音,一叠声道,“那就好,那就好。”说罢她极艰难的喘了口气——探春见此忙和鸳鸯两人合力把她扶了起来——贾母便侧过头对凤姐道,“老婆子自知时日无多了,凤丫头去把他们都叫进来,老婆子有话吩咐。”   凤姐便只得含泪去了,因贾政王夫人具在牢内,不多时由贾赦邢夫人带头,诸如宝玉贾兰等小辈也都来了。   贾母先是看了眼众人,喘着气儿歇了一歇,方开口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   一场。”说到这里,拿眼满地下瞅着,凤姐见宝玉还一副呆怔的模样,忙在后面推了一把。   贾母见了他,便命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一个汉玉玦,对宝玉慈爱道,“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这玉是汉时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像见了我的一样。’”   一面说着,一面让鸳鸯给宝玉把玉戴了上去,那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宝玉瞧得入了神,人倒是显得精神不少,贾母见此老怀甚慰,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   嘱咐完宝玉,贾母脸色更不见好,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抿了一口,又问李纨,“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   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   凤姐本来站在贾母下边,赶忙走到眼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我的儿,你素来是个好的,老婆子我去了后,这一府的人连带着四丫头她们便要交给你了。你也是四丫头的嫂子,要好好待她。”   凤姐闻言忙忙应了,又听贾母长叹了一口气,“还有宫里头的娘娘,老婆子我早年做错了事,也不奢求贵妃娘娘原谅了,只你们却要上心;还有迎丫头,有了公主也就有了盼头,你们也要尽心。”   话毕,底下有小辈早已忍不住哭了出来,贾母愈感体力不支,眼前晕开一片,便一叠声叫鸳鸯珍珠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一的分派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交给老大家的三千两,这三千给宁府那边的人,再留下三千交给史丫头和宝玉过日子,还有这两千两——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另留一千两给环哥儿。”   又对李纨道,“这是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用不着,叫珍儿媳妇、宝玉媳妇拿了分去。我剩下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留给你和兰儿的。”   话道此处贾母已然脸色灰败了,凤姐眼见不好,忙让旺儿去请太医过府。贾母心底还记挂着最后一件事,叫史移芸上前来,向她面上瞅上一瞅,便道,“好孩子,苦了你嫁到我们家来反要跟着受苦——你的那些嫁妆怕都在老二媳妇房里时被抄捡了去,是老婆子我识人不清,竟给贾家娶进来这么个祸端!只她终究是宝玉的生母,她若是判罪死了那便罢了,如何?”   贾母盯着史移芸点了头,这才放下心,随后便晕厥过去。   *   贾母的这一晕便再未能醒过来,雍正看在黛玉还念着祖母庇护之情的份上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这也是贾府最后强撑着的风光了,大理寺审问下来后,贾政因失职罪责流放宁古塔;王夫人等涉及放利人员判处秋后斩;薛蟠人命在身,又兼贿赂朝廷命官以期翻案,被判问斩之余薛家也被削去皇商头衔,更是牵连薛家被撸去了先祖曾获的‘紫薇舍人’名号;另有诸多贪墨、欠银较重官员被斩,以儆效尤。   延禧宫   薛宝钗含着一片果脯才觉口中的苦涩药味褪去少许,屋内地龙烧得很足,薛宝钗罩着厚重的大耄盖着双层棉被仍觉冷到了骨子里。薛家出事后,她去求见雍正无果,一时气急攻心下竟牵动了她当初生育后大病了一场留下的旧疾,雍正却是一次也没来瞧瞧她如何,只赐下了汤药吩咐道‘好好养着’便没了下文。   正出神想着,莺儿红着眼圈走了进来,薛宝钗咳嗽一声,带了点期望的问,“你可见着皇上了?皇上说来看看我吗?”   莺儿便低了头,“皇上现下在长春宫陪着贵妃娘娘,奴婢说了主子的情形,可皇上说‘又不是太医,来了能有什么用处?’,便拒了。倒是慧贵妃娘娘,听说小主病了,赐了好些药材下来。”   宝钗听罢忍了忍,终究冷笑道,“皇上这会儿子想起自己不是太医了?长春宫的那位主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也不见皇上有漏了去长春宫的时候。”   这话里端的是怨气十足,莺儿胆战心惊的听着,宝钗又道,“那些药材也全都给我扔了,一点补药算什么,当我稀罕么?”   宝钗越说越是愤慨,冷漠道,“皇后还没死呢!她就开始迫不及待的扯她那张贤良皮子了么?!”   “小主!这话若是传出去了可怎么好!”莺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神色惊慌。   宝钗发泄了一通,情绪总算是冷静了些,便接着问起薛家的情况,莺儿道,“自打判决下来后,家里竟是半分安宁也不得:太太因大爷的事病得起不来身,偏大奶奶还闹得不像话,整日只寻死觅活的作妖,说太太要逼死她。幸有二爷和宝琴姑娘回来帮衬,才不至于全乱了去。”   家宅不宁,宝钗听了就头疼,叹气道,“当初妈相中夏氏时我便是不同意的,这并非知根知底的人家,旁人胡天海地的夸上一番又哪里能信?偏妈心动夏家的钱财,我去劝,竟反说我的不是,如今这又是何苦呢?”   宝钗默想了一回,嘱咐莺儿,“我那箱子里,应还有些个现银,你点一半数目捎去宫外,哥哥没了……日后家里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你也要叮嘱妈别漏了咱薛家铺子的那些账目——须知宝琴兄妹虽是亲戚,到底还是外人,还是要防着的。”   听她这般嘱咐,莺儿更觉难堪,劝道,“许是小主想多了?二爷的人品当不至于……”   话还未尽,莺儿面上便挨了一下,火辣辣的疼,宝钗横眉竖眼,咬牙指着她呵斥道,“谁给你这个奴才胆子来反驳主子了!二爷既那般好,我便做主遣了你嫁人去如何?!”   莺儿捂住脸不敢答言,只哭了出来,宝钗见此更觉她无用,道,“还不去外面做活去,叫文杏进来伺候。”   “……是,奴婢这就下去。”莺儿匆忙抹了几下眼泪跑了出去。   不料莺儿一路跑出去,竟又在转角处撞上了四阿哥,莺儿慌忙道,“……给四阿哥请安,奴婢失礼了……”   弘历瞧她眼眶四周一片红肿,暗觉是个套话的好机会,便好不心疼道,“怎么哭成这个样子?谁欺负你了不成?”   “没……没谁欺负奴婢……”莺儿复用袖子胡乱抹着脸,眼神闪躲左右为难。   弘历叹了口气,温声道,“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我的生母原也不过是个包衣宫女……小时候我不得宠什么都见识过,见你这样,八成是受主子责骂了吧?你说出来会好一点,我也安心……莺儿?”   莺儿呆呆望着四阿哥面上忧郁担心的神色,心里又是惶恐又是感激眷恋的复杂心态,一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六十四】   长春宫   “今年的秀女都很不错,”黛玉翻着手中的册子,半含酸道,“如济州协领沈家的姑娘,听说很是贤淑稳重。再有两月便是新人选秀入宫的日子,皇上怕是又该忙起来了吧?”   “咳!”雍正大觉窘然,尴尬道,“这选秀的规矩是祖宗上传下来,历朝历代皆有,且不仅是为皇帝充实后宫,也要择选贤德高洁的女子为宗室和皇家子弟赐婚。”雍正见黛玉斜他一眼不肯搭言,自知多说多错,忙做小低伏的哄她,“不管进的什么人,谁也越不过你去,朕的一颗心都悬在你这宫里头,可不敢再往别处用去。”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黛玉突发悲慨之语,“宫中新人常有,人前最不缺娇花美颜,只谁又记得那些寥落枯发之人呢?”   这话她本不该说,雍正听的更不自在,他沉思一番,突然道,“朕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黛玉正自懊恼失言,见他岔开了话题,极为配合道,“臣妾愿闻其详。”   “从前在杞国,有一个胆子很小,而且有点神经质的人,他常会想到一些奇怪的问题,而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有一天,他吃过晚饭以后,拿了一把大蒲扇,坐在门前乘凉,并且自言自语地说:“假如有一天,天塌了下来,那该怎么办呢?我们岂不是无路可逃,而将活活地被压死,这不就太冤枉了吗?”   黛玉仅听了个开头便笑道,“这是《列子·天瑞》语:‘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这可是先人所遗,哪里是皇上的故事?”   不料雍正板起脸,故作严肃,“朕如今便是你的夫子,教你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哪有学生不听老师的话的?可见是个不好管教的。”   语罢竟还做出那些酸儒模样,装模作样的捋着不存在的‘长须。’   黛玉也颇感有趣,竟真的下榻长揖一礼,面带羞惭,“学生惭愧,受老师教导。”   两人‘角色扮演’玩得乐不可支,雍正掌住笑,接着道,“从此以后,他几乎每天为这个问题发愁、烦恼,朋友见他终日精神恍惚,脸色憔悴,都很替他担心,但是,当大家知道原因后,都跑来劝他说:“老兄啊!你何必为这件事自寻烦恼呢?天空怎么会塌下来呢?再说即使真地塌下来,那也不是你一个人忧虑发愁就可以解决的啊,想开点吧!”可是,无论人家怎么说,他都不相信,仍然时常为这个不必要的问题担忧。”   黛玉若有所思,雍正沉声道,“依朕看来,古人云‘勿忘初心’四字便很好,否则如那杞人般一日突发奇想,执于自身执拗之中,日夜苦思,却也不曾见天地有何变动,万物有何诡变,最终反倒伤神伤身,很不必要。”   见黛玉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面带薄红,雍正语气温和道,“好诗词中的句子总是藏情触情,让人读之生起共鸣之感:朕亦曾读过‘纳兰词’,当真是词句缠绵,心中悱恻。”说罢,他低吟道,“‘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只是若真是沉浸其中,日日因此伤感困烦却就是痴人、傻人了。”   黛玉闻言别过头道,“臣妾不过是一时有所感慨罢了,倒是皇上,偏有一大堆的歪理等着。”   雍正笑道,“你若是想读书,史书类的都很不错,闲暇时诸如《太平广记》等也可消磨时光。”   黛玉晒笑,“皇上是把臣妾当男儿了?”   “林卿家不是从小把你作男孩教养么,”雍正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荡,把黛玉上下打量一番,咋嘴促狭道,“玉儿若是作男子装扮,想必也是‘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吧,古时还有龙阳君董君之流,玉儿若是男儿,朕做一回魏安釐王又有何妨?”   “你……”黛玉哪听过这般言语,轻啐道,“呸,什么不正经的话也来说给我听?”   雍正便‘哈哈’笑了一通,待黛玉将要变脸前正色道,“咳咳,话说回来,这届秀女中还要选出老四的侧福晋人选,老五也到了赐格格的年龄了——端贵妃和裕妃可有来与你商议?”   言及正事,黛玉果然被转移注意力不再追究他方才‘大胆’言语,蹙眉道,“裕妃姐姐倒不曾来过问什么,只说但凭皇上决议,端姐姐倒是相中了富察家的女儿……”   “哦?”雍正提起兴趣,凝神道,“是哪个富察家的姑娘?”   “是佐领翁果图的女儿。”黛玉道,“且此次选秀,富察家竟有三位女儿备选,一位是这位富察·诸瑛,一位是散秩大臣鄂哲的女儿富察仪欣,还有一位是察哈尔总管李荣保大人的女儿富察·琅华。”说到此处黛玉顿了一顿,接着道,“前些日子富察夫人递了牌子前来拜访臣妾,正是为了这富察·琅华的婚事。”   雍正闻言了然,富察·琅华今年都已经是十八岁了,上次选秀她正值适龄,雍正却没让她进宫,而以富察家的家世也不太可能想把女儿嫁谁就嫁谁。富察·琅华的家世、人品都当的上皇家嫡福晋的位置,今年皇子中只有四阿哥、五阿哥到年龄,自有诸多流言围绕着富察家生起,可四阿哥有齐家一族支撑,五阿哥不堪大用,富察家这是着急了。   “只是她的婚事还真有些麻烦。”雍正懒洋洋半倚在如意软垫上,一条手臂揽着黛玉的腰,苦恼道,“富察氏出身满洲镶黄旗,祖父米思翰在康熙年间任议政大臣,当过7年的户部尚书,掌管国家的财政大权,曾经大力支持皇阿玛的撤藩政策,深受皇阿玛的器重。”   “她的父李荣保为米思翰第四子,伯父正是马齐。”雍正道,“马齐历相三朝,年逾大耋,抒忠宣力,端谨老成,领袖班联,名望夙重,举朝未有若此之久者,另一位伯父马武任过都统、领侍卫内大臣,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多年报效朝廷,可称得上是“圣眷最渥之人”。”   “臣妾亦曾听父亲提起,”黛玉若有所思,“说时人常言:“明(明珠)、索(索额图)既败后,公(马齐)同其弟太尉公武(马武),权重一时,有谚云‘二马吃尽天下草’。”   富察·琅华的家世何止皇子嫡福晋?皇后她也是当得的,难怪人人都关心她的婚事,若是雍正此番把她赐婚于哪位皇子,岂不正是心中已定将登大宝的人选?只是黛玉心下暗付雍正是绝没想过把富察·琅华赐婚给哪个儿子的,不然也不会如此犹疑。   便听雍正道,“朕倒是有些属意十三弟的三子弘暾,有意赐其多罗贝勒品级——这样也配得上富察氏的家世,弘暾还是老十三的嫡福晋兆佳氏所生。”   “臣妾以为不妥……”黛玉拧眉犹豫道,“此事涉嫌诸皇子储位之争,臣妾本不该多嘴……但臣妾知皇上与怡亲王兄弟情深,皇上以给了怡亲王莫大的殊荣,若再将富察氏嫁与其子孙,他人的猜忌不提,于怡亲王本身怕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玉儿说的很是,”雍正怅然,“十三弟是侠肝义胆的性子,反倒是朕拘了他。”   黛玉便又不肯插话了,半晌,雍正缓回神来,趁黛玉一个不注意长臂一捞,人便已跌进了她怀里。   “皇上——?!”黛玉又气又笑,直拿手推脱,她那点力气哪里奈何得了雍正?雍正索性压下身子,像只大型猫科动物一样在脖颈的位置蹭来蹭去,又在她耳边含糊道,“将两年了……再给小九添个兄弟……?”   黛玉的耳垂瞬间染上了一层胭脂薄红。   *   长春宫内柔情蜜意,慈宁宫却不得安宁。   太后以命众人退下,目光灼灼的盯着下首跪着的两人,眼神中寒光冷凝,哑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莺儿抖了抖身子,把头伏的更低,“……奴婢所言非虚,恭贵人曾数次联系皇后,亦曾借前去上香之便与舒贵太妃密谈……更在前不久拜访了敦怡皇贵妃,似是为查访一件事关太后娘娘您的旧事……”   “哦——?”太后嗤之以鼻,“哀家一生无愧于心,不知你家那忘恩负义的好主子查出了什么?”   “这……奴婢也不太清楚……”莺儿神色暗淡,“……奴婢不得主子宠信时日已久,只依稀听过似与‘佟家’有关……”   “……你说什么?”太后闻之色变,连语调都因太过惊骇而变了音色。   跪在另一旁听了半天壁角的四阿哥心绪一动,只觉隐约似是抓住了什么。   “……也罢,此事哀家知晓了。”半晌,太后总算恢复了些气势,死盯着他二人警告道,“今日之事再不可入三人耳!”   “是,奴婢/孙儿知道。”   见他二人应了,太后的神色方有所缓和,“弘历先回去吧,莺儿,便先委屈你继续待在薛氏身旁,事后哀家必保你无忧。”   “奴婢知道了……”莺儿低声道,“……太后娘娘,奴婢原也不求这些的……”   “好了,哀家也乏了。”太后面带疲惫,声音有气无力,合眼道,“都下去吧……”   弘历闻言忙带头起身恭敬道,“孙儿便不打扰皇玛嬷休息了。”   待出了慈宁宫,弘历先于莺儿离去,孤身转入御花园西角门旁,正见端贵妃带着吉祥等候在那。   “儿子见过额娘。”弘历上前见礼。   “嗯,都已成了?”端贵妃如释重负,望着他的眼神是洞悉一切的了然。   “儿子办事,额娘大可放心。”弘历慢慢道,“现下,额娘与儿子只等好戏开台便是。”   【六十五】   所谓‘春雨贵如油’,初五谷雨前后钦天监便已上报今年天象乃是‘润雨’之年,并无干旱之象,雍正欣慰之余亦命地方官员注意防治庄稼的病虫害蔓延。   现虽已是暮春时节,北方的天气却还未如南方那般气候转暖,依然是空气干燥风声凛冽。雍正每每季节转换之时便格外关照长春宫的小厨房,早早命其备下参蒸鳝段、菊花鳝鱼等具温补气血功效的药膳;亦或用草菇豆腐羹、生地鸭蛋汤等来滋阴养胃——直欲把黛玉养的丰腴了一些才肯罢手。   相较之下薛宝钗几乎瘦脱了形,她后来是真的病得几乎七晕八素,若没有乌雅贵人没日没夜的陪着,她险些熬不过来。待察觉出是她所服的药物出了问题时,已是为时晚矣了。   延禧宫里燃着厚重的香料,即便如此却也遮盖不住满殿浓郁的药味。   薛宝钗脸上透出一股死气,她召来当年为她保胎的心腹太医周治,屏退了众人——连莺儿和文杏都没留下,开门见山道,“周太医,你实话实说告诉我的病情究竟如何?”   周治抖着手上前为她摸脉,半晌道,“小主本自娘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犯时出现喘嗽等症状。先前小主因牵动旧疾而至虚火旺盛,故而微臣给小主开了清热解毒的方子,只要小主按时服药,精心调养,便不会有所大碍。只是——”   “只是有人换了本主的药,这一分毒也化作十分了。”宝钗冷冷道,“是也不是?”   周治闻言低下头去,不肯答言。宝钗面带嘲讽,“当年我瞒着皇后生下小七,算是背叛,如今可真算是天道好轮回——这延禧宫被我多年经营,早如铁通一般,谁又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下手?”   ——她虽还未查出犯下此举的奴才是谁,但她自己的近身大宫女反水这一事实也足以击垮她的神智。她虽做下不少下作事,也没想到会有被信任的奴才背叛的这一天。   “还请娘娘此时不要令心绪太过起伏。”周治硬着头皮劝她,“以防再度因怒火攻心而晕厥。”   宝钗便摆摆手,有气无力地从枕下摸出一方小盒子,打开来却是内有洞天,上下双层放着四排泛着冷香的药丸。宝钗道,“这是‘冷香丸’,本主此番受难,多亏这药数次救了我一命。这药   是将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研末,并用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钱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大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发病时,用黄柏十二分煎汤送服一丸即可。这药原是一癞头和尚送与我的‘海上仙方’,太医瞧瞧看如何?”   周太医会意接过药丸,拿起一枚细细分辨,奇道,“这冷香丸”中牡丹花味甘苦、辛,性微寒,能清热凉血,活血散瘀。《本草纲目》谓其“和血、生血、凉血、治血中伏火,除烦热”,并有“花为阴,……能泻阴胞中之火”及“白花者补”的说法……确是一方灵药,可叹微臣能力有限,再写不出这样精妙的药方来。”   宝钗也不去理会他的感慨,盯着他道,“我若纯以此药为引,太医可有法子治好我?”   周太医顶着她的灼灼目光摇了摇头,不无遗憾道,“娘娘被这番烈药拖到油尽灯枯之像,便是有这‘灵丹妙药’,也不过是再撑得一两年的功夫。”   “……左不过一两年的功夫……”宝钗神色暗淡,喃喃自语,“好个‘慈心肠’的太后娘娘!我儿还小,便要除去我这块绊脚石了!”   宝钗目露凶光,神色骇人,却听周治不赞同道,“小主此言差矣,微臣听闻当初皇上与太后娘娘约定:若要七阿哥留在慈宁宫,非小主活着不可。且这么多年以来太后也遵守承诺未对小主下手。如今太后出手,恐是另有原因。”   宝钗闻言微怔,她做贼心虚,几乎是瞬间便联想到她与皇后密谋一事。她急促地喘着气,咬着牙不敢去想太后知道了她那点小心思后的后果……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也只能破釜沉舟,未必就拼不出一条生路!   周太医在下首屏息候着,便听宝钗声音低沉,幽幽道,“周太医,不论你究竟是谁的人,现下本主想要你去为本主做最后一件事。”   *   四月底,因着近来南方屡降甘霖,宫中遂大摆宴席,在京的王爷阿哥和先帝爷的一些没有皇子不能出宫的太妃也都凑了一回热闹。   自座位排序上便可看出谁更得宠些,黛玉与端妃皆位列贵妃位,可雍正偏就大大方方的把黛玉安排在了身边按例应是皇后坐的位置上,端贵妃的位置在黛玉对面,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偏比黛玉坐的位置低了一等。   众人见了这位置排序,小九九都在心里想;王爷们多少都知道些乌喇那喇家两任皇后间的幺蛾子,谁也没觉得有何不对;太后面色不变,独四阿哥神情不忿,被雍正的兄弟们瞧了个正着,在心底把这位阿哥打了个叉。   下面迎春与禧嫔挨着一起坐,她们都算作黛玉一党,对面正是强撑着身子出席的恭贵人薛宝钗,她今日画了极浓的妆,厚厚的一层几乎动一下都能看到有粉落下来。饶是如此,再浓的妆也遮盖不住她面上灰败的神色,她穿着厚重的银狐大麾,裹成臃肿的一团,却好似还冻得发抖。   禧嫔忍不住把她上下瞧了一番,凑到迎春耳边低低道,“那是恭贵人?!瞧她瘦成了这个样子……可真是——”   迎春方才也几乎没认出来她,道,“听说她前阵子因着家里的事病了,我也原以为不是什么大病,今日看来怕是命数不久了。”   禧嫔闻言颇有些感慨,她原先瞧薛宝钗一副卫道士伪君子的模样很瞧不起她——薛宝钗原本身形丰腴富态,她得宠时,宫里一等爱嚼舌根的还说她是有‘杨妃之美’。禧嫔如今见她这般模样,倒有些可怜她。   许是她二人打量的久了,宝钗凝神望过来,举起水杯向她二人示意,笑问迎春,“嫔妾病得厉害,便许久未曾去拜访姐姐,也不知六格格怎样了?”   六格格和安年不过三岁,年龄尚幼不适宜出席,迎春便把她留在了宫里,命奶娘悉心照看。听宝钗语及和安,迎春客气道,“多谢妹妹关心,她小人一个,能有什么事?”   宝钗今日许是精神不济,谈过这个话题,她虚弱的冲二人笑笑,便不再言语,禧嫔迎春二人大松了一口气:不论怎样,与她这样的人言谈总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席上还有先帝爷有头面的妃嫔,太后下首两端坐着的便是悫惠皇贵太妃佟佳氏和敦怡皇贵太妃——太后许久再见这两位老对手,心里可称得上是百味具杂。   两位太妃都是初次见黛玉,见她人品模样具是上佳,皆赞了一回。悫惠皇贵太妃便从怀中取出一串紫檀珠串赠与黛玉,笑道,“本宫没能备上好礼,这珠串是曾供在佛前由大师开过光的,本宫也只有在静心修佛时戴着它,望贵妃不吝本宫的一番美意,将来必能逢凶化吉,平安喜乐。”   黛玉忙接过谢礼,言道,“太妃言重了,长者所赐,臣妾怎敢嫌弃?”   一旁的瓜尔佳氏忽然笑道,“姐姐的这串珠串妹妹瞧着有些眼熟,好似太后娘娘也有这么一串,还很爱惜呢。”   佟佳氏道,“许是物有相似吧?只是这串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孝敬本宫的,材料倒在其次,独独这串联的手法很是特别,他也便只送来这一串。”   一时已是酒过三巡,歌舞上罢,苏培盛叫人安排照着各位王爷娘娘们点的单子上戏,谁知吩咐下去的小太监迟迟未来复命,小厦子便匆匆忙去催,劈头盖脸先是一顿训斥,那小太监便哭丧着脸把单子递给他,指着敦怡皇贵太妃点的戏道,“公公您看太妃娘娘点的这戏……是上还是不上啊……?”   小厦子定睛一看,原来点了一曲‘息夫人’,盛筵中作悲曲可是大不敬!便道,“你糊涂了不成?!自然演不得!”   这边厢瓜尔佳氏还在不依不饶这珠串一事,挑眉道,“臣妾别的不行,这记性还是好的。还记得先帝时,臣妾就住在太后娘娘的永和宫里,那珠串也只见得一回,只是这编织的手法实在巧妙,臣妾便记下了。”   瓜尔佳氏顿了一顿,面带嘲讽的扫过神色平静的太后,笑道,“原来这是佟大人赠给姐姐的?想来太后娘娘的那一串也是佟大人所赠,看来姐姐与太后娘娘很有缘分。”   她这话一出,周身的气氛徒然凝固了一瞬。雍正略略回忆一番,道,“是那个编织手法很是奇特的紫檀珠串?朕也有些印象,原来是隆科多送的,怎么没听额娘说起过?”   太后平静道,“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你五妹妹早逝后佟家便送了这个来,许是你五妹妹的遗物罢。再说隆科多,一介罪臣,提他作甚?”   悫惠皇贵太妃闻言坐立难安,尴尬道,“是臣妾失言。”   太后提及早逝的温宪公主,雍正面上神色果然松动,不再追问。瓜尔佳氏却偏偏杠上太后,温和道,“这珠串重在情意,公主与舜安颜倒是夫妻情深,难怪隆科多往日还在时,万分关注太后凤体如何,就连判罪入狱时,听闻太后娘娘病重,都恨不得立刻回京再论罪了,想来也是公主这个好儿媳之故?”   太后闻言脸色瞬变,恼怒的目光如刀子般戳在瓜尔佳氏的那张脸上,几欲将其杀之后快!   【六十六】   “太后娘娘凤体违和乃是国之大事,”最后打破僵局的是黛玉,她向瓜尔佳氏笑道,“臣妾当初与宫里的姐妹也具皆担忧不已,日夜不休的焚香祝祷,唯祈太后娘娘身体康健——”黛玉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轻描淡写道,“太妃娘娘当初不也抄写了一份‘养生经’供至佛前?实乃我辈楷模。”   什么楷模?侍奉太后有功的楷模吗?!瓜尔佳氏眯起眼盯了黛玉一瞬,这个林佳氏倒是能拿得起放得下,身处贵妃位,人前也不肯落了错处,性情比先前的年氏倒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太后最乐得在老对手面前‘大度’,温和道,“妹妹原来有这样的心意?哀家心领了,前儿老十四孝敬给哀家一尊玉佛,这孩子就是孝顺,哀家总不好拂了他的意去,只哀家实用不着它,改明儿便送去妹妹宫中吧。”太后的语气徒然转冷,“妹妹闲暇时该多多修心养性才好。”   瓜尔佳氏闻言心中大怒,这一巴掌拍得实在有些狠,悫惠皇贵太妃无子无嗣,瓜尔佳氏曾有个两岁便夭折了的格格——两人听太后借十四爷如此嘲讽,面上都不好看。   台下正唱着《刘二当衣》,丑角一边表演着滑稽的身段和表情,唱着好几段弋阳腔来消磨时光,神色滑稽可笑,两旁皆是一片嬉笑热闹之声,太后等人端坐于正上方,便是挨得较近的裕妃也听不清刚才那一番言辞交锋。   雍正命苏培盛拿过黛玉眼前那一盘鸭脯,嘱咐紫鹃道,“你家娘娘素来是吃不得油腻的,仔细看着些,别让她贪嘴。”   黛玉闻言嗔怪道,“臣妾何时贪吃了?倒是皇上,只恨不得臣妾吃的有多胖呢。”一旁的紫鹃笑着应了。   这边厢太后三人还僵持不下,雍正不闻不问的,让瓜尔佳氏一时有些骑虎难下。悫惠皇贵太妃便推了推她,悄声道,“你今日是怎么了?这样的场合也是容得你胡闹的?”   瓜尔佳氏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起身谢了太后的赏赐——眼见老对头低头的太后娘娘笑得越发舒畅,瓜尔佳氏一时不由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若非顾及瓜尔佳一族子弟,早在她唯一的女儿夭折在永和宫偏殿时,她就该孤注一掷的去报复太后。   酒过三巡,雍正也有些乏味,一时众人也都没注意到外围有个面带惊慌的小太监在那徘徊不定,倒是一直等着的瓜尔佳氏眼尖瞧见了叫他上前来。这小太监只是畅春园中一个普通的打扫太监,一见雍正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神色慌张,“皇上!皇后娘娘病危——!”   *   家宴终究因为乌喇那拉氏的病危而终止,次日皇后便由畅春园搬回坤宁宫,连带着谦贵人刘氏和八阿哥弘瞻及半个太医院的太医驻进了坤宁宫——雍正当天犹豫良久才去探望,再见乌拉那拉氏时几乎没能认出自己这位曾经的皇后。   皇后只比雍正大上两岁,现下却如年过半百一般鬓发皆白,形容枯槁。看见他,皇后倒很平静,“皇上来了?只臣妾现是久病沉疴,实没那个力气起身行礼了。”   “不必,免礼。”雍正神情有些复杂,缓缓道,“你如何会如此?太后念你还是乌喇那拉家的女儿,并不肯让那些下人怠慢与你。”   “也并无何人怠慢臣妾,”皇后嘲讽道,“每天守着近乎逼人发疯的日子——臣妾自是咎由自取,皇上当初就该给臣妾一个痛快,也免得皇上今日还要屈尊来探望臣妾这个早已名存实亡的皇后娘娘。”   这话里满是怨愤难抑,雍正当即挑眉冷笑,“朕看你是还不知悔改!苏培盛,回养心殿!”   皇后却很是畅快,她受够畅春园中那段无人问津的凄冷日子,心底那些疯狂的念头支撑她到现在——再一想她手里还捏着太后的命脉,便觉痛快,左右她已是将死之人,又有何惧?   “也对,臣妾年老色衰,怎能入皇上的眼?”皇后满怀怨毒道,“只是可怜林佳氏貌美如花,这宫中怨恨她的人不知凡凡,待她下了地府去。要受何等酷刑呵!臣妾走在她前头,总要记她一份功劳!”   雍正闻言脸色一沉,坤宁宫伺候的奴才颤巍巍跪了一地,皇后在那里又哭又笑,她身旁捧药的嬷嬷滚到雍正身前求饶,“皇上恕罪!皇后娘娘糊涂了!皇上恕罪——!”   “朕早已决定,百年后与林佳氏合葬皇陵,朕乃天子,莫非还镇不住区区魍魉?”雍正盯着瞪大了眼睛的乌喇那拉氏,一字一句道,“而你这毒妇!便是享祭也不配有!”   “皇后,你最好祈祷自己死的安稳些,”雍正接着冷冷道,“不然朕便是效仿一番吕后又有何妨?!”   被做成人彘的戚夫人是所有后妃女子的噩梦,乌喇那拉氏触及雍正的眼神打了个寒颤,终究不敢再多言一句。   雍正踏出坤宁宫时脸色依然阴沉骇人,低低吩咐苏培盛,“适才殿内伺候的那些奴才——”   “奴才明白。”苏培盛会意道,“那皇后娘娘——?”   见雍正未发一言,苏培盛道,“皇后娘娘久病沉疴,药食罔医……?”   雍正淡淡道,“便宜她了。”   苏培盛闻言低下头去,“……奴才见方才为皇后娘娘说话的嬷嬷有些眼熟,似是当年伺候太后娘娘‘竹’字辈的一位。”   雍正身形一滞,“你看清了?当真是皇额娘曾经的心腹?”   “是,奴才不会记错的。”   “那便让乌喇那拉氏多活几日吧。”半晌,雍正意味深长道,“朕倒是小瞧了皇阿玛的这位妃子,皇额娘临到了也不会想到是自己早年的心腹出卖了自己吧。”   *   驻守坤宁宫的那些太医自有坤宁宫的人照料伺候,只谦贵人带着八阿哥自是不能也跟着挤在坤宁宫。黛玉本想把她安排在延禧宫,最后却是被端贵妃以‘延禧宫主位恭贵人病重’为由将刘氏及八阿哥接回了景阳宫。   雍正默许刘氏去景阳宫,又下明旨准许其以‘贵人’位份单独抚养八阿哥,顿时消去一干人对八阿哥的抚养权蠢蠢欲动的热情。   刘氏回宫第二日便早早带着八阿哥前来长春宫请安,神态恭敬有礼,言词滴水不漏,与当年那个靠柔弱来博取同情与怜惜的小小答应完全判若两人。   “臣妾景阳宫刘氏,见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金安。”   “弘瞻见过慧额娘。”   八阿哥与六格格同岁,年方三岁,瞧着很是圆润。黛玉见他生的喜庆,便命春纤取来一把长命锁,亲手为他挂在胸前,笑道,“这是慧额娘为弘瞻备的见面礼,弘瞻可喜欢?”   弘瞻懵懂的眨了眨眼睛,小孩子天性对闪闪发亮的东西抗拒不得,当即软软道,“弘瞻喜欢慧额娘的礼物!”   他那副小模样着实可爱,一屋子人都笑开了。刘氏便在旁道,“臣妾代弘瞻谢贵妃娘娘赏赐。”   “无妨,只是一件小玩意罢了。”黛玉摆摆手,“这长命锁本宫本是打给小九的,皇上偏又特赐了旁的下来,本宫今日转赠于八阿哥,也是应理。”   刘氏颇耐得住气,应声‘是’便接着候着,黛玉见她如此感慨一番世事时移,只再说几句‘身为后宫妃子当谨言慎行云云’便不再多言,又见她穿着很是素淡,不由问她,“本宫见妹妹衣无长物,可是还有东西未能及时置办?”   刘氏便道,“皇后娘娘病重,臣妾只是依宫规而行,内务府并未克扣臣妾份例,贵妃娘娘不也是未着富贵艳丽之物?”   黛玉听她言语,思及乌喇那拉氏如今的模样,也只能叹一声,“妹妹有心了。”   ——只是可怜之人向来有可怜之处。   暮春时节,仿佛是为了应和此时阴雨连绵的景致,继皇后病危回宫后,太后也再度病倒了。   【六十七】   慈宁宫一脉悄声涅语,几只臂粗的烛台在床帐上洒下一片昏黄的光线。白日里太后遣散了前来侍疾的妃嫔,此后殿内除了两个睡在屏风外的宫女再无她人,连竹息也不知所踪。   好在慈宁宫四周的守卫并未更换,守门的内监见乌雅贵人只身前来,只当她是身为太后族人担忧太后安危前来侍奉,便放了她进去。   乌雅贵人平复下狂乱的心跳,止住那小太监想要入内通报的动作,低低道,“且不必入内通报了,以免打扰太后休息。本主只是过来看看,一刻钟后便走。”语罢便极轻的推开大门,神色苍白的步入殿内。   太后正在睡中,眼窝深陷鬓发斑驳,呼吸浅的似有似无。竹息不在,那两个小宫女做不得主,想着乌雅贵人身为太后族人也不可能有害太后之心,便被乌雅贵人随意寻了个借口打发出去。此时内殿只余她两人,乌雅贵人一面上前为太后掖了掖被角,一面轻声唤道,“姑祖母……?”   似是因为病重的缘故,太后只是动了动眼皮,再无其它回应——屋内烛影重重,乌雅贵人盯着病榻上老态龙钟软弱无力的太后神色一时有些阴沉,太后的不闻不问、家族的抛弃,过往荣宠的假象和美梦破碎的场景在脑海中纷沓而来——她忍不住着魔一般在心里生出一个极大胆又恶毒的念头。   乌雅贵人勉强定了定神,从袖口内抽出一方手帕,抖着手把它扔进一旁盛满水的水盆之内:牢狱中有一种杀人不留痕迹的刑法‘开加官’,狱卒只需将沾了水的黄纸一层一层覆盖在犯人面部之上,用到第五张时,人便不动了。   太后如今病重,呼吸必然微弱,乌雅贵人身上自然没有能沾水的黄纸,但以太后这样的年纪,又在熟睡之中,一方透气性极差的织帛手帕——想必只要敷在面上按住口鼻,不消一会儿便再无知觉了吧。   乌雅贵人心头快意地拧着帕子,就在她鬼迷心窍的将手帕置于太后额上时,本该昏睡的太后猛的睁开浑浊的双眼,一把攥住她的右手腕,一字一句极慢道,“是你……你如何在此?!”   乌雅贵人吓得心脏几乎都要停住,半晌方颤抖着身子磕磕巴巴道,“……我……臣妾……臣妾是来为太后侍疾……因着……因着白日里太后……把姐妹们都遣走了……所以臣妾……”   “如此说来……你竟是一片孝心?”太后微眯起眼,打量着乌雅贵人惊慌的脸。她的力道全不似一位病重的老人,禁锢住乌雅贵人手腕的力道苍劲有力,乌雅氏心慌之下几乎错觉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心头慌乱如麻。   半晌太后才放开了她的手腕,仍盯着她冷冷道,“那你方才是要作甚?”   “臣妾只是见太后睡得不安稳,想用手帕为您擦拭额头。”乌雅贵人脑子转的飞快——观此情景,太后只怕是在装病!面上乖顺无比,“……臣妾此番前来,也不止为侍疾,还有一事……事关罪臣隆科多与太后您——?”   “哦?”太后平静的眼神泛出冷冽的光芒,如刀锋一般刺进乌雅氏的肌肤里,带着从容不迫的气势缓缓道,“看来你是来投靠哀家的?那便把你所知,暂且说来一听。”   *   因着宫里得病的主一个接连一个,最后连太后都病倒了,雍正只得将新一批秀女入宫的时间延至九月,又斟酌良久,下发了赐婚的旨意:其中李荣保的女儿嫁给了恒亲王第二子弘晊为嫡福晋,胤祺无嫡子,弘晊乃其侧福晋瓜尔佳氏所出,可算得上恒亲王府上身份最高也最得宠爱的阿哥,雍正询问过老五的意向后便将弘晊立为亲王世子。   最受瞩目的富察·琅华的婚事尘埃落定,富察家另一位佐领翁果图之女赐给四阿哥为侧福晋——那么这富察家剩下的最后一位散佚大臣鄂哲之女富察·仪欣,大家皆心知肚明怕便是将入宫的小主了。   另有知州黄仁息女黄怡瑛、三等侍卫希尹女阿颜觉罗·佳蕙赐为五阿哥格格,殿选秀女的日子虽被推后,但经过一轮赐婚,已经刷下去不少秀女。剩下参加殿选并有可能入选的秀女连带家世、相貌,由讨赏的检阅太监列成清单供给各自的主子——检阅太监大都是各宫推出的人选,便是黛玉宫中的二总管也是此次选秀引领太监之一。这些太监各奉主子的命令将那些出彩的秀女记在册上,宫里头有心的主位娘娘提前见了这些秀女良莠如何便有了计较,这其中的涉·及的内·幕黑·水非同一般。   而这些送入各宫的秀女名单中的一位秀女的样貌在慈宁宫和景阳宫内引起了波澜——此为后话。   *   五月榴花开遍,上善寺人来人往,宾客络绎不绝,亦有不少官家小姐来此求姻问缘。   寺内木鱼声声,香火萦绕不绝。甄嬛带着贴身女婢浣碧与流朱跪在一排蒲团之上,顺着烟雾袅袅向上看去,只见得观音眉目慈和,笑看芸芸众生。甄嬛神色恭敬,思绪纷乱想着殿选一事,几分惶恐几分期待,不由双手合十,将心中繁杂诉说神灵,“信女虽不比男子可以建功立业,也不愿轻易辜负了自己。若要嫁人,一定要嫁这世间最好的男儿。便是……便是信女真能入了宫廷,也望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但求菩萨保佑。”   “……都说这的菩萨最是灵验,小姐的心思一定能如愿。”浣碧一面向外走一面俏皮说着。   “小姐,”流朱性子活泼,亦笑道,“别的秀女都在求中选,唯有咱们小姐求落选,菩萨一定记得真真的。”   正说着,迎面一位大师走来,三人忙伏身合礼,甄嬛言笑晏晏,对流朱道,“嘘!都说许愿说破是不灵的,何况撂不撂牌子的,哪里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说。”   ——甄嬛素有‘女中诸葛’的名号,甄父又是三品大员,朝中交好的官员亦不在少数。甄嬛自小自负才情,心底自有一番傲气,她对选秀入宫一事感情复杂,却也不认为自己能被其她秀女比下去。   主仆三人笑闹一番,流朱眼尖瞧见一衣着藕粉色衣服的女子带着婢女从正门走进来,连忙道,“小主你看!那不是安小姐吗?!”   甄嬛闻言一怔,自上次浣碧猛撞一事后,甄安两家便生了嫌隙,却不想在这里又遇上了。思及此,甄嬛候在原地,待安陵容上前后有意示好道,“安妹妹也来上香请愿?我听闻令尊近来颇受今上看重,一连几个建例都准了,妹妹是为殿选一事而来?”   安比槐出身微末又久经地方,对有些龌龊如数家珍,他又颇有几分‘官屠’赵申乔舍得一身剐不要命的品质,在言官中很吃得开。安比槐心知自家根基薄弱,对自己有几分才干也是心知肚明,故而他也并非全然死板一根筋,他在林如海手下算得上兢兢战战,宦海沉浮,他没那份心计却看得明白该听谁的话——手上压着的密奏权便是结果,他也舍得下面子去结交翰林院的同僚,家中两个庶出的哥儿都在国子监祭酒名下学习,总算为安家搏出三分名气。   安陵容见了她,亦额首客气寒暄,“甄姐姐,妹妹此番前来是为家母祈福,至于殿选一事,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有些事也是强求不来。”   话音未落,便听甄嬛身后的浣碧嘀咕道,“凭你的家世容貌,能选上才是笑话——”   安陵容闻言还未说什么,她身旁的白芍已是面带不忿,“我家小姐家世容貌如何也是你一个奴才能点评的?!想来甄小姐家中风气教养便是这样吧:奴不奴,主不主,一个小姐身旁的奴籍丫头!居然也能腆着脸当自己是半个主子反去挤兑正经的官家小姐!”   “白芍!”安陵容恼怒低呵,白芍顿时消了音,冲被气得面色通红的浣碧狠瞪了一眼。安陵容抢先对甄嬛道,“陵容管教不力,叫甄姐姐看笑话了。”   甄嬛心底确有些瞧不上安家出身,只是上次安家小姐确确实实是在她甄家平白受了一个丫鬟的委屈,哪家的嫡出小姐不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呢?于情理上,甄家有错在先,甄嬛今日叫住安陵容也是想要冰释前嫌,不想又闹出这一出,心里也有些恼了浣碧,对自家父亲总是维护关心浣碧之意也倍感怀疑。   先前听白芍牵扯甄府家教,甄嬛心底颇为不悦,见安陵容表了态,也忙转身呵斥浣碧,“可见平日你是被我宠坏了的,这样的话也说的出口!待回了家,我必回了管事罚了你去!”又对陵容尴尬道,“姐姐给安妹妹陪不是,前阵子我得了套琉璃茶盏,便送与妹妹权作陪礼可好?”   甄嬛话里如此,不外息事宁人的意味,只是她安陵容便是合该‘感恩戴德’的与她甄嬛和好之人?未免看低了她!   安陵容面色不变,凝视她片刻轻声道,“甄姐姐与浣碧姑娘实在是姐妹情深,姐姐新的之物妹妹怎好要去?何况陵容与甄姐姐不过两面之缘,既无情谊也无怨忿,这‘陪礼’二字,实乃莫须有之事,无须再提。”   ——陵容与你甄嬛从未有什么交情,也不愿有何交情,你甄嬛自视甚高,也要看我安陵容由不得你低视。   说罢不再去理笑容都僵在了脸上的甄嬛,转头示意一脸解气的白芍跟上,一面对甄家主仆三人有礼微笑,“陵容还要去为母祈福,便先告辞了。”   【番外】   种出只属于你自己的菇菇!!   全清宫菇菇任你挑!不论是闷骚坏水的四爷菇、风流倜傥的桃花九菇还是阳光系丰神俊朗的十三爷菇,总有一款适合你!不要犹豫!新世界的大门等你来开启!酷爱来下载16清宫版菇菇栽培手机系统,种出属于你自己的菇菇吧!   如果您已经在爪机上下载了16清宫版菇菇栽培安装包并打算安装,那么请先仔细阅读菇种图鉴。事先提醒:如果因为没有认真阅读菇种图鉴,而造成卡机/屏裂/爆机等种种事故,袖子公司不负任何责任。   No.1【四爷菇/雍正菇】   全清宫最受欢迎的四爷菇!以外表口嫌体正直实则内心闷骚隐忍而受人欢迎!还有种种不为人知的换装恶癖!一脸严肃认真盯着狗狗发呆时的样子简直萌翻老少一众!   四爷菇总是能够高效有速的为您清理手机后台遗留的垃圾,保证您能网速通畅,所有软件都可以‘pika’‘pika’的闪闪发亮!   不过袖子在此提醒那些同时下载了不同版本手游的用户,请万分小心您的充值上限!如果您一旦过度充值,就会触发四爷菇的神奇属性,您的账户将面临被四爷菇洗劫一空的危险!请万分注意!   同时如果您在新年特典活动中幸运地种出了黛玉菇并放置在四爷菇身旁,四爷菇将会做出‘脸红’‘妻管严’或‘求蹭蹭’‘要和黛玉菇一起睡觉’等出人意料的举动,此时绝对不要把黛玉菇从四爷菇眼前收走,不然即便是以‘严谨’闻名的四爷菇,也会气到失去理智的!   您的手机系统很可能会因此而崩溃请注意。   No.2【八爷菇】   八爷菇是最善于交际的菇种!在八爷菇种出来未收取的时候,您的手机屏幕将会有序的飘满种种贴心问候,言词温和有礼,时刻准备着为您解决生活中的所有烦恼!不少用户回馈:当她们与八爷菇交谈时,还会有温馨的粉红色小花从屏幕中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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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子:天啦噜!您种出了了不得的品种呢!经查实这是甄嬛菇的一种,如果您放任他呼唤的话,想必不久就会招来【大贞菇】呢!倘若您实在为此而烦恼的话,那就请种出【皇后菇】和【华妃菇】积攒怒气槽来干·掉这个变异的四爷菇吧!   解十三:我不小心在特殊版本的四爷菇面前把果子菇给戳哭了肿么破?!四爷菇已经阴沉脸盯着我盯了一晚上啊!手机屏幕怎么划也关不上,可我的所有账户都已经被四爷菇洗劫一空了啊!   袖子:请允悲【蜡烛】,袖子要在这里为您的勇气点个赞!从无人敢尝试这个选项呢!但也因为没人做过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也许您要在四爷菇面前跪下大唱征服等他消气或是把电池抠掉试试?   绥绥:我因为学业失利悲伤不已,但找八爷菇谈过后觉得整个人都积极向上了呢!为温文儒雅的八爷菇点赞!我要奋发起来向着朝阳奔跑!   袖子:首先袖子也要为您的好人品点赞——没有强制种出郭络罗菇真是幸运啊~然后祝您的人生拼搏成功~!   小冬冬:我的桃花九菇也好奇怪啊!他一直在‘喵喵’叫着数金子啊!图鉴里没有提过啊!   袖子:这一定是您网络信号混杂的后果——喵喵叫应该是‘喵化清宫’的独有功能,请种出‘雍正菇’来保证网络纯质通畅吧!友情提醒~如果您获得了‘耽美药水’并把它喂给您的雍正菇的话,再把他单独和‘触发了弱受Debuff’的桃花九菇放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还请您走开一会~会有酱酱酿酿的收获呦~   好了,本次活动提问时间也已结束,下期将上线【吉祥物老十菇】!再次敬请期待!   【六十八】   六月初,许是人心浮动,满池绽放的荷叶清风也抵消不尽人们心头的燥热。乌喇那拉氏病得来势汹汹,太后亦身虚力乏病倒在床榻上,太医院上下如临大敌,偏还寻不出两人的病因为何——这几日乾清宫亦是阴云密布,好几拨侍奉的妃嫔触到雍正霉头都遭了殃。   长春宫   宫内弥漫着一股清新的瓜果香气,因着黛玉不喜熏香,内务府供上来的香料皆被做了人情送给各宫妃嫔。现是午时,雕刻着白玉兰瓣的香炉里点着一根檀香,案上摊开一卷《法华经》,黛玉正聚精会神的隽抄。   自太后与皇后双双病倒后,一天内抽出一段时间用来抄写经书供佛祈福便成了后宫妃嫔的必修课,黛玉与端妃皆位列贵妃位,两宫要送去供奉的经文是其它宫的两倍。   “娘娘,歇一歇吧。”紫鹃端上了一盏六安茶,再摆上一碟茯苓糕,语笑盈盈,“娘娘这样用心,太后娘娘一定会领会娘娘的心意的。”   “便是本宫写的再好,太后也不会因为一本经书而改变她对本宫的态度的。”黛玉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晒然一笑,“供奉经书祈福是规矩也是孝道,本宫不过是在做本宫该做的事情罢了,并不求其它什么。”   她与太后所代表的利益方不同,天生对立。如今太后并未使出浑身尽数打压她,已属她老人家还留有余地了。   “这几日天气闷热的厉害,小厨房可备下了莲心薄荷汤?过会儿你亲自送去养心殿。”黛玉合上经文,吩咐着,“还有公主和阿哥那受不得热,多备下冰盆送去,也要嘱咐奶娘夜间看好这两个小的,若是贪了凉便不好了。”   “娘娘放心,奴婢早就吩咐下去了。”紫鹃道,“说起小公主和小阿哥,奴婢方才从慈宁宫那面回来,见着竹息姑姑把七阿哥送回了延禧宫。”   黛玉闻言动作一滞,紫鹃接着忧心忡忡,“太后以往也不是没病过,毕竟太后终究是年寿到了……可这回儿太后居然主动让竹息姑姑带着七阿哥回了延禧宫……奴婢瞧着竟有几分托孤的念头……所以奴婢就想太后娘娘会不会是真的病入膏肓治也没得治了?”   若太后是真的要倒了,宫中少了慈宁宫这一方势力制衡怕是又要变天了。到那时长春宫一枝独秀,不知会被多少人暗地里下绊子呢。紫鹃心里一时想的有点多,却见黛玉笃定摇头道,“这只是太后的一种手段。”   “啊?”见紫鹃不解,黛玉细细分析道,“若是本宫身处太后今日的处境,绝不会把七阿哥送回延禧宫。相反,我会提议皇上将恭贵人和乌雅贵人都晋为嫔,但七阿哥却会交给乌雅贵人抚养。”   “乌雅贵人虽说和乌雅一族离心离德,但她终究带着‘乌雅氏’的姓氏,因为她,乌雅一族的势力不可避免地会倾向七阿哥。且皇上刚刚拿薛家开了刀,恭贵人的家族势力着实浅薄,最起码在七阿哥成年之前,她们三者的关系都是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唯一能打破这种平衡的,还要看皇上的态度。”   “娘娘,皇上曾为了制衡太后的势力而保下恭贵人,”紫鹃想了想,问道,“就算太后娘娘真的性命危急,皇上又怎会坐视乌雅家拉拢七阿哥呢?”   “这只是本宫的猜想,将来如何,本宫又哪里能知道?”黛玉不愿多言,心下暗付万事无绝对——四阿哥有齐佳一族小动作频频,他又并非雍正心中所选的人选,扶持七阿哥来和四阿哥打对台岂不是顺理成章?   半晌,雪雁前来通报恭贵人求见的消息,彻底打破了宫中岌岌可危的平静假象。   “娘娘,恭小主前来求见,说是求娘娘为她做主:有人指示她宫中婢女在她的汤药中下毒。”   *   慈宁宫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雍正面带关切,“皇额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皇帝快快请起。”太后一脸倦容,“哀家的身子,也就那样了。”   雍正示意苏培盛将大殿中的宫女太监都带出去,内殿中徒留他们面合心不合的母子二人,雍正这才用一种平淡到让人觉得发凉的语气说道,“朕今儿个听说皇额娘把小七送回了延禧宫,这么大的事,皇额娘怎么也不和儿子商议一下?恭贵人虽说是弘暲的生母,但位份终究是低了些,怕不是个合适的人选。”   “皇帝多虑了,弘暲长到五岁,可和生母见面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哀家只是觉得亏欠了他罢了。”太后声线低沉,面容苍老又疲惫,“刘氏不也是贵人位份?弘瞻却照样留在了她宫中,皇帝若是看不惯弘暲在延禧宫,不妨提了薛氏的位份也好。”   “……”若非言辞神态无异,雍正几乎都要以为他的皇额娘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个人——太后难不成是真的愿意将手中权益下放,如此抬举薛氏,她就不怕养出一条反咬主人的狼狗来?须知当初为着弘暲的抚养权,太后与皇后合计暗算薛氏,最后虽在雍正的搅和下没能要了薛氏的命,却也断了她生育的根子,恭贵人和太后之间的仇怨可是深的很!   似是看穿雍正心底所想,太后面上愈发示弱,“哀家已是知天命的年岁了,七阿哥算是一直压在哀家心底的一桩心事,如今舍了他去,哀家也能松快几分。”   雍正顿觉如鲠在喉,太后越是好说话雍正便越发警惕——按理来说雍正把着太后的一条命脉,掌握着主动权,但显然太后不打算照着雍正的剧本行事,双方虚虚实实摸不清各自底线,大好的牌局也打成了僵持。雍正愈发不满起从中横生变故的端贵妃来——若不是景阳宫半途生事,事态也不至于发展至如此地步。   何况他早从太医院那得知了薛氏活不过两年的状况,这其中若说没有太后的手笔说出去鬼都不信——因此太后主动把七阿哥送回延禧宫的举动便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母子两人一时僵持不下,便听得门外一片嘈杂。雍正蹙起眉头,刚要扬声询问,便见苏培盛难得神色狼狈的跌进来,面上愈发不堪,“皇上……皇后娘娘嚷着非要见您……还有敦怡皇贵太妃娘娘——”   他话音未落,乌喇那拉氏便已然带着人闯了进来,其后是敦怡皇贵太妃瓜尔佳氏和满头大汗神色慌张的章弥,瓜尔佳氏一踏入殿门,太后的眼神便如刀子一般戳了过去。   “瞧瞧你们的样子,都成何体统?”雍正强压怒火,眼神幽幽地扫过皇后和那天在坤宁宫见过一眼的年老嬷嬷,停在瓜尔佳氏的身上,冷冷道,“皇贵太妃平日深居简出,怎么今日倒有闲暇和皇后一同来探望皇额娘?”   “皇上容禀,”乌喇那拉氏脸色灰败暮气沉沉,她的身体早被药物侵蚀透底虚乏的厉害,此时无非是顾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强撑足了一口气,挺直脊梁骨,不愿堕了脸面,“臣妾的药物中被奸人动了手脚,还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乌喇那拉氏今日倒不见坤宁宫中雍正前去探望那次的疯魔姿态,只是她脸色蜡黄,眼底暗淡无光,俨然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她不过是只站了一会儿,便有些受不住般冷汗连连,呼吸急促。   瓜尔佳氏面带忧虑,在旁佐证道,“本宫今日前去坤宁宫探望皇后,因皇后近来病情不轻反重而疑心,便请来章太医前来仔细探查,不料却发现一件惊天大事:皇后接连所服用的药量与太医们开出的方子不符——必是有人利欲熏心,竟敢下黑手暗害一朝国母!图谋不小,实为祸害。”   雍正闻言眉头一动,瓜尔佳氏明显是在诱导他幕后之人野心不小——她今日敢把人手插·进病重的皇后寝宫之中,焉知下一个不是长春宫乃至乾清宫?   “……苏培盛,给皇后赐座。”雍正看着乌喇那拉氏摇摇欲坠的模样,毫不怀疑就以对方现在这种身体状态,下一瞬就能晕厥在慈宁宫的大殿上。随后他话音一转,矛头直指跪在一旁恨不得自己变身壁花的章弥,厉声道,“章弥!你身为太医院院判,全权负责皇后的病症,有人加大了坤宁宫所用的剂量,难道你竟一无所觉?!”   章弥登时抖了一下,磕磕巴巴道,“微臣……微臣……”   *   屋漏偏逢连夜雨,长春宫内亦是气氛冷凝。   薛宝钗言辞凿凿押进来的宫女却是她贴身婢女文杏,且文杏供认不讳是受了太后娘娘身边一竹字辈嬷嬷的贿赂,在薛宝钗的汤药中下了毒,为的正是永绝后患。   事关太后名誉,黛玉凝神想了片刻,扫过薛宝钗身边真正的罪魁祸首、一脸面色如常全然不见心虚惶恐模样的莺儿,一时颇觉棘手,把不准该如何抉择。   等了不久,得了春纤消息的紫鹃上前在黛玉耳旁耳语,轻声道,“……娘娘,坤宁宫似乎出了变故,皇后带着敦怡皇贵太妃和章太医直奔慈宁宫去了……奴婢听小厦子说皇上也在太后那……”   这倒是巧了,怎么偏偏今天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冲着慈宁宫去了呢?   黛玉心头如明镜一般,有了计较,“……既如此,那便请诸位陪本宫前去叨饶太后娘娘,将此事——彻查清楚。”   【六十九】   慈宁宫内,雍正面上威严愈重,章弥跪在下方汗如雨下——他们太医素来忌讳被卷进宫廷是非中,当初他诊出皇后体内埋有毒素且剂量极猛,但碍于自保而三缄其口,此时他却是悔的肠子都要青了。   皇后身为受害人却显得颇为冷静:再没有人比她自己清楚她的身子怎么会在众多医术高超的太医诊治下仍然每况愈下,若非她身体里的毒素‘害’她至此,她也无法回到这坤宁宫来,又怎样来报复她的好姑姑?   乌喇那拉氏抬眼盯着内帐中只透过珠帘露出模糊面容的太后,眼神中的积攒扭曲的怨毒几乎快化为实质。   “章弥身为太医院院判,此事他有失职之罪。”太后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他人置喙的威仪,“但兹事体大,皇帝不妨招来其他几位医科圣手,为皇后把脉。”   太后神色关切地望着皇后,眼底的焦灼与担忧不似作伪。   “这却不必!”瓜尔佳氏上前一步,言辞凿凿,“皇后久病不愈,乃是被奸人暗害、不断加大用药剂量所致,其险恶用心可见一斑。事发后,本宫与照料皇后的竹纹姑姑一一彻查了负责看管煮药的奴才和其间接近过的一众人等——”   瓜尔佳氏眼神锐利,冷笑道,“最终找出了一个名叫‘穗儿’的小宫女,可巧,她是新上来的小宫女,此前也只在慈宁宫当过差——不知太后姐姐有没有印象?”   “慈宁宫的奴仆不知凡凡,”太后对瓜尔佳氏话语里的暗示嗤之以鼻,“哀家却没有那等闲工夫记得一个新上来的小宫女。”   瓜尔佳氏刚要反唇相讥,便听雍正敛眉道,“且慢,”复又看向乌喇那拉氏身旁的灰衣嬷嬷,“你……你是竹纹姑姑?”   “老奴正是,不想皇上还能认出老奴。”竹纹的声音粗粝而干瘪,活像一只上了年纪的老乌鸦在哀嚎。此前她一直低着头让人辨不清面容,这时抬起头来露出全脸顿时惊到了太后与雍正——竹纹脸上遍布扭曲的疤痕,皮肉几乎都翻滚开来,活像数条蜈蚣在她脸上攀爬,只眉眼处依稀能辨别出当年模样。   便是这一二分熟悉,让太后认出了她并倒抽了口凉气。   “想皇上您幼时,老奴还抱过您呢。”竹纹又缓缓看向太后,慢条斯理道,“世间万事因缘际会,当年那事过后老奴也没想到竟有一日还能得见昔日旧主。”   竹纹微微一笑,面容更显狰狞可怖,恭敬地询问太后,“老奴走后虽还有竹息、竹锦等姐妹侍奉太后您,但老奴依然放心不下,这许多年可是惦记的很——不知主子您这些年过的如何?”说罢又语带可惜之意,“说来不知竹息姐姐现在何处?多年不见,亦很是想念。”   太后紧盯着她,一时喘的厉害,面皮狠狠的抽动了一下。见此场景,一直观察太后神情的瓜尔佳氏和皇后心底大觉痛快。   打破这尴尬场面的依然是苏培盛,他推门而入,神情惊异,“皇上,慧贵妃娘娘带着恭贵人及周太医前来……说是有要事。”   瓜尔佳氏闻言暗道来的正好,黛玉先前已有几分猜测,如今见殿内这般情景,立即将前因后果拼出了个七七八八。进殿后当即请示雍正,面色凝重,“恭贵人言她延禧宫大宫女文杏受太后娘娘身旁竹锦姑姑所托在她汤药中下药,害她不断衰弱,图谋不轨。”   黛玉的视线在尽显苍老之态的皇后脸上停留一瞬,接着道,“因此事非同小可,臣妾只得冒昧打扰,不得不惊扰太后静养。”黛玉回转视线看向薛宝钗四人,“涉事之人均已在此,臣妾恳请皇上圣裁。”   *   慈宁宫中风声鹤唳,端贵妃静坐于景阳宫内,一面品着手中的花茶,一面看着这届入选殿选的秀女名单。   半晌,端贵妃皱了皱眉头,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道,“这茶水味煮的有些浓了,必是火候上差了些。”   吉祥闻言走过去将茶收起,换上时新瓜果放在缠丝玛瑙盘里,道,“娘娘既是不喜,奴婢下回再换回原先为您煮茶的那丫头。”   “也好,”端贵妃翻过一页书稿,“太后那面有动静了吗?”   “有的,”吉祥道,“先是皇上过去了,然后是敦怡皇贵太妃和皇后娘娘,方才有人瞧见慧贵妃带着恭贵人绑着文杏也去了慈宁宫。”   “果真是好大的动静呵,”端贵妃心情复杂,“等着瞧罢,好戏还在后头呢,咱们这位皇后娘娘联合恭贵人和皇贵太妃为慈宁宫准备的不过是开场,佟家才是压轴。”   “娘娘您将此事捅给太后,可皇后她们亦是来势汹汹。”吉祥面带忧色,“万一太后那面靠不住……”   “这你倒可把心放进肚子里,慈宁宫还倒不了。”端贵妃心平气和,“皇后与薛氏皆是命不久矣,全无顾忌的恨不得要将佟家的事捅的天下人皆知——但对皇上而言,万事绝不能超过他所定下的底线。”   ——佟家的事是皇家丑闻,涉及整个皇室的名誉,起码在明面上雍正在这件事上会包庇太后,但私下如何勒令太后妥协却是两说。而太后也因此束手束脚,她为自保现下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以退为进’。   这些话却是不能明说的,端贵妃轻描淡写地让吉祥安心,一笔带过这个话题,关心起齐佳氏这一届推出的秀女来。   四阿哥想要得到齐佳氏鼎力相助,他所要做的第一件迫在眉睫上的事——便是让齐佳氏的女孩成为自己的四福晋。   这也是端贵妃选择与太后合作把水搅得更浑的原因之一:她希望得到插手此次选秀的权利,借由太后之手;原因之二便是因为送进宫的秀女画像中那张与孝定皇后相近无二的脸。   甄嬛那张与乌喇那拉·柔则相像的面容,让太后与端贵妃都动了不小的心思。   *   慈宁宫   章弥与周治先后共同为乌喇那拉氏与薛宝钗诊脉,得出一样的结论:是药三分毒,两位贵主儿皆是因所用药量与所需不符,导致药性过量侵蚀身体,若非发现及时,再过度用下去最终便是虚弱而死的结局。   “照你二人所言,既是发现及时,那便还有病愈的余地?”雍正的语气不喜不悲,轻瞥了眼跪在下首的章、周二人。   “这……”章弥周治面面相觑,小心措辞,“皇后娘娘与恭贵人体内药物累计时日已久……皇上恕罪,臣等无能……”   这便是医无可医,时日不多的意思了。雍正神色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他早就知晓的事实,再见下方两人,皇后面无表情,薛宝钗全无神情激动、失控之意,显然是早已知晓此事了。   太后却是表情惊怒,“宫中竟有如此心思歹毒之人?!皇帝可要严惩不贷!”   “哧——”瓜尔佳氏嗤笑一声,嘲讽道,“太后姐姐何必这般装模作样?!文杏已然招供乃是受姐姐身边的竹锦姑姑指示,竹锦为姐姐心腹,难道不是姐姐的命令?陛下只需将竹锦招来——若她巧言狡辩也无妨,照文杏所言在这慈宁宫内搜查一番,真相便可大白——再者,皇后中招的手段与恭贵人相同,又有穗儿证词在先,想必竹锦房内应该还有与坤宁、延禧两宫所备相同的药物才是。”   想把此事推到慈宁宫,瓜尔佳氏与薛宝钗筹谋已久,雍正若真派人搜查,反倒正中她二人下怀。   “如此,只需搜查竹锦一人的房屋便可。”黛玉道,“毕竟太妃娘娘至今所言不过揣测尔尔,若真搜查整个慈宁宫,则置太后颜面于何处?”   瓜尔佳氏闻言拧眉,目光与黛玉相视一触即分。黛玉面带微笑,却气势不减,瓜尔佳氏不愿正对这个宠妃的锋芒,只得回转道,“是本宫失言了。”   自进屋后再无话语的乌喇那拉氏这才将目光放在黛玉身上,盯着她年轻朝气的脸几欲盯出一个洞来,若非她重病失了气力,现下只怕要扑在黛玉身上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了。另一旁的薛宝钗则没皇后得雍正赐座的福气,只得白着一张脸跪在那倚在莺儿身上。   至于莺儿默不作声地看着被主子抛弃推了出去的文杏作何感想,便不得而知了。   竹纹又恢复成不显存在感的状态,太后此时却也顾不上她了,太后看向雍正心有抉择的神情,话语中包含失望,“怀疑哀家给皇后与薛氏下毒吗?皇帝是要逼死哀家不成?!”   “皇额娘言重了,”雍正避而不答,只道,“须知三人成虎,流言可畏,朕也是为皇额娘声誉所虑。”   乌喇那拉氏与黛玉眼神交际间暗潮流涌,苏培盛早通心晓意将两位太医待下去私下解决——今日的这场闹剧早已定好了剧本,多余的角色便该退场了,有些人不该再听到接下来的事情。   “既如此,那便去将竹锦唤来吧。”太后沉默良久,眼底有狠厉的光一闪而过,最终如此说道。   【七十】   延禧宫主殿内,隐隐有稚嫩的默书声传来——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竹息轻声诵读着《论语》上的语句,一面将这上面的字句一一罗列出来让七阿哥辨认。   弘暲刚刚启蒙,默书总是默的磕磕巴巴,竹息便时常私下里为他温习功课。   “嗯!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弘暲绷着一张小脸摇头晃脑,努力作出严肃认真的模样,一面拿眼偷偷去瞧搁置在一旁的旋覆花汤。   时值盛夏,窗外一丛凤仙花开得艳丽,远远传来零星一声蝉鸣蛙叫。小孩子最耐不得热,然而尽管内室备足了冰盆,通过敞开的窗户也难抵空气中令人烦躁的闷热感。   旋覆花汤以旋覆花、蜜糖、新绛煮成,主治肝脏气血郁滞,不惟香味清,亦有所益“水仙陈”,颜色清澈如掬养水仙的清水,气味清甜如盛开的水仙,入口绵甜,后劲却极大。弘暲喜嗜甜,他眼巴巴的盯着眼前清凉的美食,砸吧着嘴觉得口水都要留下来了。   “扑哧!”竹息被他这幅小馋猫的样子给逗乐了,慈爱道,“阿哥既是累了,便先歇一歇吧。”   说罢便将汤碗推倒弘暲一旁,小吃货瞬间亮了眼睛,迫不及待的端起来先塞上一口之余还不忘含含糊糊的向竹息撒娇卖萌,“姑姑最好了!弘暲还想吃姑姑做的冰镇酸梅汤!”   瞧七阿哥吃的欢快,竹息心里满是怜爱,笑着应下了。   ——太后命竹息带着弘暲回延禧宫自是自备了充足的人手,连带着还搬了个小厨房过来。可以说恭贵人除了多出些能和亲子相见的自由外,七阿哥的衣食住行,她的人竟是一丝也沾不得。若是她与弘暲交谈的时间久了,便会有太后派来的人客气的提醒‘勿扰了阿哥学习或休息’的时辰。   如此情景下,母子之间难免出现隔阂,再加上恭贵人还病着,主动来探望的次数就更少了。弘暲虽然年纪还小,但不代表他就没有分辨事物的能力——更何况母子亲近的天性?碍于太后压着,他自然也感受到了和亲额娘间的尴尬氛围,心里委屈的很。   竹息看着七阿哥从小婴儿一步一步长大,对他疼爱有加,在心里几乎就把弘暲当作自己的亲儿子来教养。原先还在慈宁宫时便是有她打掩护,延禧宫送来的东西才能一个不漏的到弘暲手上,如今太后利用七阿哥另有打算,竹息心忧弘暲,也规束太后派来的人暗地里默许了恭贵人亲近七阿哥的举动。   ——临到了忤逆了自己效忠了一辈子的主子,竹息心里也是百味俱杂。   弘暲喝完那一碗汤,顿觉轻松不少,再去看上书房师傅布下的功课,面上便有些迟疑。   “阿哥辛苦一些,等昨晚了功课老奴便去为阿哥做好吃的糕点可好?”竹息淳淳善诱,“何况阿哥做好了功课,恭小主得知后也会很高兴的。”   弘暲闻言面露惊喜,“额娘真的会觉得高兴?”   “这是自然,老奴怎会骗阿哥?”竹息心下挣扎一番,最终还是平视弘暲懵懂的双眼,教导他道,“不仅是恭小主会感到高兴,皇上也会欣慰于阿哥的努力——若是皇上问起阿哥来,阿哥要记得多多提起恭小主,她对阿哥很好。”   竹息说的隐晦,弘暲想了一会儿,情绪突然低落下来,“皇玛嬷有时很严厉,但竹锦姑姑说我要懂得感恩——在外面,要说皇玛嬷是对我最好的。”   “太后娘娘是阿哥您的亲祖母,但恭小主则是您的生母。”竹息慢慢道,“这两者是不一样的,阿哥您以后便懂了。”   弘暲望着竹息难得严肃的神色,苦恼的点了点头。   竹息见此正自松了一口气,便见恭贵人身旁的二等宫女萍儿走了进来,面带慌张的请示,“姑姑!太后娘娘派来人和小厦子公公一起带走了乌雅贵人——!”   *   慈宁宫   竹锦跪在太后面前,神态坦然,被瓜尔佳氏和皇后揪出来的小宫女穗儿则连同恭贵人的大宫女文杏一起被堵上嘴扔在地上——两人身上皆是血迹斑斑,看得出是上了刑的。   乌雅贵人被带上来时被殿内几近凝固的气氛唬住,她怯怯的瞟了一眼低气压的中心、面无表情的雍正,忐忑不安的跪了下去,“妾身给太后娘娘、皇上、皇后娘娘、慧贵妃娘娘及太妃娘娘请安,不知皇上召妾身前来所为何事?”   “乌雅贵人,”众人不愿做出头鸟,雍正没有开口的意思,黛玉只好率先询问,“你可认得她们是谁?”   黛玉先后指了指竹锦、文杏和穗儿三人。   “臣妾只认得出侍奉太后娘娘的竹锦姑姑和恭贵人身边的一等大宫女文杏,”乌雅贵人心下不安,据实回答,“至于最后一个宫女,臣妾并不认得。”   “她是坤宁宫的宫女,名唤穗儿,负责看管皇后的用药事宜,是常在坤宁宫伺候的。”雍正一面观察乌雅氏的神情,一面道,“你竟一次也不曾见过?”   “臣妾……臣妾……”乌雅贵人涨红了脸,支吾着道,“臣妾至今还未能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故而一次也未见过……”   坐在梨花木椅上的皇后闻言顿时冷哼了一声。   ——其实后宫妃嫔大都觉得因病重而得以重回紫禁城的皇后不过是个摆设,不曾来坤宁宫请安的大有人在,就连景阳宫也只是象征性地送了药材和补品来,人影都见不到一个来。   雍正此时也没心情责问乌雅氏,苏培盛带着侍卫先是搜查了竹锦了房间,竹锦咬出乌雅贵人后又去搜了延禧宫偏殿——此时搜查的结果,那两个布料一致连上面绣的花纹都如出一辙的布袋就放在众目睽睽之下,布袋上还有一些褐色的固体残渣,分别来自竹锦的房间和乌雅贵人的寝殿。   乌雅氏尚丈二摸不着头脑,苏培盛躬身道,“奴才带人搜出这两件东西,左面的是从竹锦姑姑的衣柜底下翻出来的,另一个则是从乌雅贵人寝殿内的花瓶里找到的。这上面留下的东西奴才也已找两位太医询问过,正是皇后娘娘与恭贵人所用药物的药渣。”   “不是!这不是臣妾宫中的东西!”苏培盛话音刚落乌雅氏便白了脸色,她再蠢此时也明白自己是遭了算计了,连忙喊冤,“臣妾不曾藏过这东西,望皇上明察!”   “这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如何狡辩?”太后语气失望,“哀家原还以为你大病一场后改了秉性,不曾想还算计着这些下三滥的把戏!竟拾掇哀家身边的嬷嬷收买人在皇后和恭贵人的汤药中动手脚!真是不知悔改!”   “太后娘娘这话是从何说起啊?”瓜尔佳氏憋着一口气,冷冷道,“竹锦是跟了姐姐您一辈子的老奴,乌雅氏入宫才多久竟能有那个本事去收买?——可见是栽赃陷害!”   “瓜尔佳氏,你这是何意?”太后拉下脸来,“哀家自认不曾薄待了妹妹,岂料今日妹妹便要以怨报德?!”   ——什么德惠?!你害了我的女儿还指望我对你感恩戴德不成?!瓜尔佳氏气得恨不得扑上去和太后拼命。   这边厢浑浑噩噩的乌雅贵人却是难得聪明了一回,她想起前几日为了向太后投诚卖了皇后和恭贵人,今日这番局面怕是尽在太后掌握之中——难不成,太后是故意安抚她,就是为了拿她当替死鬼?!   乌雅贵人立刻急急辩解,“臣妾与竹锦这贱·婢不过数面之缘,如何能将其收买?!再者恭贵人为延禧宫主位,在其饮食汤药中动手脚更是天方夜谭!至于皇后,臣妾与其并无任何利益冲突,何必费尽心机去谋害与臣妾不相干的人?!”   “定是有人借此陷害臣妾!”乌雅氏冲着雍正狠狠磕了一个响头,“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七十一】   那日慈宁宫中的争端以雍正赐死了乌雅贵人为结局——竹锦把所有的过失全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老奴跟随太后多年,看着主子因皇后娘娘一事受尽牵连实在心有不忍,”竹锦语调平稳,冲太后扣足一个响头,“老奴一时迷了心窍,便听信了乌雅贵人所言去收买穗儿暗害皇后。至于恭贵人非是老奴所为,想必是乌雅贵人意图报复。”   这是误入歧途的忠仆死前忏悔的戏码?雍正心底冷笑一声,耳畔是乌雅氏歇斯底里的‘你胡说!’,竹锦最后转过身对乌雅氏道,“小主也不必心慌,老奴在下面会等着您的。”   语罢便一头撞死在上了红漆的柱子上,太后见此顿时激烈地咳嗽起来,雍正遂轻描淡写地向苏培盛摆了摆手,吩咐道,“收拾下去。”   “真是……冤孽!”太后喘着粗气,痛惜道,“竹锦也是在宫里呆了一辈子的老人了——居然作下这等事!”   “皇额娘也莫被气坏了身子,”雍正瞥过紧绷着一张脸的瓜尔佳氏,没什么诚意地安抚太后,“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想的到呢?”   太后闻言盯着雍正看了半晌,许是因着隆科多一事心虚的缘故,总觉得雍正此番话已有所指——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不也是如此?   “这样看来照竹锦所言这幕后之人便是乌雅贵人,”黛玉望向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乌雅氏,插嘴道,“皇上要如何处置乌雅氏?”   “不是!不是臣妾——!”乌雅贵人话说到一半连自己都觉得没有可信度——怪只怪她自己以前没能给众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人证已死无处求证,竹锦生前咬死她不松口,又有苏培盛翻出来的物证佐证——她已是百口莫辩。   众人的眼光一时都钉在乌雅氏身上,在一旁当了半天背景的竹纹声音暗哑的开口,“皇上,老奴以为皇上的这位贵人恐是被她人陷害的。”   乌雅氏的脸上顿时燃起了希冀,竹纹却从袖口中拿出了一半玉佩呈于雍正眼前,“不知皇上认不认得这个东西。”   雍正闻言凝神看去,那是一对鸳鸯玉佩的一半,下坠的红色流苏有大面积的磨损,可以想见原本持有它的主人是如何的爱惜它,常常拿在手中摩挲籍此遥寄相思之情,玉佩最末端还刻着两个娟秀的小字:成璧。   看清这两个字眼的太后与雍正同时黑了脸色,成璧成璧,看朱成碧,这两个字也正是太后的闺名。   “歹人将多余的药物与药壶浸泡在一起,这样无形之中便加强了药性,长此以往能令人虚弱而死。”竹纹面上疤痕耸动,她紧盯着太后慢条斯理道,“老奴对这手法很是熟悉,当初罪臣隆科多的发妻赫舍里氏便是着了道日益衰弱而死的——而可巧,当年老奴还在永和宫做事,正是当时还是德妃的太后娘娘您吩咐老奴买通了佟府的奴才替换了赫舍里氏煎药的药罐——”   竹纹声线低沉,语调极轻,“——赫舍里氏因此而早逝。”   黛玉目瞪口呆的听着这桩陈年旧事,再去看太后脸色铁青却没有辩白的意思,竟似默认了竹纹所言。   瓜尔佳氏低笑一声,不无嘲讽道,“姐姐果然是有通天的本事——”她故作不解,胸有成竹的询问竹纹,“只是这也太过荒谬,哪有妃子去害大臣之妻的道理?”   竹纹道,“自然是因为她撞破了不该瞧见的密事。”竹纹顿了一顿,语气唏嘘感慨,“宫中隐秘旧事何止这一幢?老奴半生沉浮,经手了太多隐私,待到后悔时却是为时晚矣。”   “老奴这面上疤痕,一身残缺皆可为证,至于这半壁鸳鸯玉佩的另一半应该还被太后娘娘贴身保管着。”竹纹面上带着沉寂多年的报复笑容,对太后低低道,“不知主子瞧见老奴还活着,心中是作何感想呢。”   太后依然神色惨淡,她蠕动着嘴唇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勉强发出些不明意味的气音。大殿内一时诡静无言,瓜尔佳氏的声音清晰无比,“皇上,为证竹纹所言,大可搜查慈宁宫!”   “对……对!搜慈宁宫!”乌雅氏怕死怕的要命,眼见有生机一线,忙不迭的跪爬到雍正脚边苦苦哀求,“皇上!这都是太后的阴谋!定然是她栽赃陷害臣妾——!”   “乌雅氏!”她话音未落,额角上便被暴起的太后拎起枕畔的药碗挨了一下,乌雅氏的身子被这力道打的晃了一下,额角上破了条口子,淅淅沥沥地往外渗出血珠——乌雅贵人整个人都被打懵了。   太后面色沉沉,眼底酝酿着狂风暴雨,厉声呵斥,“一派胡言乱语!你是什么玩意?!哀家是什么身份?!”   太后轻蔑不已,“哀家需要去栽赃陷害你?!实在荒谬!至于这贱婢——”太后指着竹纹,“不过是被哀家当年赶出宫去的手脚不干净的奴才——说些莫须有的事便想污蔑哀家?!”   “太后姐姐莫不是在虚张声势?”瓜尔佳氏冷笑连连,反唇相讥,“事实真相如何一搜便知!该不会是太后娘娘您不敢吧!”   “皇帝,”太后不去理会瓜尔佳氏的挑衅,她的面容疲惫不堪,意有所指的对雍正道,“哀家本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实在不想再掺和这些琐事——”   太后紧盯着雍正脸上的神情,慢慢道,“有些事情,心里清楚便好,若是放在明面上,那谁的面子也不好看。”太后难得示弱,“哀家终究是你的亲额娘,你难道真的要把哀家逼上绝路不可?”   “太后又何必做此情态?”瓜尔佳氏生怕雍正心软,忿忿道,“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太后手里还不知有多少见不得光的‘旧事’——!”   “太妃娘娘此言差矣!”黛玉恼怒道,“臣妾不知太妃娘娘与太后娘娘间究竟有何嫌隙,只臣妾与皇上原先视太妃娘娘为长辈,处处礼遇,太妃娘娘又为何步步相逼?置皇上与太后,乃至皇家颜面于何处?!”   ——说到底瓜尔佳氏不过是个太妃,无故置喙后宫事务已属过界之举,更遑论在此质疑太后?雍正碍于情面身份无法斥责,然黛玉身为执掌宫务的宫妃却不能坐视不理。   瓜尔佳氏偃旗息鼓没了下文,众人的目光一时具皆汇聚在雍正身上,他却一言不发,只上下打量起太后的面容来:太后是真的尽显老态龙钟,鬓发皆白,再好的宫廷保养技术也遮盖不住经岁月洗刷而留下的痕迹,而诚如太后所言,她也是真的没有那么足的精力了。   更何况……雍正心里一动,抬眼与太后交汇了一个彼此皆心知肚明的眼神。半晌,他轻笑一声,对太后一字一句道,“皇额娘说的极是。”   *   当天文杏穗儿皆被仗杀,乌雅贵人因谋害皇后与恭贵人被赐白绫,尸身由铺盖一卷扔进乱葬岗便是结局,连带着坤宁和延禧两宫的奴才都遭了殃。雍正为安抚延禧宫,也是为了七阿哥的归属更加名正言顺,下旨晋封薛氏为‘恭嫔’,依然主延禧宫一宫主位。   薛氏的晋位被接下来的一连串变故盖去了风头,月末先是皇后薨逝,礼部拟定了‘孝安’为谥号,雍正毫不掩饰对乌喇那拉氏的漠视态度,丧礼一切从简不说,雍正也履行了他当初‘死生不复相见’的诺言——乌喇那拉氏没能葬入皇陵,只按‘贵妃’礼安置在温恪贵妃陵寝偏殿,凄凉的很。   随后太后以‘后宫不可无主’为由主动提出晋慧贵妃为‘皇贵妃’,并提议林佳氏与端贵妃暂时共章宫务,乌喇那拉氏丧期过后再斟酌皇后人选。   八月初,敦怡皇贵太妃瓜尔佳氏薨逝,有悫惠皇贵太妃为她求情,雍正并未迁怒于瓜尔佳一族;其后雍正晋刘氏为‘谦嫔’,仍居‘景阳宫’,又有太医院太医诊各宫平安脉后上报启祥宫禧嫔有月余身孕,实为喜事。   至八月十五,上谕长春宫:“朕唯彤闱赞化,本敬顺以扬庥;紫掖升名,表恪恭而锡庆。爰稽彝典,式播温纶。咨尔慧贵妃林佳氏,早侍深宫,夙娴懿范,襄廿年之内治,麟趾凝祥;超九御之崇班,凤章优秩。自膺册命,益茂芳徽。祗事小心,克乘欢于璇殿;含章明顺,更流誉于椒庭。兹仰奉皇太后懿旨,以册、宝晋封尔为皇贵妃,徽号‘慧贤’,尚其勉副慈恩,光昭壶德。永怀淑慎,辉翟服以垂型;弥澟谦冲,绵鸿禧而迓福,钦哉。 ”   由此,黛玉晋为‘慧贤皇贵妃’,掌凤印及中宫笺表,统领宫务,端贵妃齐佳氏从旁协领;其后太后归隐颐养,除重大节庆外长居慈宁宫闭门不出,专心理佛,再不插手朝廷及后宫之事,连选秀事宜都一并交付黛玉二人。   九月初,殿选之日迫近而来。   【七十二】   自黛玉晋升皇贵妃后长春宫愈发热闹,前来请安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太后当初还是留了一手,主动提出晋她位分,实际上却是卡在新人入宫的时间段空出了皇后的位置——新人入宫,宫中势力定会重新划分,届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如今太后彻底罢手于慈宁宫修养,雍正虽然没能直接立黛玉为后,但却下旨晓谕六宫给了皇贵妃皇后的待遇——命公主王公福晋和三品以上命妇到长春宫向皇贵妃行跪拜叩头朝贺的礼仪;内务府送去长春宫的份例也是比照皇后的份例准备;相较之下,分掌宫务的景阳宫便被衬作了绿叶,暗淡失辉。   雍正向众人表明自己态度:都别盯着皇后的位置了!朕心里早有人选,如今只是因为乌喇那拉氏丧期才只晋为皇贵妃,顺便给你们一点缓冲期。看,朕多给你们面子呀!   ——没了后顾之忧,雍正怀着微妙的炫耀喜悦之情,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皇贵妃的宠爱之情。直接表现便是他干脆把公务搬进了黛玉的书房,长驻长春宫,赏赐如流水般从内务府的库房进了长春宫的库房。   主子圣眷浓厚,做奴才的俱有荣焉,若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长春宫便要被这‘雨露’给淹没了。   如此这般,后宫妃嫔偃旗息鼓,前朝亦是风平浪静——这一载朝臣,雍正拿捏的水准越发得心应手。   *   长春宫   时值初秋,院子里新栽了梧桐,金黄色的叶子衬着棕色的小丙,枝桠蔓上天际,一派天凉好个秋的景致。没了皇后,太后闭门不问世事,贵人以上的妃嫔日日皆需前来长春宫请安。   长春宫是南北四进的院落,春纤自东配殿绕过前院,从转角廊处转入内室,便见黛玉正在梳妆,紫鹃比着一根银点翠嵌蓝宝石的簪子斜插在黛玉脑后。   “主子,恭嫔娘娘带着七阿哥前来请安,竹息姑姑也在。”   黛玉闻言瞧一眼外间的天色,刚过卯时,天刚朦朦亮。自她晋为皇贵妃后薛宝钗总是第一个来请安的,分毫不误,黛玉便道,“快请进来。”   春纤领命下去,紫鹃最后为她戴上一对金镶东珠耳环,轻声道,“自主子晋升以来,延禧宫那位便徒然殷勤了不少,有时宫内便是奴婢碰上了她,对奴婢也是客气有加,奴婢心里总是觉得不对劲。”   黛玉抿嘴一乐,“那若是她冷眼相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你便踏实了?”   见她不当作一回事,紫鹃便急了,“延禧宫的那位主面上装作和善大气的模样,心里头指不定藏什么奸呢!以往也不见她如何亲络,怎么偏偏这时候献起殷勤来了?每次偏还都带上七阿哥来请安,肯定有鬼!”   “她再有什么鬼又能做什么呢?不过是有所求罢了。”黛玉想起太医院报上的消息,叹息道,“她的身子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想必是想为七阿哥多作打算吧。”   黛玉整了整手上的银銮金累丝嵌珠石护甲套,那边厢春纤已引着宝钗一众入内殿,黛玉示意小宫女为其看座上茶,关切道,“恭嫔还病着,便无须多礼了。前阵子太医院因着周太医与章太医辞官回乡,指配给延禧宫的便换了一位新人,你的身子可有什么大碍?”   宝钗端着帕子咳了两声,“劳娘娘费心了,这位新配的温太医并无不妥之处,年纪虽轻,医术却很老道,听说家中也是医道世家。”   “这样便好。”黛玉微微额首,站在一旁的弘瞕看准时机趁着这个空当来到黛玉面前,奶声奶气地道,“弘瞕给慧额娘请安,祝愿慧额娘凤体安康。”   黛玉笑着受礼,弘瞕又一本正经道,“上书房的先生说要兄友弟恭,不知九弟可醒了?弘瞕也该去与九弟见礼。”   九阿哥弘旸今年刚两岁,正是嗜睡说话也词不达意的年纪,七阿哥的这番话怕是授人予渔而已。   “弘瞕想着弟弟,可惜小九还睡着,不能见你了。”黛玉瞥了眼宝钗面上隐隐期待的神色。心底不是滋味,对着小人一个的七阿哥只有和气,“等得空了,阿哥再来慧额娘这里看望小九可好?”   弘瞕得了准许,想着完成了额娘的嘱咐便拍手笑着说‘好’,宝钗看着怕黛玉心底泛了嘀咕,忙冲竹息使了个眼色。   竹息会意上前道,“娘娘有所不知,阿哥平日便很是惦念九阿哥,宫中年纪小的虽还有八阿哥和三位格格,但四格格和五格格都到了年纪在格格所,至于八阿哥和六格格,也不好去打扰谦嫔与和嫔两位娘娘。”   “竹息姑姑多虑了,本宫并无它意。”竹息是宫中的老人,她的面子不能不给。黛玉晒然一笑,转过话题,试探道,“前阵子太后娘娘病的厉害,索性太后娘娘福缘深厚并无大碍,只是至今仍要闭宫修养,慈宁宫又骤然没了两个‘竹’字辈的老人——”   黛玉轻叹一声,“太后定觉悲痛,姑姑侍奉太后最久,如今却不能常伴左右为太后分忧,姑姑心中想必也是倍觉遗憾。”   “老奴只是一介奴才,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竹息低下头去,再没了言语。   屋内的自鸣钟‘当’一声响起,宝钗忙搭着宫女的手臂站起来,“竟到了这个时辰,明间想必已有不少姐妹在了,臣妾便去外室等候。”   黛玉这才注意到她今儿带过来的是个全新面孔的大宫女,眉目清秀眼神稳重,不免心生疑惑,“恭嫔带的宫女似有些眼生,本宫未曾见过。”   “她名唤兰秀,是臣妾晋嫔位时内务府送过来的奴才,臣妾瞧她伶俐便提作一等宫女。”薛宝钗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手上紧搅着帕子,“至于莺儿,她前阵子得了病挪到外头去,恰被贵妃娘娘撞见了,便带去了景阳宫。”   黛玉见她神色僵硬,话音中还压着火气,顿时心下了然是莺儿一事东窗事发了:还是被从家里带入宫的家生奴才背主,显然不是一件面上有光的事,只是可怜了白去送死的文杏。   心底想了一回,黛玉道,“你身子这样,也不要勉强,日后免了请安也可——”   “谢娘娘关怀,臣妾身子还好。”宝钗语气急促地打断她的话,更加恭敬道,“此乃臣妾本分之事,怎敢借病一说坏了规矩?只盼望着娘娘不嫌臣妾嘴笨手笨的总是来打扰。”   以往乌喇那拉氏这个不受宠的皇后最大的成就感想必就是在妃嫔来给她请安的时候,乌喇那拉氏当初看着身份不一宠爱不一的小老婆们都得按着规矩给她这个正妻请安时一定很有满足感。   黛玉自然没有这种感觉,她只觉得听这些妃嫔拐着弯挤兑人远没有听她寝殿内养的那只蓝眼巴丹学一句歪诗来的悦耳动听还清脆上口。   雍正听过她偶尔抱怨,还逗她说,“真真你这张嘴,真要说的话是比刀子要厉害。你是‘文’,她们是‘野’,只管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朕也是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的。”   现下她虽隐约摸清了宝钗的来意,但也不能就这么把人拒之门外——黛玉抿住嘴瞧她一眼,面上没了笑容,淡淡道,“本宫这长春宫也不是什么‘风刀霜剑’的地方,不说恭嫔,便是其她妃嫔也是来得的,何谈‘嫌弃’一说?”   “臣妾失言,”宝钗也不愿弄巧成拙,低低道,“臣妾告退。”   【七十三】   长春宫   “殿选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九,恰是重阳那天,”黛玉一页页瞧着宫中账目,想着近来繁杂的事务更觉头疼,对着闲暇时来访的迎春哀叹不已,“恰巧又有科尔沁罗卜藏衮布亲王携端敏公主上京,皇上的意思是办一场家宴,毕竟科尔沁在蒙古诸部中地位不同,端敏公主更是身份贵重。”   迎春不清楚这些政治联姻中的弯弯道道,只以为这位公主和先帝那些嫁去蒙古的格格们并无不同,便笑道,“这也是能让你头疼的?宴会如何置办自有定例,你也不是第一次操持宫务,有甚么棘手的?总不能是内务府的人也敢来你面前拿起乔来了?”   ——前阵子接连不断的下起秋雨来,地面上湿滑的很。禧嫔自打有孕后便懒懒的,见外面这时节越发窝在储秀宫懒得出来交际,那储秀宫宫里除她外又没旁的妃嫔,一派怡然自得的很。迎春去瞧了她两回,见没什么大碍便时常来长春宫走动。   “二姐姐你有所不知,”黛玉听她说的轻巧,不免大吐苦水,“这位端敏公主虽是顺治爷的养女,但她生父是顺治爷堂兄简亲王济度,生母是孝惠太后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她又是简王府的嫡女,算起来竟还是皇上的姑奶奶。”   “原来如此,”迎春轻笑一声,纳罕道,“远嫁蒙古最终能享福的公主寥寥无几,这位固伦公主身份又极高,想必品行高傲讲究令你难为了?”   何止呢?!黛玉心下腹谤,这位公主的嫡庶之别、尊卑之分的观念可谓十分深固,入宫后也是在孝庄、孝惠两班太后的庇护下长大,当初可是连对着先帝爷也敢呛声的主!   黛玉敛眉道,“自然,端敏公主去世的夫君是科尔沁左翼中旗的掌旗扎萨克多罗达尔汉亲王。他的身份也实在特殊,不仅是孝庄太后一母同胞的四位兄长中最小的一个,女儿是顺治爷的悼妃,过世的前妻又是太宗皇帝收养的世袭克勤郡王岳托的女儿。”   黛玉颇有些泄气,“端敏公主在宗室中地位非凡,如何招待才能让她满意——我头疼的便是这个。”   “宫中也不乏一些先帝朝时的旧人,”迎春想了想,安慰她道,“无子嗣不能出宫奉养的太妃们都居住在寿康宫,你不妨前去请教一番?”   黛玉闻言点了点头,“我先前已派人去探望了悫惠皇贵太妃,正准备亲自去请教。”   迎春便笑道,“很该如此。”   两人正要略过这个话题,便听得小太监在门外喊道,“皇上驾到——”   小太监话音未落,雍正已然大踏步带着一身潮气步入殿内,见两人要上前行礼忙道,“行了,不必多礼。”苏陪盛捧着伞侯在殿门处,雍正一面让小宫女小太监们上前来褪去朝珠朝服,一面离得远远的对黛玉道,“朕先在一旁坐着便好,以免害你入了潮气。”   黛玉闻言笑着停了要过去搭手的动作,迎春自觉多余颇为知情识趣道,“皇上,臣妾怕和安醒来见不到臣妾又该哭闹,这便回宫了。”   雍正闻言这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道,“那你便先回去吧,朕晚上再去你宫里用膳去看看和安。”   “是。”迎春应一声退下。   黛玉嗔怪道,“臣妾正与和嫔说些姐妹间的家常话,皇上来了,她便走了。”黛玉见他脸色有些青白,怕是受了凉,忙命人端来一杯姜茶和一方手炉。   “忘了派人来知会你一声,倒是朕唐突了。”雍正终于换下沉重的朝服,舒舒服服的坐在铺了垫子的椅子上,怀里抱着烧的正旺的手炉,再从春纤手里接过一盏姜茶喝下去,这才觉得身子热乎许多。   “瞧皇上的样子恐是有些受凉,等下叫太医来瞧瞧更好。”黛玉挨着雍正坐下,面有担忧,“可见这些奴才是不可心的,怎么还能淋了雨?”   “不怪他们,是朕急着过来,一时不察而已。”雍正有些啼笑皆非,“这点小病也犯不着叫太医来看。”说罢他伸出手摸了摸黛玉的脸蛋,欣慰道,“好歹是温热的,往日这个时节,因你体弱,连身上都要比旁人冰一些,足见现下吃的这宫燕不错,朕再命内务府送料去太医院配一些,你需记得按时吃。”   “是,”黛玉应下,促狭道,“皇上匆匆过来,连下雨都没注意避一避,是为了什么事?”   雍正闻言亲昵地凑过去些,一本正经道,“你这长春宫总要朕牵肠挂肚的,自然惦念着。不说这个了,朕来是想嘱咐你一声,端午家宴的事你便交给端贵妃吧,朕让裕妃和敬妃去帮衬她。”   黛玉闻言弯起了眉眼,委婉道,“皇上是臣妾腹中的螳螂不成,臣妾正为此事心烦呢。只是这回主要是为接待端敏公主和科尔沁亲王,端敏公主可是不容人糊弄的主,臣妾需亲手置办才安心些。”   “无妨,端贵妃小时还在宫里住过一段时间,这些宴会规格她也是熟得很。”雍正心底亦是对端敏公主这位姑奶奶敬谢不敏,打定注意借机把黛玉拉出来,“何况朕下旨令她协理宫务,近来宫中事务多,难道她竟是个没用的不成?”   说到这雍正面如寒霜,冷哼一声。   黛玉见此大为惊异,疑惑道,“臣妾听皇上话音似是对贵妃颇为不满?”   ——不然怎么专挖坑给贵妃跳?   雍正面上闪过一丝不满,“无非是为了老四的那点事,朕记得那个莺儿原是恭嫔的宫女?竟不知怎么到了景阳宫任职,端贵妃便把她赐给老四做了侍妾。”   黛玉闻言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四阿哥得高氏时便闹了一通,这才过了多久现下又闹出莺儿的事——难怪雍正对端贵妃颇有微词。   一时又听雍正特意嘱咐她,“初五的殿选你便多加上心,还有禧嫔这一胎,朕听太医院的来报说她反应很大。”   “臣妾明白,”黛玉不想掺和景阳宫的浑水,她本上心禧嫔的胎,当下便答应下来。又见雍正特意说起殿选的事,不免起了些小性子,似笑非笑道,“说起殿选一事,皇上近日政务繁忙怕是不能亲去体元殿。皇上既要臣妾上心,那臣妾合该问一句——皇上是想臣妾选些漂亮的秀女进宫还是选些大方端庄的呢?”   “咳咳咳咳——”雍正正抿着茶水,顿时被呛了一口,哭笑不得,“凭你选是了,左右朕有了你便够了。”   黛玉眨了眨眼睛,总算好心放过了他,道,“那臣妾可要好好选一选,总不能尽选些不合皇上心意的——也罢,快午时了,臣妾这就让小厨房准备着?”   雍正顿时大松了口气,忙不送的额首,“也好。”   *   到了初九殿选这日,倒是难得的艳阳天,体元殿里里外外早被内务府的奴才清扫一番,黛玉想着既是新人进宫,便与贵妃合计一番于各宫处栽种了许多寓意喜庆的植株。   从初九这天刚朦朦亮起,偏门处便已陆陆续续停满了载着秀女的马车,穿戴或雅或浓的秀女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各自与相熟的小姐千金们交头接耳,面上大都是难以掩盖的期待与忐忑,少有几位秀女神色平静气质出众,在一众人群里格外显眼。   甄嬛原本兴味寡淡的倚在墙边发呆,四处看去无意间看到独身在墙角花影处一个熟悉身影。她略想了想,悄声走到那人背后,笑道,“眉姐姐!”   沈眉庄闻声转身看过来,见是相识已久的好友亦是惊喜万分,“嬛儿!”沈眉庄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早听说妹妹中选了,可就是一直不得空见你。”   甄嬛闻言凑近她耳畔,低声道,“我倒巴望着没选上呢。”   沈眉庄只当她在说笑,没放在心上,“你又说这样的话了。”   甄嬛只管拉住她的手寒暄,“姐姐一路远道而来一定很辛苦吧?”   “在京里休息的这些日子早已调养过来了,”沈眉庄面上很是高兴,“如今我住在京里的院子里,不比从前在外祖家,一墙之隔,见面也方便,只我还总想着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呢。”   两人皆是相视一笑,沈眉庄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道,“说起来方才我远远还见着一位‘安小姐’,不知可是你信里说的那位?诺,就在那边。”   甄嬛闻言忙向沈眉庄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一身着淡紫榴纹衣服的小姐站在那里,正与一位汉军旗的秀女说着什么。瞧眉眼神色,姿容仪态,正是安陵容,她似有所觉的侧过头来,恰与甄嬛眉庄二人视线相交,不免一怔。   “安妹妹,”甄嬛携沈眉庄走过去,后者则是略带好奇地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陵容二人,“我听说妹妹亦入得殿选,只是一直不得空祝贺,望妹妹勿要责怪。”   “甄姐姐严重了,”安陵容闻言微微一笑,把视线放在一旁的沈眉庄身上,“不知这位姐姐是——?”   “我名唤沈眉庄,见你面相似是较我小上一些,这里便叫你一声安妹妹了。”沈眉庄微蹲了一个平礼。   安陵容亦还以一礼,“眉庄姐姐好。”她身旁站着的那位眉眼清秀的秀女亦上前与甄、沈二人见礼,“两位姐姐好,我名唤曹香玉,家兄乃是吏部侍郎曹必应。”   沈眉庄见此不由笑道,“今日可见是有缘,认识了两位妹妹这样出彩的人物。”   “姐姐说笑了,能见到沈姐姐这般标志的人也是陵容的福气。”安陵容话语间滴水不漏,见甄嬛主动上前搭话大有示好之意,心知是心系往日两家龌龊之故。倘若真进了宫,她亦不愿平白与人交恶,不免道,“甄姐姐今日的妆扮很是清丽素雅,与一众秀女不同。”   “那我便不客气的收下安妹妹的夸奖了,”甄嬛心下微松,会意赞美道,“安妹妹今日也有别与往日,颇显出尘呢。”   四人谈笑着,不知不觉时辰已近,宫里早已侯在一旁观察秀女举动的礼仪嬷嬷纷纷走出来,对秀女们道,“汉军旗满军旗都排好了,两人一对即可,都站好了。”   人群便熙熙攘攘地动起来,旁又有一位面善的嬷嬷道,“容奴才再提醒各位小姐一句,各位小姐是千挑万选留下来的,此次是要皇贵妃和贵妃娘娘亲自相看的,这是天大的恩典。自然各位小姐也别紧张,别错了规矩就成。主子不留用的便是撂牌子,赐花归府,留用呢,便是被选中了……”   沈眉庄不由道,“快到时辰了,我们也去排着吧。”她复又看向陵容二人,笑道,“但愿两位妹妹皆可得偿所愿,成功入选。”   “多谢姐姐了。”安陵容温声回礼,看着甄沈二人排去前头,她则与曹香玉排在了中间位置。   *   体元殿内,黛玉与端贵妃早已端坐于两侧的贵妃椅上,远远瞧见秀女从一侧宫道而来,黛玉示意侍立一旁的唱班太监,“开始吧。”   【七十四】   选秀开始后,当下便有教仪嬷嬷领着一队秀女走上前来,唱班太监忙打开花名册:   “嘉兴知府之女夏如花,年十六——”   黛玉向下望去,见这一排秀女大都姿色平平,不免有些索然无味,失望的摇了摇头,这一列秀女便都撂了牌子。   司礼太监见皇贵妃摇了头,遂扬声道,“嘉兴知府之女夏如花,撂牌子,赐花——”   “通政司副使付安之女付华,撂牌子,赐花——”   “娘娘可是有些乏了?也是,这一列列看下去竟都是些庸脂俗粉,未免无趣。”端贵妃觑见黛玉脸色,嘴角带笑,“娘娘也不必心急,这些引阅太监贯会使些‘先抑后扬’的把戏,想必那些出彩的秀女尚在后头呢。”   “这些引阅太监竟敢揣测上意,也实在该罚。”黛玉轻瞥了她一眼,抿唇一笑,“本宫查阅入选秀女的名册时也颇见到了几位出挑的妹妹,心中很是期待。”   “再如何出挑的美人到了娘娘面前只怕也要黯淡失辉了,”端贵妃碰了个软钉子,笑意却愈深,转而奉承道,“娘娘今日的妆容甚是威仪,只是耳畔的珠翠颜色有些浮了,娘娘现在的年纪倒还用不上翡翠,瞧着竟是有些不配了。”   因着选阅秀女之故,黛玉今儿穿戴的是正经的皇贵妃服制,头戴金凤累丝朝冠,额上着金约,衣服上挂着朝珠。为显贵气便选了色泽较浅的翡翠耳环,不想反成了端贵妃讥讽的由头。   “世人常有品玉、着玉一说,可见翠玉的色泽为其一,所戴之人的气质如何方能更凸显翡翠的美感,”黛玉双手置于身前,目不斜视轻描淡写道,“本宫厚颜,自不敢说配出了翠玉的韵味,只是本宫今日戴的这幅却是晋封‘皇贵妃’时皇上亲选所赐——自然意义非凡。”   “时下的好玉确也愈发难得,贵妃既觉得这翡翠老了些,本宫戴着不好看——”黛玉语笑盈盈,“若是贵妃姐姐不嫌弃,妹妹宫中尚有一些沉了色泽的翡翠,便送予姐姐,也不算埋没。”   年龄可谓是所有女人的死穴,端贵妃借翡翠警示黛玉资历轻浮却忝居高位,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倒底她身为贵妃的素养在那,见又一批秀女上前便适当转过话题,“臣妾竟不喜戴翡翠的,便不好糟蹋娘娘的心意了。依臣妾看,这排秀女却有一个不俗。”   端贵妃刚巧瞧见的秀女正是陵容,言谈间司礼太监点到她唱名道,“六科给事中安比槐之女安陵容,年十六——”   安陵容平复下心中激荡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沉稳平和,下跪行礼,“臣女安陵容参见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愿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黛玉隐约知道其父安比槐是在父亲手下当差,又见她生的颇有小家碧玉之容,咬字清晰、举止有礼,心里起意留她,便对端贵妃道,“姐姐的眼光果然是好的,先前的秀女不曾留过几个,选了她罢。”   端贵妃心底属意的是那个与孝定模样相像的甄秀女,全不在意其它秀女如何,点头道,“娘娘抉择便好。”   司礼太监当下喊道,“安陵容,留牌子,赐香囊——”   其余秀女见此不由流露出一二分艳羡的神色,她却显知礼,面上并未喜形于色,规规矩矩地道,“安陵容谢过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愿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身体安康,永享安乐。”   她出身有些看不过去,端贵妃本还有些看低她,此时也面露满意之色,赞赏有加,“倒是个懂规矩的,不像那等轻狂了去。”   这一列秀女下去,后几排果然各有千秋,不乏姿色出众的秀女,倒应了端贵妃那句‘先抑后扬’的话音。这一排秀女上来,便有两人令人眼前一亮,一个标致,一个清雅,相得益彰。   “济州协领沈自山之女沈眉庄,年十七——”   *   养心殿内,雍正正细细翻阅老三胤祉呈上来的《古今图书汇编》编稿,这本汇编用铜活字印刷,主分历象、方舆、明论、博物、理学、经济等六“汇编”;每编再分若干“典”,共三十二典,每典又分若干“部”;每部酌情收录汇考、总论、图、表、列传、艺文、选句、纪事、杂录、外编等项。   此书堪称包罗万象,虽还未完书,但已显其精妙之处,雍正对此极为看重,里面甚至还收录了不少宋、元、明时的古籍,可谓是‘类书’之集大成者。   殿内阒无人声,一时苏培盛捧着茶上前道,“皇上,贾大人和安大人已侯在殿外了。”   雍正闻言头也没抬,“让他们进来。”   “是。”   贾琏与安比槐一同步入殿内,行礼道,“微臣给皇上请安。”   “免礼,平身。”雍正放下书稿,吩咐苏陪盛,“给两位卿家看座上茶。”   “臣等叩谢皇上隆恩。”   待两人坐定,雍正这才率先对贾琏道,“自你本家出事受牵连卸职后至今也有一段时日了,如今也该上任了。”   贾家的事被捅出来后贾琏便安分窝在家里,有一段时候家中上下皆是夹着尾巴做事,生怕牵连到宫中的娘娘。今天总算得了圣上召见,贾琏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心里大松了口气,忙跪下表心意,“微臣遵旨,愿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雍正道,“起来说话,朕想着你还是外放稳妥些。江宁织造上出了缺,这几日你便动身去吧,圣旨待你动身前朕再命人拟出来。”   贾琏一时琢磨不透雍正的圣意,是单纯历练自己还是试水江宁官场?他当下也想不了那么多,应声道,“是,微臣这就回府动身准备。”   雍正点了点头,“跪安吧。”   “微臣告退。”   贾琏走后雍正便把视线放在了安比槐身上,后者心中忐忑不安。   “安卿不必紧张,朕今日召安卿前来只是为了不久前安卿再度上表弹劾翰林院侍讲钱名世的那本折子。”雍正语气平淡,“安卿的折子早大半个月便已上达朕耳,朕却迟迟未有所动作,难道安卿还不足以知朕意吗?”   这是非但没有揣摩好圣意反而还触怒龙颜的节奏?安比槐悚然一惊,忙跪下辩解,“皇上息怒,钱名世私下竟敢写诗吹捧罪臣年羹尧,目无尊上,微臣这才弹劾于他。”   “钱名世,字亮工,号发庵,江南常州府进人,有‘江左才子’美称。”雍正对他的履历如数家珍,“康熙三十八年直隶乡试中举,四十二年癸未科一甲第三名,狸任翰林院编修、侍讲学士。因与年羹尧乡试同年,交情颇好。康熙四十三年,与修《佩文韵府》,朕登基后第二年他还   与查慎行等同入武英殿校刊《佩文韵府》,三年时又与赵熊诏、杨大鹤等先后编纂《渊鉴类函》。”   雍正意味不明地叹息一声,“直到年氏一事后受到牵连,朕也没有再启用他。”   安比槐细细揣测雍正的每一句话,大着胆子道,“皇上是爱惜钱名世的文才——?”   雍正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猜想,只道,“流言猛于虎,人皆畏之。年家一倒,宵小早已尽诛,但年家也确曾为我大清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意味深长道,“有时文人的一张嘴反倒要比他的笔杆子利落的多,钱名世一事,朕希望到此为此,再追究下去也无非是徒添枝节。”   安比槐闻言再没了下文,恭敬道,“微臣遵旨。”   *   体元殿外,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   “臣女沈眉庄参见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沈眉庄脱列而出,她身姿轻盈,装扮亦是不俗,较其她秀女更为出色,“愿皇贵妃娘娘凤体祥和,贵妃娘娘祥康金安。”   黛玉见她温文有礼,言谈神色便可看出教养如何,心中大觉得趣,问得便多了些,全然不曾注意到身侧的端贵妃瞧着紧挨着沈眉庄的秀女若有所思,“本宫见你进退有度,不似腹中空空,可曾读过什么书?”   早先在沈家时沈母与嬷嬷教导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然而皇贵妃宠冠六宫,闺阁时亦是多少官家小姐心生仰慕的才女。沈母有言要‘投其所好’,沈眉庄略思量一番,温声道,“臣女读过《诗经》、《孟子》、《左传》,《女则》和《女训》亦是通读的。”   黛玉闻言见猎心起,便生出一番考校的心思,“《诗经》有言:‘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出自何处,何解?”   沈眉庄回答的毫不迟疑,“出自《诗经·鄘风·相鼠》,这句话是教人守道义的。”   黛玉笑道,“果然很通。”   一旁察言观色的司礼内监忙道,“沈眉庄留牌子,赐香囊——”   “谢皇贵妃娘娘赞赏。”沈眉庄微露喜色的站了起来,司礼内监便点着下一个秀女名单,“大理寺少卿甄远道之女甄嬛,年十七——”   甄嬛听得名字,亦上前一步跪礼,中规中矩道,“臣女甄嬛参见皇贵妃娘娘,参见贵妃娘娘,祝愿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端贵妃闻言精神一振,忙道,“打扮很是清丽脱俗,上前近一些,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甄嬛依言照做,起身缓步上前,微微抬起脸来,双眼低视。   果然长相素雅,黛玉心中暗暗点头。近瞧真人那张熟悉万分的脸庞,端贵妃的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只是……“甄字,却是犯了皇上名讳。”黛玉有些犹疑。   “禀皇贵妃,当年臣女父亲为官,圣祖康熙看见父亲姓名,”甄嬛口齿伶俐,“说姓甄好,听着像忠贞之士,以此作为勉励。”   “既是先帝爷这样说过了,那想必也不妨什么。”端贵妃看上去对其颇为中意,“臣妾倒是想起一事: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甄氏出美人,甄宓也是汉末三大美人之一。”   黛玉闻言不免对这难得入了端贵妃眼的秀女上了心,顺水推舟道,“姐姐既这样说,那便记牌子留用。”   “甄嬛留牌子,赐香囊——”   甄嬛一时也辩不清心中滋味,闭了闭眼,“臣女谢过贵妃娘娘。”   【番外】   雍正二十六年九月初三,世宗于圆明园薨逝,是时后林佳氏伴其左右,恸哭不已,几欲昏厥。   其后内侍将雍正十五年缄藏乾清宫正大光明扁后封函、敬谨取下:帝诏皇九子荣亲王弘旸,秉性仁慈,居心孝友;雍正十五年八月间,朕于乾清宫、召诸王满汉大臣入见;面谕以建储一事,亲书谕旨,加以密封,藏于乾清宫最高处;即立弘旸为皇太子之旨也,其仍封亲王者,盖令备位藩封,谙习政,以增广识见;今既遭大事,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十二月初三,弘旸继皇帝位,年号‘乾贞’,诏封母后林佳氏为‘皇太后’,尊居‘慈宁宫’;后下旨封‘坤宁宫’,改作祭神场所;其元妃西林觉罗氏册封‘皇后’,赐居‘景仁宫’。   *   转眼已是乾正元年的初春,云意春深,回春的大雁成群结队地飞在蓝澄澄的天空中,声嘶力竭地嘶鸣声混合着羽翅交错拍打的声音,飞掠宫廷的琉璃瓦时染上斑驳的色彩。   院子里新栽了海棠,新君孝顺亲母,慈宁宫上下皆翻修一新,富丽堂皇。弘旸本想把连着慈宁宫偏殿的一整片小花园都改成竹林,却被黛玉拒了。   “你才刚刚登基,不宜大动土木的。”黛玉平和道,“哀家领你的孝心,只哀家徒心念着长春宫的那一小片凤尾竹,混栽在小花园里,也很漂亮。”   睹物思人,黛玉想,那片凤尾竹的其中一株,是否还留着那人兴起时刻下的痕迹?她心里莫名有些疲惫,四季流转,宫中容颜变换,只有这红瓦白墙的紫禁城永远矗立在这,化为一座回忆的牢笼,困住了她的思念。   皇帝自不会在这点小事上忤逆她,只是怕她为着先帝而太过神伤,终是忍不住劝慰道,“儿子近来听紫鹃姑姑说额娘总是夜不能寐,皇阿玛若是还在,必不愿见额娘如此。”   黛玉一怔,缓缓道,“……很是。”   ——那人最见不得她皱眉烦恼,若是见她这样,定然要说教一番的。有时他说的急了,黛玉便先恼了,那人便又忙不迭的说起自己的不是来。   黛玉想着想着,脸上心酸地笑开来。   *   这应当是还在长春宫的时候,黛玉于混沌中朦朦胧胧想着,下方是还是慧妃时的她,眼底盛满了羞怯和爱慕,雍正别扭地执一支金笔为她在额间细细描绘,面上竟是难得的如临大敌。   ‘黛玉’闭上眼,静静感受着笔锋在皮肤上游走,留下极轻的触感,低笑道,“皇上怎么手抖?”   ‘雍正’乍听她笑语有些分心,笔上的金粉便落下些许,‘他’无奈地笑了笑,“林卿貌美无双,便如玄宗梅妃在世,与卿面前也要明珠失辉、被衬作蒲柳之姿了。只奈何朕于妆容一道实是绣花枕头一只,怕是要白白辜负了卿家的好容颜。”   黛玉呆呆看着眼前的‘情景’,往昔温存尚历历在目,不知不觉间,她竟已泪流满面。   ‘雍正’果然慌了神,‘他’困惑的望着她难掩悲伤的模样,一时只得拥她入怀,温声道,“别哭了……怎么了?再哭……就真的要变成花猫了。”   黛玉惶恐的抱桩他’的肩膀,感受耳边再真实不过的温热呼吸,贪婪地听着那人熟悉的言语,面上潸然泪下。   她哽咽着,“胤禛——”   我好想你。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月已中天。   窗外的点点月光透过窗纱洒进室内,床帐前烛台上的烛火燃了半宿——黛玉自睡梦中惊醒,侧眼撞进一片莹莹灭灭的浮光掠影之中,枕畔泪湿沾襟。   她这才惶然分辨清诺大个宫殿楼阁下的萧瑟和孤寂,和着窗外寂寂的春风和‘呜呜’摇曳的竹影——枕着眷恋直到天明。   *   白日里舒嫔带着二格格来请安,她是安家的庶女,先帝时赐给弘旸作格格,性情却与其封了太妃被接出宫奉养的长姐大不相同,竟有几分满洲女儿的英气,无论黛玉还是皇帝都偏爱她几分。   二格格现年四五岁的年纪,生的冰雪可爱,眉眼不像弘旸倒有几分颇似雍正,黛玉每每瞧着她,心底便无端柔软下来。   孩童的心思纯净,二格格知道眼前的人最疼爱自己,索性张开怀抱,肉呼呼的脸蛋鼓起来笑,“玛嬷,抱抱长乐~”   ——长乐,长乐,长安久乐。   黛玉笑着蹲下来,故作为难道,“那可不行,长乐养的这般胖了,玛嬷都抱不动了。”   长乐瘪瘪嘴,失望的把手放下来,转而忽的眼睛一亮,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嗯……那等长乐长大了,有力气了,就来抱着皇玛嬷——长乐肯定能保护好皇玛嬷,长乐将来要做大清的巴图鲁!就像和嘉姑姑一样!”   小格格人小,‘志气’却不小,黛玉一面数落‘可不能与你和嘉姑姑学’一面笑岔了气。舒嫔亦是忍俊不禁,拉着自己的女儿嗔怪道,“皇祖母面前,瞎说些什么?”   舒嫔来之前黛玉正描着一阕词,她眼尖只瞧见一句‘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舒嫔对词句并不是很通,只瞧见太后搁置在桌案上的毛笔很是陈旧,有些地方都褪了色,不免随口道,“臣妾瞧太后娘娘所用的笔颇有年岁,是有什么来意?”   黛玉微微一滞,面上怀念之色转瞬即逝,轻描淡写道,“左不过是哀家当初做妃子时的旧物,哪里有什么来意。”   舒嫔自觉失言,眼见室外暮色沉沉、已近黄昏,当下请罪告辞,“臣妾竟打扰了这许久,该罚该罚!”   紫鹃送舒嫔母女出了宫门,黛玉兀自拿起那支毛笔,细细摩挲——仿佛这上头还残留着那人握住她的手临摹字帖的余温,而今却独她孤身一人,活在失却了温度的宫廷中。   信步走入佛堂净室,她敲起木鱼,默默言语:大清日益强盛,旸儿后宫祥和,子孙美满,一切安好,妾亦安好,胤禛——   *   又是意态多姿的云意殿内,地面上是雕琢出四喜如意图纹的大青石砖,秀女跪拜如仪,张张或喜悦或忐忑的脸散发着青春天真的气息。   黛玉看了一天,已微觉疲惫。   “国子监祭酒梅恒景之孙梅萍艾,年十六——”   那秀女跪拜下去,衣角裙边和满头珠翠首饰发出轻微细碎的碰撞之声,声音晦涩滞阻,带着显而易见地紧张,却有一股令黛玉莫名在意的熟悉感。   “抬起头来。”黛玉身子微倾,淡淡道。   梅氏大感意外,尽量得体的抬头让自己的面貌置于太后眼中而不失了礼数。   黛玉神色一变,记忆回到雍正四年初春的倚梅园中,故人自残花拂柳中福身,“妾延禧宫常在薛氏,祝慧嫔娘娘金安。”   梅氏在下首安分跪着,半晌,太后的声音才仿佛是自云端飘来,“你祖父为梅恒景,未知你祖母是何人?”   梅氏低下头去,“臣女祖母薛氏宝琴,为五品宜人。”   黛玉神色复杂,深知世事无常之意。   ——“记下名字留用。”   新人中有一位梅常在颇得太后青眼,这是阖宫皆闻的事,连舒嫔都有些吃味,在黛玉面前撒娇卖乖,“老祖宗是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不疼妾身了!”   每每这时她便乖觉的站在一旁,从不多言。太后轻瞥她一眼,笑着打发走舒嫔,这一层便算是掀了过去。   她姿色不错,又有太后庇护,很快便在一众新人中脱颖而出,封了‘贵人’,掌一宫主位。她得宠而不张狂,事事有度,皇帝更宠爱她几分。   黛玉闲暇时把她叫过来,叹息道,“生的一般模样,性子却总算较她稳妥识趣些,想必不会步她后尘。”   梅贵人便低下头温顺的应着,聪明如她,从不曾问过太后口中的‘她’是谁。   她很快便在慈宁宫中有了不低于舒嫔的待遇,太后在人前也总是宽和的模样。直到有一天,新来的上茶水的小宫女无意间打翻了茶盏,浸湿了太后桌案一侧的字画。   黛玉当即沉了脸色,吩咐紫鹃,“这样的奴才还留在哀家宫里?送去内务府,领完板子后逐出去!”   太后震怒,那小宫女吓得连求饶都忘了,紫鹃忙叫人把她压去内务府,黛玉慌里慌张的摊开字画,拿手帕去抹,只是收效甚微。   梅贵人凑上前去,模糊认出是一方字帖,零星几个字苍劲有力,不像是太后的笔锋。   她小心翼翼道,“娘娘,墨迹晕染成这样,怕是废了。”梅贵人不无惋惜,“倒可惜了这一手好字。”   黛玉呆呆望着,脸一转竟是哽咽不成语调,挥手道,“你出去,你出去——”   梅贵人惊慌失措,只得忙忙退出去想着去寻皇后来,恰紫鹃忧心黛玉匆忙折回来,只嘱咐她一句‘小主万不可惊动皇上或皇后娘娘’便赶进正殿。   梅贵人在殿外站着,只听得一两句破碎的抽泣——   “果然……是个狠心的!……留下我一个人……”   “这宫里也住不得了!连他的东西都留不住了!哀家明儿就要去陪着他去——”   她抬起头仰望着庭院内已度过有些年头的海棠树,岁岁枯荣流转,见证多少聚散离合?不知怎得,许是这随风而来的破碎哭声来得太过绝望,梅贵人想,心里有些沉甸甸的难受。   *   宫中岁月几经流转,当年的小小常在,都已生子晋位,成了‘怡嫔’。   梅氏生子的消息传来慈宁宫时,黛玉正自晨起梳妆,她的记性已有些不大好,问紫鹃,“这是宫里第几个阿哥?”   紫鹃道,“按序齿,该是四阿哥了。”紫鹃有些高兴,“宫里还有几位妃嫔有孕,奴婢怎么说来着,先帝爷也是后来方子嗣兴隆的,皇上还年轻着呢。”   黛玉喃喃自语,“四阿哥?四阿哥好……”   一不留神,她拽下几缕发丝,间或一点霜白——她这才恍惚惊觉,是了,她已是年近半百的人了,他走后在这世间倏忽过了十年光阴。   宫里花开花落,失意相伴得意。   慈宁宫中人人面色凝重,太医院的太医早早通报帝后:太后寿数已到,时日无多了。   黛玉浑浑噩噩再度醒来时,便见皇帝守在床边,竟如孩童般红了眼眶,喊,“额娘——”   黛玉哭笑不得,平静道,“哭什么?总该是会有今日的。”黛玉微叹一口气,“哀家熬了这几十年,就算到了下面,也能有颜面去见你皇阿玛了。”   皇帝哽了哽,再无言语。   黛玉便想着交代身后事,把宫里要紧的事掰开来数落,“……哀家的葬仪,一切从简即可,万不许铺张浪费;哀家走后,你也不许哀毁骨立,太过伤痛,该让皇后和怡妃看着你;还有四阿哥,他醉心文才不喜政务,哀家虽在一众儿孙中偏疼他,但与偏疼长乐是一样的——你可不许做糊涂事。哀家看,小十二的品性便是极好的,颇有先祖遗风。”   “这里还有最后一桩事,”黛玉偏过头,细细扫过殿内每一件物件,“当初你命人封了坤宁宫,皇后细心,把哀家念着的旧物都留了下来……哀家身后,旁的不用有,只这些却是要带去下面去的。”   皇帝一一答应了,黛玉见此舒心的笑了笑——胤禛,我来见你了。   *   她又做梦了,黛玉这样想着。   现下是极为常见的午后,雍正昨日熬得有些晚,今儿便精神不济起来,只批了会折子索性就倚在桌案上歇息。   黛玉在殿外折来一株玉兰,悄没生息地走到雍正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坏笑,手中的玉兰花直直戳向雍正鼻间——   雍正果然惊醒,他脸上带着无奈又包容的神色,黛玉捧着玉兰花笑得几欲停不住。   待雍正缓回来,他暗暗蓄力,作势要去捉她,黛玉嬉笑着逃开,不想反被他拉住扯进怀中。他们挨得极近,黛玉一抬眼便是雍正故作严肃的脸。   他一刮黛玉的鼻头,去亲吻她的眼睛,嘴上还道,“和朕闹,嗯?”   黛玉便反抱住他耍赖,笑话他,“胤禛——”   最后雍正握住她的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岁月静好,伴君独幽,梦境戛然而止。   算算时辰,雪雁走进室内,隔着帘子轻唤,“主子,该起了。”   室内廖无人声,雪雁心头划过一个猜想,抖了抖身子,再度扬声道,“主子,该起了,主子——?”   窗外有喜鹊叽叽喳喳,雪雁拉上帘子,行至床榻边一眼望见黛玉平躺在上·面,面容祥和,嘴角带笑。   雪雁‘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声传出慈宁宫,“太后……太后娘娘宾天——”   *   乾贞三十年四月初三,元宪皇太后薨逝,时年六十八。   时有宫中厦公公出先帝遗旨,言道:景陵下另有密道,直通朕之棺椁,可待太后百年后与朕合葬。   【七十五】   相看完秀女,晚间便是在保和殿举办的家宴。   保和殿内外通明,灯火如昼。宫中贵人以上皆来参宴,雍正孤身坐在上首,他本想将黛玉安置在皇后位置上,却被婉拒,终究降一格坐在众妃之首的位置上。   左手边是后宫妃嫔,除恭嫔与魏贵人抱病告假,禧嫔怀着身孕缺席未能参宴;右手边则是端敏公主和罗卜藏衮布亲王,端敏公主身侧还紧挨着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蒙古少女和出身蒙军旗的宣太妃。   端敏公主一回京便递了请安折子求见这位太妃,此次宴会也是她要求宣太妃陪同。雍正隐约猜出端敏公主的小算盘,索性随了她意。   接待蒙古宗亲的宴会,无非是往来寒暄几句。端敏公主因身份尊贵、说一不二,俨然成为了科尔沁左翼中旗的当家人,在科尔沁唯我独尊。雍正与罗卜藏衮布几番问答便再没了言语,这场宴会的主角毕竟还是端敏公主。   酒过三巡,端敏公主起身祝酒,“籍此佳节宴饮,本宫祝皇上龙体祥和,萱草长春,亦祝愿皇上与皇贵妃伉俪情深。”   她今年已年过六旬,但精神矍铄不见老态。言谈间特意抬高皇贵妃,竟是难得的低姿态,怕是有求于人。   雍正心里早有章程,只说些场面话温声问候,“朕瞧公主容光焕发,身子还算硬朗?一别经年,当初朕初见公主时还只是一六尺孺子。”   “承蒙皇家庇佑,一切安好。”端敏觑见雍正面色似是颇为开怀,当下把话题转到她带来的蒙古少女身上,“一晃本宫也是做了乌库玛嬷的人,为着子孙打算,倒是要厚着脸皮向皇上求一个恩典。”   雍正笑了笑,“公主客气了,不知是何恩典?”   “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想求皇上怜惜,接我这曾孙到宫里养着,也不敢劳烦各位娘娘,本宫想着,宣太妃便很好。”端敏拉过蒙古少女的手,面上颇显慈和。   此言一出,在座的妃嫔都坐立难安:把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养在宫里,再等上三五年,岂不就顺理成章了?!   一时众人看端敏公主的眼神便不大友好起来。   宣太妃倒想不到那么多,她在后宫默默无闻了一生,康熙死后才因身份补偿性的被册封为妃。年老又膝下空虚,自然乐得有一个蒙古格格养在宫里,当即表态愿意把这位格格当作亲女儿一般抚养。   雍正摩挲着酒杯一言未发,下首黛玉的神色也不好看,心里头快要打翻了一坛子陈醋。   雍正瞥了眼面带桃红的蒙古格格,他全然没有收入后宫的想法,只是苦恼怎么敷衍过去。算起来端敏公主亦算作他‘四爷一党’,现今简亲王是雅布一脉,恰是端敏公主看不过眼的庶弟。后来雅布的儿子雅尔江阿袭爵,和八爷党的苏努亲近,端敏公主连带着把老八也记上了。一众兄弟中,她待雍正算是亲近了。   雍正思索片刻,忽然笑道,“格格可爱,接进宫中教养又有何不可?朕记得八弟妹当初也是养在孝惠太后宫中的,后蒙先帝赐婚给八弟,也是一桩美谈。”   端敏公主可没只想让自己的曾孙做宗室媳妇,只是当前情景也不是什么详谈的好地方,只得按捺住满心思绪,起身谢恩。   一场各怀鬼胎的家宴算是圆满落下帷幕。   *   今次选秀已选了一个蒙军旗的秀女,倒是解了雍正的窘迫。最后端敏公主总算松口,这位蒙古格格是端敏公主另一个儿子策旺多尔济之女,名唤乌希哈,满语中是‘星星’的意思。   雍正下旨封其为多罗格格,名义上养在皇贵妃名下,仍由宣太妃教养。乌希哈今年虚岁十一,与三格格年岁相当,温宜便多了一个伴读。   旨意一下,妃嫔间的气氛顿时春暖花开,毕竟黛玉是雍正圣心默定的皇后,再没有中宫为皇帝养成妃子的道理。至于这位身份尊贵的蒙古格格将来是被指给皇子还是宗室,自有宣太妃去操心。   长春宫   “散秩大臣鄂哲女富察·仪欣,年十六,册正五品‘贵人’……”黛玉捧着册封折子喃喃嘀咕,“这个富察氏本宫有些印象,从二品武官的女儿,家室倒是出彩。”   紫鹃在旁道,“这次选秀不乏大家女儿,奴婢记得汉军旗也有一位贵人,父亲是从三品的济州协领;还有一位甄常在,大理寺少卿的女儿,虽是正四品,但大理寺也是掌实权的。”   “沈眉庄与……甄嬛?”黛玉想起端贵妃对甄氏的微妙态度,留了个心眼,“册封折子可送去了景阳宫?贵妃那边说什么?”   “贵妃娘娘似是对甄常在很是殷勤,”紫鹃纳罕不已,“奴婢听说贵妃娘娘还想劝皇上把甄氏封为贵人来着,只是汉军旗不好出两位贵人,加上甄氏父亲的官职比沈贵人低,便被皇上驳了。”   “罢了,不去管她。”黛玉的护甲划过金箔,停在一个秀女的名字上,“都察院六科掌院给事中安比槐女安陵容,册正七品‘答应’……本宫怎么记得她选秀时其父官职报的是正五品?”   “说来也是巧的很,皇上把位分定下后又恰逢官员考评,安大人被破格擢升为正四品。”紫鹃解释道,“这样一来安秀女的位分便低了些,皇上的意思,进宫后赐其封号以示恩赏。”   “这样很妥当,”黛玉合上折子,向后靠在软垫上,“皇上那面派人来了么?”   紫鹃收拾着桌案,一面道,“皇上今儿朝政多,现下只怕还和几位王爷商议,没睡下呢。方才派了厦公公来知会,说是不一定何时完事,便在养心殿歇下了,叫娘娘别等了。”   “也好,”黛玉忽然想起一事,问紫鹃,“本宫记得偏殿的魏贵人病了许久了,怎么还没好?”   “奴婢特意去问过,太医说只是受了惊吓,开些醒目清神的药物调养即可。”紫鹃道,“……听伺候魏贵人的桃红说是晚上的时候,内务府养的猫跑出来惊到了。”   “那便再送些药物过去,多多宽慰吧。”黛玉闭上眼,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给我卸妆吧。”   “是。”   *   转眼十月底新册的妃嫔便要入宫,端贵妃自己分了一遍各宫宫室便去长春宫汇报给皇贵妃。   在小太监的通报声中,雪雁引着端贵妃踏入殿内,毫不意外地看见雍正凑在软榻前,正与皇贵妃说着家常话。两人挨得极近,一派温馨。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贵妃娘娘金安。”   雍正摆摆手示意她起身,黛玉一眼瞧见吉祥手里捧着折子,会意道,“这是新进宫妃嫔所住的宫苑分配?”   “是,”端贵妃额首,慢条斯理道,“臣妾先拟了一回,怕有什么不妥之处,特来指教。”   “贵妃姐姐好生客气,”黛玉笑道,“姐姐资历在妹妹之上,行事向来服众,该是妹妹向姐姐学习才是。”   端贵妃绷着面皮抿唇一笑,谦卑道,“按理皇贵妃位同副后,您是主,臣妾是奴,主从有序才是规矩,这样的大事自然该给您过目的。”   黛玉还要和她辩上一辩,雍正攥着珠串不咸不淡的插言,“知礼而守礼,有手段却不过分,自是你这个贵妃的难得之处。”   “……臣妾谢皇上夸奖。”端贵妃扯了扯嘴角,雍正面前她从皇贵妃那讨不到好处,索性收起心思,示意吉祥,“说吧。”   “是。”吉祥翻开折子,“满军正白旗富察贵人住永和宫;满军镶蓝旗喜塔腊答应住景仁宫;蒙军镶红旗博尔济吉特贵人住长春宫;汉军镶黄旗沈贵人住咸福宫;汉军正蓝旗甄常在住景阳宫;汉军正红旗夏常在住永和宫;汉军镶蓝旗安答应住储秀宫。”   端贵妃道,“恭嫔病着,禧嫔还怀着身子,宫中便未添新人,皇上看这样分配如何?”   雍正点了点头,“你思虑的很是妥当,只是宫中难得出蒙军旗的妃嫔,博尔济吉特贵人便分去钟粹宫吧。另外,朕记得你偏殿的魏氏这段时日断断续续的总病着?”   他才拂了端敏公主的意愿,总要顾念几分蒙军旗的妃子,这最后一句话却是问黛玉的。   “听太医的话是受了惊吓,总是精神不济,并无大碍。”黛玉剥开一颗栗子,笑着放到雍正手里。   “那也搬去咸福宫,万一哪一天过了病气总是不好。”雍正敛起眉头,“她既是从你宫里出去的,朕赐下赏赐再搬,也不枉她在你宫中住了这么多年。”   黛玉听罢应下,对端贵妃笑道,“本宫方才一想,景阳宫这回难得热闹,本有八阿哥,还有新人住过去。”   雍正闻言面上淡淡的,随口道,“就是那个甄氏?她父亲朕倒有些印象,审过年氏的案子。”   “是她,”端贵妃一心抬举甄氏,笑道,“臣妾喜她性子伶俐,选秀时便觉有缘,做主把她分到了臣妾宫中。”   黛玉便没再说什么,只但笑不语。雍正最后拍板,“那便吩咐内务府按着折子准备去吧,你身子也不大好,这些小事以后也不必亲自来说。”   端贵妃闻言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的笑容,只得道,“臣妾告退。”   *   至十一月初,新人陆续按顺序自顺贞门入宫。后宫多纷争,总会有人去搏那份尊荣。   【七十六】   景阳宫为内廷东六宫之一,位于钟粹宫之东、永和宫之北,可谓东西六宫中最冷清的院落。当初端贵妃为避年氏淫威住在这里,春去秋来,有身居贵妃位又协理宫权的主子坐镇,如今这里也成了一处热闹的场所。   西配殿名‘古鉴斋’,住着谦嫔和八阿哥;后院住着张贵人;端贵妃有意拉拢甄常在,便特意安排她住进较明朗开阔的东配殿中。   甄嬛与浣碧和流朱一踏入景阳宫内,只见斗拱飞檐,上有天花双鹤;远处腊梅留芳,如身处琉璃雅致之地。正殿门有门楹对联曰:   颂启椒花百子池边日暖;觞浮柏叶万年枝上春晴。   浣碧看得目不暇接,艳羡道,“好漂亮,难怪人人都想进紫禁城。”   一路引进东配殿,当下有静观斋的大太监康禄海及掌事宫女崔槿汐领着一众内监宫女跪地唱迎,“奴才们恭迎小主,小主吉祥。”   甄嬛面上一团和气笑容,“都起来吧。”   康禄海素来会左右逢源,一面引甄嬛入内,上前讨好道,“为了迎接常在,今儿一早就开始打扫了,常在您看还满意吧。”   甄嬛四处打量着,轻声念殿门上的匾额,“静观斋……名字也别致,果然是个清静的地方。”   “容奴才回禀,”康禄海脸上堆满了笑,“这是寝殿,前院正殿处是这景阳宫主位贵妃娘娘的住所,西配殿住着谦嫔娘娘和八阿哥,后院还有张贵人。”   康禄海遥遥一指,“转出东角小门还有一小花园,来年园子里的海棠,开红花甚是喜庆!”   待进了门内,康禄海带着太监们正式请安,“奴才静观斋大太监康禄海参见甄常在,愿常在如意吉祥。”   崔槿汐亦跪下道,“奴婢静观斋掌事宫女崔槿汐参见甄常在,愿常在吉祥。”   甄嬛坐在主位上,一面暗暗打量,笑道,“你们两个起来吧。”   “谢常在。”   按制,常在位得伺候宫女三人,太监三人,崔槿汐一一介绍道,“小主,这二位是康禄海的徒弟,小荷子、小印子,这是宫女燕儿、佩儿。”   崔槿汐扫了眼燕儿,多说了一句,“她原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娘娘见她行事还算稳重特意指派过来伺候小主。”   甄嬛闻言心底记了一笔,嘴上却道,“劳贵妃娘娘费心了。”   崔槿汐接着贴心道,“今儿一早正殿便有人来传话,说是贵妃娘娘事务繁忙,闲暇时再传小主过去请安;谦嫔娘娘那据说是八阿哥得了风寒,也免了小主过去;至于后院的张贵人,等各宫娘娘的赏赐下来再去也不迟。”   甄嬛见她气度言辞不俗,心生好感,只现下少不得训诫一番,缓缓道,“今后,你们便是我的人了,在我名下当差伶俐自然是好,但我更看重忠心二字,你们可都记牢了?”   崔槿汐敛着眼睑,笑而不语,康禄海则在一旁点头哈腰的表忠心,“是是是,奴才们自然必都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跪着的人皆都应声附和,甄嬛有了计较,低声对浣碧道,“赏吧。”   *   正殿   吉祥捧着一盘瓜果道,“娘娘看书有一会儿了,吃些新进贡的蜜橘吧。”   端贵妃放下手中的书籍,淡淡道,“这个时辰,新入宫的妃嫔都安顿好了吧,派去东配殿伺候的都有谁?”   “大太监是康禄海和他的两个徒弟,”吉祥道,“掌事宫女是崔槿汐,还有原先看院子的燕儿和内务府配过来的佩儿。”   “崔槿汐……”端贵妃若有所思,“这个名本宫有些印象,似是先前侍奉过哪位太妃?”   “是舒贵太妃,后来又留在了寿康宫。”   提起舒贵太妃,端贵妃便想起前阵子停了她在宫外清修的旨意,道,“舒贵太妃被果郡王接回王府了吧?”   吉祥手上掰橘子动作不停,“可不是嘛,阖宫都在赞扬皇上仁厚呢。”   端贵妃心道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太后倒台说不准有没有这位太妃的功劳。   “甄常在那燕儿不必去管,本宫这景阳宫还是太冷清,留不住她。”端贵妃道,“崔槿汐也不知是个什么底细,倒是要防一防。至于那个内务府指派过来的佩儿,你私下去接触一二罢。”   吉祥低低应下。   三日后新入宫的妃嫔都需往长春宫去聆听皇贵妃教诲,分配到各宫的妃嫔原是该与自己宫的主位娘娘一同前来。博尔济吉特贵人所在的钟粹宫没有主位,便早早一个人来了。众人陆续踏进长春宫正殿时,只见博尔济吉特贵人安分的站在一旁,倒是夏常在撇开了裕妃对着黛玉大献殷勤。   紫鹃插言道,“小主今日这身打扮很宜人。”   夏常在忙不迭道,“这身料子正是皇贵妃娘娘前儿送过来的呢,嫔妾命人送去内务府赶制了衣裳出来。”   黛玉听罢不咸不淡的笑了笑,客气道,“常在有心了,这料子本不过一份心意而已,也没什么稀奇的。”   夏常在并未听出话语中的疏离之意,反腆着脸笑,“于娘娘而言自然没有什么,只是在嫔妾心里,便是贵妃娘娘送给各宫的东西再好也不及您的!”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有人忿忿出言,“常在原来早到了这里,倒是叫我们娘娘好找!”   出言的是裕妃身边的宫女云容,裕妃带着富察贵人而来,她盯着尤不自知的夏常在笑语盈盈,“妹妹自己来了怎么也不告知姐姐一声?叫我在永和宫一通好找,险误了时辰。”   一屋子人的视线顿时聚焦在夏氏身上,她不好意思直言是想先来找皇贵妃说好话,只得涨红了脸硬着头皮蹲下去请罪,“嫔妾初入宫一时忘了规矩,还请裕妃娘娘饶恕。”   裕妃压着火气不依不饶,“你犯了宫规,便是我饶了你,皇贵妃娘娘素来公正,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去。”   “裕妃姐姐这话未免有些偏颇,”不待黛玉出言,谨妃站出来同裕妃打对台,“夏常在也是不知者不怪,何况只是一桩小事而已,姐姐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裕妃与谨妃相视之间,火花四溅。   长春宫内一时气氛冷凝,黛玉耐着性子默不作声,裕妃本是情急冲动与谨妃两相僵持,此时却有些下不来台。   端贵妃带着甄常在姗姗来迟,她一眼扫过裕妃和谨妃二人,教训裕妃道,“皇贵妃面前,不得胡言。”   “皇贵妃金安,”气氛稍有和缓,裕妃和谨妃也不想在新进宫的嫔妃面前丢了颜面。端贵妃道,“八阿哥还有些低热,谦嫔心忧候着,今儿是不能来请安了。”   一旁的甄嬛与沈眉庄交换了一个各自心知的眼神——端贵妃强势,前几日赐下的赏赐她甄嬛明晃晃要高出一个档次,拉拢示好之意令她左右为难。甄嬛错眼见安陵容安安静静的站在最末,她甫一进宫家中父亲就升了官,又是阖宫唯一一个得了雍正赐赏的新人,也极惹眼。   甄嬛心底打着与安陵容交好避势的主意,上首黛玉见人都到齐了,示意众主位落座,说些场面话,“你们今天都来的这么早,在宫里的生活可还习惯?”   博尔济吉特贵人和富察贵人站在最前,众人立即齐齐答言,“承蒙皇贵妃关怀,一切都好。”   见时辰差不多了,黛玉身后长春宫首领太监安顺扬声道,“众小主向皇贵妃娘娘行大礼。”   甄嬛等七人立即端着仪态,行三跪三起大礼,声音清脆,“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黛玉道,“都起来吧,也要见一见各位嫔妃。”   “谢皇贵妃娘娘。”   安顺道,“除谦嫔娘娘外,恭嫔娘娘身体抱恙,禧嫔娘娘有孕不便,众位小主今儿是见不着了。”   端贵妃用帕子遮住嘴,惋惜道,“恭嫔的身子一直也不见好,臣妾也很是担心,吉祥,等礼毕后去瞧瞧。”   夏常在不长记性,捅了捅身边的沈眉庄,嘀咕道,“端贵妃这样拿腔作调,是做给谁看呢。”   沈眉庄闭了闭眼,只当作没听见。   端贵妃拿帕子的手一抖,恰逢安顺喊道,“众小主参见贵妃娘娘。”   甄嬛等复蹲礼道,“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端贵妃笑道,“起来吧,本宫记得选秀时有一位夏常在,名字很是有趣,不知是哪位妹妹?”   夏常在洋洋得意,“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嫔妾,就是常在夏氏。”   “本宫记得你的名字有趣,今儿一见人也很有趣。”端贵妃瞧着她身上明显质地上佳的料子,笑意俞深,“听听你这话,嗓音竟比那黄鹂鸟还要悦耳动听。”   夏氏不知所云,倒反过来夸赞端贵妃,“嫔妾也就是那样,贵妃娘娘的声音才是老持稳重呢!”   此话一出,连敬妃都掌不住端着帕子笑。端贵妃几乎绷不住面皮,迎春忙出来打圆场,和颜悦色道,“贵妃娘娘是与你顽笑呢,不可当真,起来吧。”   夏常在不认得她,不知作何称呼,安顺提醒她,“这位是和嫔娘娘。”   夏氏兀自高兴着,“嫔妾谢和嫔娘娘。”   欣嫔就坐在和嫔旁边,将夏常在脸上的神色看的一清二楚,忍不住撇撇嘴低声道,“真是个蠢的。”   算算时辰,紫鹃在黛玉耳旁低声提醒,“主子,皇上快下朝了,早上说过要来长春宫的。”   黛玉懒得应付一屋子乌泱泱的人,说道,“好了,别的本宫就不多说了,你们心里也清楚,只需安分守己,尽自己本分即可,跪安吧。”   “嫔妾等谨尊教诲,恭送皇贵妃娘娘。”   *   待出了长春宫,甄嬛连忙追过来喊道,“陵容,陵容!”   安陵容闻言停下脚步,语气平平道,“甄常在安。”   甄嬛有些尴尬,又见她身旁的宫女很是眼生,不自在道,“这又没有旁人,怎么这般生分?不知这位是——?”   穿着缎蓝衣裳的宫女闻言福身道,“奴婢宝鹊,甄常在安。”说罢只盯着满脸不情愿的浣碧瞧。   甄嬛忙侧身瞪了眼浣碧,浣碧不情不愿地微蹲下身子,“参见安答应。”语气还颇有些不屑。   安陵容微微一笑,并不介意,只道,“不知常在唤住嫔妾有何吩咐?”   甄嬛道,“你我本相识一场便是有缘,宫中生存不易,若能相互照应不是最好?以往我多有得罪之处,很该先陪个不是。”   说罢便果真福了一礼,安陵容自然不敢受她礼,也不愿纠缠,忙道,“常在折煞嫔妾了,那些陈年旧事有什么好介意的?只是嫔妾昨日身体有些不适,没能先去给主位娘娘请安,耽搁至今,不敢再有所误。这里要先谢常在好意,只是陵容实在是有要紧事……”   甄嬛也不好强求,只得道,“既如此,等你得空了我再去看你。”   安陵容哪里敢答应她什么,含糊应了声便带着宝鹊匆匆离开。   沈眉庄在一旁站了有一会儿了,见此情景颇为不解,上前开解甄嬛,“想必她与你我并非是一路人罢,我在家中听父亲说她的父亲在都察院与那‘官屠’赵大人作风相似,京中有不少官员看不过去,皇上却偏还看重。但凭你去放低身段交好,人家反倒是不理不睬的,何苦呢?”   甄嬛有些执念,一时说不清思绪,浣碧不满道,“她比起沈贵人您和我家小主又算得什么?平白是麻雀飞上了枝头而已,也照样是不成器的,区区一个答应而已。”   “浣碧!怎可这样说话。”甄嬛有些着恼,“她再如何也是一位小主。”   沈眉庄亦劝道,“宫中最忌祸从口出,你又不是没见夏常在,一张嘴得罪了端贵妃。”   见甄嬛拿主子名分教训她,浣碧虽知道轻重心底终归有些不舒服,不甘道,“奴婢失言了。”   浣碧心中如何纠结不提,宝鹊陪着安陵容走了许久,见四下冷清无人,这才提起方才一事,“小主和甄常在有私交?”   陵容默然,“见过数面。”   这便是交情不足的意思了,宝鹊笑了笑,“甄常在身边的那位宫女很是心高气傲。”   “她是甄常在的家生婢女,”陵容淡淡道,“甄常在待其情同姐妹。”   宝鹊道,“小主带进宫的白术姐姐也与小主情谊深重,却不曾僭越分毫。”   陵容看她一眼,宝鹊低下头,“奴婢多嘴了。”   “无妨,你也是为我打算。”陵容面上带了些笑意,说不清是试探还是真心,“皇上赠下的浮光锦太过贵重,宝鹊,你觉得我该送给谁?”   宝鹊道,“奴婢一家之言,不敢揣测小主心思。只是眼前还是春光正好,百花齐绽,如浮光锦这样的东西还是先放一放才更有价值。何况小主也未必全无优势,怎知不会有比浮光锦更好的东西。”   陵容闻言抿唇一笑,心底有了决定,“你说的很是。”   【七十七】   景阳宫   甄嬛神色憔悴,搭出右手来任温实初为其把脉。   “小主似是焦虑过甚,”温实初试探道,“心有内火,脾虚而无力。”   甄嬛无奈地笑了笑,“前不久,我梦到一桩奇事,深觉惶恐。”   “小主是因梦缠身以致夜不能寐?”温实初不解其意,“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主不妨说一说梦中的内容,微臣愿为小主分忧。”   内室内只留浣碧侯在一旁,甄嬛便道,“我梦见这景阳宫有一株参天大树,树下有无数享其庇荫的小草。只一颗小草生来古怪,向往树荫外的阳光,可叹它却安身在大树的树根旁苦苦挣扎。”   甄嬛叹了口气,“一株杂草而已,我却感同身受。只是人力有穷尽之时,你又如何能帮我呢?”   温实初隐有了悟,面上似有坚决之意,“小草离不得赖以生来的土地,故而难以施为,小主却不同。”   甄嬛静静看他,低声道,“深宫险恶,当日在宫外,大人的承诺不知是否还当真?”   “自然当真。”温实初郑重道,“永远事事以你为重。”   甄嬛避开温实初灼灼视线,感慨不已,“永远二字,说来简单,若真做起来只怕是很难了。”   “微臣自知别无所长,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重诺而已。”温实初诚恳道,“年少相识,甄父救父之恩,没齿难忘。”   甄嬛闻言定定看住他,见他眼中炙热情感不掺一分杂质,这才信了他的承诺,将心中打算倾诉于口,“不日新进嫔妃便要侍寝,如今宫中独领风骚的有两人:皇贵妃,圣心默定的继后人选,宠命优渥;端贵妃,有协理六宫之权,膝下抚育的四阿哥在前朝口碑良好,隐有夺嫡之势。”   “若我是在其她嫔妃宫里也罢,便是在景阳宫。”甄嬛面有郁郁之色,“我不过住进来三四天,阖宫便已认我为贵妃附庸,假言辞色。我有心避宠借机离开这景阳宫,原本是想借安答应和眉姐姐之势,只可惜——”   甄嬛面露难色,神情失落。   温实初低下头去,“微臣自知无福陪伴小主一生,但若能保护小主一世周全,也算是成全了当日的承诺。”   甄嬛心下心喜,柔声道,“我也不想让大人做什么,只是我的病不管要不要紧,都想让大人能为我静心调养。”   “微臣明白,”温实初抬起头,“既然小主想要静心调养,那微臣就会为小主开出一个静心调养的方子。”   *   转眼除夕将至,新人中第一个被翻了牌子的是博尔济吉特贵人,得到消息后的端敏公主一行心满意足地回了蒙古。   其后是安答应侍寝后晋了常在,得号‘霖’。   “成公子安的《啸赋》中有言:动商则秋霖春降。”黛玉摘了护甲,亲手掰着蜜橘递到雍正嘴边,“安常在的声音也好听的很,品性文静,倒确如甘霖一般了。”   长春宫的窗纱已换了吉祥如意的图纹,内室新添了花影大屏风,一派喜气。   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庆年折子,满篇贺喜之意看得昏昏欲睡,“安氏的父亲升了正四品,她的位分便低了些。对了,朕记得禧嫔有五个多月了?”   “是,”黛玉一面指使雪雁把十八学士茶花搬进屋内,一面道,“禧嫔性子好动,这几个月只把她拘在启祥宫怕是要闷坏了。”   黛玉笑道,“臣妾听余容姑姑说这几日她天天都要晃在御花园里,她个主子娘娘,反倒比谁都要忙了。”   “禧嫔是武官的女儿,马背上长大的,性情直爽。只是她现下终究怀着身孕,还是叫底下人多加看顾才好。”雍正放下折子,转而拿起上书房阿哥们的课业来看。   半晌,雍正的动作顿了一顿,他从中抽出一张文笔稚嫩的大字递给黛玉,“你瞧瞧,这是小七的。”   黛玉接过来细细一看,抿嘴道,“臣妾记得皇上前几日还说过一句七阿哥的字写的宽绰难间,今日一看可见是下了苦功夫的。”   雍正屈起指节轻叩桌案,答非所问,“这几日恭嫔都来求见请安,朕不想见她,皆驳了。”   言及薛宝钗,气氛有一瞬的冷滞。雍正扫了眼小七前几日还杂乱无章的字迹,今日便大有进步,也不知这孩子私底下用了多少工夫来练字。   “七阿哥实在有心,”黛玉叹道,“太医院说她忧思过重,药石罔医,怕是过了年就要准备下了。”   黛玉看着这张字帖,心里一动,“前几时,恭嫔有好一阵子带着七阿哥来给臣妾请安。乌希哈格格做了温宜的伴读后也常去探望宣太妃和敬妃,想必也是为了七阿哥作打算。”   雍正沉默半晌,淡淡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晚些时候去看看她。”   说完恭嫔一事,恰巧雪雁进来汇报宫务,面上颇显不忿之意,只是见雍正在此,少不得忍下来。   雍正斜眼见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又向黛玉使眼色,不免好笑,“怎么?你们主仆之间还要说什么悄悄话不成?”   雪雁只好道,“方才景阳宫来人,说是甄常在病了,已上报给了敬事房的公公。甄常在的意思怕过了病气,希望搬出景阳宫。贵妃娘娘说既是景阳宫事务,便……便不来劳烦主子,作主把甄常在迁去了碎玉轩。”   雍正闻言神色不佳,黛玉却不觉意外,“景阳宫自己的事务,又是甄常在主动提了出来,贵妃姐姐协理宫务,我本来也不好插手,只是碎玉轩未免有些偏远了。”   “何止是偏远呢,那地方又破又小,奴婢听说也只从前芳贵人住过去时内务府翻修了一次。”雪雁颇为自家娘娘鸣不平,“也不止是甄常在这一件事,今儿贵妃娘娘还发落了夏常在,叫夏常在回去闭门思过去了。说到底贵妃只是协理,这桩桩件件却也不和主子您商量一声。”   不等黛玉出言安抚,雍正上了火气,不满道,“朕赐她协理六宫权难不成是让她作威作福的?!先斩后奏的本事倒是不错!”   黛玉默不作声,景阳宫欺她资历轻,她忍了几次却也不想让旁人以为她软弱了去,只道,“贵妃姐姐在宫中资历最老,臣妾总要敬着她些。”   雍正眯了眯眼,转念想起明年老四大婚内定下齐佳氏格格的事情。阿哥们长幼分明,大的三个里头全然是老四独占鳌头,夺嫡可谓雍正脑海里始终紧绷着一条线,轻易碰触不得。   “朕已和内务府总管定好了日子,”雍正道,“明年花朝值你生辰之日朕便册封你为中宫皇后,原本让贵妃协理宫务是皇额娘担忧后宫无主失了秩序之举。恰好老四的侧福晋与那新得的侍妾一同有孕,年节过后你便要辛苦了,免了端贵妃的协理之权,让她专心看顾阿哥所那边吧。”   随后雍正转头嘱咐苏陪盛,“下旨申饬景阳宫,就说端贵妃御前失仪,罚抄宫规百遍。”   苏陪盛领命而去,黛玉显然没想到雍正会出面插手后宫争端,正犹豫如何进言,不成想他是打定主意压一压景阳宫,为来年册后造势。   “朕赐中宫笺表与你便是为了更好的统摄六宫,端贵妃既失职,其后你便再拟一道笺表去景阳宫吧。”雍正起身拍了拍黛玉的手背,“朕去瞧一瞧恭嫔,晚间再过来用膳。”   “是,臣妾恭送皇上。”黛玉忙躬身福礼。   雍正走后,雪雁幸灾乐祸道,“这下景阳宫可要丢面子了,端贵妃总想要压主子您一头,看她这回还能不能神气。”   “行了,以后皇上再在这里,可不许说这些事。”黛玉笑着喊她回魂,嘱咐道,“甄常在倒是个聪明的,可怜她不清楚贵妃的手段,怕是得不到好处。你去命内务府移植些木棉去碎玉轩,算是为她添一份喜气吧。”   “奴婢晓得了。”   *   景阳宫   “……其后自获过愆,朕仍优容如故……今后望其朝夕祗惧,兴言鞠育,深轸朕怀;雍和钟麟趾之祥,贞肃助鸡鸣之理,钦哉。”   端贵妃几乎半靠在吉祥身上跪听圣训,衣袖下长长的护甲几乎扯烂了半张帕子。谦嫔及张贵人往日无非依附于贵妃威仪之下,耳闻圣谕申饬,心底大都蠢蠢欲动。   苏陪盛收起圣旨,瞧端贵妃脸白如纸,心中不免戚戚。他顾念四阿哥,语气还算恭敬道,“贵妃娘娘,领旨吧。”   端贵妃勉强打起精神,“臣妾……跪谢圣恩……吉祥——”   吉祥会意拿出一大袋银子,上前道,“我们娘娘请公公喝茶,不知皇上怎么突然发落我们娘娘?还请公公提点。”   “这奴才可不敢收!”苏陪盛连忙推辞,终究还是卖了贵妃一个情面,低低道,“奴才回去复命后怕是还有皇贵妃娘娘的笺表下来呢——贵妃娘娘您不是私自作主发落了甄小主?”   甄嬛,还是皇贵妃?平白被落了脸面的端贵妃恨的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勉强道,“多谢公公好言相告。”   【七十八】   老树残雪,枯木再难逢春。   延禧宫空荡荡的,内务府虽不曾在物质上薄待了,只是人情冷暖,人心清冷几与冷宫无异。   宫里原本伺候的老人走的走,散的散,莺儿带走萍儿去了阿哥所,内务府新添上来的都是新面孔。   兰秀本捧着茶盏途经院子,见大门口跪了一地的奴才,雍正大步流星地踏入院中,眉峰聚拢,神色低沉。   “奴婢延禧宫掌事宫女叶兰秀参见皇上,皇上万安。”兰秀慌忙福身蹲了下去。   “免礼,起吧。”雍正看着冷清的院落,神情说不出的复杂,声音和缓下来,“你家主子呢?”   兰秀毕恭毕敬的低着头答话,“主子今早便觉精神不济,现下还在歇着。”   雍正静默半晌,开口道,“朕进去看看便走。”   延禧宫内,恭嫔自打病后极易被惊醒,雍正动作虽轻但倒底惊动了她。   “兰秀……什么时辰了……?咳咳……”薛宝钗本以为是兰秀进来伺候,不想透过帘子看到的却是明黄色的身影,她顿时吃了一惊,“咳咳……皇上——?”   薛宝钗哆嗦着泛白的嘴唇,怔了好一会方反应过来下床行礼。   “行了,”雍正探身扶住她的身子,难得神色温和道,“你还病着,不必守那些虚礼了。”   薛宝钗忙道,“兰秀也真是的……咳,皇上来了怎么也不知……咳,通报一声?”   “是朕听说你还歇着不准命人声张的,怪不得她。”雍正沉沉道,“朕见你这院子里伺候的人怎么就剩下这么几个了?可是内务府薄待了去?”   “按例,嫔位有宫女、太监各六人,只臣妾病得昏沉沉的……咳,哪里用得到这么些人。”薛宝钗面容苍白,露出一个苦笑,“今年宫里进了不少妹妹,臣妾宫里既用不到,倒不如送去其它宫。”   主位娘娘不成气候,延禧宫也没有旁的得宠妃嫔,难怪底下伺候的人人心浮动了。雍正一时沉默下来,相顾无言。   薛宝钗做小低扶的献着殷勤,“皇上可要留下来用晚膳?”   “晚膳倒是不必准备了,”雍正挑了挑眉,“朕只是来看看你,皇贵妃那早已备下了,朕今晚还是去长春宫。”   “皇上这就要走?”眼见雍正起身,薛宝钗急急道,“小七快是要下学回来了,臣妾见他这几日功课做的大有进步,皇上不留下来瞧瞧?小七也想念皇上了。”   薛宝钗心知她的身子是没什么指望了,可七阿哥就是她的命根子,太后虽然隐退可还虎视眈眈的看着,到时仅凭竹息又该如何护住无辜稚子?她自失宠后难得见雍正一面,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雍正本见她可怜至此,心中牵挂唯亲生幼子而已,不忍过分苛责。只他恨透了她的贪得无厌,甚至不惜唆使小阿哥来达其目的,索性与其摊牌道,“朕今日来倒还有一事,太医院的脉案朕一一看过,想必你也是心知肚明。小七年纪尚幼,离不得人,对于小七的抚养人选,你有何看法?”   薛宝钗见雍正竟会询问她的看法,心里顿时激动的‘怦怦’跳起来,忙道,“皇贵妃姐姐人品高洁,臣妾素来敬佩。且这宫里头的人,臣妾也只与皇贵妃娘娘自幼相识,大有情分在,足以让臣妾安心将小七托付于她。”   黛玉是圣心默定的皇后人选,若七阿哥真养在她名下便平白多了嫡出的名分,他小时又曾被太后抚养,到时指不定要生出多少事端。   雍正皱起眉头,冷冷道,“皇贵妃要掌后宫宫务,且小九也还小,这样安排怕是不妥。”   薛宝钗闻言不免失落,低下头去道,“那依臣妾看,敬妃姐姐也是好的,膝下三格格年纪见长,并不很费敬妃姐姐心思。”   敬妃也是满军旗的嫔妃,世家之女,家世不逊当初的年妃和如今的贵妃。薛宝钗眼界极高,既怕她走后所托非人,让小七仍被太后掌控了去;也怕彻底失去太后一派的支持,若连她的儿子也要被皇贵妃所出的九阿哥压一辈子,她如何能甘心!   只纵然她自身想的面面俱到,却忘了她是小选宫女包衣出身,虽后来抬了旗,但其兄长还是罪臣!   “敬妃宫中也有了两个格格了,”雍正面露不耐,一锤定音,“朕看欣嫔便很好,与你一般也是汉军旗,淑和同弘瞕年岁相当,也能照拂一二。”   “皇上——!”薛宝钗硬着头皮分辨,“这是否太过草率……”   “欣嫔也是年资已久的嫔妃,”雍正敛眉道,“和嫔也是自她宫中出来的,有何不妥?”   薛宝钗嗔喏着,“小七倒底还是由太后娘娘抚养过的……欣嫔姐姐的身份是不是……”   她话音未落,便被雍正的眼神逼得闭了嘴。雍正顾及小七,终究还是留她两分薄面,只告诫道,“恭嫔,你若是真心为小七打算,便歇了你的心思罢!”   雍正拂袖而去,薛宝钗在其后只得把满腹的不甘心打碎了吞回肚子里,低低道,“臣妾……恭送皇上……”   *   二十四日这天,乾清宫丹陛左右安设万寿天灯,其后左右悬挂万寿宝联;宫檐下陈设中和韶乐,门内陈设丹陛大乐,交泰殿檐下陈设中和韶乐。   晚时便点亮了天灯,万寿灯光映照在宝联及其金字上,宛如珠光宝气;雍正座设金龙大宴桌,因无外人,黛玉便端坐其右方;其余嫔妃的宴桌排在左右。   席间觥筹交错 ,承应宴戏,连稳了胎位的禧嫔亦位列席间。黛玉见禧嫔兴致上来还饮了一杯果子酒,忙悄悄叫来紫鹃嘱咐,“禧嫔还怀着孩子呢,虽说月份足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你下去看着些。”   紫鹃应声下去,雍正见她不时向下望,不禁举起酒杯来逗她,“朕知道你酒量浅,特命人兑了梅子酒,你尝尝?”   黛玉便一口饮下,笑道,“皇上也少喝些罢,不然明儿又该头疼了。”   雍正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朕知道深浅。”一面又亲手夹了菜放在她碗里,“这竹笋炒得极嫩,你多吃些。”   黛玉也不忌讳,脸颊微红,就着雍正的筷子就吃了下去。   两人旁若无人的,底下妃嫔们心里皆不是滋味。   喜塔腊答应快言快语,略带羡慕的嘀咕,“皇上和皇贵妃娘娘感情真好,就像我在家中的姐姐姐夫一样恩爱!”   做在一旁的阮贵人想想延禧宫的清冷模样,心头火气。巫蛊一事后她心里存了芥蒂,熬了这么些年眼见一个个狐媚子都爬到她上头了,心底更是不忿。她近来去景阳宫去得殷勤,得了贵妃几回赏,便摆起架子来。此时她听闻喜塔腊氏称赞皇贵妃,便要说上一说。   “妹妹才刚入宫没多久,凡事是少说多看为好。”阮贵人吊起眼角似笑非笑,“想宫里也不是没有过如敦肃皇贵妃一般的人,只是这宫里啊,只有宠爱也不是根本。过了年节四阿哥便可大婚出宫建府了,听说早早定下了贵妃娘娘娘家的格格。到时候,还不是贵妃娘娘更胜一筹!”   富察贵人瞧不得她那副与夏常在一般的张狂样,凉凉道,“所以皇贵妃是皇贵妃,而贵妃终究只是贵妃。便如姐姐这般能说会道,也不过止步贵人的位分。”   “你——!”喜塔腊答应偷偷在一旁笑,阮贵人气得涨红了脸,却碍于她是满军旗不好发作。   欣嫔掩口道,“这桌上山珍海味难不成还不合阮贵人的口味?想是殿内也太过闷热了些,都说起胡话来了。”   阮贵人一时语塞,四阿哥的婚事颇有结党之嫌,实不该在这种场合来说。此时她都能感到周围妃嫔的眼神窃窃的盯过来,令她如芒在背。   “冬儿!我们出去!”阮贵人烦躁的甩着帕子,“若是皇上问起了,便说我去更衣了。”   “贵人这话又说错了,”欣嫔牙尖嘴利,“皇上紧着皇贵妃为先,其后还有贵妃娘娘。妹妹又身形单薄的,若是要人顾念妹妹缺了席,这可不是难为皇上!”   欣嫔这话一出,周围立即笑成一团,阮贵人脸色铁青的走了。   另一旁隔了几个座位的沈眉庄也坐立难安,采月低声询问道,“小主是觉得哪里不适?”   沈眉庄神色郁郁,“嬛儿也不知怎样了,我心里担心她,哪里还能故作笑颜?”   采月道,“前儿温太医不是说甄小主的病没有大碍,静养即可。等过了这几日忙的时候,小主再去看罢。”   “不成,我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沈眉庄焦急道,“我去碎玉轩瞧瞧,你不必跟着了   “啊?可……可皇上问起该怎么办?”采月劝道,“何况外面天黑路滑的,小主有个万一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沈眉庄叹了口气,向上方看过去,“你看皇上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我们?你安心罢,我去去便回。”   说罢沈眉庄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悄悄从后方绕了出去。   【七十九】   倚梅园中的玉蕊檀心梅开得正当好,团团簇簇,远看如红云散霞,积雪仿佛遥遥浮在云端之上,隐有暗香浮动。   “月澹黄昏欲雪时,小窗犹欠岁寒枝;暗香疏影无人处,唯有西湖处士知。”薛宝钗扶着兰秀的手臂,轻声慨叹,“雪夜明月,白梅簇簇,也不知这样的景色还能再见着几回了。”   “主子,今夜风雪大,还是回宫吧。”兰秀提着羊角风灯,劝道。   “回宫?”薛宝钗幽幽自嘲,“这会夜深人静的,嫔妃们都在侍宴,最热闹的地方在保和殿呢!回了宫能有什么用?无非是从这一处冷清的地方,到了另一处罢了。”   兰秀陪笑道,“古诗有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小主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吃奴婢做的梨花糕?回了宫奴婢便给小主做出来,再摆上一方案几,折来几株白梅、捧着手炉赏雪——总比在这天冷地寒的冻着要好。”   “了不得!”薛宝钗惊奇调笑,“难不成我们兰秀也要作个女词人?也懂了‘意境’二字,从哪里学的来?”   兰秀闻言窘迫的羞红了脸,“奴婢是前些日子为小主整理书案时翻出了几本有小主注释的词作,奴婢识得些许字,也只记下了几句。”   “是了,那想必是我以前的东西。闺阁时与诸姐妹整日游园吟诗作乐,何等安逸舒心?”薛宝钗思及往事,唇边勾起一抹略带怀念的笑容,“只是入了宫后与这个算计又与那个算计,枉费心机,倒把这些闲情都落下了。”   薛宝钗兀自出着神,隐约听得远处重重花树乱影后随风飘来的一句祝祷,“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这声音听得真亮,珠圆玉脆,约莫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主仆二人皆有些怔愣,兰秀踏着厚厚的积雪向那处走去,扬声道,“谁在那里——?”   那人似是也吓了一跳,慌忙屏住呼吸用羽缎裹住身体蹲了下去,再无生息。视线受这满园恣意盛开的红梅所限,只看轮廓是为身披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的小主。   薛宝钗的声音带上了严厉之意,“左右今日不在保和殿的嫔妃屈指可数,你再不出来,待本宫明日查出来你是哪宫的嫔妃,去禀了皇贵妃,绝不轻饶。”   甄嬛听她自言‘本宫’,再不敢心怀侥幸,忙现身请罪,“嫔妾碎玉轩常在甄氏,参见娘娘,不知娘娘是——?”   兰秀道,“我们家娘娘是延禧宫主位的恭嫔。”   甄嬛顿时自脑海中找出了这位恭主子的相关事件,知道她虽出身低微,兼又体弱失宠;但膝下养育的七阿哥曾被太后抚养,又久在后宫经营,自有一番根基所在,轻易怠慢不得。   薛宝钗在延禧宫静养许久,对这些新进宫的嫔妃并不相熟,只觉这位甄常在给她一种惊人的熟悉感,不免升起几分好奇,“今儿是阖宫宴饮的好日子,你如何独身在这倚梅园之中?”   兰秀在宝钗耳畔低声补充,“娘娘,这位甄常在似是颇得贵妃娘娘看重,只是她自己却不中用,病倒搬出了景阳宫。”   宝钗闻言不由暗暗打量她虽身形单薄,但脸庞尚有红润活力的模样,心下暗咐怕不是个绣花枕头、而是以退为进,胸中大有沟壑。   “嫔妾本应在碎玉轩静养,只是想起来家人,一时情难自禁。”甄嬛也极紧张,额头沁出冷汗,立刻被这寒风吹干,冻在脸上僵硬的疼,“不想竟惊扰了娘娘,嫔妾有罪。”   “每逢佳节倍思亲……人之常情,哪里能怪罪你?”宝钗静默一瞬,内心满是酸楚与惆怅,却愈发觉得甄嬛的外貌神态皆似曾相识,不由道,“你抬起头来。”   甄嬛依言照做,看清她脸的那一瞬,薛宝钗面上的血色登时退了个干干净净。她无意识地紧抓住兰秀的手臂,一面微探着身子瞪大了眼睛想要看得更加清楚。   甄嬛的容颜让薛宝钗顿时明了贵妃为何单单对她另眼相看,她眼中精光一闪,开始思索这个甄氏身上的资本值不值得她去下注赌一场。   半晌她开了口,语气温和至极,“雪地凉,妹妹还病着,起来罢。”   *   保和殿内,歌舞升平。   待酒过三巡,黛玉便觉面上烧得厉害,人也有些飘飘然了,忙对雍正道,“臣妾怕是有些上头,出去醒酒更衣后再回。”   雍正便派人叫回紫鹃随黛玉前去,旁人他必不放心。转过身子又与敦亲王和怡亲王拼起酒来,每逢家宴雍正都爱邀几个兄弟一同入宫欢庆,这次也不例外。   皇贵妃离席,端贵妃立即察觉,向下一看:禧嫔带着和嫔,沈贵人带着阮贵人的座位也都空了,不由不悦地拉下脸来。   吉祥上前小声道,“禧嫔嫌闷,嚷嚷着要出去透透气,和嫔娘娘不放心便跟着去了;阮贵人方才吃多了酒与欣嫔争执了几句,也赌气走了。”   端贵妃淡淡道,“阮氏不安分,迟早自取灭亡,随她去吧。沈贵人又是怎么了?”   吉祥不屑道,“有小宫女瞧见,说是往碎玉轩去了。”   如沈眉庄这般母家显贵的嫔妃景阳宫自都备了厚礼去拉拢,对方自然态度冷淡;且为甄嬛迁宫一事,沈眉庄还多次在雍正及黛玉面前旁敲侧击,于端贵妃颇有冒犯之言。提起她,吉祥便没了好脸色。   “沈贵人与甄常在不愧是姐妹情深。”端贵妃拢着暖炉,此时却没心思去算计甄沈二人,只问吉祥道,“阿哥所那面有消息了么?”   “是,一切皆在娘娘的掌控之中呢。”吉祥唏嘘道,“娘娘为了二小姐也实在是煞费苦心。”   “三阿哥独宠那罗氏,罗氏产子后三福晋更加备受冷落。前车之鉴尚在眼前,本宫自然要多做打算。”端贵妃神色平静,“本宫不想要晗烟入阿哥所前便有了庶长子来碍眼,这样也是为弘历好——有出身高贵的嫡长子且不更是美事一桩?”   “对了,”端贵妃似是想起什么,转头低声嘱咐吉祥,“高氏得宠也无妨,只万不可让她诞下子嗣,赐下去的香料再加大些剂量。”   “是,”吉祥道,“娘娘且放宽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甫一出殿门,黛玉深吸了几口还带着半缕梅香的夜风,原本因贪杯多饮了几口梅子酒而混沌的大脑徒然清明了不少,面颊微醺的醉意也消下去两三分。   笔直宽敞的宫道一旁是银装素裹的枝丫交错下的幽径小路,远远望去,只见星光璀璨相映红梅   绯红如云蒸霞蔚,似是要抱着满腔‘莫敢低头’的清丽傲骨而灼灼燃烧。   黛玉驻足远望,看得一时竟有些痴了。   紫鹃抱着常春藤雪罗斗篷自后方匆匆赶上来,便见自家主子呆呆站在雪地里,也不知是在看什么。紫鹃只觉好气又好笑,忙上前把人用斗篷整个兜住,抱怨道,“主子怎么也不等奴婢们跟上来?天这样凉,若是受了寒明儿又有好受了。”   黛玉回过神来,听她点了炮仗一般埋怨,不由抿嘴乐道,“我不过是稍出来一会儿歇一歇罢了,偏你那样担心。”   紫鹃道,“酒本是凉性的东西,我观主子方才多喝了几口便有些掌不住了,现下是否就近歇一歇、再命人煮一碗醒酒汤来?”   黛玉微微摇头,“只是闷得慌便出来走一走而已,不必这样麻烦,小九可睡下了?”   “奶嬷嬷来说下午时五公主带着三公主和乌希哈格格来陪九阿哥玩,小主子尽性了,早早便睡下了。”   黛玉闻言浅浅一笑,“我生的这两个孩子,格格偏生就阿哥的性子,小九反倒文静的很,并不需人太过费心。”   紫鹃道,“许是五公主随了皇上的性情,九阿哥反倒更像主子一些。”   弘旸只两岁多,却已对书籍展现出了莫大的兴趣:但凡黛玉有暇时捧着书籍读上两句,他便跑过来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听着。雍正有时拿字来教他,他虽未到进学的年纪,但平日在黛玉耳濡目染之下也颇有意外之喜,与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性情截然相反。   主仆二人复又站了一会,黛玉微张着嘴,轻轻呵出一团白雾。因站得久了,渐觉麻痹感自脚底蔓延开来。   “回去吧。”黛玉转过身去,眼角却见和嫔与一妇人极为热络的自一侧旁的小路深处走来。   四人在路口相遇,不由皆面面相觑。黛玉孤疑地在那妇人眼熟的面容上转了一圈,率先出言道,“二姐姐,这位是——?”   薛宝琴身着一件金翠辉煌的凫靥裘,上前福了一礼,“奴婢薛氏宝琴,乃翰林院梅编修之妻,家兄为刑部郎中薛蝌,见过皇贵妃娘娘。”   “起来吧。”黛玉平平淡淡的扫过她的眉眼,因这份相似而略有不悦。   迎春解释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恭嫔的堂妹,后来曾到家中住过一段时日。”   黛玉又看向她,“今儿不应有外命妇进宫来。”   “奴婢是随廉亲王福晋一同来的。”薛宝琴敏锐察觉出这位深受皇宠的皇贵妃娘娘心中的不喜,情知怕是宫中堂姐之故,便不欲多留,“奴婢不敢再行打扰娘娘,这便去寻廉福晋了。”   八福晋性情刚烈如火,有得她心意的命妇还带进宫来倒是头一遭,看来这位梅夫人未必是与其姐一般的心性。   “孺人自便即可,”黛玉面上客气道,“只恭嫔近来因病闭门谢客,孺人是见不到了。”   迎春闻言在一旁欲言又止,宝琴笑了一笑,不大自然道,“奴婢先行告退。”   见她走得远了,迎春唏嘘道,“你有所不知,她们两家关系竟是大不如以前。她得廉亲王福晋看重,入得宫来与我也只是巧遇,延禧宫那位怕也是不知的。”   黛玉听得意外,“怎至如此?”   迎春向延禧宫的方向努了努嘴,“还不是薛家出事时,那位疑心算计着,空耗了亲戚间的情分。”   黛玉思及往日贾府时有奴仆因宝玉而死,宝钗无动于衷,心道这倒是她的作风。   “二姐姐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黛玉见她孤身一人,挪耶道,“你素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哪里是我愿意出来的?”迎春无奈道,“禧嫔好动,偏要出来逛雪景,我便跟了来,这才遇见了宝琴。”   见黛玉面露担忧之色,迎春忙补充道,“我也留了司祺跟着,你身子受不得冻,便与紫鹃先回去罢,我去寻她去。”   黛玉闻言这才舒展了眉头,刚要答言,便听身后有人气喘吁吁的奔过来,回身便见安顺跪在地上,跑得满身大汗,神色惊慌:   “主子!禧嫔娘娘不好了——!”   【八十】   宫中长街和永巷的积雪已被宫人们清扫干净,只路面冻得有些滑,走起来须加意小心。深天寒,嫔妃们皆在正殿与皇帝及皇贵妃欢宴,各宫房的宫女内监也守在各自宫里畏寒不出。碎玉轩本偏僻,偶有巡夜的御前侍卫和内监走过,也是比平日少了几分精神,极容易避过。   沈眉庄拢了拢身上的银狐祥云大兜帽的斗篷,孤身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便看得碎玉轩轮廓,屋内温暖的烛光透过金银箔剪成的窗花映出朦胧的色彩。   崔槿汐等正聚在外室的桌案上剪窗花,在外守着甄嬛回来的流朱推门便笑,“沈贵人来了。”   “你们这里好生热闹!”沈眉庄笑着走进来,见门前悬挂着五福吉祥灯,桌上一堆色彩鲜艳的窗花,别有温馨雅致之意。   “贵人吉祥。”崔槿汐等连忙蹲身福礼,“贵人是来找小主的?”   “正是呢,”沈眉庄道,“我实在忧心嬛儿的病……”说到此处,她面上闪过些许落寞的低落神情,“且左不过家宴上是皇贵妃一枝独秀,倒不如来你们这讨个清闲。对了,怎么这里就你们几个?也不见嬛儿在哪。”   崔槿汐闻言方要答言,流朱便按捺不住的忿忿道,“还不是那几个奴才眼高手低!眼见我们小主久病不愈没机会面圣,自捡了高枝,去了富察贵人那里!”   沈眉庄默然不语,心下却已转过千头万绪:江福海是从景阳宫分出去的,明面上虽未再回昔日旧主那里,但富察贵人宫里的主位是裕妃,裕妃又素与贵妃交好,很难说没有贵妃的意思。   崔槿汐道,“也不过是些不得心的奴才的事,大好的日子何苦烦心?至于我们小主,因宫中有习俗,大年三十晚上把心爱的小物件挂在树枝上以求来年万事如意,便去倚梅园那处祈福去了。算算时辰,竟是恰与贵人您错过去了。”   “无妨,我在这里等一等也好。”沈眉庄避过方才江福海的话题,走到桌案上去看那一堆色彩鲜艳的窗花,“这是‘喜鹊登梅’、这是‘二龙戏珠’?还有‘孔雀开屏’、‘天女散花’……”   沈眉庄赞叹不已,“好精巧的手法!这是姑姑的手艺?”   崔槿汐的脸微微一红,谦虚道,“只是往年剪的多了,愈发熟练而已。”   沈眉庄被这些玩意勾起了心思,跃跃欲试道,“既如此,我也来剪一个‘和合二仙’应景,要叫姑姑来教教我。”   崔槿汐道,“贵人言重了。”   沈眉庄一时兴起,果真拾了剪子在槿汐的指点下剪窗花,如佩儿一般的小宫女皆凑过来瞧热闹,气氛渐渐又热络起来。独浣碧神情有些郁郁的站在一旁,流朱拨了碳下来,兴冲冲道,“你去做些糕点,我去上茶,呆站在做什么。”接着美滋滋道,“小主回来见着沈小主一定很高兴!”   浣碧却有些不大乐意,“什么高不高兴的,沈小主性子冷清,往日也不见有多爱走动,自打咱搬进了这碎玉轩她来探看还是头一遭,谁知道人家今儿怎么想起咱们小主了?”   流朱闻言一怔,随即道,“偏你想的多,往日沈小主不是顾忌着贵妃娘娘才不肯常来走动的?何况咱家小主与沈小主到底是自幼的交情呢!内务府怠慢,不也是沈小主派采月去说了?”   浣碧嘀咕道,“谁在乎那点子东西呢?何况虽说入宫前是交好的姐妹,这进了宫又如何能担保?偏你还上赶着拿咱们碎玉轩的事去和个外人说。”   她也是长姐的妹妹啊……浣碧下意识地摸着自己年轻姣好的脸庞,回身有些嫉妒的看着沈眉庄端庄华贵的模样。   *   离保和宫较近的宫殿是景仁宫,黛玉和迎春赶到时便见阮贵人神色苍白的跪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一双眼还不住的向端贵妃面上看去。阮贵人已是上了年纪的嫔妃,瞧她跪了怕是有一会了,夜凉如水,再这么下去腿都该废了。   殿内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不时传出孕妇痛苦的嘶哑声。景仁宫主位的谨妃已经亲自进去看着了,不然若真是出了什么问题,难保盛怒下的雍正不会迁怒于她。   安顺语气急促,低低道,“……禧嫔娘娘出来恰撞见阮贵人对主子您说三道四,就争执起来……后来也不知怎么碰见出来散心的富察侧福晋和莺姑娘——据富察侧福晋身边的宫女秋瓷所言是阮贵人失手推了禧嫔娘娘……惊慌之下富察侧福晋摔在了莺姑娘身上。”   “这倒是巧得很,”黛玉紧抿起唇角,勾起一个冷硬嘲讽的笑容,“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巧的事情了。”   雍正一直站在最前面,周身寒气四溢,其间端贵妃想上前劝说两句都被他压着火气好一通训斥。如今见了黛玉,才总算有了个好脸色。   安陵容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心道皇贵妃果然地位超崇,在皇上心中与其余嫔妃截然不同。   四阿哥姗姗来迟,面上是显而易见的焦虑,“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给皇贵妃娘娘、诸位娘娘请安。”   四阿哥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单衣,手上还拿着一卷书。这样的天气,他却是满头大汗呼吸喘急,显然是未及更衣闻听消息后便一路疾跑过来。   “起来吧。”雍正见他衣着单薄神色满是担忧,时不时向殿内忘去,更加怜惜他即将初为人父却横遭此难,不免语气温和好言宽慰,“怎的这样急便跑过来?苏培盛,去取朕的那件斗篷来给四阿哥。”   雍正待四阿哥前后态度变化不可谓不大,让众人一时都有些想入非非。弘历自己也觉意外惊喜,端贵妃用手帕掩住动作,微勾起唇角。黛玉隐晦地瞥了眼四阿哥,心中不免怀疑是否是其自导自演的手笔。只是弘历面上的神色全不像虚假,令人如坠云雾,疑点重重。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只听得殿内渐没了声息,太医院院使擦着额间的冷汗走出来,低低道,“禧嫔娘娘只是略动了胎气,并无大碍。富察侧福晋也是如此,母子均安……只是四阿哥的那位侍妾怕是……怕是……”   弘历闻言顿时如遭雷击,原本听闻富察氏无有大碍的欣喜表情也冻结在了脸上。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时竟顾不得雍正尚在此,抢先道,“莺儿她如何……太医还请如实说吧……”   太医道,“四阿哥的这位侍妾平日忧结于心,小产后出现血崩的征兆,臣已经尽力了。”   这便是人将久矣的意思了,雍正点了点头,对黛玉及迎春道,“禧嫔既无碍,进去瞧瞧也可,外面的事朕来处理。”   雍正说着握住黛玉有些冰凉的双手,她方才也是提着一口气,心神不宁脸色不佳。黛玉也不扭捏,道,“臣妾谢过皇上。”临走时经过阮氏身边,许是皇贵妃此刻的眼神太过让人脊背发凉,阮贵人抖成一团,连抬起头与黛玉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沉默良久的四阿哥抬起头,语气满是坚决和请求,“皇阿玛……儿子也想……”   “你也去罢。”雍正面无表情的微微额首,心道自己年长的两个儿子怎么都在女色上上心,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在碰见与长春宫有关的事时也是无上限纵容,倒是没什么资格去指责。   不过……雍正眼神微闪,这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会对老四子嗣下手的人屈指可数……雍正犹疑的目光扫过垂首低眸的端贵妃,弘时无疑是最佳的怀疑人选,只是他若是有那个脑子能在阿哥所安插人手,也不会白白与乌喇那拉家和乌雅家交恶了。   “阮氏贬为答应,迁去去锦宫。”雍正语气平平,阮氏早已瘫软了身子,神色灰败的任由内监将自己拖了下去,在深深的雪地里留下两道痕迹,一众妃嫔噤若寒蝉。   去锦,去尽繁华。冷宫这样的地界,阮氏只怕是去不了多久就该死在里面了。端贵妃心中暗暗算计,禧嫔并无大碍,一个皇子侍妾在皇上心里又能算得了什么?皇上这样重惩无非杀鸡儆猴,借此——维护长春宫隐隐为首的地位。   且就算是这个地位,怕是过了年便要转至明面,端贵妃微微焦躁,想必再过不久皇上便会封后,到那时她岂不是处处受制?可恨那个甄氏不肯……   端贵妃这样想着,便见不远处跑来两个人影,慌里慌张的福身请罪,“嫔妾咸福宫贵人沈氏/碎玉轩常在甄氏,愿皇上及各位娘娘万福金安。”   雍正见此顿时停住了脚步,无声的打量她们。咸福宫主位是敬妃,宴会时她一时疏忽便没发现沈眉庄的离席,哪里想到会出现今日的纰漏?立即也跪了下去,“臣妾失职,还请皇上责罚。”   沈眉庄硬着头皮解释,“嫔妾是心忧抱病的甄常在……不料在碎玉轩惊闻此事……”   “行了。”雍正皱起眉头,总算从零星的片段中挖出了这两人是谁,语气冰冷淡漠。   “沈贵人禁足,抄写宫规百遍;甄常在是病了?那便不必出来了,罚俸半年,回宫好生‘休养’;敬妃失职,罚俸一年。”雍正轻飘飘的把视线移回来,如是说道。   【八十一】   雍正十年正月初一,银装素裹。   禧嫔虽胎儿无碍但终归是受了惊吓,皇贵妃亲自殷切照料着,阖宫朝见便皆免了嫔妃前去。   四阿哥在景阳宫与端贵妃争执了一场,他直面来自养育他的母妃沉甸甸的压力,满心的愤怒与不甘无处宣泄,回到阿哥所便大病了一场。   消息传出去,素与弘历不对付的弘时拍手称快;听闻莺儿死讯的恭嫔亦大觉快慰,她大限将至,总算称心如意了一回。   只是再如何也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初四雍正便下了指婚的旨意:将贵妃侄女齐佳·晗烟指为四阿哥嫡福晋。这是一场纯粹的政治联姻,双方宾主尽欢。雍正看似不动声色,甚至近来还对弘历和颜悦色颇多照拂,言谈间大有期许鼓励之意,令不少朝臣起了心思。   现下三阿哥久失圣心,五阿哥顽劣荒唐,这四阿哥岂不是大有作为?至于以下还未长成的皇子,六阿哥虽说是与珣亲王学习,但据说性情驽钝耿直;且七、九两位阿哥年龄太小,皆不在群臣考虑范围之内。   倒是弘历经莺儿一事后沉稳了不少,他清楚看出与母妃意愿不合间的裂痕,愈发紧着富察侧福晋的胎,与富察氏分支往来密切。至于其余借机献媚的臣子,则一律拒之门外。   *   景阳宫   转眼时气将至二月,宫中流言将要封后,还说内务府连吉服都早早备下,只等一个良辰吉日而已。端贵妃心知这是雍正授意为长春宫造势,封后的人选早是人尽皆知,如今这般,不过锦上添花。   为此,雍正还夺了她协理六宫之权。前几日乾清宫与长春宫一同下旨申饬景阳宫时她便隐有了悟,骤失权柄倒也不算太过意外。   “娘娘您看这天气,前些日子还接连陆陆续续下了小雪,这几日却见暖了。”吉祥心知端贵妃不喜炭气,换了沉水香,一面道,“今年的天气这样无常,也不知过几日还会不会有雪。”   端贵妃放下手里为雍正做的暖炉套子,略有些嘲讽,“宫里不是说皇贵妃洪福齐天连老天爷都要给三分薄面?这几日天气愈发好,想来封后大典那日也该是万里晴空。”   吉祥知端贵妃有心病,待此事颇有几分不痛快,不免暗暗嘀咕,“皇上也真是厚此薄彼,只是皇贵妃算来入宫已有七年了,偏又圣宠不衰。”   可不是如此?长春长春,万象皆春。当初雍正费心安排林佳氏入主长春宫,怕便是希冀其能如常春藤一般麟游凤舞、月傍九霄。   端贵妃微觉惆怅,帝王的恩宠比绢纸更加脆弱,但若是上了心,动了情,便再不相同。她侍藩邸最久,见雍正捧杀华妃,算计皇后,乃至对她自己看似恩赏的补偿,其中纷纷错错,又能有多少真心?只觉其冷心冷面,何谈情义?后来有了林佳氏,怕在雍正心中,嫔妃中最知心知意的也只一个皇贵妃——谈情已是夫妻,知意早如老友,仿若在双方尚未相识之时便神交久矣。   “皇上待皇贵妃的确难得。”端贵妃喉音干涩,神色复杂,“也是本宫看走了眼,本以为是另一个华妃……哪里想皇上心甘做世祖,待她如董鄂妃呢?”   吉祥默不作声,只听得炭盆里间或‘噼啪’声响,端贵妃幽幽一叹,“何况皇上也远比世祖爷高明,那一位便轻易动不得了。”   端贵妃拿起套子比着绣样,转而问起其它事,“阮答应的宫女已安排好了?”   吉祥道,“安排进了储秀宫,只不过是个外院打扫的活。”   “倒也无妨,那宫女忠心又伶俐。禧嫔害她主子进了冷宫,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端贵妃微一凝神,“皇贵妃想要捋清我在宫中经营多年的人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虽被夺了权,但总有些事是做得的。”   端贵妃勾唇一笑,漫不经心的转眼盯着香炉里的袅袅檀烟,“弘历近些日子去哪多一些?”   “侧福晋受了惊吓,阿哥便常去她那多一些。再不然,就是去高格格的屋子。”   端贵妃一想起高氏的狐媚样子便觉碍眼,只她现下与老四关系紧张,少不得抬举高氏拉拢缓和。左不过——是个得宠但生不出孩子的玩意。   “阿哥所那边不必去管,等晗烟嫁过来,本宫另有打算。”端贵妃轻轻摩挲着小指上三寸来长的银壳镶碎玉的护甲,“富察氏受了惊吓,你等下去阿哥所慰问一番吧。还有碎玉轩那,告诉佩儿,到她为本宫尽心尽力的时候。”   “是。”吉祥犹豫一番,“娘娘,近几日侧殿的谦嫔频频前去长春宫拜访,还有那个燕儿,想求娘娘准她回来伺候。”   “刘氏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不足为惧。”端贵妃淡淡道,“至于燕儿,待碎玉轩事了,挑个适当的机会把她的事告知甄常在,也算是给她个台阶了,你下去罢。”   吉祥闻言不再打扰,应声退下。走到正门掀起珠帘时,端贵妃的声音轻飘飘的自风中吹来:   “一个人只有活的越狼狈,仇恨才能越深。阮答应还有用,嘱咐去锦宫的总管一声,要他好生‘照应’。”   *   碎玉轩偏僻冷清,佩儿并流朱二人扫了庭院的残雪进来身上已是濡湿了,冻得直哆嗦,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又忙忙地下去换了衣裳烤火。   甄嬛放下手里绣的手帕看向窗外,幽幽道,“这几日天气转暖,院里的雪都要化了。想来再过几月,又该是海棠花开的时候了。”   一面说着,浣碧捧着一碗热汤摔了帘子进来,一脸不忿,“小主真该罚罚那个燕儿,整日也不做活,说三道四。现在连人影都不见一个了。”   甄嬛头也不抬,只比着绣件上的花样淡淡道:“那燕儿心思不纯,康禄海走时她也不知是听了谁的命留下来。如今我被皇上亲口下令‘修养’,她眼见跟着我再无作为,心思自然也就活泛了。”   崔槿汐听她口吻大有绝望空幻之意,连忙劝慰道,“小主万不可自暴自弃,沈小主只是罚禁足抄写宫规。想必过一阵子便可为小主在皇上面前说情了。”   浣碧没好气道,“快休提沈贵人了,奴婢去内务府领份例时内务府刁难,沈贵人便在。只是人家矜贵着,一句话也没替小主分辨。再说若不是沈贵人非在除夕宴时跑出来拖累小主,又怎会沦落至此?”   甄嬛一呆,训斥道,“不可胡说!眉姐姐断不是这样的人。”   她嘴上这样说,心底到底听进去了几分,大不舒服。槿汐察言观色,凝神道,“禧嫔娘娘是皇贵妃心腹,因此颇得皇上几分颜面。沈贵人怠慢了禧嫔娘娘,虽是无心,但也遭了皇上冷遇。如今她不肯为小主得罪内务府,恐怕也是自有难处,并非是与小主断了情分之故。”   甄嬛闻言面上神色和缓,浣碧张口欲言却旋即被甄嬛打断,寻了个借口道,“那炭气味不好,熏得我脑仁疼,去换了香来。”   浣碧心知是为了支开她,见她不肯听她的话,顿时气恼地跺了跺脚,放下汤转身跑了出去。   槿汐面前甄嬛大觉尴尬,不免晒笑道,“都怪我宠坏了这丫头。”   崔槿汐笑了笑,道,“也是主子宽和。”   甄嬛并未全然信任崔槿汐,有心试探一二,却听窗外佩儿“呀”的一声惊叫,“这挖出的是什么东西?!”   屋内二人听得有异,忙起身出去。佩儿双手沾满泥土混着雪水,捧着一个锦囊跑过来,甫一走近便觉异香扑面而来,“小主您瞧,奴婢在那海棠树下挖出了这个。”   佩儿有些兴奋,“奴婢听说这碎玉轩从前是芳贵人住着的,也曾得宠过,难保是什么宝贝呢!”   甄嬛心疑,拿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块红褐色之物,还散发着难忍的恶臭。   众人见此皆面带嫌恶,槿汐忙使了眼色,甄嬛会意扬声道,“不过是些不值钱的散香,槿汐收起来罢。”又嘱咐佩儿,“今儿挖出此物之事也不准说出去,免得叫人拿住了说闲话。”   待二人回了屋内,槿汐又拿出那物细细分辨,半晌倒吸了口冷气,低低道,“小主,这是麝香!”   甄嬛闻言顿时瘫软了身子,麝香之毒她也早有耳闻,如今她只不过是失宠避居的小小常在,那人竟还不肯放过她!只她还心疑槿汐,轻声道,“你如何认得此物?”   槿汐闻言心凉了大半,苦涩道,“奴婢不敢欺瞒小主,只因奴婢曾跟在舒贵太妃身边见过几分世面,后又在寿康宫侍奉太妃,这等阴私之物也还认得一二。”   “原来如此。”甄嬛眯起眼看她,“那依你之见,这东西会是谁的手笔?”   说罢不待她回答,甄嬛自言自语道,“那东西还很簇新,有机会有能力做下此事的,竟非景阳宫无疑。我不过一小女子,也值得贵妃娘娘如此大费周章。”   崔槿汐低下头去不敢作答,甄嬛却蓦然想起除夕夜那日她跪在冰冷的雪地上,被侍卫压下去时她瞧见安陵容站在一旁,衣饰华美,静静的俯视她。也许她并无它意,也许有,却令甄嬛觉得羞愤难当。   她素来自持‘女中诸葛’,今日却被昔日一小小员外郎之女压在头上,其中的复杂滋味难以言喻。浣碧总是说以她的才貌是连眉姐姐都比不上的,只要有心必能获宠。甄嬛面上不做声色,心下却暗暗赞同。   皇宫就像所有女人心里的梦,她瞧不上贵妃的手段,幻想如戏本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场景,想要筹划相知相逢的戏码。只是贵妃处处莫名的逼压,好姐妹意料外的拖累连带此次明晃晃的恐吓——打乱了她的计划。   “槿汐,”甄嬛颓然垂首,轻声道,“我初入宫时贵妃赐下了不少首饰,你明日带上,待我去景阳宫请安罢。”   崔槿汐对其原本渐循渐进的打算颇为不屑,现下是她能获得信任的好时机,崔槿汐忙道,“小主不论做什么,奴婢都会帮着小主。眼下小主若是忧心贵妃娘娘的举措,奴婢这里倒还有一个人选。”   甄嬛闻言抬头看她,崔槿汐一句一字道,“慈宁宫,太后娘娘。”   *   是夜,雍正揽着黛玉,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她及腰长的秀发,“老五也要纳侧福晋了,朕已圈定了人选,免得到时裕妃来打扰你。”   黛玉有些困倦,偏雍正非要与她一起腻歪在同一个枕头上,便拿手去推他,“知道了,快快歇下罢。”   雍正却睡不着,不依不挠的戳她温润的脸颊,“朕想着快要立你为后,便没了困意,只恨不得立即下了圣旨去。”   黛玉显然不能理解雍正莫名的激动,翻了身倒下去,以手遮面看他,心里也觉温情,“我又不是元后,这般破费的,又该有闲言碎语了。”   雍正闻言板起脸,“朕看谁敢去说。”又弯下身子蹭着黛玉脖颈,温热的鼻息喷洒在皮肤上,真心道,“……若我早来几年,定是要等着你的。”   他前半句话说的含糊,黛玉一时没有听清,刚要细细探寻,便听殿门被云板轻叩了三下。苏培盛走进来立在寝殿门口,低低道:   “皇上,恭嫔娘娘殁了——”   【八十二】   恭嫔的葬仪终究按了‘妃’位的仪制来,算是看在七阿哥的面上给了薛氏死后的哀荣。延禧宫原本有头脸的奴才,莺儿跟了四阿哥却芳魂早逝;随莺儿伺候的萍儿被弘历安排在了高氏身边;后来薛宝钗身边只得一个兰秀,做主送去了甄常在那。   薛宝钗的葬礼极为冷清,黛玉去时在其灵前烧了一卷厚厚的佛经,念及旧日儿时种种,倒也真心感慨了一场。   思及当年那一首借物讽今的《螃蟹咏》,恪守礼教的端方少女,虽从那时起便有诸多繁杂的小心思,却也不乏真性情。可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薛宝钗如今的结局,众叛亲离、抛下幼儿稚子,又哪里算得上善终?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黛玉心头默念《大悲咒》,忽见欣嫔牵着七阿哥来见礼,身后亦步亦趋还跟着竹息,“臣妾见过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免礼,起吧。”黛玉扫过低垂着头神色懵懂黯淡的七阿哥,心下了然,不免道,“欣嫔有心了。”   七阿哥弘暲现年六岁,仍需一位母妃照料。雍正将七阿哥送至储秀宫,于欣嫔而言可谓是被天大的馅饼砸中。她膝下原只有一个四格格淑和,又体弱多病的。弘暲与四格格年岁相当能玩到一处去,她不仅老有所依,将来弘暲长大尽可护着淑和,欣嫔自然喜不自禁,在雍正面前立誓会将七阿哥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养。   只七阿哥先被太后从生母身边抱去抚养,后来回了延禧宫,几经辗转又去了储秀宫……黛玉心中不免怜惜。所幸今日看欣嫔大方携七阿哥拜祭生母的作为,她待七阿哥想必不差。   欣嫔低头温声道,“小七去吧,竹息姑姑会陪着你,等你想回了额娘再带你回宫。”   弘暲近来越发乖巧寡言,他扬起一张小脸点了点头,胸前挂着的金锁熠熠生辉。以他的年岁尚还未能理解‘死亡’的概念,却也隐约明白他最亲近、依靠的一方他再也见不到了。   黛玉眼尖,觑见金锁上刻着的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竹息带了七阿哥上前上香,欣嫔留在原地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娘娘还请留步,臣妾这里,有一桩事想要劳烦娘娘。”   黛玉闻言不解,欣嫔忐忑道,“七阿哥……倒底在慈宁宫养过,臣妾不好不去请安,可太后娘娘却是避而不见,臣妾心中不免忧虑。”   太后……黛玉细想了一番,轻声宽慰道,“太后娘娘毕竟年事已高,断没有再拿孙辈的事去叨饶她老人家的道理。且太后这些日子闭宫修养诸事不管,连本宫也不曾得见,绝非有意刁难之意,欣嫔多心了。”   欣嫔闻言放下了心,扭头望着七阿哥的方向舒心一笑。她也是宫里的老人,眼角生出了细细的纹路,窝心道,“臣妾别无大志,只盼望着小七他将来平安喜乐便好。”   黛玉微有感触,“人生在世,有时持平常心,求平常事,亦属难得。”   *   景阳宫   “听闻贵妃娘娘近来偶感风寒,胃口不佳。”槿汐戴着那日贵妃赏赐给甄嬛的翡翠手镯,温润剔透的翡翠镯子水头极好,通体翠绿,盈盈似一汪碧水,十分通透,在正午的日头下明晃晃映在吉祥眼中。   是了,吉祥有些轻蔑的想,甄常在被无期禁足不能出碎玉轩,倒底是上赶着来巴结主子来了。   槿汐捧着一盘山楂糕,得体微笑,“我们小主以往承蒙贵妃主子关照,一直有心亲来请安,只奈何病得突然。如今得赖贵妃娘娘鸿福好转,我们小主铭感五内,亲做了这盘糕点叫奴才给送过来。不知贵妃娘娘可得暇”   “不想甄常在是个知恩的,只是……”吉祥有意捉弄刁难,一脸的故作为难,向内孥了孥嘴,“主子正午睡呢,近日因病睡得昏沉。奴婢进去瞧瞧,只是要槿汐姐姐好生等着了。”   “奴婢怎敢劳烦姑娘”槿汐得甄嬛嘱咐,不必太过心急。见景阳宫果然计较,当下道,“也是奴婢来的不是时辰,不敢惊动贵妃娘娘。这本是平常心意,姑娘只要能收下,我们小主便心满意足了。”   “你——!”吉祥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见槿汐果真将盘盏转交给一旁的小太监,绝口不提请求结盟云云,径自走了。   吉祥被崔槿汐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满腔热血也被一兜冷水浇得褪了温,暗想这甄氏派人来却不是走投无路之下说好话讨好主子的?   吉祥郁郁打起帘子走进殿内,只见端贵妃正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如意为其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吉祥不由唤了一声,“娘娘——”   端贵妃皱着眉看妆镜内的自己,拽下一根霜白叹道,“又有白发了。”一面打起精神问吉祥,“碎玉轩的人走了?”   “是,”吉祥有些不大乐意,嘟囔道,“甄氏实在不知好歹,娘娘却偏看重,何苦呢?似博尔济吉特贵人和富察贵人不也极好?”   端贵妃不由想起那个极其酷爱水仙的女子,王府时她在太后授意下活在孝定的阴影之下,连雍正赞不绝口的一手琵琶绝技也是孝定调·教出来的。   孝定皇后,乌喇那拉·柔则,她似乎就有这样的魔力,即使死了也让还记得她的人仿佛活在永远的梦魇之中。孝安皇后如是,她亦魔怔一般放不开甄嬛的那张脸。   “甄嬛……说不定便是福泽深厚之人呢……”端贵妃的语气复杂难辨,冷冷道,“你莫小瞧了她,她断不愿全然凭我差使,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于本宫名下。还有那崔槿汐,也派人好生看着点,伺候太妃出来的,见惯大风大浪,怕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端贵妃语气讥诮,“封后大典在即,本宫倒要看看她能如何折腾!”   甄嬛倒底拉下脸面去求了沈眉庄,沈眉庄求到雍正面前,雍正为显喜庆解了甄氏与夏常在的禁足。   天入了二月份越发暖起来,二月十二的典礼早已准备在序,人人等着这个时候,后宫却出了一桩奇事。   临近春日,御花园中薄雪抚枝头,花房里花已经开了不少,名花盈风吐香,佳木欣欣向荣。宫中喜爱种植玉兰、海棠、牡丹、桂花、翠竹、芭蕉、梅花、兰八品,谐音为:玉堂富贵,竹报平安,称之为“上林八芳”,昭示宫廷祥瑞。   转入御花园不久便是太液池,沈眉庄因除夕宴引出的尴尬近来颇受冷遇,今儿伴驾春游自是一番小心侍奉。太液池风光正好,沿岸垂杨碧柳盈盈匝地,漫天飞舞着轻盈洁白的柳絮。雍正只觉心旷神怡,呼吸着朝露晨曦间犹带着湿气的空气,对沈眉庄言辞间和缓不少。   “绿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沈眉庄笑道,“这样的好景色,真真是宫里才有的大气。”   雍正道,“很是。”语罢轻瞥了眼沈眉庄,淡淡道,“陪朕向里处逛逛。”   沈眉庄喜不自胜,心知她冒犯禧嫔一事算是掀了过去,一时听雍正出神道,“‘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美景总令人流连忘返,朕也该带玉儿来瞧瞧。”   雍正一时忘情,说了皇贵妃闺名,他神色着实和颜悦色又带着浅浅的期盼,竟有些像情窦初开不知该如何讨姑娘欢心的小伙子。   沈眉庄面上神色微微一滞,她自然知道皇贵妃名讳,勉强调笑道,“皇上陪着嫔妾,倒还念着旁人。”   雍正斜睨了她一眼,也未责备,只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玉儿自然是不同的,哪里是旁人?”   沈眉庄闻言顿觉一股血气涌上头脑,初时的喜悦早已无影无踪。   一时无话,沈眉庄有些魂不守舍,雍正却突然驻足,细细倾听分辨,敛眉道,“朕听着似有箫声。”   却是呜咽箫声,行过重重花柳深处,一片豁然开朗。身着天水碧云雁细锦的女子背对他二人,衣上绣黄蕊白花的梅花和水仙,和真花一般大小颜色,执萧而立。离得近了,恍惚间花香侵骨。   沈眉庄自然认得这熟悉万分的背影是谁——至交好友当日避宠之言的言语神态依稀犹在,如今却是步步为营、意图算计君王恩宠,而她竟毫不知情!   沈眉庄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几欲御前失仪了。再去向雍正面上看去,却不见偶遇佳人的喜悦惊喜。雍正眯起眼,神色喜怒难辨,并未上前探寻一番,静待下场好戏。   远处突然有蝴蝶飞来,那执萧女子改双手合十,声音放得平缓且清柔“信女后宫甄氏,无德才侍奉君王,在此诚心祝祷皇贵妃得上天庇佑,平安喜乐,福寿绵长。若得所愿,信女愿一生茹素吃斋,清心拜佛。”   听她语及皇贵妃,雍正终于沉了脸色,黛玉是他心尖子上的肉,有谁敢扯她的旗子故弄玄虚借机邀宠?!   雍正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不容分说的质问,“你是何人?!”   甄嬛压下心头的喜悦,竭力一脸真诚平静的转身,拜伏在地,“嫔妾碎玉轩常在甄氏,叩见皇上。”   【八十三】   甄嬛披风下笼有平金手炉,打开后热气微扬,身上熏过的花香越加浓和暖。蝴蝶寻着热源,遥遥便向她飞来,依附在周身。现下她拜伏于地,蝴蝶受惊翩翩飞起,四周是花团锦簇、湖堤柳色,遥遥望去实乃奇异景象。   在其后跟随侍候的奴才们皆驻足惊叹,连苏培盛都呆呆看着。   雍正眼中冒火,古怪道,“朕听你方才之言是为皇贵妃祈福?”   甄嬛本意借大得宠爱的皇贵妃名义引得圣上注意,她心中筹算夺目摄魂之景必能在皇上心底留下印象。此时听雍正问起,立即微垂下脖颈,露出含羞带怯的眉眼,温声道,“嫔妾早早钦佩皇贵妃娘娘容止,只奈何福缘浅薄,因病缠身至今未能前去请安侍奉左右。嫔妾实则心下难安,今日巧见春日正好,便来此祈福,望为皇贵妃尽绵薄之力。”   恰有徐徐清风而过,甄嬛下了大工夫,风翻起衣角如蝶展翅,天水碧的颜色大方中显身姿清逸,温柔楚楚;面着远山黛,薄施胭脂,仿若宜喜宜嗔。   若是旁的多情帝王,见美人用心良苦,便是识破了这小伎俩也不忍戳穿,反而顺水推舟好事成双。只看在雍正眼里实则可恶万分,他最忌算计之辈,甄嬛此举,实令其如鲠在喉。   “你若是真心祈福,宫中自有钦安殿,又缘何在此?”雍正眼神微凝审视着她,“只恨你是柔奸成性,妄图借机邀宠!”   “嫔妾……”甄嬛冥思苦想如何答言,她是后宫嫔妃,假作清高言无意恩宠只会令雍正更加厌恶于她。甄嬛咬咬牙,见沈眉庄有意无意的避开她的视线,不由心生怨怼,所幸她反应极快,低低道,“嫔妾是打听到皇贵妃的千秋在花朝,御花园中花种齐全,方来此祈福。”   雍正自然不信,这蝴蝶被她吸引纷飞的场景必是有人作为。黛玉封后在即,他有心镇住这些魑魅魍魉,当下指使苏陪盛道,“带队侍卫,去附近搜一搜,看有无可疑人士。”   苏陪盛领命下去,甄嬛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她命佩儿捉了二十几只色泽艳丽的蝴蝶,养在玻璃大瓶中再伺机放出。现下她只盼佩儿早早离去,不然欺君之罪她万难承担。   春风料峭,甄嬛跪在地上不肖一会便觉手足冰凉,身影摇摇欲坠,心头屈辱难堪,埋怨雍正冷心似铁。   苏陪盛极快回来,面色古怪,身后除了带过去的侍卫还有不请自来的端贵妃。   “臣妾给皇上请安,万岁爷金安。”端贵妃福身一礼,扶着吉祥道,“臣妾觉得宫中烦闷无比,便出来走动。又见蝴蝶纷飞之景一路寻来,不想遇见苏公公,好似在搜查什么?”   雍正听苏陪盛附耳汇报并无他人,便知是逃了。他面色沉沉的望向端贵妃,冷冷道,“这倒是巧了,有人胆敢在宫中故弄玄虚。朕刚派人去查,贵妃便来了。”   端贵妃闻言心里打了个突,不满佩儿手脚迟缓,她来得不是时候,反惹了雍正猜疑。只是这戏还是要演下去,端贵妃看着打扮的楚楚可怜的甄嬛,故作惊异,“……这不是甄常在?”   被端贵妃看笑话,这更令甄嬛难以忍受,她涨红了脸,垂首道,“……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   “原来是甄常在惹了皇上生气?”端贵妃叹息一声,劝道,“常在年纪还小,不懂规矩。佳期在即,皇上何必大动肝火,伤了宫中和气。且甄常在与沈贵人情同姐妹,皇上也该顾念沈贵人的情面。”   雍正心中冷笑,扫了眼身后脸色惨淡的沈眉庄。后宫嫔妃他真正上心的只玉儿一个,余者若是安分守己,大可养育子女不至晚年凄惨,孤寂死在深宫之中。端贵妃所言‘情分’,实在浅薄的很。   只这话自然不能摆在明面上说,雍正恼怒端贵妃的试探,面上却不置一词。可怜沈眉庄,因甄嬛当初一句‘无意争宠’而从未在雍正面前提及过这个好姐妹,端贵妃说‘姐妹情深’一则挑拨离间,二则大有指摘沈眉庄虚情假意之嫌。   “皇上,嬛儿在家中时便喜好阅读诗词,甚为仰慕皇贵妃才气。”沈眉庄倒底顾念着打小的情分,咽下一口气为甄嬛求情,“嬛儿断无欺君之心,实是情理之中。特地为皇贵妃祈福,也是嫔妾等应尽的本分。嫔妾回宫后亦愿为皇贵妃抄写经书供至佛前,愿其祥和安康,芳龄永继。”   她说的情真意切,言辞诚恳,端贵妃不断估量这二人的价值,见雍正神情和缓,似为所动,只希望雍正能贪恋甄嬛相似的面容,大肆宠爱下与长春宫抗衡——只是她也心忧孝定皇后对皇上还能有多少残留影响,若甄嬛这相像的替身不能成事,她便只好对九阿哥下手打击皇贵妃势力。   “如此,倒是朕误会甄卿了。”雍正好似听进了沈眉庄的解释,示意她二人起身,心里却另打着算盘。   细算来他来到这个算是架空的世界已有十年之久,对甄嬛这些人的印象早已模糊。即使后来听黛玉提了一两句,也实觉是件可有可无、不值一提的事。何况只有千日做贼,却无千日防贼的道理,禧嫔出事后他把小九身边伺候的人大换血,却仍觉不踏实。   雍正换了个芯子,自觉无法理解太后等老人对甄嬛这张脸的执念程度,但却不妨碍他加以利用。他本打算废了她,但一则如端贵妃所言:封后大典在即,宫中不宜见血;二则一个甄嬛,能牵制住太后和端贵妃,实在合算。   “苏陪盛,”雍正顺势如了端贵妃意愿,看着甄嬛那张极力忍住喜悦的脸,淡淡道,“送甄常在回碎玉轩,你既一心为皇贵妃祈福,便赶在典礼之前抄出百遍佛经出来吧。”   给了名头上的虚礼,他也不愿让人觉得可以心怀侥幸——可以有心思伺机搏宠冲撞皇贵妃。   *   到了二月花朝这日,乾清宫下了明旨: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内外治成,聿懋雍和之用。典礼于斯而备,教化所由以与。咨尔林佳氏氏乃殿阁大学士如海之女也。世德钟祥,崇勋启秀。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兹仰承皇太后懿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号‘孝元’。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钦哉。   随后雍正派遣廉亲王祭告天地、太庙、社稷,将两万两黄金、一万两白银、一个金茶罐、两个银茶罐、一对银箱、一千匹锦缎、二十付马鞍、及四十匹骏马这些象征意义上的聘礼赐给大学士府。   原本在大婚礼时皇帝应进入太和殿观看册立皇后的封册和金印,接着把两件皇后的象征物交给钦派使臣,由使臣手捧册宝众侍臣尾随其后,送到后邸。这时皇帝与皇后应当是分开的,至合卺宴结束后方可留在中宫。   雍正极重视此次典礼,笑言民间有‘接喜’一说,娶妻的丈夫一路背着娇妻入房,寓意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他索性侯在正门宫道上,等瑚图氏引黛玉而来,亲接过攥紧了她的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雍正盯着身着皇后朝服的黛玉,手心的温度热的有些烫人。他语气轻柔,低声说着,心底难得竟有些紧张。   黛玉的双颊染上一抹飞红,眉目似喜娇嗔,心底流过脉脉温情。转而毫不扭捏的反手回握,交换彼此的温度,扶持着走过漫漫长街。远处是声声鹊鸟,啼鸣心丝结成千千网,赞国色无双。   一路行进坤宁宫,早已备下了‘椒房’,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之义,意喻“椒聊之实,蕃衍盈生”,格外有香气盈盈。   再见室内布置,帐帘换成了簇新的彩绣樱桃果茜红连珠缣丝帐,樱红的金线鸳鸯被面铺的整整齐齐,取祥瑞和好的意头;掀开被面,下方撒满金光灿烂的铜钱和桂圆、红枣、莲、花生等干果。   自有老嬷嬷引黛玉坐于床上,雍正反倒倚门含笑,一双眼只瞧着她不言不语。黛玉正自不知所措,宫女自床上拿来干果让她吃下,老嬷嬷便笑道,“娘娘,可生么?”   黛玉初时茫然,清脆道,“生,生!”半晌方反应过来,脸顿时烧了起来,雍正笑得开怀。   待人都下去,喝下合卺酒,两人并坐在床上,举目满床满帐的鲜红锦绣颜色,遍绣鸳鸯樱桃,取其恩爱和好,孙连绵之意。   想要悄悄偷看对方,又乍然两两相视,惊得触电般分开视线,自己先笑了一场,各自红了脸色。   黛玉道,“这椒香袭人,却不觉浓郁俗气。”   “朕知你素性不喜焚香,特命人放了时瓜果在殿中,或湃在水瓮里,或端正搁于案几上。”雍正轻轻道,“如果在夏天,满廊底下都是香气,若是冬天,一掀帘进去,暖气带着香气扑过来,别有一番温馨雅致。”   他执起黛玉的一只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挲,叹息道,“想你初进宫时,我一心想把最好的东西都摆在你面前,也知你心性高洁,并非那等贪恋金玉珠玩之人。我总惦念着,只怕无心之下唐突了你,惶恐你错想了我的心思,反离我越来越远。”   黛玉也不禁回想以往小心谨慎的日子,唇畔沾了些顽皮促狭,“皇上那阵子总唬着个脸,竟像学堂里的学究,臣妾也是亲近不足呢。”   复又软了嗓音,眼底都藏着无限浓情蜜意,“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皇上的心意,黛玉明了于心。”   雍正笑着为她除去朝冠,卸下发钗,凑上去解开一颗颗盘口。鼻息纠缠间,尽是情意绵绵。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   【八十四】   皇贵妃的册后大典被皇帝生生提到元后规格,群臣在雍正明里暗里的撩拨下装傻充愣:林佳氏出身上三旗的正白旗,做为新兴权贵世家,无疑是将向来出皇后的两黄旗的利益上撕开了一条口子。   何况林佳氏书本网,其父更是堪称“文臣清流之首”,倒不惧会有何闲话。除了那些或依附太后或看好四阿哥的宗亲大臣回头关门掬一把辛酸泪--碰上个说风是雨任性没边的皇帝除了闭嘴还能怎样   自古储位之争非“嫡”、“长”、“贤”,九阿哥虽小却仍然有人把目光隐晦的投向坤宁宫。此时皇帝却突然对自个儿的长子热络起来,不时召进宫洽谈,一时压过老四被指婚的风头。   弘时有时入宫瞧见让他恨的牙痒的四弟,处处拿长兄的派头教训,自觉春风得意。   虽是如此,朝中不少灵透的大臣尤其这些个王爷立刻沉寂下去装鹌鹑--年长的这三位阿哥无论谁过府拜访都要病一回避而不见。   须知爱新觉罗家的皇帝都是睁眼说瞎话的好手,雍正初穿过来时便赶上一废太子时,老爷子把请旨公推老八为太子的大臣和儿子们都骂成了狗--却绝口不提自己出尔反尔的事。   尤其是对老八几个,连几欲断绝父子关系的话都说出来了。最后得赖原身及太子猪队友的努力,一众兄弟被气得发疯的老爷子扔进宗人府,穿过来的雍正便捡了漏。   因此老狐狸们没人敢在这时候蹦达,一个个都当自己是纯臣孤臣。好坏话从来都是皇帝说尽,翻脸就是无情。   索尔图、年羹尧,皆是前车之鉴。   *   进了三月越发是一片莺红柳绿,雍正与黛玉腻歪在坤宁宫发光发亮。甄嬛累去半条命赶在礼前抄完了百遍佛经却仍无召幸,摆明着连同那两位乌喇那拉家的皇后被皇帝拋之脑后。   而黛玉元后的名头让仍在慈宁宫“养病”的太后数着佛珠被气得快要升天,却也只能咬牙忍下来。   恰巧有荷兰使节向理藩院进献了百来只硕鼠,皆被雍正大手一挥赐去了坤宁宫。皇帝本意是想搏美人一笑,怎奈何这小东西生的光滑皎洁,观之可爱触之甚藩。一时间远比皇帝还受人追捧,更吸引了一群小萝卜头眼巴巴地跑过来瞧,气得有些许洁癖的雍正爷每日斗智斗勇与一堆老鼠和熊孩子们争宠。   这事最终以不知是谁诱导了五公主对院子里的硕鼠们大杀特杀为终——来自已初显来日剽悍的五公主脆声脆语,“儿臣想要用鼠狸为额娘和阿玛做一对呢子护膝。”   黛玉欣慰之余亦是哭笑不得,剩下瑟瑟发抖可怜兮兮的硕鼠们自然大半送去了阿哥、格格及各个王府之中。坤宁宫只留下了一只,养得益发玉雪丰润,每每被黛玉抱在怀中时雍正便幽幽地盯住它:朕觉得还缺一个鼠锦香囊啊皇后……   黛玉掩口取笑,“皇上怎得还与一只鼠物计较?”   雍正恨的牙根痒,觑空便扑上去上下其手,“竟敢取笑朕?嗯?”   硕鼠受惊跳下床,黛玉受不得痒,鬓发微斜笑倒在软榻上。雍正笑得得意,像只偷腥的猫儿一般看准在她脖颈处啃了一口。   黛玉面染薄红,直起身子使巧力作势要推开他,似笑非笑,“皇上难道想白日宣淫不成?这可有辱斯文。”   雍正眯起眼蹭了蹭,无辜回望,“斯文是谁?”   黛玉:“……”   *   再过几日又是四阿哥大婚,月前仅是赐婚旨意,皇帝亲至阿哥所对四儿子欣慰赞扬,虽说有雍正在场谁都没能放开了疯,但面上荣光总是不差的。   四阿哥弘历脸上的激动濡慕之情难抑,与雍正好一番父慈子孝。三贝子弘时独坐席间喝闷酒,心头郁郁,一时想他自个儿的福晋实在拿不出手;又觉他大婚时连孝安皇后都淡淡的一句‘按规矩办事’更不曾得雍正一句嘱咐,皇阿玛实在偏心云云。   他又纠结又委屈,冷眼看着围着老四和皇阿玛祝贺的人,而自己身边却是无人问津,顿觉心头有无名火起。弘时眼神阴鹜的盯着贯会装巧卖乖的老四,手鬼使神差的一松,杯盏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殿内方才热闹的喧嚣声宛如烟消云散,陪酒的众人面面相觑眼带惊愕却沉默不语,雍正脸色沉沉的望过来。   弘时心中突得打了一个激灵,狼狈地滚下来磕头请罪,支吾道,“儿臣一时不察喝多了几口……不料御前失仪……”   雍正的神色阴晴不定,开口便是训斥,“你瞧你哪有一点长兄的样子?喝多了几口黄汤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弟弟的婚宴,也敢放肆!”   弘时的额上满是冷汗,被皇父当着满院奴才、兄弟的面训斥令他倍觉羞愤。他有心辩驳几句,只是他从小是被雍正骂大的,瞧见雍正动怒的模样便觉不寒而栗,讨饶请罪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回又咽回去。只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倔强的杵在那跪着。   他这幅姿态落在雍正眼中便是实打实的顽劣不堪和死不悔改,雍正这些日子与这个长子关系缓和不少,本也没想大动肝火:他自个品行不端还不准当父亲的说上一说?只三阿哥的这番表现,倒让雍正的脸色有向暴怒的趋势发展。   四阿哥此时适当出言道,“三哥本性不坏,也绝无忤逆皇阿玛之意,想必是儿臣今日大婚,三哥为儿臣高兴,这才略有失仪之态。”   弘历是搅稀泥的老好人,暗示皇父自己是兄友弟恭三哥领不领情便是他自己的事。果然弘时被他这话激的脾气上来,执拗道,“四弟这话说的有趣,皇阿玛既觉得儿臣需要管教,只管罚便是!难道儿臣还会推脱不成?不劳四弟说好话!”   三阿哥冷笑道,“左右四弟不管做什么都有一个手眼通天的贵额娘帮衬——儿臣的额娘却不得不平白病逝!就连儿臣一母同胞的姐姐也早早离世,还有谁来管教儿臣呢?!”言尤至此,弘时眼角带泪,语噎哽涩。   雍正听他提及齐妃与怀恪,心下也有些感伤,也是他这些年放纵,才使得这个长子越长越歪了。心里更是暗骂乌喇那拉·宜修,她把别人的儿子抢过来养也不知好生教养,他初穿过来时想对这个儿子抒发一下澎拜的父爱,结果他笑语亲切人家却回他一个魂不守舍又惨淡的小脸——久而久之,他又能如何?   弘历对端贵妃生了怨气,听弘时的话大不自在,正待反唇相讥,便见三福晋乌喇那拉氏从偏殿得了消息赶过来,跪拜请罪,“臣媳有罪,未能约束贝子言行是臣媳的失责,儿媳愿受皇阿玛责罚。”   弘时闻言惊愕望去:他宠爱已册了侧福晋的罗氏,福晋形同虚设,夫妻陌路,不成想今日她竟会出面为他求情。   雍正显然也想到了弘时后院的个中曲折,坦言说他对弘时失望还是由他偏宠罗氏任其折辱发妻为始。他虽也不大喜三福晋的姓氏,但乌喇那拉氏言行端庄,也自有一番小女儿情态,她身为三福晋从无错处,当初为了弘时还与她姑姑据理相争过。   三福晋无暇去瞧自家爷涨红了的脸,只一味屏息侯着。雍正拧眉长叹,“罢了,罢了!人生内无贤父兄,外无严师友,而能有成者少矣!”   弘时、弘历等到场的一众阿哥团团跪了一地,言称惶恐。   雍正自悲语道,“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朕只盼望尔等兄恭弟和,莫做那等不逆之徒!”   刘宋这段历史说来齿冷,雍正素来避讳与争储有关的话题,谁知今日一朝提起便是如此诛心之语!六阿哥弘晗年过八岁,对这番话似懂非懂,余下年纪小的更是茫然失措,弘时等三个大的皇子却惊的几欲魂飞魄散。   三阿哥扑倒在雍正脚边,哭诉道,“皇阿玛这样说,叫儿臣有何颜面!儿臣不孝,恳请皇阿玛降罪!”   雍正眼神锐利看着他,“既如此,你明日便给朕好好去礼部当值,再疏忽朕意,看饶不饶得你!”说罢又缓了语气,鼓励道,“你是朕的长子,只个贝子爵位,实在不像话。”   弘时大为惊异,面上悲喜交加,只觉热血上涌叩首道,“儿臣必不再负皇阿玛所托。”复又鬼祟瞄了眼弘历脸色,心中畅快。   雍正不动声色的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和颜悦色道,“瞧朕,怎么也尽说这些事了扰了气氛,该自罚!你们都起来吧。”   四阿哥勉强凑趣,“耳闻皇阿玛海量,不妨饮尽三杯罢,儿臣敬皇阿玛。”   谁料雍正摆手道,“不用这个,顺福,把蒙古进献的紫金玉如意取一柄来赐给四阿哥。”   这玉如意只得了三柄,一柄送予皇后,一柄送予悫惠皇贵太妃,这最后一柄不成想今儿是被四阿哥得了。   弘历方才脑子里的那点嫉恨顿时丢去了爪洼国,他志得意满的蹲下身双手接过玉如意,朗声道,“儿臣谢皇阿玛赏赐。”   【八十五】   碎玉轩   没了那恼人的麝香,莹心堂前的两株巨大的西府海棠花开繁盛,春风已微暖,混着丝丝缕缕香甜的气息吹动珠帘,窗下垂着的一角风铃叮咚作响。   甄嬛披着披风倚坐在靠廊下,偏过头凝望头上一方碧蓝如泓,万里无云;往下尽是飞檐卷翘,金黄翠绿两色的琉璃华瓦在阳光下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之气。   自太液池一遇后,她如愿呈上绿头牌,只是她放佛是被帝王遗忘了一般,不闻不问。碎玉轩送走了那些或试探或讨好的声音,看似远离了喧嚣重新沉寂下来的宫阙背后,是满怀鄙夷的切切私语--在这些妃嫔的谈资中,甄常在当着好姐妹的面勾引皇上--反复的被人津津乐道。   甄嬛每每出门时,便总觉有若有若无的目光投在她身上,令她如芒在背。但她回头去看时,却又什么也没有,渐渐的,她便不大爱出碎玉轩了。   这些来来往往的的嫔妃中从不会有沈眉庄与安陵容的身影,听闻沈贵人大病了一场,至今还在修养;而霖常在……甄嬛只记得除夕那晚安陵容看她的眼神,高高在上的,带着些许的怜悯与漫不经心。   也许自尊心越高的人越发不能忍受零落成泥的差距,甄嬛不停的告诉自己:安陵容只是好运气,而她自己,是要一鸣惊人的--如今,只是蛰伏。   她心中仿佛有千万只毒虫在撕咬,嫉妒和痛恨日益不可抑制的膨胀——她曾经有多看不起这个安静的毫不起眼的安家女儿?江南甄家未被抄家前甄府身为其在京师的远亲亦是与有荣焉,而她甄嬛身为甄家嫡出的大小姐、闺阁中的‘女中诸葛’,更是父母兄弟的掌上明珠、佳节宴饮谈笑间的焦点。   甄父告知她浣碧身世时,她震惊之余也不免得意:父亲的庶出女儿又如何?倒底还不是我的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婢女?   然而自幼·交好姐妹的避而不见、安陵容的隐隐无视——一把重锤从天而降,击碎了她一直以来挺直脊梁维持的高傲和自矜。难道真的要在这漫漫深宫中空付华年?甄嬛惶恐不安,她甚至有些埋怨待她疏离了的沈眉庄,埋怨她为何不能体谅自己的难处?   她从来活在只有自己施舍他人善意与怜悯的人生,一如情深缘浅的温实初,成为她在宫中必不可少的耳目和帮手;又如当初那个因她善舞而改学了琴筝的沈眉庄,如今却渐行渐远。   而她自己,却不曾着眼正视过自身。   甄嬛出神想着,这边浣碧抱着一个珠宝盒,捂着侧脸跑了进来,走到门前时还险些被高高凸起的门槛绊住。   “……做什么这样毛躁”甄嬛被这响动拉回心神,忙从衣襟中拿出一方罗帕拭去眼角的泪痕,故作掩饰般扬声道,“你从眉姐姐那回来了”   说罢甄嬛的眼神便冻结在浣碧怀中那个完好无损的珠宝盒上,沈眉庄有意疏远,甄嬛一直想寻个机会缓和她两人的关系。乍听闻沈眉庄病了,她特意挑了些样式新奇的玉钗派浣碧送去咸福宫。只现在看来,已是于事无补。   浣碧却不答言,只一味低垂着头,依稀有低低的抽噎声。   甄嬛见此皱起了眉,伸手拉下她挡着半张脸的手,顿时倒抽了口凉气--浣碧的脸上高肿着一指来宽的红痕,观之可怖。   “好……好……好个贤淑知礼的眉姐姐!好个威风得宠的沈贵人!”甄嬛气得浑身发抖,这一句话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不论她心里怎么想浣碧,如此折辱她身边家婢出身的大宫女,无疑是在她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嗳呦,这是怎么了”崔槿汐自内室闻声寻来,忙上前扶住自家小主,不明就里道,“小主怎么和浣碧姑娘站在风口里吵起来了呢”   浣碧不敢让人瞧她自己现在的脸,复又羞愧的低下头去。崔槿汐眼尖觑见她红肿的眼睛,微微惊讶。   甄嬛已冷静下来,瞧浣碧我见尤怜的样子,莫名心头火起,语气冷硬道,“库房还有上好的紫金膏,叫流朱为你抹上,下去吧。”   浣碧闻言僵了身形,她抬眼见甄嬛面上满是不耐烦,一时又急又躁。却也不敢顶撞什么,把怀里的珠宝盒一丢,委屈的很跺脚跑了。   盒子被摔得开裂,里面的玉钗登时碎的粉碎。甄嬛眼神一厉,恨恨道,“反了她了!也敢顶撞主子!”   槿汐和赶过来的佩儿忙蹲下去收拾,便听甄嬛喝道,“不许收拾!那火盆来烧了它去!”   甄嬛脑海里不断有恶毒的念头在翻滚,想起毫不留情落她颜面的沈眉庄,心里冷冷想:这可真是好姐妹呢!   槿汐与佩儿对视一眼,冲她使了个眼色,佩儿便乖觉的去取火盆。槿汐好言相劝,“小主方才吹了好一会子邪风,进去歇一歇,仔细伤了身子。”   甄嬛紧抿着唇,神色怔仲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把槿汐的话听进去了几分。半晌,她露出几分挣扎的神色,平静道,“……燕儿怎么又不在这丫头贯会躲懒,赶明儿寻个由头,押她去贵妃娘娘那,好好管教她。”   “小主……”槿汐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心里一咯噔,显出不赞同的神色来。   “好了……你下去吧。”甄嬛面容疲惫,轻声道,“再去把兰秀姑姑请来,我有话问她。”   她隐约觉得,恭嫔费心在死后把她身边的大宫女送来碎玉轩,说不定是借她人之手,送了她一份大礼。   *   三月底五阿哥迎进了侧福晋阿克敦氏,阿克敦氏是四品典仪喀嚓的女儿,性情活泼好玩闹,与五阿哥倒是相得益彰,相处极好。   不久雍正令四阿哥入理藩院观摩学习,理藩院主章对外事务,理藩院的职掌大体可以分为6个方面:一是管理蒙古、新疆南部及其他少数民族王公、土司等官员的封袭、年班、进贡、随围、宴赏、给俸等事,并派遣该院司员、笔帖式等到民族聚居地区管事,定期更换。   二是办理满蒙联姻事务。凡遇皇帝下嫁公主、指配额驸之事,会同宗人府办理。   三是管理喇嘛事务,保护藏传佛教格鲁派。   四是管理蒙古各旗会盟、划界、驿道及商业贸易事务。   五是修订关于少数民族的法律,参加审理刑名案件。理藩院驻各处司员,参加对该地区的民族案件的判决。凡判遣罪以上者,均要报理藩院,会同刑部或者三法司审定执行。   六是掌管部分外交、通商事务。   故而理藩院可以说是处政治环境高度敏感、亦不缺实权职位的所在,现今总理理藩院的是廉亲王胤汜,任弘历如何能言善辩、长袖善舞——八贤王老神在在的一笑,弘历便只能去坐冷板凳。   四月中旬,雍正又随意寻了个由头,废了当初册黛玉皇贵妃时诸命妇来朝的仪制。言:“朕意初封即系皇贵妃者,公主、王妃、命妇自应加敬行礼;若由妃晋封者,仪节较当略减,此一定之差等。故后晋封一众等,公主、王妃、命妇行礼略无分别,于礼制亦未允协,遂不必行礼,将此载入会典。”   这道旨意首当砸懵了景阳宫,紧接着坤宁宫下中宫笺表:加恩将贵妃仪仗中的红缎曲柄伞改为了金黄色,妃与嫔的仪仗则添加了原任贵妃所用的红缎曲柄伞。   两道旨意,一抬一压。雍正本意不愿再有旁人活着熬到皇贵妃的位置,便是子孙有册封者,也不会压过祖制。而坤宁宫的这道笺表,自然是以示安抚了,旁的妃嫔不明其中曲折,心里多了念想,皆对皇后众口交赞。   景阳宫内,端贵妃面无表情的接了两道旨意,她再迟钝也明白自己是遭了皇帝厌恶。当初因着四阿哥她大着胆子算计,见雍正闭耳不闻更是野心膨胀借插手公务之便明里暗里打压林佳氏——却也渐渐耗光了皇帝对她的那点子耐心,乾清宫下旨申饬时便是明晃晃的警告,可惜她早已不能停手。   端贵妃麻木的瘫坐在地上,闭上眼心里哭笑不止:现在想来皇帝初始的纵容,也不过是为了更好的秋后算账罢了。   “娘娘……”吉祥眼里有泪珠在打转,她看自家主子一瞬间灰败了脸色,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似的。   “娘娘您可要振作呀,不到最后时刻谁知输赢如何呢?”如意凑上去轻声道,“二小姐做了四福晋,一切才刚开始呢,没了您?谁来给二小姐撑腰呢?高氏那个狐媚子可还在呢!”   端贵妃闻言回转过心神,自言自语道,“……对,当初先帝何等宠爱太子爷……最后不也……本宫的老四就未必不能成事!”   这话未免太过露骨,吉祥如意二人皆避过头去,又听端贵妃着了魔般言语,似带着森然杀意,“……先帝的太子爷没有母妃帮衬终究落了下乘,左右九阿哥还小不知品性,若是没了皇后——”   “娘娘!”吉祥听到这心里打了个激灵,忙高声打断了端贵妃的话,急促道,“娘娘与四阿哥间嫌隙颇深,当务之急还是要笼络住四阿哥才是。”   “……你说的很是,”端贵妃眼神微闪,心不在焉道,“是我想差了,四阿哥那本宫另有打算,本宫想抬高氏为侧福晋。”   吉祥面带不解之色,倒是一旁的如意想了想,赞同道,“富察侧福晋有孕无宠,高格格有宠无子,这样一来成三足之势,四福晋的压力定然大大减轻。”   “对了,这两日甄常在如常来请安了吗?”端贵妃漫不经心问着。   “是,”吉祥答言道,“甄小主日日都来的,每日就算主子不见她也定会等上许久再回去。”   “就算她再如何心高气傲,这不也是低头了?”端贵妃嗤笑一声,挥挥手道,“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想自己待上一会。再晾甄氏两天,便把她迎进来见我吧。”   “是。”吉祥与如意对视一眼,毫不掩饰眼中的担忧情绪,最终也只得听命退下。   端贵妃侧耳出神的听着门板细微的吱呀声,良久缓缓将视线转向窗外,恍惚看着银红软纱窗上“流云百蝠”的花样呢喃道,“……我已做了近十年的贵妃……皇贵妃……我等的起……”   【八十六】   至卯时却是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如牛毛一般,后来竟是愈下愈大,渐成覆雨之势,哗哗如柱,无数水流顺着殿檐的瓦铛急急的飞溅下来,撞得檐头铁马丁当作响。天地间的草木清之气被水气冲得弥漫开来,一股清冽冷香。   黛玉自朦胧混沌间醒来,便听得雨声磅礴,间或些许滴溅到青石板上,恰如珠圆玉润、密密匝匝。   “下雨了!下雨了!”被黛玉起名为‘昆清子’的蓝眼巴丹在横案上跳来跳去,时不时扭过头去去啄自己脖颈处的那一圈绒毛。   听着鹦鹉的叫声方觉清明些,黛玉倚在靠枕上歇了一会,便走下床榻,信手将搭在屏风上的外衣披在身上。信步走到窗子前,推开稍许缝隙,远远只见雾蒙蒙一片,隐约有殿檐斗拱,在雨水的洗刷下显出沉淀的浓厚色彩。   天尚阴着,室内一片昏暗,晨风顺着敞开的窗隙间吹过来,烛台上燃着的残烛抱着那一点光亮明明灭灭,很快融成一汪黏稠的液体。备下的火盆是值夜的宫女新换的一拨,炭红色的火星欢快的跳跃着,倒也不觉得冷,窗外清新的水汽沁在脸上,自清凉无比。   “主子醒了怎么也不叫奴婢们一声?”黛玉正自瞧得出神,身后紫鹃领着两三个小宫女捧着热水进来,见她站在风口上又忙忙过来关窗,碎碎絮叨着,“娘娘怎么又不爱惜自己了?若吹进了寒气可怎生是好?”   黛玉初时未觉,静坐下来果然十指冰凉、咳嗽不止。   紫鹃见此忙命人吩咐小厨房呈上一碗桂枝汤来,早有小丫头换了新烛添了火盆进来。黛玉坐在妆镜前看紫鹃细细用抿子为她抿头发,吩咐道,“过会子去瞧瞧小九和和嘉那,今晨的雨下得忒急了些,他们两个小人,别惹上风寒。”   “娘娘安心,偏殿和南三所那早问过了,小主子们都无大碍。”紫鹃简单为她挽了个小两把头,鬓边戴上一水镂空牡丹形的红珊瑚头花,一面抽空打趣道,“反倒是娘娘早早起来偏要到窗口吹冷风,吓着奴婢呢。”   黛玉无奈道,“就你这样管着我,无非是看雨景出了神罢了,偏你白白紧张。”   紫鹃闻言故意跺脚哀叹连连,“奴婢劝上一句,主子总有百句千句来抵,只奴婢说上一个人,他来念叨主子,主子便全然没话说了。”   黛玉轻撇她一眼,道,“那你便说来听听,谁能压你主子我?”   紫鹃拉长了语调,“自然是这宫里最大的主子——皇上了!”   黛玉先是一怔,接着薄红了脸颊,低下头再不言语。紫鹃觑见她面上神色,嬉笑道,“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主子念着皇上,皇上也怕恼了主子哩!”   “好啊,你也敢来编排起我来了。”黛玉羞恼之余拧身去挠紫鹃腰间的软肉,不依不饶道,“看我今日饶不饶得你这胆大的丫头呢!”   主仆间笑闹一场,黛玉安分下来梳妆,紫鹃上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摊在手里,在黛玉脸上细细抹匀净。   又听黛玉道,“也不知雨该几时停,可命人去与乾清宫知会一声叫皇上不必费心过来了,仔细别淋了雨。”   这一句寻常嘱咐却令紫鹃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粉盒。黛玉顿觉生疑,一把捏住她的手腕,拿眼盯住她,平稳道,“你有何事瞒着本宫”   紫鹃勉强绷着面皮,扯着嘴角道,“奴婢怎会欺瞒主子只是……”   “你和我自小的情分,你心里有事,难道我会看不出来”黛玉叹了口气,眉目温润下来,紧接着复又蹙起眉头,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莫不是皇上那边出了什么事不然你怎么这样瞒着我……”   紫鹃呆了一瞬,忙道,“娘娘宽心,皇上无事。只是奴婢早间听到消息,说是太医院的太医和慈宁宫的姑姑把皇上请去了慈宁宫,可是皇上的人至今未曾来说一声……”   太后黛玉一怔,手上松了力道,复又啼笑皆非,“你是怕我知道后对皇上生了嫌隙才迟迟不说”   紫鹃不吱声了,黛玉更觉好笑,漫声道,“先不说皇额娘是我的长辈,互亲互敬才是道理;再者对太后,皇上自有打算,咱们哪--”   黛玉示意她低下身子,就势笑眯眯地拧着她的脸蛋,“只一心顾好这坤宁宫就好了。”   *   慈宁宫位于内廷外西路隆宗门西侧,自长信门而入,正殿前的广场处人人形色匆匆,大殿匾额两处上书:   爱日舒长,兰殿春晖凝彩仗;慈云环阴,置庭佳气接蓬山。   皇帝驻足凝视,神色难辨。慈宁宫迎出来的小太监不明就里,偏心急如焚,却也不敢明晃晃的提醒皇帝回神探望太后,只得屏息等候。   苏陪盛执伞离得近些,隐约听得皇帝似是冷笑一声,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刘郎已恨蓬山远……”他细想了一番,登时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进了正殿,桌上小小一尊博山炉里焚着香,篆烟细细,馨香缭绕,笔直的袅袅升起,散开如雾。床帐四周垂下纱帘,人影也看不真切,只殿内一应陈设具仍是旧物,让人心生感触。   有老嬷嬷神色哀楚,跪下道,“太后娘娘还在昏睡,诸事无感,劳动皇上了。”   雍正眼神冷峻,漫不经心地盯着那一角床帐,耳边是太医院的老太医口干舌燥的扯着太后的病情。删减后,也不过一句‘寿数将至’而已。   大抵人越老,越发怀念往昔的尊荣罢。   “既如此,你们便好生照看皇额娘,待皇额娘醒了朕再来探望。”   皇帝神情漠然,连看一眼都未曾提及。老嬷嬷与老太医惊愕中抬眼,只见明黄色的衣摆自眼前轻轻拂过,如行云流水,毫不流连。   床帐影绰之处,太后翻过身子,泪水隐入苍老的皱纹之中。   出了慈宁宫,雍正疾步走着,到后来几乎就是夹杂着怒气一味乱撞。雨势颇大,苏培盛苦哈哈跟着,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这雨这般大,您是要去何处啊……”   雍正条件反射道,“回坤宁宫。”说完又觉不妥,他心里既愤慨又乖戾,神色也定然难看的很,去了坤宁宫难免叫黛玉担心。   他正自踌躇,苏培盛借机道,“御花园的杏花颜色开得娇艳,雨帘中花影摇曳也别有一番景致,皇上可要移驾瞧瞧,去散散心?”   雍正闻言猛瞧他一眼,眼神里满是探究审视之意。苏培盛越发弯下脊梁,后悔自己失言多嘴,只恨他自己鬼迷心窍收了景阳宫的好处,有了第一次,这第二次也顺理成章了。   半晌,雍正收回视线,似笑非笑道,“那便去吧,也不必銮驾跟着。”   “是。”苏培盛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也不敢真散了侍卫,只命在其后远远跟着,忙上前为雍正打伞跟着。   走过钦安殿,一路向左路慢慢行去,沿途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盆花桩景;地面用各色卵石镶拼成福、禄、寿象征性图案,丰富多彩;又有堆秀山叠石独特,磴道盘曲,下有石雕蟠龙喷水,上筑御景亭,可眺望四周景色。   行至太液池旁的杏林深处,只见头顶满是相互簇拥盛开的杏花,尽数遮去了雨水。密密匝匝的杏叶像打了白蜡似的,朦胧地发出润泽的光。   雍正也颇觉入迷,命苏培盛收了伞,孤身一人沿着曲肠小道向深处走去,间或一滴雨水攀过枝叶滴落下来,滴在他的脸上,仿佛也驱散了心中的阴霾。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减息,雍正立身于花影深处,微阖上双眼,细嗅着花朵间的温润清香,抚掌笑道,“果真该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景致。”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近处传来声声箫声,婉转呜咽,正是一曲应景的‘杏花天影’。雍正登时没了赏景的好心情,苏培盛心道佳景佳人,这一遭也算清了端贵妃的好意,正欲上前巧言几句,不想皇帝面带薄怒,怒气冲冲的上前。   向前走了不需几步,便见甄嬛盛装而立,瞧见他不由惊喜的福身一拜,端的是含情脉脉,“嫔妾碎玉轩常在甄氏,参见皇上。”   她蹲了许久却不闻皇帝答言,不由面带不解的抬头,转瞬间雍正已大步走到她眼前,一手大力扼住她下颚,神态凶狠如恶鬼修罗。   “又是你,倒真是巧得很!”皇帝强压着在慈宁宫激发的满腔怒火,冷眼扫过眼前瑟瑟发抖的嫔妃和跪在地上求饶的苏培盛。他心气不顺之极,心里的什么平衡利用统统丢去爪洼国,眼角都喷着火气。   “皇上!嫔妾……”甄嬛哪里经过此番阵仗?皇帝平素虽对除中宫外的嫔妃都淡淡的,却也不曾薄情以对,她这才大着胆子探听圣驾以期搏宠,怎料今日偏踢到铁板上!   雍正待旁人可没有那怜香惜玉的心情,就手一推,甄嬛顿时狼狈的向后跌去。不及她站稳脚跟,皇帝冷飕飕的眼刀复又戳过来,冷冷问她,“你头上的凤钗从何而来?”   【八十七】   甄嬛下意识地去摸发鬓边的凤钗,心惊肉跳,战战兢兢道,“回……回皇上的话,这是……贵妃娘娘赠予嫔妾的发钗……”   “混账东西!”皇帝勃然大怒,顺手扯下腰间的玉佩擦过甄嬛的额发砸过去,“凤钗依制乃贵妃方可佩戴,尔不过区区鄙贱之身,也敢僭越觊觎贵妃之位!传旨,甄常在僭越逾制,降位答应。端贵妃不知尊卑,擅将逾制之物赐予偏妃,责其立即赴坤宁宫跪领皇后训导!”   鄙贱之躯……偏妃……甄嬛的双唇霎时一丝血色全无,颤若筛糠。她毫无准备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一时瘫软在地连告饶的话都说不出。   “奴才……遵旨,”苏陪盛爬到雍正脚边,企图饶他一次,哀哀道,“奴才……这就去颁旨……”   雍正气极反笑,语气含冰,“猪狗不如的玩意!你当朕饶得了你!当下指使跪在最前头的侍卫,”去乾清宫叫顺福颁旨去!”又指着另一个,“给朕堵上他的嘴,拖下去!”   遭皇帝点名的两个侍卫不敢怠慢丝毫,一个跑去传旨;另一个反拧着苏陪盛的胳膊,堵嘴拖了下去。   雍正方觉舒坦不少,一甩袖子冷眼又盯住了甄嬛,眉头高挑,阴恻恻地问她,“甄答应缘何在此一次是巧合,这第二次,甄答应总不是要说与朕心有灵犀”   甄嬛已然抖成一团,她本是极机敏的人,这会心里有了几分明白,知道自己今晚只要再多犯一点点的过错,难保盛怒下的皇上不会一口气把她贬到冷宫去!   她身子一颤,泪珠凝在睫羽间,务必使自己瞧上去楚楚可怜,怯声狡辩道,“嫔妾听说皇上近来爱来这里散心,想必风景一定很美,所以也过来看看。”   “看来你对朕的行踪倒是清楚的很。”皇帝眸中厌恶神色更重,视线如寒冰般戳在脸上刺得人生疼,话再出口,却是冲着满地跪着的御前侍卫而去,“尔等乃朕御前之人,可是也要泄露朕之行踪,以邀权贵!”   雍正看着跪了一地的侍从,再想起不久前的“蝴蝶”一事,目光已显森然之意。打头的侍卫首领额头的冷汗涔涔下来,“臣等惶恐!”   皇帝冷眼撇过仍趴俯在地上的嫔妃,瞧见这身衣裳和那凤钗愈发碍眼。只好歹还有理智记着蠢蠢欲动的太后和景阳宫,与她那出身大理寺少卿的父亲,压下了“贬作官女子”的话。   “脱了她这身衣服和珠钗,押甄答应回碎玉轩闭门思过,责其抄写宫规百遍!”   早有御花园的随侍宫女闻声惊慌寻来等候吩咐,听罢立即剥去了甄嬛的外衣,小宫女颤声提醒,“小……小主……您该谢恩……”   甄嬛跌坐在地,神色灰败,努力挣扎着控制住自己抽搐的四肢,心有余悸,“嫔妾……谢皇上……恩典教导……”   雍正冷哼了一声,看着甄嬛蜷缩成一团的可怜样,心里总算舒畅了点,回身一甩袖袍,带着一队侍卫回了养心殿。   留下来的头领示意人架起甄答应,不带丝毫感情的道,“皇上口谕要押您回碎玉轩,小主,请吧。”   *   皇帝雷厉风行的处置了与苏培盛相关的一干人等,其本人发配去辛者库不说,小厦子亦受牵连,逐去了浣衣局当值。端贵妃最受无妄之灾,等她在坤宁宫的石阶前跪到头晕眼花再转去养心殿外请罪时,不仅吃了闭门羹,更平白遭了一通训斥:   “一介小小贱妃之事,你放着皇后不去请示来养心殿请什么罪?!可见你素来不尊宫规、行事乖张!区区宫妃不知该如何行事?亏你还是协理过宫务的,怪道把这后宫管成一团糟!自行僭越,居心不良,你这东西竟也配为贵妃?”   皇帝句句诛心,端贵妃只觉脑内轰隆一声,眼前便是一黑。   景阳宫内如何忙乱惶惶不提,碎玉轩过得艰难,越发失了人气。燕儿被处置,佩儿眼见情势不佳早早托了关系调去咸福宫当值,端贵妃也无暇顾及。还是黛玉想着,重新指派了两个瞧着老实敦厚的小太监过来伺候,又敲打内务府不准苛待低位宫妃。   这番没了沈眉庄接济,碎玉轩越发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所在。   转眼至清明前后,存菊堂前的紫菊迎风盛开,映着满目的落日斜晖,染上杜鹃啼红般的落寞色彩。云层如火烧一般翻滚而来,室内黯淡昏色沉沉,卷帘送来西风,令人昏昏欲睡。   沈眉庄独自倚在暖里间的贵妃榻上,只手支着下巴歪着,虽是懒懒的,却也没有一丝睡意。家常的一窝丝杭州攒边随意簪了几朵茉莉花,零乱半缀着几个翠水梅花钿儿,眼皮微阖,人见消瘦。正半梦半醒的迟钝间,听见有小小的声音唤她:“小主,小主。”   渐渐醒神,是采月的声音在帘外。沈眉庄并不起来,开口先咳上一声,低低道,“什么事?”她却不答话,沈眉庄便心知不是小事,抚一抚脸振振精神道:“进来回话。”   采月挑起帘掩身进来,先是犹豫半晌,待走至榻前方道,“奴婢在外面听信,说是偏殿的魏贵人没了。”   沈眉庄不免怔了片刻,惆怅道,“魏贵人的身子早就是那个样子,这段时日也不过是熬日子罢了。人没了,也不失是一种解脱。”   她再思及近日种种,更觉齿冷,心生迷茫,不仅对甄嬛,待皇上也有些心灰意冷。   采月见她神色恹恹,自悔失言,忙道,“奴婢做了酸梅汤,小主可要尝尝?”   沈眉庄不欲家生的丫鬟为她心伤,强颜欢笑的应了,夸赞她道,“我们采月的手艺,御膳房也比不得呢。”   采月红了脸,又问,“也到了该传膳的时候,小主可要用膳?”   沈眉庄摆摆手,“我胃口不佳,你去取些糕点就好。”   “是,小主近来总是懒懒的,不如明日一早奴婢再去请温太医来瞧瞧吧?”采月面上难掩忧色。   听到温实初的名字,沈眉庄的身子不由一顿,右手的护甲下意识地在床榻纹的织锦上划过长长的划痕。她侧身凝望着窗上‘石榴葡萄’的霞影纱,石榴葡萄都是多子的意兆,窗外更有连片的紫菊——兰佩紫,菊簪黄。   存菊堂本名‘同道堂’,她的端庄大方亦曾为她带来‘晚霞散绮,泛远净、一叶鸣榔’的迷旎旖梦,这满院‘醉擘青露菊’的景致便是荣宠幻象下的黄粱一梦——只是梦终究会醒,病魔昏沉时紧握的那一点残温,偏是宫妃忌讳,最不该痴心妄想的东西。   沈眉庄迟疑半晌,将心中朦胧的、渐生枝芽的情愫悉数沉浸在内心深处,她浅浅的叹息一声,侧颜在昏暗的居室内有些模糊不清,“不必了,温太医,终究是为了甄答应才频频示好,何苦又去劳动?以后我的平安脉,仍是由刘太医来请吧。”   这番话也不知是说给她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更多一些。   采月直觉自己失言,再不敢多嘴,自退了下去。   *   四月底乌雅家献佛家‘上师’入宫为太后诊治,大清一向极重‘孝廉’礼仪,满朝文武面前皇帝自然笑纳了乌雅家的好意。却也提‘子不语怪力乱神’,严禁其余臣子借机效仿邀宠。太后病愈则罢,自有嘉奖,只鬼神之风,必要防微杜渐。   不久慈宁宫便传来佳音,皇帝借口政务繁忙,态度不冷不热,顺带留皇后在养心殿留宿,避开了太后的视线。后宫嫔妃如端贵妃等最为尴尬,所幸太后也知晓自身处境如何,通晓六宫不必来慈宁宫侍疾,只待它日一同来请安即可。   五月初,天官赐福,晨光初晓。   慈宁宫又恢复了往日的繁盛辉煌,由皇后携众妃嫔入正殿请安。太后撑着深褐色五福捧寿的衣裳,背脊微弯端坐于上首,人愈显精瘦。站的往后的妃嫔瞧不清太后的神色,只觉下垂的嘴角无端生出几分严厉,让人噤若寒蝉。   黛玉屈膝行礼向上看去,与太后视线相对时亦觉心惊:观其面相竟全无分毫大病初愈之感,倒似日薄西山。   时隔一年太后重新出山,不少老资历的妃嫔都不大自在。年长的皇子皇女中四阿哥尚未出宫建府,打头带弘昼温宜等一众弟弟妹妹排排坐。   “孙儿给皇玛嬷请安,祝皇玛嬷万福今安!”弘历打了个马袖跪下去,抬起头端详半晌,面带喜气,睁眼说着瞎话,“孙儿见皇玛嬷面色好转,可见皇玛嬷是鸿福齐天,松壑延年。”   太后看着这个孙子似笑非笑,“老四也成了大人了,哀家错过了你的大婚,今儿该补上礼才是。”   语罢自有宫女捧来一方案板,上用红色的绸布包着,观外形应是珠钗头面一类。四阿哥身后的小太监上来接过赏赐,弘历松下心神,道,“孙儿谢皇祖母赏赐。”   “哀家老了,心里念着的也就你们这些小辈而已。”太后端着慈祥的架子,也不理会满殿的妃嫔,只与几个阿哥格格寒暄。一面拉过不知所措的七阿哥细细端详,又命人将早早备好的礼物赠给诸皇子皇女。   欣嫔在下面候着几乎掌不住脸上的笑容,紧盯着弘暲的方位,手里的帕子也扯得变了形。早有眼尖的嫔妃瞧见太后送给七阿哥的礼最厚,愈发装起鹌鹑来。   太后做足了戏码,终于肯施舍个眼神过来,扫视一圈,威严道,“怎么哀家不见端贵妃?”   【八十八】   黛玉垂首道,“端贵妃受了皇上训诫,现仍在景阳宫闭门思过。”   太后将七阿哥抱在膝头,一面拿零嘴与他吃,淡淡道,“端贵妃是宫中老人,最是妥帖不过,便是有错,也该念着情分不该过分申饬。哀家只怕是这宫里有人作威作福,巧言令色。你是中宫皇后,掌管后宫,理应严肃后宫,详查细务。皇帝的行为有何过激之处,你也该一一指出,担起国母的职责来。”   “是,臣妾明白。”黛玉今日盘了两把头,戴了羽毛点翠嵌珍珠的岁寒三友头花,金丝珠珞层叠起伏,光华鲜艳。慈宁宫内总是檀香缭绕,目光上移,只见烟雾丝丝缕缕的漫上去,再散开。太后鬓边斜插的金镶珠石点翠簪,寿字纹样嵌东珠一粒,松枝及竹叶点缀于寿字周围,寓意吉祥如意。下缀着串珠流苏,微微摇摆。   太后若有何吩咐,过耳便罢,记也无用。黛玉蓦然想起皇帝的殷殷切语,忽觉荒谬可笑,也不去在意,不卑不亢道,“年前选秀新进了几位嫔妃,太后可要见一见?”   沈眉庄告病未来觐见,余者如博尔济吉特贵人皆中规中矩,太后的视线扫过满头珠钗首饰颇显富贵的富察贵人,在小家碧玉的霖常在和装扮妖娆轻浮的夏常在身上停留些许,不喜道,“你们有的年纪轻,穿戴艳丽可人些也无妨,只是更要谨记安分守己才是本分,不得徒惹是非。”   妃嫔们皆低低应了,独夏常在面上颇不甘愿,神色大不以为然,只她在端贵妃手上吃了苦头,好歹忍住没再出丑。太后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另记了一笔账,一面慈和的问,“哪一位是霖常在?”   安陵容定了定心绪,出列跪叩福礼,身后跟着的宝鹊一同跪了下去,声若流莺,“嫔妾储秀宫常在安氏,愿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黛玉歪歪头,一本正经的夸赞她,“霖常在很是懂事,性情也极温婉和顺。”   安陵容心下清明,顺着话音恭维,“嫔妾年轻鲁莽,幸好有太后福泽庇佑,皇后与诸位姐姐又肯教导臣妾,才不至失仪。”   太后闻言笑意愈深,“不怪皇上喜欢你,哀家也喜欢你。”又看向欣嫔,温和道,“你性情直爽不做作,难得处事又十分周到。你宫里出了和嫔及六格格,现下又把七阿哥照料的极好,你宫里的嫔妃也很懂分寸,哀家更该嘉奖你。”   欣嫔看着被太后抱着便一直不曾放手的弘暲,小阿哥畏惧于昔日居于慈宁宫时太后的严厉形象,只得一味吃着零嘴,有些撑了也不敢说。欣嫔揪心之余更觉怨愤忐忑,勉强笑着谢赏,“臣妾谢太后娘娘恩典,只是后宫和顺安稳亦少不得皇后的持家有方,臣妾不敢居功。”   已有嬷嬷将赏赐呈上来,正是那柄蒙古进献的紫金玉如意,通体灵透,触之温润。雍正素来不吝啬于面子工程,慈宁宫该得的一应物什皆是质地上佳,更不曾有苛扣薄待之说。   太后听了欣嫔的话眼神微变,却只笑吟吟地看着她。黛玉眼帘微垂,抿唇笑着对欣嫔道,“太后体恤你为七阿哥的慈母心肠呢,你不受礼却攀扯我作甚?”她转头复又眨眨眼,掩唇俏皮道,“好姐姐,太后即赏了你,我也要腆脸凑一份子的。若是不舍了予你,倒要平白惦念着呢!”   黛玉眼波流转,神情是难得的娇俏,一席话说的众人皆笑了。欣嫔感激看她一眼,这才接过了那柄玉如意。太后见皇后手段大有长进,心中冷笑:这才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面上应和着笑了一笑,干巴巴道,“很好,欣嫔说的有理,皇后也是劳苦功高。银霜,赐皇后两匹云锦。”   黛玉恭敬谢了赏,太后的注意力又放在安陵容身上,宽和问她,“会不会写字呀?”   陵容略有些赧然,依然从容道,“嫔妾读过几本书,略识得几个字,只是字迹拙劣,怕入不得太后的眼。”   “这也很好了,读过些许书,明晓道理便够了。”太后撇了眼光明正大开着小差的皇后,意味深长道,“女儿家本多以女工德行立身,这样方显贤淑惠德。读多了书,反倒移了性情。”   黛玉借着眼角余光一本正经的去看‘四福捧寿’蝉翼纱上精致的图纹花样,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一副悠闲淡然全没听见的模样。   太后气到胸闷,手下不妨神重了力道,七阿哥只觉被攥得生疼,嘴角一撇便哭了出来。太后尴尬不已,手忙脚乱地哄着,只她平素尊贵惯了,哪里懂得哄孩子的技巧?越不得章法,七阿哥反哭得愈凶。   欣嫔在下首看得心急如焚,碍着身份不敢上前,心里恨透了太后。   九阿哥弘旸看了一会忽地跑上来,拽下腰间一枚玉色通透的玉扣放在弘暲的手心里,软软道,“七哥是小巴图鲁呢,别哭了,陪弟弟玩好不好?”   七阿哥定眼瞧了半晌,果然止了哭声,好奇地把玉扣抓在手里把玩。银霜借机把七阿哥抱走,交给欣嫔带过来的嬷嬷怀里。   小阿哥哭了半晌,脸涨得通红,他先前又吃多了点心,这会抓着玉扣直不舒服的哼哼,慌的嬷嬷抱起他为他揉着小腹。   欣嫔再按耐不住,上前一步面带担忧,“七阿哥不懂事啼哭不止,臣妾恐惊扰到太后,这就带七阿哥回储秀宫,望太后允准。”   太后面色不佳的摆手,“小孩子嘛,你下去吧。”   “是,谢太后。”欣嫔也顾不得其它,自己亲手爱怜地摸摸七阿哥的小脸便匆匆退了下去。   经过这个插曲,其余妃嫔皆神色各异,太后亦颇觉疲惫,懒怠对霖常在道,“你若有空便多来慈宁宫陪着哀家罢,为哀家抄写经书。对了,哀家记得还有一位甄答应也在禁足”   黛玉眼皮一跳,愈发好奇这甄氏何以得端贵妃与太后如此看重,“是,她御前失仪,皇上便罚了她。”   “哀家病愈是喜事,索性免了端贵妃和甄氏的禁足。”太后说一不二,眯起眼睛,“只她即不懂规矩,那便让她与霖常在一同到哀家这来抄写经书。耳濡目染下想必定能约束她的性子,皇后觉得如何”   黛玉微微一笑,“听说甄答应诗书很通才情也极佳,闺阁中便有“女中诸葛”的名头,想必定能合了太后的眼缘。”   太后并不喜欢太过聪明有主意的妃嫔,听罢皱眉摇头,“什么“诸葛”不“诸葛”的,女儿家胡闹的玩意而已。”太后头痛不已,“行了,哀家也乏了,你们下去吧。”   *   出了慈宁宫,早有步辇等候在一旁。紫鹃一面扶着黛玉,忍不住唏嘘道,“太后娘娘也未免太……”她顿了半天也形容不出一个贴切的词来,只得道,“七阿哥实在可怜。”   黛玉也不答言,蹙着眉若有所思,突然问她,“这个时辰皇上可已下了朝”   紫鹃道,“现下应已在养心殿批折子了。”   黛玉略一思索,抿唇一笑,“很好,鸾驾太过显眼,让他们回去罢。紫鹃,随我去养心殿。”   养心殿的名字出自孟子的"养心莫善于寡欲",寻常妃嫔无诏绝不可擅入。黛玉本以为自己已算是脚程快的了,养心殿外遇见裕妃也不免令她大觉惊异。旋即便已明了:太后咄咄逼人之势不减当年,端贵妃有成当下这般境遇,她自然着急。   裕妃瞧见她笑得颇为勉强,“皇后娘娘金安。”   黛玉见她神色焦躁,想是未能求见皇上之故。她承裕妃往日提拔照拂之情,可惜后来她与端贵妃亲络,便疏远了。黛玉不欲与她纠缠,只向她微一颔首,提步向里间走去。   “娘娘且慢,”不意裕妃忽然将她唤住,眉毛高高挑起,眉间是满满的嘲讽,幽幽道,“皇上说政务繁忙,不见人呢。”   黛玉闻言愕然顿足,看着裕妃一时不知该如何搭言。裕妃却错当她是被落了面子恼怒,嘴角扯出一抹笑意。顺福似是听了音寻过来,也不理裕妃,只对黛玉笑道,“娘娘快请进吧,皇上听见您的声音却迟迟不见人,还纳闷呢。”   身后的裕妃霎时间脸色惨白。   养心殿四面都镶了玻璃,采光性极佳,上午的暖阳透过花纹折射进一片斑驳的色彩。养心殿后殿西耳房为‘燕禧堂’,黛玉进去时便见雍正正捧着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津津有味的看着。   没有外人,黛玉也不尊那些虚礼。竟自走到雍正身旁坐下,自有小太监悄没生息的上来伺候,将黛玉喜好的一应茶水点心摆上来。跟在皇帝身边的人都想的明白,主子的心思不可随意猜测,皇后娘娘的喜好却是定要记住的。   黛玉坐下来,雍正便就势握住了她的手,含笑道,“难得你主动来这里找,莫不是太后在慈宁宫给你难堪了?”神态悠然自得,哪有一丝‘忙于政务’的模样。   宫里的暗卫如影随形,她才不信他这个主子会不知慈宁宫中发生了何事,这人摆明了就是故意逗弄她呢。黛玉沉下脸来,“人家巴巴过来与你说心事,你却只捉弄人。我即来得不巧,这便走了。”   雍正不意她真有了火气,忙搂住她的腰解释,“你走什么?原是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你若真计较又有什么意思?”   黛玉也只是一时想差,见他言语诚恳,当下缓了脸色,思及方才一事,不由道,“我先前在外见了裕妃,你即有暇,又何苦敷衍她?”   皇帝不以为意,晒然一笑,“她过来,无非是想与朕叙些无用的旧情借此试探罢了,我实不耐烦应付她,索性不见。”   黛玉觑他神色轻松似胸有成竹,知他已有成算,只拿拳在他肩上轻捶了下,嘀咕道,“见你这样,我倒是白为你想了。”   雍正荡然一笑,伸手扯了扯黛玉手感颇佳的脸颊,叫来顺福拟旨,“太后即说欣嫔将七阿哥养的很好,朕也是这样想的。刚好朕得了王羲之的这幅‘快雪时晴帖’,你便送去储秀宫给七阿哥,以示嘉奖。”   皇帝语带双关,“王羲之虽出身东晋名世王家,却于书法才艺上名扬千古,被后人尊为‘书圣’。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小七的字写得不错,朕心甚许。”   顺福应了声‘是’,黛玉心下凛然不语,有了皇帝这番批语,太后便绝无可能借七阿哥生事。只是对尚还懵懂的七阿哥来说,于所有皇家阿哥而言最渴望的那条路也不得不中断于此了。   “此外,安氏甄氏二人侍奉太后有功,霖常在便晋‘贵人’,甄氏复位‘常在’。”雍正望向黛玉,“朕还想给甄氏一个封号。”   黛玉微一凝神,“那便叫内务府拟一个来。”   “无妨,朕心里已有了一个。”雍正眼神中闪过莫测的光,一字一句道,“便赐号‘莞’。”   【八十九】   春风暖阳,柳絮飞莺。雍正蹙着眉头凝神批改折子,养心殿内新添了几品吊兰,春季干燥的风浪吹过来,晃悠悠扬起一片墨绿,驱散了心头无端的烦闷。   稍许便觉眼眶酸涩,指尖僵硬。雍正丢开笔活动着筋骨,靠着靠枕舒服的谓叹一声。此时殿中并无一人,窗户半掩半开,带着新鲜瓜果香气的风徐徐吹来。吹得门前珠帘交错相撞,玉碎声清脆悦耳,日光灼灼闪烁其间。和黛玉待得久了,连喜好也愈发相近。他也变得喜点淡雅朴素的香气,龙涎香都少有用的时候。   许是他的动作大了些,原本安静趴在他脚边酣睡的白毛团子恍惚被惊醒,喉间泛起尚带奶气略有不满的呼噜声--这声音与其说是威慑倒不如撒娇来得更为贴切。   因处理政务而微觉疲惫的皇帝显然注意到了脚边正蹭着他的鞋面发着小脾气的白毛团子,眼睛惯性的尚未睁开,毛绒绒的缩成一团。雍正饶有趣味的盯着这只不过五个月大小京巴,恶劣地将懒趴在他靴子上的小东西颠了起来。   小东西这下彻底清醒过来,先是歪着脖子冲自己的‘金主’吠了两声,似是在控诉他堂堂大清皇帝居然欺负它这只小萌物的不良行为。紧接着湿漉漉的鼻头便拱了上来,小京巴使出吃奶的力气在雍正膝头上蹿下跳、左咬右舔——留下一串湿嗒嗒的口水和险些被撕出一条口子的衣裳。   有些许洁癖的雍正皇帝一脸微妙的揪着小东西的衣领——为满足皇帝那不可言说的cosplay癖好,猎苑的总管还给这只性别公的京巴犬套上了西洋纹饰的‘花裙’(……其实我很萌这种恶癖)——把这只小京巴犬放在了书桌上,像逗弄谨妃宫里的那只虎斑猫一样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脖颈处的那圈绒毛。   小京巴舒服的扬起脑袋去蹭金主带着薄茧的手指,呼噜着‘汪’了一声。   沈眉庄带着采月被顺福引进殿内时,瞧见这幅其乐融融的场景顿时有些接受不良,唇角得体的笑容都有些崩。她自幼家教严苛,性情端庄贤淑之处细数下来竟有些肖似孝安皇后,却远比先皇后更多一分少女风情的魅力与执拗。皇帝平素在她心中的形象过于平面化,恩爱不足敬畏有余。乍见皇帝恣意漫然的吊儿郎当样……恪守礼教的沈眉庄也只能苍白安慰自己皇帝是童心未泯。   顺福比苏陪盛靠谱不知多少倍,当下只轻声道,“主子,沈贵人到了。”语罢便自动自觉的退了下去,临走顺便将色胆包天已经腻歪在雍正怀里试着昂起头去舔金主光滑下巴的小东西给抱了出去。   “皇上万福金安。”沈眉庄屈身行礼。   “免礼,起来吧。”雍正兴味的目光还停留在门外,听到声音才收回视线,想起自己眼前还杵着一个后宫嫔妃。   沈眉庄温婉一笑,“天气渐热,嫔妾便命人做了莲心薄荷汤过来。”采月在其后低眉顺眼的将汤碗放在雍正眼前,随后也退了出去。   碗盏是缠丝白玉的质地,上镶着含苞欲绽的白玉兰花,薄荷本性凉,冰镇后氤氲着丝丝白气,清凉之意沁入脾肺之中。雍正复又抬起头打量她,一身茜素团烟霞紫菊宫装,梳着架子头,鬓边一支菊花纹珐琅彩步摇,戴着溜银喜鹊珠花;耳坠蓝宝石南珠耳环,手腕上环着绞丝银镯,海水玉的护甲剔透有光。   美人总是令人赏心悦目,沈眉庄今日也是有备而来。她久不曾在御前侍驾,黯淡无光,近来刚与她决裂的莞常在却借着太后东风一路扶摇直上——她重振旗鼓,此番不过是为了表表心意,顺便在皇帝面前刷新存在感,不料雍正却见了她。   “坐吧,”皇帝示意她坐在榻上,和颜悦色的与她话起家常来,关切道,“你前些日子病着,只是朕政务繁忙无暇去看你,现在可好些了?”   沈眉庄经了这么些事,对皇帝的糟糕性情也有几分了解。帝王的真心狭隘又浓烈,皇上的一颗心早给了皇后,其余嫔妃不过闲暇时的逢场作戏,有些妃嫔得皇帝两三分敬重已属难得——长情与假意,当真泾渭分明。他现下说着关切歉疚的话语,心里恐怕是新一番的探究和估量,睁眼说瞎话的技能实在是分分钟浑然天成。   故而她平和一笑,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些许羞涩,“刘太医医术精湛,嫔妾经他细心调养后已无大碍了。”   雍正眼神微凝,“刘太医?”   沈眉庄如实道,“是太医院的太医刘畚,也是嫔妾的同乡。”   “朕记得先前为你递请安脉的是温实初?”皇帝若有所思,似笑非笑,“与莞常在是同一个太医,怎么,这个温实初不合你心意?”   “这……嫔妾与莞常在是……”沈眉庄一时语塞,有些难于启齿。深宫中姐妹反目实为易事,远的不提,孝定与孝安两代皇后间千丝万缕的宫廷轶事在她入宫后也听得一二分,只是这种事说出来自然是有碍圣听的。何况甄嬛正当得宠,她说话行事难免要掂量三分。   好在皇帝也只是一时兴起,没打算难为她,淡淡道,“也罢,记得莞常在初入宫时也病了许久,调养多时不曾见好,这个温实初想必医术不佳。太医既不合你心意,换了也就换了。”   沈眉庄眼角一跳,下意识地为温实初辩护一二,“温太医家世代为医,想来只是因资历尚浅诊治时斟酌而致,医术还是不错的。”她继而想起甄嬛故意用药借病避宠的事了,抬手下意识地摸着小指上的护甲,低低道,“嫔妾记得莞常在的身子也不算差,怎么偏就那时病着不好?如今想来,实在古怪。”   抬起头看过去,皇帝半眯着眼,也不知将她这句话听进了几分。沈眉庄静默半晌,接着细声慢语道,“而嫔妾心知皇上劳碌,一介鄙薄之躯若是惊动皇上来看望,嫔妾才是惶恐难安。”   雍正闻言晒然一笑,却突然收了表情,似漫不经心的言语,“沈卿果然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稳重大方——”皇帝目光如炬,灼灼盯住她的眼睛,话里却失了温度,“……朕还想沈卿自有一番清菊傲骨,横遭冷落后心下该如何颓然埋怨呢。”   沈眉庄眼睫轻颤,一时心乱如麻,只得错开皇帝的视线,低垂着头默然不语。   皇帝便有些意兴阑珊,瞧她盯着先头那只京巴留下的白毛看,只当她起了兴致,随意道,“方才是猎苑选的一只纯种狮子狗,你有兴趣也可去选一只来养。”雍正轻笑一声,“小东西倒是憨态可掬,惯会讨人欢喜。”   沈眉庄有些受宠若惊,犹疑的眨了眨眼,“……小狗?”   雍正挑起眉头,一脸正直的纠正道,“是宫廷狮子狗,毛色雪白,血统高贵。”   沈眉庄看着皇帝的懒散的样子,实拿不准其是否在消遣自己,静坐了会便干巴巴道,“不打扰皇上处理政务了,嫔妾告退。”   皇帝也不甚在意,又拿折子来批改,淡淡道,“下去吧。”   *   沈眉庄走出殿门,倾泻的阳光映着琉璃瓦炫彩夺目,迎面便见顺福又引着甄嬛款款而来,脚下突得一顿。   “沈贵人。”顺福恭敬福礼,沈眉庄微一额首算作回应,视线缓缓落在了甄嬛的脸上。安陵容升了贵人便告病退缩,不肯再与慈宁宫来往,乾清宫不动声色,坤宁宫却赐下了大批赏赐。太后造势之下,阖宫谁人不知碎玉轩莞常在是太后前第一人?端贵妃亦要退避三舍,莞常在还是从她宫里出来的,更觉难堪。   甄嬛看着她神情复杂,还是她身后捧着一碟栗子糕的流朱惴惴不安的开口,“奴婢给沈贵人请安。”甄嬛这才如梦初醒,缓缓把身子低伏下去,“贵人金安。”沈眉庄一眼便瞧见太后赠予她的那支赤金合和如意簪,耀目灿烂,恰如她当下的春风得意、平步青云。   “这可是巧了,我也有日子没瞧见常在了。”沈眉庄不冷不热说着,看着她身后衣着得体没有丝毫僭越之处的流朱,忽得一笑,“浣碧在你那里素来更体面些,怎么今儿倒带了流朱出来?”   这话委实触动了甄嬛埋在心底的刺——她疑心浣碧生了旁的心思,甄嬛动了几下嘴唇,嫣然一笑,“浣碧与我就像是姐妹一般,我想着把她早早放出宫去寻一个好归宿。只是她走后,宫里出了空缺,自然要带流朱常出来走动。”   甄嬛穿一身织锦攒叶芙蓉宫装,梳了华丽的发鬓,髻两边各一枝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做成一双蝴蝶环绕玉兰花的灵动样。眉如远山,面带荔红飞霞,神色流转间夹带两分艳色。   在她的脸上,已彻底不见当初那个夜下话别的邻家少女了。沈眉庄凝神望着她,顺福在一旁垂首等候,她自然不会在皇帝的心腹面前失言,只谦让笑道,“妹妹请进吧。”   【九十】   过了几日又去太后宫中请安,宫中皆传皇后体恤又敬重太后,众妃嫔只需向慈宁宫去,无需再先至坤宁宫来请安。事实上是黛玉懒怠应付满殿的莺莺燕燕,左右太后急于立威,她这个皇后却也不是蠢的,何苦去讨不自在。   慈宁宫庭院中多种花木,因着时气暖和,芍药石榴争奇斗妍,开了满院的花团锦簇、薝匐有香。尤其是庭院正中央的石榴树,恰如翠绿生烟,猩红斗秀,别有日移花影斜窗牖的风韵。多是‘重瓣’、‘月李’、‘玛瑙’等名品。   众人陪着太后皇后在廊庑下赏花,春暖花开,鸟语花香,众嫔妃软语娇俏,莺莺沥沥说得极是欢快。   “贵妃娘娘金安。”   甄嬛笑吟吟的走到端贵妃身旁,谦嫔在端贵妃的压迫下抑郁不堪,偏她还有八阿哥牵挂着,只把自己活的如透明人一般。故而今儿便只一个张贵人畏畏缩缩跟着端贵妃。   “莞常在。”端贵妃在‘莞’字上咬音极重,眼里闪过一抹晦涩的光彩。她垂下眼敛,神色莫明的道,“本宫还未来得及恭贺常在复位,且还得了封号……”端贵妃下意识地弹了弹小指上的护甲,指甲上镏金的甲套镂空勾曲,多嵌翡翠,在明晃晃的陽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晕几乎要晃花甄嬛的眼睛。   端贵妃抿起唇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幽幽道,“《何晏注》有:莞尔,小笑貌。本宫也觉得常在莞尔一笑的模样甚是美丽……后宫中嫔以下的妃嫔得皇上亲赐徽号的人少之又少……”端贵妃向她凑近些许,端详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笑吟吟道,“看来皇上实在是看重妹妹,太后如是,不愧是‘莞莞类卿’呢。”   甄嬛的面皮立时狠狠抽动了两下,她当然知晓端贵妃这句“莞莞类卿”指的是谁!她从兰秀手中得到了一张女人的画像,一张恭嫔多年在先皇后手下做小低扶得来的画像。画中的女人在太液池畔一舞惊鸿,温婉可人,美若流霞--孝定皇后乌喇那拉·柔则,帝后佳话的女主人公,有着与她自己几乎别无二致的容貌。   如此一来,太后的另眼相看,端贵妃的处处紧逼就都有了答案--   “不过是因你这张面皮兴许还有些价值罢了,”端贵妃似是洞悉她的心思,端着得体的笑容言笑晏晏,“前些日子内务府上了蜀锦,那样奢华珍贵,一寸之价可以一斗金比之,阖宫也只太后及皇后宫中得了。”端贵妃微扬起下巴,淡淡道,“太后赐蜀鞋于你,内务府的奴才一路招摇捧去了碎玉轩。蜀锦号称“贝锦斐成,濯色江波”,何况是金错绣绉的蜀锦?六宫莫不艳羡妹妹一着青眼有加平步青云……妹妹,可要谨记太后的恩德呀。”   端贵妃的视线虚虚投向远处太后与皇后相谈甚欢的身影上,随后转身离去,连正眼也不再给甄嬛一个。身后正当得意的莞常在被这几句话激的浑身发抖,藏于眼底的怨毒几欲翻涌而出——好在她还记得身在何处,勉力将脸上扭曲的神情收回来,不至于让她人看出端倪。   不多时禧嫔才姗姗来迟,太后原本正抱着谨妃宫里的那只虎斑猫逗弄,瞧见她勉强挺着大肚子过来,忙赐了她坐下,又吩咐拿鹅羽软垫垫上。太后关切道,“你的产期便是这几日了,怎么也过来了?”   禧嫔陪笑道,“太后娘娘晓得臣妾的脾气,最是待不住的性子。且自太后娘娘病愈后臣妾一直未曾前去拜访过,心里早挂着您宫里的点心呢。”她有孕后脸上便堆起了婴儿肥,此时格外娇憨可爱,撇嘴道,“臣妾今日特特过来,总不能是太后娘娘心疼宫里的点心,便嫌弃臣妾了?”   和嫔笑道,“宫里还短了你的份?值得你巴巴跑来太后宫里充门面,太后娘娘依你,我也不能饶你的。”   她二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明了双方的打算——太后来势汹汹,她们身为皇后一党自然要来给黛玉撑腰。左右禧嫔月份已足,又是在慈宁宫里,想也不能出什么大事。   “你怀着皇嗣,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说就好。”太后含笑把怀里不知为何有些躁动的虎斑猫交给身旁的嬷嬷,上前拍着禧嫔的手细细嘱咐,“哀家就是喜欢你这样乖巧懂规矩的好孩子。”   黛玉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其精神尚足,便也不再劝她回宫休养。因与她站得近,隐约闻得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甚是甜美甘馥,遂微笑向她道:“这香气倒是好闻,似乎不是宫中平日用的。只是你到底有着身孕,这些香料还是远了些好。”   “你又来说教我呢,”禧嫔不甚在意,笑嘻嘻道,“太医说我有孕在身,忌用麝香等香料做成的脂粉,这是我身边新晋的大宫女特意调制的。听说是用茉莉和磨夷花汁调了白米英粉制成的,名字也别致,叫做‘媚花奴’,既不伤害胎儿又润泽肌肤,连我也爱用的很。”   见黛玉依然是不赞同的神色,她忙补充道,“我也拿去给太医瞧了,都说没问题的。”又对身后一直垂首候着的宫女道,“点墨,见过皇后娘娘。”   点墨依言行了礼,黛玉瞧她垂着眼敛一副老实平庸的模样,实想象不出竟有一副如斯巧妙的心思。黛玉不免心下生疑,淡淡问她,“你是内务府荐过去的?可曾在别处当过差?”   点墨便怯怯道,“奴婢本是前院的打扫宫女,后得娘娘看重,才进了内殿伺候。”   黛玉仍觉疑惑,无奈太后又唤她话家常,几个低位的妃嫔也来为禧嫔道贺,只得作罢。禧嫔丢了一个金橘给宫女去剥,口中道,“你也忒多想了。”转而去应付这几个小嫔妃,黛玉也只好暗道自己多心,一面扶着太后听她点评各色花品。   正谈笑风生,只听张贵人惊叫一声,原是她颈中一串珍珠项链在花枝上一勾,“哗啦”散了开来,如急雨落了满地。张贵人躲避时慌不择路,正巧撞到让至一旁为她让路的禧嫔,禧嫔站立不稳,脚下一滑踩上那些散落的珍珠,直直地滑了出去。   谨妃着急,一迭声的喊:“还不去扶!”只内监都离得远,早有几个嫔妃滑了跌倒,庭院中哭泣叫唤声不断,乱成一团,太监宫女们搀了这个又扶那个,不知要怎么样好。所幸霖贵人稳当,眼尖扶住了禧嫔,只她自己也被撞的不轻。   眼看皇嗣无恙,幸好避过一劫,黛玉心中紧绷的弦松懈下来,脑中一时嗡嗡作响,隐隐作痛。一瞥眼望去,太后身旁的嬷嬷不知何时绕去离禧嫔不远不近的地方,却只自顾自站在一旁安静梳理猫儿的绒毛,仿佛刚刚的一团慌乱根本没有发生一般。   黛玉心下狐疑不安,太后恍若未觉,抚着心口道:“阿弥陀佛!幸好禧嫔没有事。”话还未说完,忽听一声厉叫,那只虎斑猫反身向抱着她的人面上挠去。老嬷嬷惊慌中把它甩了出去,虎斑猫嘶叫着向禧嫔扑了过去。   虎斑猫窜出的突然,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连禧嫔自己也是吓呆了。黛玉只觉身子都麻了半边,谨妃焦急地唤着虎斑猫的名字,却毫无作用。眼见虎斑猫狰狞之态竟无人敢去拦截,莞常在却突兀斜斜地歪了过去,“砰”地一下与禧嫔重重落在地上,给禧嫔当了护盾。发狂的虎斑猫险险擦过她的脸颊,赫然留下三道深深的血痕。   慈宁宫外值班的侍卫这才蜂拥而至制住发狂的牲畜,再看禧嫔,已是闷哼一声昏厥过去,身下淅淅沥沥流了一滩的血。黛玉心中再如何焦躁猜疑,面上仍然镇定自若。知其是将要临盆,一边喝止诸妃不得喧哗,叫人去找太医和接生嬷嬷,又派人去养心殿知会皇帝。一边让有经验的老嬷嬷小心将禧嫔抚进正殿。   黛玉从容不迫,轻声向太后请示,“事急从权,禧嫔的身子拖不得,臣妾只得将其移入慈宁宫寝殿生产。”   太后轻瞥她一眼,淡淡道,“禧嫔怀的是哀家的乖孙,这是自然。”复又盯着那只发狂的虎斑猫,眼中一抹厉色闪过,“这孽畜还留着作甚!打死了事!”   谨妃闻言当先请罪,“这孽畜是臣妾宫中的,臣妾有错。只是这猫儿平素温顺,突然暴起伤人恐另有隐情。臣妾恳请太后酌情处理,以防真正为祸后宫安稳之人逃之夭夭。”   “一介畜生,天性桀骜野性难驯!能有什么隐情?!”太后不为所动,眸中杀机乍现,厉声呵斥,“还不给哀家动手!”   “且慢!太后娘娘请听嫔妾一言。”安陵容咬着下唇,惊魂未定道,“嫔妾因幼时家贫而精通香料,只是心有自卑不曾告知她人。嫔妾知晓有些香料极易引诱牲畜发狂,从而伤人。以臣妾拙见,谨妃娘娘之言未必是无的放矢。”   黛玉心下立即有了计较,扫了眼在场诸人后当机立断,“将张贵人和宫女点墨与这只猫一同绑去偏殿看着,至于谨妃,你……”见皇后看向自己,谨妃识趣道,“臣妾也可前往偏殿,臣妾自认清白,皇后娘娘处事公正,定不至令小人得意。”   点墨被堵上嘴带下去,张贵人吓得涕泪横流,端贵妃冷眼看自己宫里的嫔妃被拖了下去。太后面色阴晴不定,黛玉转身低声嘱咐紫鹃,“慈宁宫的人也不可靠,你快去叫孙太医与顺瑛嬷嬷来。”   紫鹃不敢耽搁匆匆下去,黛玉这才含笑对太后道,“此事蹊跷,臣妾想还是待禧嫔平安后再追究也不迟。”   和嫔紧接着劝解,“产房外也不宜见血。”   太后神色稍霁,令慈宁宫的宫人摆座,淡淡道,“也罢,那哀家便与你们——一同等着。”   【九十一】   绕过御花园东南角正是绎雪轩,轩前有五株海棠树,每当花瓣飘落时,宛如红色雪花纷纷降下一般,遂将此轩名为绎雪轩。   此时这五株海棠树都可怜兮兮的遭了无妄之灾,五·宫廷一霸·公主和嘉正在苍翠的枝丫间上蹿下跳,温宜和被封了‘多罗格格’的乌希哈坐在‘卧龙松’下的石桌旁一边曼声细语地交谈一边打珠珞来消磨时间。   七阿哥弘暲拿食盒装了满满当当的美食一路小跑过来,瞧见这幅‘不成体统’的样子顿时额角青筋暴跳,扭头便要走。   “七阿哥。”还是乌希哈当先瞧见他,忙起身见礼。她名义上虽是皇后养女,但究其出身终究比不得这些真正的龙子龙孙。   “格格。”七阿哥故作老成,神色稍缓。乌希哈虚长了温宜几岁,如今已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年纪,且她虽说是在草原上长大,但自幼却是拿汉女的标准养出来的,颇有几分少女的青涩风雅。   “七哥哥!”弘暲正与温宜这位三姐含笑示意,便听得一声兴奋的高喊,一团圆润登时跳下海棠树,从侧面扑过来挂在……七阿哥带来的、放在一旁的楠木食盒上。   和嘉的一双眼都在亮晶晶的闪闪发光,小脑袋还在食盒四周陶醉的拱来拱去——近来雍正与黛玉都对她日益‘鼓胀’的身形表示了浓浓的担忧,雍正亲爹甚至下手谕明确限制对五公主的饭后甜食投喂。   只是小和嘉绝不辜负她‘熊孩子’的名号,仗着无人敢拦她,御膳房的厨子们都不知与这位公主殿下打了多少交道。有时依仗自己脸萌嘴乖,也自各宫妃嫔处混来不少零嘴——这也是和嘉明明与弘暲同岁却偏要喊人‘七哥哥’的缘由。   弘暲:……宝宝心里苦可宝宝说不出。   打开盒盖,入目的便是琳琅满目的甜品零嘴,最上是一碗‘绿豆百合粥’,白莹莹的米饭粒混着清凉的绿豆,百合花瓣轻盈地参杂其间,淡香惑人;旁又有一碟椰子球,色泽饱满金黄,香甜酥软;又有诸如沈贵人拿手的藕粉桂花糖糕,两层白嫩间或中间一层薄薄的糖霜,观之粘腻;余者还有层层叠叠以芝麻点缀的酥儿印、口感清凉的鲜百合雪耳豆花马蹄羹、堆砌成方块状的牛乳菱粉香糕……令人食欲大动。   “想不到七弟也有这么细腻的心思。”和嘉早已显出饕餮原型大吃特吃,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兀的穿插进来,弘暲闻言惊愕回头,便见他五哥弘昼叼着根不知从哪拽来的狗尾巴草,蹲在海棠树旁正炯炯有神的望着他。旁边是托着花铲一脸蔫的六阿哥弘晗和正捧着鸟笼神色严肃的九阿哥·豆丁·弘旸。   弘暲:……先前注意力都被小五引去了竟没发现两位皇兄和九弟在此真是失礼!不过话说回来……九弟手里的那个不是皇后娘娘养在寝殿的八哥吗……?   “五哥……你这是……?”弘瞕极艰难的开口。   “哦,这个玩意啊。”五阿哥弘昼吐出嘴里嚼了半晌的狗尾巴草,顺带嘱咐小六抓紧捡树枝放进地上裸露出来的洞口,极其潇洒的大手一挥,“我这不是和福晋打赌输了……咳咳!为了不让扰人的蝉惊扰了诸位母妃,这不就过来了?”   绛雪轩可离内廷六宫远的很……七阿哥板起脸,有板有眼道,“五哥即将出宫开府,听说近来皇阿玛也给五哥指派了差事,如此……行事,恐惹皇阿玛不悦。”   弘瞕纠结着把‘顽劣’两字咽下去——好歹他还记着长幼之分,却没发现他五哥徒然黯淡下去的神色。   弘昼干脆仰躺在花丛草木之中,以手掩面,旁人皆瞧不见他的脸色,懒洋洋的声线自指缝中传出来,“左右还有三哥、四哥受累,我啊,还是玩乐最好呢。”   弘瞕直觉这话头不对,正想着别的话题,便见他五哥又一个鲤鱼打滚滚过来,揉着心口冲他夸张的嚷嚷,“难不成小七是嫌弃五哥了?!哎呦呦这可不成!”   弘瞕顿觉头大如牛,一旁站着的六阿哥极有眼色的把一枝树枝提起来,带出一只肥硕的金蝉幼虫,小九则默契的把眼巴巴张望着就差流口水的八哥放出来——弘昼顿时又被八哥金蝉引去了注意力,喋喋不休的冲小六小九两人夸耀他自己的‘儿时战绩’。   默默瞧着眼前场景的弘瞕唯有:“……”他神色复杂的把视线投向弘旸,先被太后抚养再回到已逝恭嫔身边的他难免受其影响,不,不如说宫里的其他兄弟姐妹对皇后娘娘生下的这一双儿女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嫉妒,他自己尤其如是。   雍正不能说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但也绝不能说是一个糟糕的父亲。身为皇帝,他竭尽所能为自己所有的子女营造最好的生活环境。宫中时有短浅的老嬷嬷觉得格格不会受宠而百般欺压,雍正甚至会亲自处罚这些胆大的奴才。   比起大清的前几任的帝王,雍正的子女都不能算得上多,他也比顺治、康熙更疼宠女儿一些。只是身为‘皇阿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显然和嘉与弘旸才是雍正真心琢磨如何以‘父亲’的身份去疼宠。   其实弘暲与自己这个九弟的交往不咸不淡,记忆比较久远的是恭嫔尚在人世时,时常带着他去长春宫给当时还是皇贵妃的皇后娘娘请安。长春宫的陈设处处精致讲究,自然,他的生母早期得宠时所居住的延禧宫富丽堂皇的,只是他总觉得长春宫平白比冷冰冰的延禧宫更加温馨。他还记得初次见睡在摇篮里的九弟时,小小的婴儿看似睡得天真乖巧,他没忍住去戳白嫩嫩的脸蛋——弘旸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睁开来便盯住了有些惊慌的他自己。   那时他便突然可笑的觉得,也许自己和这个九弟是很有缘分的,只是后来的事情发生的太快,一切便也止步于此了。   私下里他瞧瞧把这些话说与竹息姑姑,这个伴随太后在后宫沉浮一生的姑姑只是叹息着抱住他,温声嘱咐他只要更加出色,更得皇阿玛的关注和赞赏便可以了。   至于最近的一次交集……弘暲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太后算是他为数不多的阴影之一。他还记得当他丢脸失礼的在慈宁宫哭出来后,小九跑过来牵住他的手,轻声的安慰他——眼里的情绪是皇宫中难得的真心。   “七弟。”   沉浸于自己的思绪脸色愈加阴沉的弘暲猛的回过神来,整个人几乎是跳起来看向出声的的人——这边厢和嘉对着马蹄羹‘咕咚咕咚’,温宜不知何时放下了手里半成品的珠珞走了过来,一面轻抚着和嘉的背部一面对他轻笑。乌希哈还远远坐在那,迟疑的望过来。   “七弟若是担忧皇阿玛会责怪这倒大可不必。”温宜转过脸凝视着小六小九忙碌应付弘昼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弘暲闻言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一眼这位三姐,今儿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若有一丝他不满九阿哥的言语传出去,不仅他自己,连欣母妃也不免会受瓜落。   “七哥的性子就是太正经啦~”和嘉努力吞下最后一块糕点,一本正经道,“皇阿玛和皇额娘心里小九可是个早慧的乖孩子,只要他提咱们打掩护~那就万事大吉!”   和嘉心忒大的摆摆手,嘀咕着,“何况皇阿玛才没那么小气呢……以前偷拿他衣服上的小挂件玩也没什么……”   弘暲默默消化她的话,心道皇阿玛原来您也遭过五妹的毒手,真不容易啊……   满载而归喜滋滋的弘昼几乎是一路飘过来,闻听这话眼睛一亮,“五妹!同道中人啊!”   六阿哥弘晗顿时面无表情地拉过弘旸往后退了一大步,嗯,小霸王和大霸王有共同语言,只要不把小弟带坏就好了。   弘昼心满意足的当宝贝似得捧着八哥依依不舍,这可是皇后娘娘的爱宠……养得这么油光水滑也是难得……弘昼在弘晗虎视眈眈的视线下眼馋得不行,偷瞥和嘉和弘旸,琢磨着怎么借这两只小豆丁叫皇额娘把这八哥赏了他……   小和嘉鼓起腮帮抱怨,“五哥!也该回去了吧?!”   弘昼接收到五妹的软襦‘撒娇’,豪气冲天的一摆手,“今儿带你们出来‘体味自然风情’,自有五哥我担着!”弘昼复又摸着下巴引诱几个小家伙,“我阿哥所里好玩的东西多着呢!还有你们小五嫂调的玫瑰甜酒,等你们玩够了五哥再派人送你们回去?”   除弘暲外的几个小家伙皆蠢蠢欲动,和嘉当先扑上去做了弘昼的腰部挂件,甜甜的欢呼一声,“五哥最好了!”   乌希哈掩唇轻笑,柔柔怯怯的婉拒,“出来的久了,恐太妃担心,容乌希哈先行告退。”毕竟是外姓格格和成年的阿哥,总是要避嫌的。   温宜转头吩咐两三个宫女跟过去看着,敬妃素来疼宠她,知会一声便可。   弘暲却是面无表情地留在原地,只道,“弟弟还要回去练字,不能陪哥哥尽兴了。”   弘昼眯起眼细细看他一眼,咧嘴一掌拍在他肩头,笑嘻嘻道,“小七未免也太乖了一些,你不来也没什么,晚些时候我派人送你一些好东西——你小五嫂惯会琢磨吃的,手艺可好着呢!”   弘暲被自来熟的五哥拍的胸闷,耳根都是薄红色,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害羞。   弘昼哈哈大笑,拽过三个豆丁渐行渐远。弘暲在其后默默看着,直到连背影也再不可见,他走近一片狼藉的食盒,瞧见还有半块芙蓉糕,不经意想起和嘉一口一个的满足样,迟疑了一下方慢慢放在口中咬了一口——却被他一口吐了出来。   本该甜腻的糕点他尝起来却觉得很苦,直苦到心里去。   【九十二】   日光渐西沉,慈宁宫正殿内明火萤萤,却驱不散黛玉心底冰冷的寒意。她盯着紧闭的殿门,口干舌燥,神思也飘忽起来。   水红柔靡的夕光缓缓泄成温柔的霓裳,霓裳下是平金地砖渗进去的缕缕血迹,刺的黛玉眼角生痛。   禧嫔被送进内殿已近一个时辰,早时声嘶力竭的嘶哑声转为几不可闻的痛苦□□,接着再无半分动静。稳婆手里的清水一盆盆的端进去,再端出一盆盆的血水。   黛玉看得心惊肉跳,闭上眼只觉喉间一片苦涩:已近足月的身子,再大出血是极度危险的事,何况她是头胎,更平添一分艰险。   殿内人心惶惶,殿外的嫔妃也不好受。将近夏日的时节,今日为赴太后的赏花宴又皆珠钗锦衣,除莞常在因抓伤被送回了碎玉轩,余者平白守了这么久大都有些脱力。   太后始终稳如泰山,不动声色的嘱咐宫女给各宫妃嫔备上酸梅汤。黛玉亦觉汗湿重衣,几乎按耐不住要冲进去,站在一旁的迎春眼疾手快的拉住她,极快道,“娘娘不能进去,太医们正在为禧嫔接生,等下就好了,就好了。”说罢扬起下巴示意太后的存在,黛玉闻言强自缓下心境,只得按捺下来,坐着静候。   只是数着时辰却迟迟不见紫鹃身影,黛玉的心瞬时跌入低谷,眉梢染上三分焦灼。   “女子生产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你是皇后,更该谨守着规矩才是。”太后微阖着眼,不疾不徐,“慌张失仪,成什么样子?”   饶是黛玉教养再好此时也是薄怒交加了,正张口欲驳,转眼便见紫鹃连带顺福跌撞跑进来,面上犹带泪痕。黛玉心道不好,再见两人齐齐跪下去,也顾不得满宫妃嫔,顺福深吸口气开口道,“娘娘,适才九阿哥所在的侧殿有一人发疫了。”   众人皆是一怔,汉郑玄笺有言:“天气方今又重以疫病,长幼相乱而死丧甚大多也。”发疫便是十室九空的结局!太后平静的面容上终于因为这个消息敲出一道震惊的裂缝,端贵妃置若罔闻数着手边的佛珠串,唇角微扬。   疫病……小九……黛玉顿觉指尖生凉,眼前便是一晃。   恍如有无边的浓墨黑暗从顶头泼天洒下,浓稠的叫人要溺死在里面。黛玉眼前皆是重影,身子微晃便要栽下去,迎春忙扶住她,掐着她肌肤的力道大的吓人,一字一句低声道,“坤宁宫尚不知是何情景,你若就这么倒下了,谁来‘好心’照看你一宫上下?!禧嫔还在正殿里头呢!”   黛玉闻言死命咬住下唇留下一道血痕,她浑身一个激灵,倚在迎春身上借着疼痛勉力清醒一二。黛玉胸口起伏不定,指着顺福道,“宫中发疫,此事非同小可!坤宁宫宫中情形如何?既是侧殿起疫,九阿哥又如何了?!”   紫鹃忙解释道,“娘娘安心,九阿哥无事!”黛玉这才徒然泄了气劲,又听紫鹃飞快道,“初时因寻不到九阿哥,奴婢等很是耽搁了时间,后来方得知九阿哥与三格格、六阿哥和五公主一同在兆祥所内,由五阿哥和五侧福晋照料;至于侧殿现确认发疫者只一人,余者未定,故而顺瑛嬷嬷与孙太医皆在侧殿主持,不得离开。”   听得九阿哥无事,疫病也未扩散开来,众人皆长舒了口气,独端贵妃一瞬攥紧了手里的珠串。太后沉声道,“皇上呢?”   顺福磕了个头,“皇上出宫去了恒亲王府上商议朝务,至今未归。奴才已知会御前侍卫出宫去寻了。”   太后听罢诵了句佛号,黛玉亦是心神松懈。恰此时内殿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仿佛宇宙洪荒之际忽然看见旭日初升一般,瞬间照亮了无望的等待。只还不等黛玉面露惊喜,太医院副院判葛霁满脸大汗出来,深深吸一口气,“禧嫔娘娘是头胎,娘娘出血过多无力用劲,臣只得用药助产……是个小阿哥,只臣回天乏力,娘娘已……大不好了。”   太后犹自相询葛霁,“小阿哥呢?”   室内的稳婆忙把小阿哥抱出来,许是难产的缘故,孩子身上微微有些发青,身量也比其他孩子小些,抱在怀中稍轻,哭声也不甚宏亮。太后仍似爱的不行,抱在怀里晃悠,轻声哄着。   黛玉身心具疲,失了魂一般。只听端贵妃请示道,“禧嫔妹妹这离不得人,坤宁宫的情势也需人看着……臣妾身为贵妃理应为中宫分忧……”   “不必!”黛玉挺直脊背,一口断然回绝,“偏殿疫病一事交由和嫔来管,孙之鼎乃一代名医,定不会有何纰漏。”   迎春一怔,黛玉不由分说,“紫鹃,抱着十阿哥,与本宫进去。”   见她脚步虚浮,迎春忙扶了一把,黛玉轻轻拂开,哽咽道,“无妨……我得去瞧瞧她……”紫鹃犹豫着走到太后面前,太后竟未多加刁难,将十阿哥交予紫鹃怀中,神色疲惫的揉了揉额角,环视在场众人,“此处有皇后便可,尔等都退下去吧。”   “是,臣妾/嫔妾等恭送太后娘娘。”今日这两桩事都透着诡异,没人愿作出头鸟,皆安分离开了这处是非之地。   端贵妃走在最后,轻飘飘看迎春一眼,“皇后娘娘果然看重和嫔妹妹。”   迎春淡淡道,“承蒙主子娘娘厚爱。”   端贵妃冲她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转身轻快离去。迎春看着她的背影由近及远,心下提防,顺福悄声走到她旁边,低低道,“娘娘稍候,还请娘娘随奴才过来。”   *   慈宁宫内殿还是旧日格局,唯一不同的是房中有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殿内常年不熄的檀香萦萦绕绕,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躺在弹珠纱帐之中的禧嫔似一株久失甘露的山茶花,干枯着蜷缩在锦被之下。禧嫔是马背上的女儿,此时的她脸色苍白近乎透明,全靠参茶勉强言语,丧失了赖以生存的活力。   殿内的人都被清了出去,静谧的叫人窒息。黛玉轻轻揭开锦被,整床雪白的被褥全被鲜血浸透了,殷弘的生命源泉染上她白玉般雕琢而成的手掌,黛玉忍不住啜泣出声。   被这破碎的哭声惊动,禧嫔挣扎着睁大双眼,瞧见她的霎那徒然迸出极度急切的幽光来——紫鹃忙把十阿哥抱在她眼前,小小的婴儿睡得安稳,黛玉捧着禧嫔的手去摸婴儿的面貌。从额角到鼻间,禧嫔贪婪的看着,心满意足的垂下了手。   “玉儿……”禧嫔睫羽轻颤,微弱的唤她闺名。   黛玉垂泪不已,强笑着,“你说罢,我听呢。”   禧嫔急促地喘了口气,极慢道,“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瞎说什么……”黛玉的声音也极轻,“你现下只不过是身子虚,日子还长呢。”   禧嫔便低低笑开来,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人也精神了几分,“你莫哄我,也别哄自己了……”她又期冀的问,“皇上可来了?可为孩子取了名字?”   黛玉顿了一顿,点头道,“皇上自然是来了的,还亲手抱了小十呢……只是皇上说名字马虎不得,便未赐名。”   “那便唤‘缃’吧……”禧嫔眼里带着晶莹的光彩,缓缓道,“‘缃’音同‘襄’;‘襄’者……助也。”禧嫔固执的看着她,有些难过道,“我心里高兴是个阿哥,又恼他偏是个阿哥……还要没了我这个母妃。”   黛玉听了心里发酸,又听禧嫔低低道,“小十……便交给和嫔姐姐来养吧。她身份更低一些,对哪一方来讲都好。”   “你安心,”黛玉落下泪来,“你心里的担忧我都明白,小十,我倒觉得‘景’字更好: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黛玉一字一句道,“余此一声,定护得幼子安康无恙,平和喜乐。”   禧嫔却没有回应她,她再也不会回应任何话了。斜阳的余韵覆上她的睫毛,窗外艳丽红火的晚霞染上她的面庞,那样安详。   黛玉伏趴在床边,想起还是十几年前的少女时期,她们瞧瞧溜出筵席,在炎炎夏日晚间的凉亭下品月色朦胧,寒鸦渡影。   殿外远远传来云板的丧音,哀恸声四起,尖锐的报丧声惊破了后宫沉郁的晚霞,“禧嫔娘娘薨——”   *   慈宁宫外的宫道两旁栽满了草木,生的郁郁葱葱。迎春却没一丝赏景的心情,顺福引她拐过一处隐蔽的所在,便见一个侍卫模样的等候在那。   “奴才参见和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迎春心中疑窦丛生,犹疑道,“你……是方才慈宁宫的守卫?”   “正是奴才,”那侍卫凝重道,“奴才有话要告知娘娘:适才宫女点墨被分开关押在偏殿,只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嬷嬷来过后,点墨便自尽未遂。”   【九十三】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应当是哪一年的中秋,云惠的父亲调任藏地,又因舍不得姑娘跟着去吃苦,她便寄住在了林府上。   中秋有“秋暮夕月”的习俗,夕月,即祭拜月神。每逢中秋夜都要举行迎寒和祭月,设大香案,摆上月饼、西瓜、苹果、红枣、李子、葡萄等祭品,其中月饼和西瓜是绝对不能少的。西瓜还要切成莲花状。在月下,将月亮神像放在月亮的那个方向,红烛高燃,全家人依次拜祭月亮,然后由当家主妇切开团圆月饼。切的人预先算好全家共有多少人,在家的,在外地的,都要算在一起,不能切多也不能切少,大小要一样。   瑚图氏是好玩的,一家子又是猜谜击鼓几闹到四更天才歇下来。天月将白,闹起来豪兴大发收也收不住的云惠倚栏高歌,她唱的是塞北不知名的曲调,如鹰击长空,带着滚滚黄沙的辽阔与苍茫。   两个小姑娘抛下‘大家闺秀’的矜持,在波光月影下疯闹。柔和倾泻而下的月光如一批光华透明的帘布,无星的夜泼墨其间,捏揉进迎风而开的睡莲香气,浓郁且令人迷醉。   夜色朦胧,此间此景倒真如‘水天一色’,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   云惠瞧得入了神,“怎得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倒好。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就立刻坐船了。”   黛玉笑她,“正是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偏要坐船起来。”   云惠却是安静下来,只管仰头沉吟,“明月四时有,何事喜中秋瑶台宝鉴,宜挂玉宇最高头;放出白豪千丈,散作太虚一色。万象入吾眸,星斗避光彩,风露助清幽。”   “好个你!先前只管吃酒玩乐,这会子倒是赏起月来了!”黛玉又气又笑,歪头回她,“光辉皎洁,古今但赏中秋月,寻思岂是月华别都为人间天上气清澈。”   “罢罢罢!你是诗中潇湘子,我却只愿做红尘酒肉客!”马佳·云惠耍起无赖来,兀自对月双手合十,神色虔诚,“昔有无盐女,幸月中君怜惜,得遇齐主于月下。信女不求高墙绿柳,天子垂询,但求一人矣,佳偶天成。”   后来呢……?黛玉模模糊糊的想着,晚风中的香气却愈发浓郁起来,她只觉飘飘然,仿若要乘风归去。她挣扎着翻过身去,一滴泪珠涔入枕侧,晕开一片沉沉的印记。黛玉沉溺在少女时代的青春活力中,伤心人总要有做梦的权利。   黛玉再度恍惚醒来时,便听得点滴雨声,如珠玉落盘。宫墙底下的青苔带着潮气蔓延而入,翻滚着泥土的清新气息——已是万物生长之际。   寝殿内四下静谧,只垂帘外依稀似有人声。黛玉循声望去,见雍正眉头紧锁,一身的风尘仆仆,眼底有浅浅的乌青色——他近日为黄河河道改道整修一事劳心劳力,得到宫中消息又是连夜快马回宫,连禧嫔舍命留下的羸弱婴孩都只能偷闲瞧上一眼。   桌案前立着的还有六阿哥弘晗的小小身影,虽身形单薄,然神色坚毅。   “慈宁宫出事时你们缘何在兆祥所?”   “……先是儿臣等一同在御花园……因着五妹妹偶遇着五哥,五哥便带了我们去。”弘晗顿了一顿,“适时七弟与乌希哈格格也在一起,后来分开后我们贪玩,又随了五哥去阿哥所……如此,九弟阴差阳错却是避过了一劫。”   “阴差阳错……?哼……”雍正眉头一动,意味不明的说道。   坤宁宫总是泛着股清幽的冷香,弘晗盯着脚下的平金地砖发起呆来,雍正冷冽的声音又将他拉回现实,“……你们与老五平素相交甚繁?”   “儿臣……”弘晗飞快的抬眼瞥了眼雍正的神情、又极快的垂下视线,他忽然觉得很渴,嘴角不自然的紧抿着——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他四哥弘历疏离中带着高傲与防备的眼神,再转过弘昼犹带天真朝气的笑容,最后定格在母妃那张平静淡然的面庞之上。   “……那日五哥突然邀儿臣等去御花园……儿臣也甚觉惊讶,毕竟,毕竟五哥与四哥交往最多……”弘晗听到自己这样回答,他整个人徒然轻松了下来。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半晌,雍正的神色缓和下来,道,“朕知道了,你去瞧瞧你额娘去吧。”雍正望着自己这个已然凸显沉稳个性的六儿子,淡淡道,“在阿哥所的时候,你尽心尽了兄长的职责。你的成长皇阿玛都看在眼里,颇感欣慰。”   弘晗未曾想突兀得了这么一句称赞,鼻头泛酸。   “……下去吧。”雍正道。   *   兆祥所位于宁寿宫区最北端,三阿哥、四阿哥皆已出宫建府,弘昼原本今年也要挑选嫡福晋,如今宫里出了疫病的事,大婚一事也只能往后拖日子了。   “……神农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臭味所主,以播百谷,故天下号神农也……”弘昼捧着自己的私藏有气无力的给自己的九弟念所谓‘睡前故事’,顺带哀怨的瞟了眼躺在床上一脸乖萌的小萝卜头——看脸是个知心弟弟,其实心里切开来就是个黑啊!   弘昼心里装满了腹谤:还是爷我费尽心思救了你一命呢,哼!不然哪那么巧正好躲开四哥的算计?   “……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冰玉散,以教神农,能入火不烧。至昆仑山,常入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上,亦得仙,俱去。至高辛时,复为雨师,游人间。今之雨师本是焉……”   “五哥。”小九打断了弘昼干巴巴的叙事,一双眼亮晶晶的充满了求知欲的看着他,“‘涛山阻绝秦帝船,汉宫彻夜捧金盘。’书中说的仙家鬼怪,都是真的吗?”   “……”弘昼有些卡壳,这自古以来求仙问道于皇家便是个禁区,弘昼只好含糊道,“‘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这些玩意是不可全信的……”   小九却不打算放过他,“那……听说皇玛嬷的病是由一个道士治好的?是不是用丹药治的啊,那个道士,是不是就是‘大师’呢?”   弘昼神色一变,“……这话是谁说给你听的?”他面上冷静,心里已然狰狞咆哮:尼玛!古往今来那些喜好炼丹瞎吃金珠子的皇帝可没一个飞升成仙的——倒是统统死翘翘了。   小九歪头看着他,‘天真’的和盘而出,“前阵子那个给皇玛嬷治病的道士又被皇玛嬷召进宫来……御花园里他和四哥就在一起,这都是我听来的呦~”   弘昼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   好不容易应付了求知欲旺盛的小九,弘昼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出房门,恰与端着糕点的侧福晋撞了个满怀。   “呀……!爷……”侧福晋阿克敦氏低呼一声,面上染上一抹飞红。   阿克敦氏生的一团喜气,马背上的功夫却不曾落了下乘,持家亦有道。她性情与弘昼极度合得来,小夫妻俩正是恩爱和睦、如胶似漆的时候。   “嗯……”弘昼神思不属的应了一声,他脑子里塞满了小九方才对他提及四哥的事,整个人都蔫了。   “爷,五公主那面妾身刚去看过了,敬妃娘娘和宣太妃都派了人过去照看。”阿克敦氏轻声说着,看着自家爷疲惫不堪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犹豫,迟疑道,“……额娘又叫我过去商议嫡福晋的事了……”   弘昼终于有了强烈的反应,他面上难得带上了些许冷意,“宫里刚出了这样的大事,额娘竟这般着急?”   阿克敦氏道,“我去给额娘请安时,撞见端贵妃娘娘与四嫂了。”   弘昼的眼神都黯淡了几分:打小他就知道四哥心思多敏,也有大志向;他不喜读书,整天就是‘鬼混’,皇阿玛叫他们背书时总有四哥为他打掩护;嚼舌根的奴才背后嘲笑他这个阿哥‘不长进’,也是四哥为他出头教训奴才……   只是四哥……却不曾问过一句他的意愿:权高亦或帝位,非他所图。   这嫡福晋的人选,额娘和四哥都希冀由门第高的女人担当——他喜爱的侧福晋纵使在他心里是千好万好,只她只是四品典仪的女儿,单这一点,额娘便待她淡淡的。当初他将兆祥所的事务交由她来打理,额娘亦是颇有微词。   “……你安心……”千言万语在对上侧福晋难得不安的眼神时变成温和的安抚,弘昼低低道,“没人能强迫我爱新觉罗·弘昼做我不愿意做的事,万事有我呢。”   【九十四】   日子渐到六月的盛夏里,蝉鸣蛙叫。这样的时节本叫人心生烦躁,又因宫中出了时疫的例子更显酷暑难熬。坤宁宫封了宫门,后宫一应事务都搬回了长春宫,黛玉也顾不得整理挚友逝去的悲痛而与太后一同,带着诸妃焚香祷告。   宫中焚烧的名贵香料一时绝迹,到处弥漫着艾叶和苍术焚烧时的草药呛薄的气味,宫门前永巷中遍洒浓烈的烧酒,再后来连食醋也被放置在宫殿的各个角落煮沸驱疫。   庆幸的是初发疫的坤宁宫一时得以控制住局面,然而不幸的是,本应安全万分的慈宁宫却感染疫病,此症由感不正之气而开始,最初始于服杂役的低等宫女内监,开始只是头痛,发热,接着颈肿,发颐闭塞,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宫。   待太后也因疫病病倒后,宫内再度人人自危。   当皇帝赶到慈宁宫时,慈宁宫掌事姑姑银霜已经十分焦急,红肿着眼睛道,“昨日还好好的,今早奴婢伺候太后用膳,却是吃下去的东西全呕了出来,人也烧得厉害,到了午间就开始说胡话了。”   银霜是乌雅一族后送入慈宁宫伺候的,身家性命具拿捏在太后手中。太后体弱老迈,在与皇帝一方的关系并不和睦的情景下,她们自是真心希冀太后能平安无事。   皇帝近来劳碌,焦急之下,身子也渐渐瘦下去,此时紧锁着眉头道,“太医院的人如何说?”   银霜几近哽咽不能语,泣道,“……太医说太后娘娘本年事甚高,不似年轻人那般体格强健……,已是……已是……”   她神色凄惶难安,雍正心中却是早有准备,慢慢道,“既如此,还是命太医院加紧研制除时疫的方子才是。”   雍正隔着窗口望一眼,只见帘幕低垂,案上博山炉里焚着艾草,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太后眉宇间的生机便如那博山轻缕一样,飘渺若无。   银霜在一旁低低道,“乍然出了这样的事,奴婢已是六神无主了……还望皇上为慈宁宫上下做主才是。”她语音微微上扬,抬起的脸庞也带上些许期盼神色,眼神微闪,“……宫里做主的是皇后娘娘……若皇后娘娘能亲自坐镇——”   “这却不妥,”雍正似忧心忡忡,思索道,“端贵妃也是资历年久的嫔妃,有她在,朕也放心。”   不等银霜再说些什么,皇帝已命人唤来贵妃。贵妃齐佳氏匆促而来,她只面带薄妆,衣饰简朴。因要随宫妃祝祷,头发只松散绾着,斜斜簪着一枚白玉蜻蜓簪,那蜻蜓是欲飞未飞的姿态。独手腕上还套着一枚金镶珠翠软手镯,中嵌翠环,环中有莲瓣氏金托,每瓣嵌南珠一颗,翠环背面八角形镂空托底,十分精巧。   手镯宝光灿烂,昭显她贵妃的尊荣,月白色水纹绫波的宫装,衬她如一朵沉稳又薄弱的月季。宫中近来皆言贵妃为疫情奔波,几日不得歇息,当是宽厚有度的典范。   雍正道,“太后病势沉重,皇后脱不开身,朕便将慈宁宫上下交付于你。”   端贵妃心下一沉,坤宁、慈宁二宫相距甚远,这疫病如何潜入太后宫中实在令人生疑,又逢此敏感时际,慈宁宫便是一杯香甜却灌满剧毒的美酒。不得不饮下,亦无处可逃。   慈宁宫廊下的海棠树前几日还是风华正当群芳斗艳的模样,似是为了迎合太后的病症,在她人看来却是卷着一缕缕花叶半展半舒的样子,尽是即将凋零的颓唐气息。闷热的夏风吹过,花朵开始在枝头颤动,那种欲留不能留的姿态,很像垂死挣扎的无奈。   端贵妃定了定心神,不敢大意,“臣妾身为贵妃,理当为中宫分忧,为太后尽孝心。只是臣妾一人智短,难免会有力不可及之处……皇上是否可以……?”   她欲言又止,皇帝已然了然会意,将视线转回银霜身上,“姑姑一直跟随在皇额娘身边,深得其意,这侍疾的人选,姑姑觉得谁能担此重任?”   银霜微一凝神,“高位宫嫔之中,裕妃和顺,敬妃谨慎;谦、欣、和二嫔亦是心性上佳之辈,只是想来还是霖、沈两位贵人小主及莞常在最得太后心意。”   雍正稍稍拧眉,显然略有不赞同之处。顺福低眉顺眼上前道,“霖贵人和沈贵人两位小主皆是大病初愈不久,前来侍疾怕是有些不妥。”   贵妃平平看他一眼,“莞常在前不久刚为救禧嫔受了惊吓,脸上亦落了疤,该是静养的时候。”   皇帝面上已有些许倦意,淡淡道,“她不是才重挂上了绿头牌?便是她罢,裕妃也有协理宫务的经验,叫她来协助你。”   端贵妃闻言愈发肯定甄氏与太后间有所谋划,只裕妃是她得力盟友,她如何肯坐视自己失却左膀右臂?当下道,“谦嫔妹妹略通医术,不妨由她来岂不是更好?”   雍正转念想起谦嫔选择依附景阳宫却愈发如履薄冰的样子,转过脸轻轻吐出两字,“也好。”   *   堪堪搭着六月末的尾巴,皇帝恰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年长的两个儿子都丢去了河南协理田文镜监察黄河的水利工程建设。因着高氏得封侧福晋,四阿哥弘历近来与端贵妃的关系很是和缓,且他与弘时一样极度缺乏单独处理朝政的经验,此次观摩学习不失为一次良机。   更何况田文镜可谓天子心腹,深受雍正的赏识与称赞,称之为“模范疆吏”。弘历有心搏位,便更要在这等重臣面前好生表现。   如此一来,弘历难免疏忽了与弘昼间的关系。他本身和自己的嫡福晋关系冷淡,既贪图她背后的家族势力,又因受制于人而深觉不满。弘历便更希望弘昼能得一位出身高贵的嫡福晋,一来弘昼母家不显,贵女得以增添他的身价;二来身为盟友,也足以为弘历添加砝码,襄助其争储。   只是这样的未来显然与弘昼自身的设想相悖,尤其是弘昼在或多或少知晓了他四哥为争储而备的阴狠手段后,不知不觉间,景阳、永和两宫间的盟约再不复当初的牢靠。   初夏的时节,养心殿朱红窗台外可见宫苑榴花开尽的青草深处,大团大团的金灿阳光像这个季节盛开的凤凰花一般在天空中烈烈绽放,偶有几缕漏过青翠树叶的枝桠缝隙,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   “……臣等在侍奉九阿哥身边初染病的太监身上寻到了携带时疫病种的香囊。”孙之鼎叩首道,“将坤宁宫一众病患一一排查后,已确认正是这香囊诱发了时疫。”   白玉如意珊瑚牡丹图样的香囊,正面镂空雕刻着“如意”和田白玉花片,背面是雕窗花纹样的“万字锦”,上雕刻有一朵富贵大红牡丹,翡翠做树叶,绿榴石蝴蝶,正是‘锦上添花’,寓意吉祥连绵不断 、万寿无疆。   只是谁能想到这雕琢精致典雅的饰物,一夕竟成了催命符?   携带病种的香囊早被消毒清洗,确认安全无误后方敢呈于帝后面前。雍正翻来覆去查看这香囊上的花纹,凝神道,“这样式按理是皇子佩戴,如何在一个小太监身上?”   顺瑛恭敬道,“这香囊所用的云锦乃是前些时太后娘娘所赐,便拿来送去内务府做了香囊。只是拿回来后九阿哥不喜沉香的气味,遂赏了身边伺候的内监。”   黛玉在旁隐忍听着,右手揪着裙摆,神色因连日的劳累而有些苍白。她目光灼灼,冷冷道,“香囊内藏有时疫病种,不论是九阿哥贴身携带亦或交由内监保管皆难逃及疫病感染——时疫来势汹涌,常常十室九空,民间尚且如此更遑论禁宫之中?可见幕后之人用心险恶。”   如今幸疫病牵连范围还小,但若宫内真徒然爆发大规模的疫病,一旦雍正染病,他的儿子们都还小,长成的两个阿哥还未能成器,只怕皇室根基动荡。   雍正双目微闭,面色沉静如水,隐隐暗藏惊涛,沉思须臾对黛玉道,“你瞧这香囊边缘处的针脚是否有些特别?”   黛玉闻言眼神骤然一亮,望向雍正目中微澜,“有这样特殊绣法的人在内务府屈指可数,只要细心排查想必便能揪出这幕后之人。”   “非是如此,并不需这样繁琐。”顺瑛咬了咬牙,极慢道,“只因这特殊的针脚不过障眼法而已,真正渗透了时疫病种的正是那匹太后娘娘赐下的云锦!”   顺瑛一语惊人,养心殿的宫女内监唬得呼啦啦跪了一地。殿内“滴答滴答”的铜漏声像是击在心上,听着时间一点点在耳边流过。静默无声。   皇帝面带怒容,作势要将桌上的茶碗向地上掼去,想一想终究是忍住了,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搁,震得茶水也溅了出来。   雍正气极反笑,只一叠声道,“很好!朕的好额娘!”   黛玉深深地吸气,心中凄凉带着深重的委屈和惊怒,却另有一番怆然明澈的坚毅神色,“臣妾自雍正三年起入宫,自问于后宫事上不曾懈怠分毫,更是日益谨慎侍奉太后于榻前,风雨无阻无所怨尤。”   皇后倔强的挺直脊梁,如秀丽不失坚韧的湘竹,语调微凉一字一句道,“臣妾斗胆说一句公道话,她乌雅·成壁,何德何能腆居太后之位!”   【九十五】   夏日阳光和煦,纱窗里漏下的明光锦绣,映着黛玉身上的绫罗珠翠和屋中的宝器琳琅,拂了灿烂一身光影,愈发衬得一腔心事晦暗不明。   黛玉此言虽大有僭越之意,然母狮尚且相护幼崽,何况人哉?   且小九现下是他唯一的嫡子,雍正心底的怒意不断澎拜发酵,止不住的齿冷——稚子何辜?小九今年也不过四岁而已!他念及血脉不可抹消的那点子温情,对太后仁至义尽,而如今欲害他子嗣之人却也是真正与他血脉相连之人,何其荒谬!   雍正扶起她,面色黯淡,“你我是夫妻,你心中哀痛,我亦是如此。”皇帝摩挲着黛玉大显消瘦的手腕,唏嘘不已,“朕早已报了太后的生恩,过往是非恩怨,也是到清算的时候了。”   往事倒影如潮,历历涌到心头,话语间,杀机毕现。   似是心怀愧疚之人愈是笃信神佛,太后做宫妃时,心里装着私利与权欲;奉为皇太后后,她还要装着乌雅家和乌喇那拉家,又心念着隆科多。慈宁宫时常檀香明灭,她眼中望着诸佛,心中却是贪念纵横。纵然抄写了千遍梵文佛经,参不破贪、嗔、痴,皆不过惘然。   视民如子曰慈,爱育必周曰,抚柔平恕曰慈;裕以安民曰宁,渊衷湛一曰宁,端重自毖曰宁。   百八牟尼现庄严宝相;三千薝葡闻清净妙香——这‘慈宁’二字,太后着实失格。便如这在宫中恣意横行的时疫病症一般,太后知晓自己是时日无多,为了换取更大的利益,无非以命相搏。   黛玉闻此,知晓他两难之际下仍愿包容她,心下泛起淡淡温情,心酸疲惫的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雍正紧攥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指甲深陷皮肉,叹息也近乎无声,“我大婚后才回到额娘的永和宫,常觉亏欠,故而对诸事忍让,可是今日,我……真是失望。   黛玉心中一恸,默然垂首,片刻轻声安抚,“我也是明白的。”   仍跪在下首的孙之鼎与顺瑛汗津津的听着帝后间的密语,他二人皆是皇帝得用的老人,见惯了宫闺禁事,最是深有体会‘谨言慎行’的规矩。   雍正的脸色遽地一沉,干涩道,“小九小五于朕而言如珠如宝,朕绝不能容忍任何人对朕的儿女动心思!”转而又对顺瑛两人道,“此事朕会另有安排,倒是禧嫔一事,可有进展?”   孙之鼎思索片刻正要答言,忽然有女人响亮的声音惊动殿内沉郁的气氛。顺福‘吱呀’的推开养心殿镂花朱漆的填金门扇,恭敬道,“回禀皇上,莞常在与温太医要求面圣,似是为了时疫一事。”   黛玉不禁与雍正对视一眼,皇帝的眼底迅速滑过一抹厌烦与惊诧,再思及温实初的确算得上精湛的医术,不由皱眉道,“准他们进来。”   顺福躬身去了,很快带了他们进来,黛玉向顺瑛二人使了个眼色,随后施了一礼告退,“这段时日累积了大量的宫务还需臣妾批改,坤宁宫那面也还离不得人看顾。”   雍正已坐回了桌案前翻阅着奏折,待皇后温声嘱托,“宫务固然重要,也要爱惜身子。”   黛玉告了声‘是’带着孙之鼎二人退下,甄嬛也浑不在意,满脸喜色,对黛玉温婉一笑。   雍正嘱了他们起身,依旧翻阅着奏折,头也不抬,神色淡漠道:“这么急着要见朕有什么事?”   甄嬛眉开眼笑,仍矜持道,“皇上大喜,臣妾听闻温太医研制出了治愈时疫的药方,所以特意带温太医来回禀皇上。”   雍正闻言,面上神色也不由宽松下来,看向温实初。   温实初叩首道,“……夫四时陰陽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疫气升降反作,清浊相混。邪从热化,则湿热积聚于中,蕴伏熏蒸;邪从寒化,则寒湿骤生,脾胃受困而不运。脾陽先绝,继之元气耗散而致亡陽。若救治不及,可因津气耗损而致亡陰亡陽。”   温实初舔了舔干涩的下唇,言简意赅,“时疫之邪,自口鼻而入,多由饮食不洁所致而使脾、胃、肠等脏器受损。臣翻阅无数书籍古方研制出一张药方,名时疫救急丸。以广藿香叶、香薷、檀香、木香、沉香、丁香、白芷、厚朴、木瓜、茯苓、红大戟、山慈菇、甘草、六神曲、冰片、簿荷、雄黄、千金霜制成。性温去湿,温肝补肾,调养元气。”   皇帝‘唔’了一声,“太医院的各位太医都看过了觉得可行么?”   温实初道,“是,已给了坤宁宫几个患病的内监吃过,证实有效。”   雍正神色诡秘,只淡淡道,“很好。”他转脸对顺福慢慢思索着道,“温实初研制时疫方子有功,升任太医院右院判;再传朕口谕,莞常在甄氏悉心照料太后,铭感五内,晋‘贵人’位。”   不提温实初,甄嬛眼波流转,面带欣喜,羞怯道,“臣妾自知愚钝,不堪服侍皇上,又怕惹皇上生气,所以只好想尽办法希望能为皇上解忧。”   不知不觉间已近正午,窗外明亮的日光刺得雍正眼角生疼,他闭上眼忍受太阳穴处酸胀的痛楚,面无表情的低声道,“下去罢。”   *   有了温实初的时疫救急丸,宫中蔓延的疫病之象终于逐渐消迩。时光倏忽而逝,转眼又是秋风初凉的时节,太后却似久病疴,已到了食不能咽的地步,现下昏迷在床肌肤僵硬,数日未能用药了。   内务府开始备下的葬仪,为这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宫廷再度染上了一抹阴霾。   长春宫内新栽种的满院桂花开得正浓,这秋意温凉的触感并非那种瑟缩的冷,而是一种暑热消退后久违的轻和舒畅,连呼吸都是惬意的。桂花的清甜香馥如雨渐落,缠绵悱恻的萦绕在一呼一吸之间,让人只想慵懒的醉卧西厢,酣然睡去。   难得安然睡到夕阳西下,彼时斜阳正好,庭院满园繁花已落。那苍绿的树叶都已然被风薰得泛起轻朦的黄,连带着把那山石上的厚密青苔都染上一层浅金的烟雾。   黛玉躺在寝殿前廊的横榻上,身上覆一袭红若朝霞的软毛织锦披风,远远看着紫鹃带人在庭院中把摘下的果子腌渍成蜜饯。黛玉的思绪早已飘远,凝神想着近日的桩桩件件,粘杆处下了狠手终于撬开了点墨的嘴。   她曾是阮答应的贴身宫女,阮氏造贬后在冷宫里被逼至风魔,她便怀恨在心意图报复以报答旧主恩情。遂在为禧嫔特殊调制的香料中混进了落胎的草药,一点点侵蚀着禧嫔的身子,而禧嫔也最终在慈宁宫受惊难产,紧要关头,也正是这药一举要了禧嫔的命。   点墨在其后便咬舌自尽,和嫔所提供点墨与太后有联系的线索也失了意义——只是对现在的皇帝与将要‘病逝’的太后而言,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门外忽然有孩童欢清脆的嗓音惊起,混合着宫女内监劝阻的嘈杂声音,划破了闲暇时的静谧。   自然有太监开门去看,迎进来的竟是八阿哥弘瞻。他笑嘻嘻站在那里,脸上尽是汗水的痕迹,天水蓝的锦袍上沾满了尘土。他今年刚五岁,是才迁去兆祥所的年纪,此刻仰着头好奇的看着她,纯真道,“皇额娘怎么会在这里?”   黛玉的记忆里,见到弘瞻这孩子的次数实乃屈指可数。谦嫔迫于端贵妃威严,连带母子俩都活得好似透明人。和嘉虽是个女孩,却精力旺盛调皮的很,黛玉此时见弘瞻活泼的模样,不免亲切道,“这里也曾是我的住处呀,八阿哥又为何来这里呢?”   弘瞻瘪了瘪嘴,指着身后面带慌张的宫女太监们道,“她们总是说宫里最近出现了很严重的病症,我就只能拘在东五所里默书,每天还要闻很难闻很难闻的草药味。”   他的声音稚嫩又包含委屈,懵懂的对着黛玉撒娇,“弘瞻想回去看额娘她们都不准,皇额娘带弘瞻一起回去看额娘好不好?”   黛玉知道端贵妃在皇帝面前进言要谦嫔陪同为太后侍疾,自是不可能带着他去见谦嫔,当下命春纤端了一面银盒过来,盛了几样精巧的吃食。黛玉示意他可以随意取食,小孩子果然被样式精致的零嘴转移了视线,欢喜地满满抓了一手,眼睛却一直打量着她。   弘瞻突然撅了嘴问,“她们说宫里有很严重的病症才不准我乱跑,现在我可以出来了,是不是大家的病就都好了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嘟囔着道,“弘瞻以前也得过病的,浑身都没有力气一点也不舒服,额娘也没有法子,只抱着我哭。”   “生病是很没有意思的事情。”他最后一本正经的总结道。   黛玉忍俊不禁,低低道,“是,生病是很不好的事情,但无论多糟糕的事都会过去的。”   待弘瞻吃过东西,他手里把玩着小玩意,兀自失望地踢着地上的鹅卵石,“才不是什么事都能过去呢,我背不出《论语》,她们都不许我抓蛐蛐儿。”他吐吐舌头,十分苦恼地样子,“孔上人为什么不去抓蛐蛐儿,要写什么《论语》,他不写,我便不用背了。”   周遭的宫人听得他的话都笑了,黛玉也不免失笑,他见别人笑便恼了,很生气的样子,扬起下巴道,“你们都觉得我小,就什么也不懂。殊不知他们知道《论语》的乐趣,却也不能明白我抓蛐蛐的乐趣呢!”   黛玉闻言骇然,心下倒觉这个小孩子极有慧性,也不与他取笑,只命紫鹃打了水来,拭尽他的脸上的脏物,拍去他衣上的尘土。弘瞻忽然歪歪头道,“额娘也总是这样的,额娘还嘱咐我,见了皇额娘要讨皇额娘的欢心。”   怔仲时,忽听丧钟作响,恰如千鸟惊破万径林,黛玉勃然变了脸色,仓促间打翻了桌案上的食盒——她回首凝望慈宁宫的方向,心里缓缓道,太后崩逝。   【九十六】   雍正十年九月二十三日,皇太后乌雅氏崩逝于慈宁宫,享年五十九岁,太后梓宫奉安于宁寿宫。二十五日,恭移皇太后梓宫,安奉在寿皇殿。   二十六日,雍正谕旨:“朕惟母后升祔太庙,大典攸关,欲伸臣子之孝恩,必准前代之成宪,务得情理允协,乃可昭示万年。然皇太后生性节俭质朴,又尚恭惟孝诚仁皇后元配,宸极,孝昭仁皇后、孝懿仁皇后继位中宫。孝恭仁皇后诞育朕躬,母仪天下。   遂按先儒耐庙之仪:一元后、一继立、一本生,以次并列。今母后升祔位次,当首奉孝诚仁皇后,次奉孝昭仁皇后,次奉孝懿仁皇后,次奉孝恭仁皇后。如此庶于古礼符合,而朕心亦安矣。”   事关休戚已成空,万里相思一夜中,又至一年年关。   回首过往一年,封后,恭嫔及魏贵人先后病逝,再有四阿哥大婚出宫建府,其后便是甄嬛得势、禧嫔难产、太后复出又因染时疫崩逝。   细算下来整个雍正十年竟只封后及四阿哥大婚两桩喜事。   *   年初隆冬的大雪驱散了年末尾巴因时疫而带来的阴霾,纷扬的雪如柳絮,风声却是静谧而萧瑟的。它凌空抚过缓慢的、羞怯的舒展着花蕊的绿萼;时而又透过窗隙吹动西窗下璨若星火的红烛;   天地的静默间,唯听见有雪化时漱漱滴落的声音,轻而生脆。   已是如斯深夜,子时方过,夜阑人静。   恍惚间是一处富丽堂皇的所在,弥漫着一股极为熟悉的、药草的苦涩混杂着沉淀檀香的味道,仿若秋雨后湿滑的苔藓,潮潮的,让人心底起腻。   有冰凉的风漏进来,绿萝床帐‘呼呼’膨起,烛影明灭摇曳不定。端贵妃昏昏然向上看去,帘布后蜷缩着佝偻女人的身影,痛苦呜咽着什么。   端贵妃勉强定神,依稀辨得此处并非景阳宫,张口怒目呵斥,“谁在那装神弄鬼!”   忽的有风穿堂而来,烛火‘噗嗤’挣扎着灭了下去。床上的人影动也不动,一息过后,端贵妃大着胆子上前掀起帘帐,一张枯瘦干瘪的脸猛的窜到她眼前!   端贵妃看清这张脸,冷汗涔涔的冒起出,骇的头皮也几欲炸裂来来。   太后忽的伸手攥紧她的手臂,尖利的指甲狠狠掐进皮肉,幽幽的呜咽,“齐佳氏,你也下来陪着哀家——”   端贵妃尖叫一声,倏地自梦中惊醒,胡乱摸索着一把抓起身后的瓷枕兜头向帐帘外扔出去。瓷枕轱辘滚出去落在地上铺的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很快便有人惊慌的跑进来,一叠声的问,“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窗外仍只闻簌簌雪声,万籁俱寂。床帐上悬挂的白玉缠枝碎玉子闻风而动,‘叮当’的响声,提醒她仍身处人间。   端贵妃急喘着,仍自惊魂未定,“……梦魇而已。”   吉祥松了口气,守在她床边。自有小宫女去打水关窗,收拾满地的狼藉。如意拿了新瓷枕放上,又换了绿釉香炉里的安息香。   端贵妃定神半晌,在吉祥耳畔低声道,“……本宫梦见了太后。”   吉祥神色一怔,又听端贵妃疑声问她,“……那事的手尾可都处理干净了?”   “奴婢做事有哪次让娘娘不满意的?”吉祥有些委屈,“只那事有小主子掺和进来……奴婢也不敢过多插手什么。”   高氏得封侧福晋后,四福晋也有了身孕。弘历还是颇为期待这个出身高贵的嫡子的,与端贵妃的关系大为和缓。他在监管河工的差事上大出风头,衬出弘时愈发才能平庸,又举荐了高氏的父亲高斌出任广东布政使,夺嫡党争之态初显峥嵘。   察觉端贵妃神色有异,吉祥乖觉地抱了铺盖在床下铺好,低声嘱咐殿内随侍的宫女,“娘娘梦魇,我陪着在房里歇下伺候,你们先出去吧。”   众人皆退了下去,端贵妃恍惚间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突然道,“……这皇宫无故夭折的孩子还少吗?怎么就偏有人有这样好的好运气?”   她说的自然是九阿哥弘旸,偏正是机缘巧合之下应邀离开了坤宁宫,诸般算计皆付之东流。便是借帝后之手扳倒了太后又能如何?只要九阿哥还活着一天,自然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吉祥轻声道,“皇后娘娘初入宫那会儿,宫里私下都说这样的人品面貌,又是生在花朝时节里,真真是神仙似的人物,福气大着呢。”   端贵妃凝神听着,冷笑一声,极慢的道,“鬼神出自人心,不过世人讹传而已。”她说的笃定有力,也不知是说给吉祥还是自己听。   *   雍正十一年二月初五,宜葬仪。   皇太后梓宫移奉寿皇殿三月后终于今日合葬景陵,加谥号“孝恭宣惠温肃定裕赞天承圣仁皇后”。这个由包衣官女子做起,最终尊奉为皇太后的女人就此崩逝,或许是出于补偿,皇帝下旨由乌雅氏的出众子弟配选为七阿哥的侍读。   因有国丧,年节也少了份喜庆。慈宁宫宫道两旁积了寒雪的红梅竟相绽放,灼灼其华,更衬得正殿一派闭门疏窗,萧瑟孤零。   二月底皇帝追封已殁的禧嫔马佳氏为‘禧妃’,随葬泰陵妃园寝;十阿哥赐名‘弘景’,由和嫔抚养,和嫔享妃位份例。   十阿哥先天不足,瘦弱小小的一团,还未长成便要日日进补。乳母喝进药汤,喂给小阿哥的乳汁却是苦的,每每吐奶,小十哭的没有力气,涨红了脸颊,哭声也是令人揪心的微弱。   不消几日,迎春便瘦成了弱柳扶风。   皇太后既已病逝,谨妃的禁足自然不了了之,只是禧妃的胎终究是因她宫里养的宠物而出了岔子,她难逃其究,亦心有愧疚。索性隽写了百遍法华经供于禧妃,又亲选了观音玉佩送去迎春所在的永寿宫,晚间方至乾清宫求见。   乾清宫暖阁内火光融融,殿外灯火如画,室内依旧是沉沉的气息,唯有一缕早春瓜果的甜香点染出一抹轻盈春意,室内正中央悬挂着一张毛滂的诗作——   一年滴尽莲花漏,碧井屠苏沈冻酒。   晓寒料峭尚欺人,春态苗条先到柳。   佳人重劝千长寿,柏叶椒花芬翠袖。   醉乡深处少相知,只与东君偏故旧。   正是元日(玉楼春)中的诗句,只是字迹纤细秀丽,倒似出自女子的手笔。谨妃与黛玉一党亲厚,曾多次见识皇后书卷墨宝,认出是皇后字迹,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雍正肃然坐于宝座上,书案上尽是摊开的奏章,手中稳稳持着宣笔。他抬眼定定看她一眼,面上是往常的淡定,似是早已洞悉了她的来意。   谨妃微一踌躇,“当日禧妃妹妹难产一事,臣妾仍觉太过蹊跷。”她诚恳道,“臣妾敢以伊氏全族性命担保,臣妾不曾与禧妃妹妹结怨,绝不会去害禧妃难产。因此,臣妾望皇上严审此事,平臣妾之冤屈,还禧妃以安明。”   雍正道,“朕既然解了你的禁足自然相信你是清白的,冤屈之说从何而来?至于禧妃难产之事,孽畜发狂时常有之,防不胜防,也全非你之过。朕听闻你禁足期间得闻禧妃丧事,便时时抄写经文供奉,有心了。”   谨妃自然不知道这背后事关太后的黑幕,仍坚持道,“那不知当日皇后娘娘命慈宁宫侍卫收押的宫女如何?”   “死了。”雍正漠然。   谨妃闻言愕然,她并非蠢笨之辈,当即察觉这背后隐匿着更黑的黑幕。想来也是,禧妃与皇后乃是总角之交,皇后又怎么不会彻查禧妃的死因,容她在这里置喙。   思及平白薨逝的太后和宫里这场来的突然也好的突然的时疫,谨妃不由悚然一惊,知情识趣的闭了嘴。   殿内一时一丝人声也无,只听更漏缓缓,“叮咚”一声落在莲花铜盘中,余音袅袅。皇帝在书案上堆着的书堆里翻找着什么,清脆的纸张与柔软的衣料相触,发出特有窸窣声。   “谨妃,你且来看这幅画如何?”雍正忽然唤她上前来,指着一副倚梅雪景图让她鉴赏。   画中四方是灼灼盛开的红梅,中有一身着羽缎斗篷的嫔妃言笑晏晏;右侧是行云流水的小楷: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落款则是莞莞二字。   谨妃心细如发,笑道,“莞贵人也真真是书卷墨香晕染出的人物,聪慧得体。”   她心想,莞贵人找出了医治时疫的方子,正是宠命优渥、春风得意之时,可不正应了这画卷中的诗词?甄氏于太液池畔受掌锢时,人人都道她翻不了身了,如今可见还是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雍正却似有些不悦,冷淡道,“太过抬举她了。”语罢将手中画卷丢去一边,污了墨迹也混不在意。又看似随意的道,“说到才情,自然无人能出皇后其右,沈贵人也是书本网。”   谨妃不解其意,顺着皇帝的话道,“沈贵人温婉贤淑、端庄大方,待人接物大气从容。听闻她喜爱菊花,臣妾察其品性实则是刚强坚毅,性格果敢,也算是不曾辱没了菊花的意境。”   皇帝闻言却好似更不愉快,眉头紧拧在一处,不喜道,“沈氏也远非易安之辈,再多赞誉称谓,她也担当不起。”   谨妃轻声道,“是臣妾失言了。”语罢便安分垂下头去,再不言语。   雍正端起放在一旁的茶盏,垂下眼眸,下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几番思量间便有了决定,再瞥向谨妃时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意兴阑珊,“也罢,你退下罢。”   谨妃唯唯应是。   *   大雪一直疏疏落落的下着,临到三月初,皇后一直神色郁郁,勉强操持宫务。雍正便下口谕令敬妃和谨妃协理,却是跳过了端贵妃——因受惊失调,贵妃病重。   端贵妃病倒后连带谦嫔也不大好,整日高热昏沉,出乎众人意料,雍正却是将八阿哥暂且交由霖贵人照料。旨意通晓六宫,陵容本身颇觉诧异不说,也生出诸多风波来。   富察贵人自付家世出身最佳,又有夏常在从旁挑拨,倒也不过是些酸言酸语;沈眉庄纵然心底有些不舒服,依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做隔岸观火的局外人。   甄嬛却是因此事有了心病,虽说她们这一届入宫的秀女皆不曾有人开花结果,如今见安陵容得圣上钦点照料阿哥,她心中便憋了一股气,势要夺过这个风头。何况于妃嫔而言,终究有子嗣才更牢靠些。甄嬛便去寻了温实初索要利孕的方子,暗暗调养身体。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又近黄昏。   太医院着人仔细察看了坤宁宫各殿室,确认安全无虞后黛玉方带人重又迁回了坤宁宫。   坤宁宫正殿内已然明烛高悬,地龙烧的旺盛,暖如春色。黛玉盖着披风倚在贵妃榻上,正半阖上眼翻阅敬妃呈上来的账簿。乌鸦鸦的发只随意挽起,斜斜梳去耳后,鬓边一色珠钗也无,独手上一串绞丝银镯,叮当作响。肌肤红润,神色慵懒。   因主子近来食欲不振,口味也偏有变化,紫鹃往往都要在饭后备齐各色茶点,今日是一碟翠玉豆糕和暖胃的牛乳茶。   紫鹃道,“主子身子不适,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   黛玉神色恹恹,“我不过是心里还装着事罢了,心病还需心药医,太医来了也是无用。”   紫鹃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多劝,颇有些畅快道,“听内务府的说贵妃是因梦魇病倒的,可见平日做多了亏心事,这才是现世报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黛玉暗想端贵妃和谦嫔的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暂且不说贵妃不满谦嫔日久,端贵妃早已不是初涉宫廷的懵懂少女,又怎会因梦魇而受惊吓?但若是有人以心悸的药物诱导,端贵妃原本心中有鬼,再夜夜不能安眠,把自个儿的身子拖垮也是迟早的事。   黛玉眉间微动,唇齿溢出一息幽深的叹息,皇帝未曾告知她下狠手除去贵妃的因由,然她思付种种疑窦,也有了些猜测。   外头几丛湘竹雪压竹梢,雪化声滴答作响,地上湿润的泥土潮潮的翻过来,泥泞不堪。恰如宫闱算计,人心魍魉,   端贵妃敢谋辱她幼女稚子,合该血偿。   紫鹃手上拿来针线,一面感慨道,“贵妃病的厉害,太医院也没了法子只一味静养着,都说四贝子纯孝,整日为贵妃茹素祈福,还在民间四处张榜寻访名医呢。”   水利的差事办的漂亮,弘时晋了贝勒弘历也封了贝子,只是明明是四阿哥大出风头,皇帝却偏要摆出一视同仁的态度,上折子夸赞功绩的大臣皆被骂了个狗血临头。   黛玉放下手中账簿,只虚握着,反身折过琉璃瓶内的梅花细细嗅弄,不咸不淡道,“我素没有那个心思去管她人的闲事,贵妃终究是贵主子,也不可妄言。”   紫鹃道,“奴婢晓得轻重,有些话不过是想图主子乐呵。宫里近日还有一桩事,五阿哥行事总是没个正经,听说他亲去求了皇上,嚷嚷着要把五侧福晋纳作嫡福晋——这却是悖了裕妃娘娘的意思,母子两个竟在皇上面前吵了起来!”   黛玉闻言轻簇娥眉,不悦道,“国丧期未满,老五和裕妃竟还闹到皇上面前,忒不像话。”   紫鹃嘴角扬一扬,几分嘲弄,“裕妃娘娘向来紧着贵妃的意思,只看五阿哥的想法却志不在此。何况贵妃现下病着,还不知后事如何,裕妃娘娘也未免太过心急了些。”   “她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黛玉蔚然一叹,“纵然龙子皇孙也不见皆是亲王之尊,皇上年长的三个阿哥,三贝勒好歹占了嫡长的名份,不愁生计;五阿哥本便出身不佳,更兼其生性顽劣,在皇上心中风评不佳;诸如先帝爷的幼子不过封了辅国公的名头,类此推己,她自然要费尽心力为五阿哥打算。”   紫鹃道,“皇上气了一场,拗不过五阿哥,应允若侧福晋诞下嫡长子便抬作嫡福晋。前些日子皇上心忧主子身体,还告诫六宫不许拿这些事来烦扰主子。”   黛玉一怔,好气又好笑,温情道,“皇上总是这样多想,难道我是不经事的性子?”又是一番唏嘘,“人人虽说五阿哥不成器,五侧福晋却是有福气的。”   坤宁宫内照例是不焚香的,釉里赭花卉宝座旁有一花卉盆景,冷香四溢。   半晌,黛玉轻声嘱咐紫鹃,“我命人打的长命百岁金锁片和那玉如意可送去永寿宫了?”   “内务府做好后奴婢亲自取了来,早早送去了。”紫鹃宽慰道,“奴婢瞧着十阿哥精神不少,主子也无需日日忧心了。”   “这便好,”黛玉面上的神色舒展开来,怜惜道,“二姐姐又要照顾和安又要看着小十,实在劳累她,只我已太过荣宠,小十跟着我反倒徒添风波。”   她没有再与紫鹃说什么,只是望着窗上裱着的六福窗花,呢喃道,“这雪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九十七】   天色昏沉,入目之处皆是空落落的白,弘历神色凝重的自景阳宫出来,便见三阿哥弘时小心翼翼扶着有孕的三福晋过来。   弘历眼神微闪,已然亲络着迎了上去,“弟弟见过三哥、三嫂。”   弘时不大乐意瞧见他,似笑非笑的神色古怪。倒是三福晋乌喇那拉氏对他颔首示意,她的面容平和间透出些微满足,自四阿哥大婚后,三阿哥便似开了窍一般与她亲络起来,罗氏几番作妖亦铩羽而归。如今她又有了身孕,算是把苦日子熬出了头。   弘历今日无非是为探望额娘只穿了常服,弘时却是着了朝服。   春寒里的大雪着实恼人,轻呵出一口气,眼前便立刻弥漫上一层白雾,清凉冰冷的气息顺着咽喉直入脏腑。   弘时摆出长兄的架子问道,“贵妃娘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弘历闻言神色一黯,漫不经心道,“太医院虽回天乏术,但弟弟已在民间张榜寻访名医,想来定能寻得医科圣手为额娘诊治。”   弘时心下嗤鼻,面上却是一派宽慰之意,他伸出手关怀的拍了拍老四的肩头,温声道,“你且安心吧,贵妃娘娘福泽深厚,四弟又是心思纯孝之人,定可转危为安的。四弟有难,做哥哥的理应共患难,若有什么哥哥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弘历面容疲惫,苦笑道,“三哥,实不相瞒,弟弟自打额娘病后只觉六神无主,差事也没了心思管理,正想着如何去与皇阿玛言明,告假好专心照料额娘。”   “哦?!”弘时简直都要心花怒放了,他叹了一声,假惺惺道,“其实差事也不甚要紧,最重要的是不要与三哥一样啊——”弘时唏嘘长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思及早早亡故的齐妃,兄弟俩不由得半晌无言。   乌喇那拉氏不轻不重的推了弘时一把,嗔怪道,“爷怎么好好说起额娘来了?有四弟精心照料,贵妃娘娘定会无恙的。”   “借三嫂吉言,”弘历客气说着,他面上带了些许迟疑,踌躇道,“弟弟这里,倒还确有一事想要哥哥帮忙。”   “四弟不必客气,你我就该兄弟同心。”弘时随口道,“你有何事,尽管与三哥说。”说到这里,三阿哥瞥了眼福晋已然显怀的腹部,忍不住得意洋洋,大言不惭道,“便是三哥做不到,近来厚颜能时刻入宫陪侍皇阿玛——三哥也能为四弟在皇阿玛面前说情。”   “那我便先谢过三哥了,”弘历看着三阿哥喜上眉梢的模样,面上感激的笑容愈发真诚,轻声道,“此事于三哥不过举手之劳,当初皇玛嬷病重时便是由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师治好的。”   说到此处,弘历有些故作为难地皱起眉头,“只是这位大师听说是乌喇那拉氏的门客……弟弟,便不好开这个口了。”   “这……”弘时有些犹豫,“皇阿玛素来对这些和尚道士之流不假辞色……万一惹得皇阿玛不悦——”   “弟弟只想全自己的孝心罢了,”四阿哥的语气添了些诱导的意味,“若是平白惹了皇阿玛动怒,我自然一力承担罪责。”   弘历觑见弘时略有怔松的神色,添了最后一把火,“何况大清以孝治天下,我之一片赤心,皇阿玛也未必会加以怪罪。”   听得弘历最后一番话,弘时心里一动,心思顿时活泛起来:他若主动去与皇阿玛说,自然是衬得他友爱手足,尊敬庶母。   他忙不迭的对弘历道,“四弟安心,此事便交给三哥来办就成。”弘时假意跺了跺脚,震落鞋面上薄薄的积雪,急不可耐道,“三哥还急着去给皇阿玛请安,便不与四弟多说了。”   “这是自然,怎能让皇阿玛久侯。”弘历笑得温和,他侧过身注视着三阿哥行色匆匆的背影,面上的神色徒然变得阴冷。   他最后转过身深深凝望着朦胧雪景中的景阳宫,心中百味具杂。随后接过侍从手中的平金手炉收入袖中,冷淡道,“走吧,回府。”   *   春桃徐徐而开时,春天的燕子重又飞来筑巢了。杨柳丝一荛,春风也被缠的熏热起来,有心灵手巧的宫女摘了桃花花瓣作花妆。帝后之间是佳偶佳话,皇帝曾为中宫描绘花钿,六宫嫔妃莫不效仿。   御花园风光依旧,太液池旁的青柳更显青翠柔长。   三阿哥为贵妃荐医科圣手入宫诊治,阖宫莫不赞誉其孝悌的美名;与之相对的则是自贵妃病倒后一次也未曾探望过的五阿哥,仿佛是在推拒赐婚旨意后而一夜之间入了朝臣皇帝的眼,现下于刑部实习,只是五阿哥标榜纯臣,其行事作风倒叫意欲钻营的大臣大失所望。   黛玉懒怠坐软轿,只携了春纤的手一路赏花赏景,阿哥格格们这个时辰却是在上学,下了学方能回宫。水面漾起粼粼波光,揉碎了光晕在其间,令人炫目。沿途是探出枝桠的杏树,花开如云,有结伴踏青的妃嫔瞧见她皆蹲身福礼,黛玉一一含笑吩咐起来,也不作停留。   春纤笑道,“这几日的细雨便不曾停过,难得今天出了太阳。”   黛玉侧目四望,慢慢行至浮碧亭,倚栏远眺。偶有凉风拂过,拂落枝头曼夭如羽的合欢,其树冠开阔,绿荫清幽,绒花吐艳,有色有香,花瓣轻巧落下来,淡薄如氤氲的雾气。   她心下满足,一时有感而发,沉吟道,“虞舜南巡去不归,二妃相誓死江湄。”   黛玉话音刚落,便闻廊下绿荫处有轻柔的女音传来,“娘娘也喜爱韦生的词?”   甄嬛携浣碧笑吟吟走近,她身着一色娇嫩宫装,惯喜梳了一字头,露出饱满宽厚的额头。相经有言:或丰隆平满,或光润开宽,此乃“贵人”。   甄嬛伸手接起三五瓣托于掌心之中,便有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盈于掌心纹路之上,她低语道,“相传虞舜南巡仓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寻湘江,终未寻见。二妃终日恸哭,泪尽滴血,血尽而死,逐为其神。”   其后屈膝福礼,面含惊喜言笑晏晏,“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合欢树叶,昼开夜合,最是忠贞不渝,原来娘娘也是嫔妾的知音呢。”   甄嬛鬓边着一金镏银镶黑曜石蜻蜓草虫头,四边则是溜银的喜鹊珠花,耳上是赤金缠珍珠坠子,端是钗环珠佩,珠光宝气;再观浣碧身上是浮光锦裁制而成的樱桃色衣裳,头上是点蓝点翠的米珠银花,配一副碎玉金耳环,眉眼神态与甄嬛有三分相似,只额上一道细碎的疤痕将这四分娇俏也毁作一分狰狞了。   “莞贵人起来吧。”黛玉耳闻“知音”二字,不免抿唇哂笑,“高山流水,不遇佳期如梦。本宫只喜‘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她好笑道,“既无高山,又无流水,何谓‘知音’呢!”   甄嬛恍若未闻,扶着鬓边轻笑,“娘娘自谦非伯乐,嫔妾不才,倒想效仿钟子期。”   “如此,倒是本宫来得不巧了。”黛玉深深看着莞贵人迤逦上挑的眼尾,淡淡道,“常言人比花娇,早知贵人来此,本宫便不该来了。”   甄嬛不解其意,略顿了顿道,“娘娘这话,倒叫嫔妾糊涂了。”   “要来一群人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你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黛玉端着手帕,玩味道,“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贵人不解这意思么?”   甄嬛嘴角噙着的笑容一僵,又听春纤嗤笑道,“莞贵人美貌,小主身边的这位浣碧姑娘也不遑多让。浮光锦光彩动摇,饶是御花园风光如画也比不得两位花红柳绿。”   浣碧额角有伤,闻得此言大不自在,垂首任细碎的发丝堪堪遮住伤疤,低低道,“春纤姑娘说笑了。”   黛玉乏然无味,平平道,“贵人赏景罢。”   甄嬛一哽,心里纵有千般不甘也不敢冲撞皇后,只好屈膝道,“嫔妾恭送皇后娘娘。”   一路又有奇花异草,柳岸莺啼,黛玉平复下心境,脚步轻快起来。行至角门,春纤觑着主子神色道,“往日总见流朱跟着莞贵人,今日却又携了浣碧出来。”   黛玉听她言语大有鄙薄之态,不免奇道,“本宫若未记错,向来是这个浣碧更得几分脸面?”   “娘娘有所不知,这个浣碧是个心大的呢。”春纤道,“莞贵人得宠后,她便当着皇上和莞贵人的面出风头,自然犯了主子的避讳。她额上那道伤疤,便是被罚到辛者库后留下来的。”   听罢,黛玉果然神色不悦,冷冷道,“心气忒高了些。”   春纤咋舌,“她也是个有谋算的,竟能生生放血焚经给莞贵人祈福,这才从辛者库那吃人的地方逃出来。”   黛玉敛眉道,“家生的婢子,便是生了异心,或送出宫或配给人家,也算尽心全了主仆情分,何苦再去揉搓人家。”   春纤低眉顺眼道,“娘娘心善,只是莞贵人这样做,便平白无人敢小瞧她了。”   *   年初坤宁宫翻修一新,回廊下通幽曲径之上是重重假山叠翠,疑是无路。谁想往假山后一绕,几欲垂地的碧萝紫藤之后竟是便是坤宁宫的偏殿,布置得甚是雅致。   白天的辰光越发长了,幸寝殿窗外竹影摇曳,床帐前竹帘低垂,日光从浅淡的霞影纱疏落而至,蕴静生凉。榻前的景泰蓝大瓮里奉着几大块冰雕,渐渐融化了,浮冰微微一碰,“丁玲”一声轻响。   雍正走进来,隔帘只见其面壁朝里睡着,拿袖子遮了脸,也不知睡着么。   雍正见了只笑,故意在帘外踱了几步,作势要上前去搬她的身子,一旁迷迷糊糊打扇的小宫女忙起身轻声道,“娘娘睡着呢,等醒了皇上再请来。”   刚说着,黛玉再按耐不住,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   小宫女见黛玉起来,道,“奴婢只当娘娘是睡下了。”又道,“娘娘起了,奴婢这就去叫紫鹃姐姐来伺候。”   雍正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索性抢了宫女的活计,径自坐到旁边给她打扇,那小宫女便悄没声息的退了出去。   黛玉衣带半褪,倚在瓷枕上抬手整理蓬松的发鬓,似笑非笑向雍正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   雍正懒洋洋歪在床榻边,只一只手像模像样的扇风,一味笑道,“听说你这两日睡的不好,是夜里热着了么?特意替你扇扇风让你好睡。”   黛玉便半含酸的瞥了他一眼,只问,“大热的天,皇上从哪里过来?”   雍正放下扇子,顺手端起床榻一侧黄花梨平几上放着的冰碗,里面呈着浇了蜜饯的莲子拌西瓜。拿银匙随意一搅,碗中碎冰和着瓜果叮然有声,更觉清凉蜜香,口齿生津。   一面就手捡了块瓜果喂到黛玉嘴边,雍正含笑道,“还能从哪里来?料理完公务便来了你这。”   黛玉半合起眼看他,冷笑道,“哦?怎么御花园花开如云,竟没哪朵娇花把皇上这株红杏给截了去?”   雍正骇然一笑,反手在她腮上不轻不重拧了一把,哭笑不得,“真真你这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它又道,“甄氏无非跳梁小丑,理她作甚,平白翻了一宫的醋坛子。”   黛玉赌气斜眼看他,“皇上的消息可见是灵通的,只我除了你这个‘醋坛子’可翻一翻,也再无他人了。”   雍正叹道,“你高兴便好,只乾清宫的规矩使然,我中午用的便不好,一下午平白劳累,到你这里,竟连个饼也吃不得了?”   黛玉听罢忙趿了鞋子起身下床叫人进来伺候,一面叫小厨房备晚膳去,一面叫人取来各色饭食点心。因埋怨道,“冤家!也不知早说,旁人还以为我这个皇后不妥当呢!”   皇帝也不客气,摊开一张夹饼,取一尺来长的羊皮花丝和几块白龙曜混着通花软牛肠一口下肚,酥软香浓。复又哽着脖子调笑,吹胡子瞪眼,一叠声道,“谁敢说?!说什么?!”   黛玉又是好气又好笑,不多时晚膳快快呈了上来,用膳后两人你依我侬的玩闹一阵子,便是斜阳余晖,风渐低沉,小雨淅淅沥沥。   华灯初上,起风了。   *   夜深沉,合眼睡得昏昏,辗转中隐约听得遥遥的更漏一声长似一声。朦胧的月光,自帘间透入落在织金毯上,恍惚间有顺福焦灼的声音传来。   “……嗯?”   衣料摩擦声中,雍正附下身子替她压好被子,沉声道,“……睡吧,我去去就回。”   黛玉若有所觉,欲寐还醒,终抵不住绵长的倦意,昏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下是青丝细篾凉席,触手生凉。黛玉悚然惊醒,身上忽忽透着蓬勃的热意,几缕濡湿了的头发,粘腻的贴在鬓侧。   身侧空无一人,黛玉正觉口渴,抬眼便见紫鹃毫无仪态的跑进来,神色诡秘,更添几分激动焦虑。   紫鹃道,“娘娘,端贵妃殁了。”   【九十八】   景阳宫花木扶疏,一切如旧。只是因着端贵妃骤然薨逝的消息,再好的景致也似被披靡了一层萎靡之色,仿佛这黄梅天的雨汽一般,昏黄阴阴不散。   天色还阴沉着,几滴疏落的小雨滴落在身上,浸湿了轻薄的衣裳,凉意卷入心头。   紫鹃的声音低低的,在这样的天气里颇有些含糊不清,“……用了药后前些日子分明有些好转,只是对药物的依赖渐深,那道士说这是药物作用……便也无人多心在意,怎想今儿出了这遭!”   黛玉一路沉思不语,步辇踱入景阳宫的重重殿宇时,廊下皆是宫廷禁卫,层层警戒森严。原本在殿内伺候的宫女内侍尽被圈·禁在一处,神色恐慌,却无人敢发出声响。   紫鹃再度压低了嗓音,“还是皇上派过来的人觉着不对先拿下了那道士……后来也不知怎的攀扯出了三贝勒,现下人尽皆都在景阳宫里。”   半晌入了正殿,还未至正门处便听得雍正怒极的声音,压抑的声线仿若一把重锤击在身上,“狗奴才,你可知死罪,敢借丹药之手谋害贵妃,朕将你凌迟都不能泄我心头之恨。”   黛玉闻言脚下不免微微一顿,于皇帝而言怕是恼有人借此祸害黎民苍生更多一些,这样想来端贵妃毫不知情的薨逝竟算是一桩幸事。   微冷的晨风穿越树叶的沙沙声响,好似下着一场朦胧的雨,和着殿外清凉的气息,恍若还在暮春时节。殿内烛光盈然,红烛摇曳的柔光之下,缓缓滑落一滴滴软而红的烛泪,淌在鎏金蟠花烛台上,逶迤成珊瑚的斑斓形状。   地上几欲不成人形的小太监死命磕着头求饶,“奴才,实不知张公公所言为何,奴才实在冤枉!奴才怎么敢,就算天借个胆子给奴才奴才也不敢啊!”   顺福眼尖瞧见皇后就在门外,忙走过来将黛玉迎了进来。落座在雍正身旁,黛玉这才有暇打量殿内的情形:只见那小太监瑟瑟发抖蜷缩着跪在地上,凭脸型勉强能辨认出是在端贵妃重病后才从内务府分配过来伺候的;在这小太监一旁被押着一位仙风道骨的道人,面上犹带着受刑后的血痕,模样狼狈,眼神却是桀骜的很。   再其后方是两位阿哥,四阿哥神情悲切难抑的站在一旁,手指止不住的颤动;三阿哥弘时脸色灰败,整个人几乎匍匐在景阳宫冰冷的地砖上;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公公,正是皇帝身边的张起麟,再思及方才那小太监言语,想来便是他发现了端倪。   张起麟望着那还待诡辩的小太监冷笑,“杂家亲眼拿住了你,凭你说什么也是逃不掉了,倒不如临了为宫外的母亲妹妹积个福气!”   他这样说果然立竿见影,那小太监浑身一震,眼角止不住向三阿哥瞟过去。雍正抄起手边的东西便向这小太监砸了过去,阴测测道,“你瞧三阿哥作什么?说!究竟有没有人在背后指使你?谁给你壮得狗胆!”   小太监心知大势已去,闭眼咬牙道,“正是,正是三阿哥指使的奴才。”随后便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将三阿哥如何找到他,再许以金钱好处要他和为端贵妃诊治的道人里应外合下药,都给说了出来。   众人听得惊愕,中途弘时几次忍不住想上前撕了这污蔑他的狗奴才,皆被雍正的冷眼镇压了回去。小太监哆嗦着道,“三贝勒,还说这样宫里没了帮衬四阿哥的嫔妃,纵是四福晋生了嫡子齐佳氏也未必认他。如此,如此这皇位便是他三贝勒的囊中之物了!”   弘时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确实不认得这小太监,但这番话他酒醉时只在贝勒府说起过,如何会被这小太监说出口?!黛玉倒吸了口冷气,三阿哥着实蠢笨如斯,众人见他此刻神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殿外似是风雨之声大作,景阳宫外树影重重,雨滴砸在窗纱上,“拙拙”之音不绝如缕。雍正闭目隐忍,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嘎嘣作响,半晌方吐出两个字来,“……孽畜。”   弘时顿时涕泪横流,失魂落魄的膝行爬过来便是拼命的磕头,“皇阿玛明鉴!都是这狗奴才污蔑儿臣!那话是儿臣喝多了浑说的,可端额娘……儿臣真的是出于好心才举荐道士入宫的!”   雍正绷着脸一言未发,倒是站在一旁的弘历红了眼圈,恨恨道,“三哥快休提‘额娘’二字!弟弟自问待三哥一向是尊敬有加,不知弟弟是哪里做事失了分寸——竟惹得三哥视弟弟为眼中钉肉中刺!甚至不惜苦心孤诣、害我额娘性命!”   弘历的模样瞧上去当真是悲痛欲绝,弘时却突兀醒转过来,转过身子瞪视自个儿这个四弟半晌,咬牙切齿的冷笑,“四弟也莫故作姿态,演给谁看?!”他眼中满是憎恶与些微的恐惧,低低道,“也是我瞎了眼落了你的算计!只可恨我、无辜没了命的端额娘都做了你这只黄雀腹中的螳螂!”   ——只恨他当初听进小人引诱,沾沾自得的私吞了举荐道士入宫的功劳,他自以为高明之举,却是平白帮老四洗去了嫌疑!凭他今日如何分说,也是百口莫辩。思及此,弘时颇觉齿冷,他平日真真是瞎了眼的,竟没看出老四是条忘恩负义的毒蛇:若无端贵妃抚养栽培,他四阿哥还不过是宫人鄙夷的‘贱妇之子’!十余年养育之恩,他竟也能下得去手。   四阿哥面上亦是染上薄怒,眯起眼道,“三哥的脏水泼的真是极为顺手,三哥竟到此时仍是不知悔改,还想拖弟弟下水么?!”   “哗啦——”   雍正手上青筋暴跳,手旁的镶金玉茶盏被掷到地上摔了个粉碎,犹自争辩的俩兄弟顿时其其噤声。皇帝面沉如水,看了这出兄弟相争的好戏后反倒平复了心绪,手一指,冷冷道,“弘历,你也给朕跪下。”   弘历心中狂跳,仍然乖觉的跪了下来。他敢做这个局便是隐约猜中皇阿玛怕是已经下手对付额娘,他这才孤注一掷,弘时的行为也着实没令他失望——最重要的是,端贵妃左右是没了活路的,而这因由就在皇帝手中。即使是为了瞒天过海,皇阿玛也不会彻查这件事,何况如今还有个一头撞上来的弘时?   他早早算准把自己摆在‘受害人’的位置上,可雍正现下的举动却有些出乎他意料,想起那无处不在的粘杆处,弘历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怎料雍正却是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他二人,将视线凝在那冷眼旁观、气定神闲的道人身上。皇帝的手指不紧不慢的轻扣着桌案,半晌冷笑道,“道长倒是清闲的很,修道之人不好好在云野之地修行,反与权贵相交,巧言令色,意图追名逐利。”   “皇上此言差矣,”道人毫不在意自己此时的狼狈模样,声色清亮朗朗悦耳,“贫道亦食五谷杂粮,喜好奇珍美味,这一身也不过酒肉皮囊。既非姑射仙人、有德圣人,便逃不过私心利欲——君不见那些故作清高之人不过伪君子而已。”   他这番话可谓不要脸至极,偏他生的气度非凡,言辞凿凿,冠冕堂皇,只让人觉得他不负‘鬼才’盛名。只这番话,却也隐晦的落实了他与三阿哥勾结的罪名。弘时也曾对其‘强辩’的口才和离经叛道的想法赞誉有加,因此在贝勒府时便奉其为坐上宾。此时却恨不得冲上去撕烂这张嘴,连带着把乌喇那拉氏一族也恨上了。   雍正眉眼微跳,沉声道,“如此,道长是承认谋害贵妃一事了?”   “非也——”道人扬起头,懒散道,“贫道不过应允做出药物,至于要贫道做这些东西的人想要做什么,贫道却是一无所知。”   张起麟忍不住驳斥他,“可见你这道士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贵妃娘娘的病一应由你负责,药方、用量甚至不准太医院的太医插手,贵妃娘娘病情有异,你又怎么可能毫无所觉?”   道人闻言嗤鼻嘲笑,“太医院那起子庸医又如何能看懂我的药方?而余者,趋利避害乃人之本能,贫道不是圣人,自然不会多嘴。”他的目光隐含嘲讽,淡淡道,“张公公在宫廷服侍多年,莫非还不懂得‘谨言慎行’?”   雍正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如此说来,道长倒是个无辜受牵连之人了。”   道人毫无诚意的拱了拱手,“皇宫乃天下污浊汇聚之地,皇上明鉴。”   “胡言乱语!”顺福冷冷道,“皇宫禁苑,有龙气坐镇,怎能说是污浊汇聚之地?!”   道人神色坦荡不见惊慌,只微微一笑,“自然是人心之污浊,皇上不解贫道之意么?”   雍正却是拧眉不语,不论前世今生他都对‘神棍’这种人无甚好感,因着自身的特殊性,还可以说得上是忌惮。京中权贵又不是傻子,这人能如此受推崇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可算作是‘奇人异事’。若非顾及他背后真正的用意——虽对陷害弘时之人有了猜测,但以那人的底蕴显然驾驭不了这般生性桀骜之人——雍正早就命人把这碍眼的道士堵上嘴拖出去了。   忽然之前那半死不活跪趴在地上的小太监滚到雍正脚边,抖着音道,“奴才还有一事要禀明皇上。”得了准许后,小太监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奴才当时是被钱财诱了心智,后来想起主子娘娘平素待奴才们的好来,这一来二去,良心难安,往日下药的分量便减轻了许多。”   小太监咽了咽唾沫,咬牙道,“这样娘娘才日益好转起来,只是奴才现在想起有好几次谦嫔娘娘身边的素锦也来讨要药方,第二天娘娘便必然病情反复。这样断断续续的折腾着,直到今日娘娘突然薨逝……前些日子素锦也来过。”   雍正的语气徒然变得冰冷起来,他问道,“谦嫔?”   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出,“谦嫔娘娘和贵主子早已面和心不和,私下里多有埋怨不忿之语。”   黛玉忽然看他一眼,道,“本宫记得你是端贵妃病后才从内务府配过来,陈年旧事,你倒知道的清楚。”   小太监复又低下头去,“奴才在外面当值,听的消息多,这些都是奴才听来的。”   黛玉闻言,只笑着说了句,“主子病着,做奴才的反有心思说些闲言碎语,该罚。”便再没了下文。   雍正‘唔’了一声,思索片刻,嘱咐顺福道,“去叫谦嫔过来,”   此时殿外已是晨曦初露的景色,露珠泛着圆润的光泽从叶片上滚落下来,骤雨初歇。夏雨本该清爽宜人,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眼下殿内众人,却都有风雨欲来的感悟。   不多时便听得殿外有步履声传来,又有珠钗环佩、金石相击之音——谦嫔来了。   【九十九】   谦嫔刘氏早年能与有太后撑腰的乌雅贵人争宠,一则她心细如发,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二则她生得弱柳扶风,身姿轻盈,颇有袅袅纤细的韵味。   眼下她却身形枯瘦,昔日孱弱似轻云出岫的风姿也在日复一日数着更漏至天明的孤寂中蹉跎成沉沉暮气,活力与灵气尽失,只眼角眉梢仍有一二分意犹未尽的余韵。   徒然见了这样的场景,她也不见惊慌,平平福礼道,“臣妾见过皇上,皇上金安。见过皇后娘娘,娘娘金安。”许是在病中,她的声音极轻,虚弱缥缈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黛玉细细打量她,见其衣着素淡,因来得匆忙未施粉黛更显面容苍白无色,随意挽了一字头,鬓边零星几点暗纹珠花,簪一枝双衔心坠小银凤钗,素净典雅。   好歹是嫔位的主位娘娘,于打扮上总不至失了礼数。   雍正平平看了顺福一眼,顺福会意道,“奴才去了方知谦嫔娘娘身边的素锦今儿告了假——奴才已派人去寻了。”   派人寻,自然也是要一并搜查罪证,那自称收了三阿哥好处的小太监便是突然富贵的很。若素锦也真是帮凶之一,顺藤摸瓜,必然有踪迹可寻。   “皇上,不知素锦犯了什么过错?”半晌谦嫔出言询问,面容依然平和而镇定。   四阿哥愤愤扫了她一眼,嗤笑道,“素锦做了什么谦嫔娘娘自己不是最清楚?分明是你对我额娘怀恨在心,因此和三哥勾结指使素锦伙同这道人害了我额娘性命!”   “四阿哥还请慎言。”她有些古怪又略带嘲讽的笑了笑,“本宫这些日子病的昏沉万事不知,只一心在偏殿静养。”谦嫔疲惫地轻叹口气,柳眉微蹙,“何谓指使素锦与三阿哥勾结?本宫只与三阿哥见过寥寥数面,此言实在太过荒谬。”   四阿哥冷冷道,“只怕娘娘纵是静养也是心不静的。”   谦嫔眉间微动,却是深深看了黛玉一眼,低笑道,“怪哉,四阿哥空口无凭便想往本宫身上泼脏水么?”   黛玉原神游天外,瞧着细密垂下的湘妃细竹帘子上的五福金线如意结出神,她近日常觉困乏无力,察觉到谦嫔灼灼的视线方回过神来。黛玉微微偏过头去,若有所思道,“本宫与皇上自然不会叫人平白蒙冤。”   谦嫔抿唇轻笑,笑容里是说不出的深意,“皇后娘娘果然最是贤德良善的。”   旁人不觉有异,雍正心里却犯了嘀咕:观刘氏形容言语,她又略通医道,与端贵妃在景阳宫这四方天地间虚与委蛇多年,或有胜负。今日这出好戏,她不知窥出多少隐秘。   刘氏多年苟延残喘在端贵妃的淫威之下,她与恭嫔薛宝钗这类人都有一个类似点——忍字为上。若非她恭顺的面具太过深入人心,早年端贵妃也不会起了收用她的念头。只是她现下的状态,更像是没了负担后的疯狂样子——端贵妃临死也要算计了她,刘氏自己病的半只脚踏进棺材里,心里未必不是知晓因由的。   她是毫无顾忌,有人要攀扯她给她泼脏水,皇家丑闻,她躲不开,撞进去分毫便是等死的命。所以她也毫不介意,在这堆摇摇欲坠的柴火上再添一把火。   不多时前去带素锦的侍卫却是孤身一人进来复命,他低着头神色怪异,“臣等在宫女素锦的房内发现了其尸身,上有认罪的血书,血迹清晰还未干涸。”   众人闻言皆倒吸了口凉气,景阳宫自端贵妃薨逝的消息传出后便一直层层戒严,这宫女只可能是畏罪自杀。如此一来,岂不坐实了谦嫔与三阿哥勾结的罪行?   一时皇帝看罢认罪书,反露出鄙夷可笑的神情。弘历做足伤心人的模样,也不再出言斥责,心里却是不安的很。众人的视线隐晦的投在谦嫔身上,她皆恍若未觉,只呢喃道,“素锦自打臣妾入宫便一直侍奉着,可惜也没能得个善终。”   那侍卫接着道,“臣等还在其床铺下搜出大摞信件,上面都是些语意不明的字句,似乎是一些简易的指令。”   看着呈上眼前的信件,雍正却是一动不动,他原想顺水推舟把水搅得更浑,如今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看来此事可水落石出了?素锦畏罪自杀,又有信件为证。”雍正平平说着,突然点名那最初牵扯谦嫔的小太监,“你觉得呢?”   “奴才……奴才想谦嫔娘娘并无那么大的本事,恐也是受人指使……”皇帝自个儿递了话题过来,小太监一时乱了阵脚。他本能觉得不对,仍是下意识照着计划争取把嫌疑接着引到别人身上。   “弘时,你说呢?”雍正毫无预兆的略过张起麟和那道人,直点到跪到僵直的三阿哥身上。   “儿臣……”弘时声音发颤,抖了半天也发不出余下为自己辨别的话。   雍正也不指望他能说些什么,转而望向跪得挺直的弘历身上,“弘历,那你觉得呢?”   场面失了控制,不然若能借机咬皇后一口——阖宫皆知皇后和贵妃不和!弘历额上全是冷汗,他不甘心想着之余一瞬福至心灵,改口道,“皇阿玛!儿臣想这必是有人故意生事从而离间儿子与三哥的关系——”   弘历目光如炬,言辞恳切,“先是以道人祸乱后宫,又意图牵扯后宫妃嫔——若按那小太监所言,那最具嫌疑者岂不正是……正是……”   岂不正是皇后娘娘?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对四阿哥的未竟之语心领神会。雍正扯了扯嘴角,“百密一疏,谦嫔文墨不佳,她贴身宫女的血书倒是写得一手好字。”   这个疏落实在是显而易见,若谦嫔也是受了利用,那手眼通天又与端贵妃不和的人选自然就只有皇后娘娘。刘氏曾多次向黛玉示好未果,左右她大限将至,也乐得推上一把。   这是个思维误区,单就嫌疑来说,在景阳宫如指臂使,四阿哥也算得一份。只是端贵妃是他额娘,便没了嫌疑。   那道人和那小太监不成想金主临时反水,刚想破釜沉舟,早被顺福授意堵住嘴拖了下去,想来,他们也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了。张起麟战战兢兢的跪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雍正的视线重又凝回弘历身上,这个儿子的狠厉之处大出乎他意料,却也过分失于狠厉了。   “儿子……”弘历胆战心惊的讪讪开口,他拼命转动脑筋去想如何扭转劣势,绝望的想着怎么打消雍正要对付他的念头。   “……主子?!”   紫鹃的惊呼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雍正猛的转过头去看时便见黛玉突的变了脸色,软绵绵的从椅子上滑了下去。雍正下意识地揽住她,呼吸都停了半拍,勉强冷静下来后便是一迭声的叫太医。他不敢随意挪动,只就着这个姿势抱住黛玉,心跳如擂鼓。   殿内一时忙乱起来,倒无人去在意还跪在地上的几个人了。弘历神色复杂的看着皇阿玛焦灼到仪态尽失的模样,心里满是沉甸甸的嫉恨,鬼使神差的他想到了额娘——只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活人他尚是随意抛弃,何况还有利用价值的半死人?   *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腹部隐隐有涩然的胀痛感,黛玉朦胧睁眼,便觉湘帘上烛影憧憧,眼前一片模糊,耳旁嗡鸣作响。   床边守了许久的人忙忙扶起她,一面力道刚好的为她按捏着太阳穴,一面就手取一枚床头案几上玉碗里的蜜饯,亲手送入黛玉口中。   雍正轻抚着她的后背,低声唤她,“玉儿,你可觉着好些了?”   黛玉微阖着眼缓了半晌,急喘了几口气方回转过来,“我……这是怎么了?”   “太医来诊,说是你已有近三月的身孕了。”雍正含笑拥着她,口气里略带了些斥责,却宛如拂面的柔煦微风,藏着怜惜和后怕,“近来事多,朕难免疏忽。只你身子不适,身边伺候的人竟也不上心不成?”   黛玉听了只虚虚抬手在他肩上锤了一拳,颇有些恍惚的感慨道,“我只当自己是伤神乏累了,哪里想到这上面去呢?”   一时竟半晌无言,黛玉静静靠在雍正肩上,彼此都不忍拆穿双方心底那一分侥幸。黛玉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病,生和嘉时那样凶险,不论怎样调养终究还是留下了病根。后来复又有了小九,此后黛玉多年未能有所出,雍正又恐接连的生育拖累她的身子,他与黛玉都做好了此生只这一双儿女的准备。   因此眼下黛玉腹部中蓬勃跳动的韵律实是一个意外之喜。   浅金的阳光自花树枝桠间和缓流过,窗外花开正好,锦帘纱幕半垂半卷,帐上垂着宫样帐楣,密密的团蝠如意上点缀着看不到头的绣花。   黛玉的面容上尚带着浅浅的疲惫,耳畔是雍正灼热、绵长的吐息,掌下的胸膛宽厚有力,带着勃勃跳动的生机。   宫院寂静,雍正动作轻缓的将黛玉抚到靠枕上,温声道,“我已命人备下了银耳甜汤,你好好歇着,我去去就回。”   黛玉俨然睡眼朦胧,只当他要去处理四阿哥一事,含糊‘嗯’一声便沉入香甜的梦乡之中。   出了寝殿到偏殿去,博山炉内青烟袅袅,安息香的香味沉沉弥漫其中,甘甜清冽。   噤声止住嬷嬷的请安,挥手令她下去。茜红的流苏绡丝帐内,两个孩子正睡得香甜。   许是睡得不安稳,听到了轻浅的脚步声。睡在外侧的小九揉着眼睛起身掀起帘帐,低低叫道,“……皇阿玛……”   雍正吃了一惊,忙上前来到床榻边手法熟练的抱起小九,亲昵的去揉他的额角,低声道,“怎么醒了?是皇阿玛把我们的小九吵醒了”   “嗯~”小九乖巧地摇了摇头,抬起稚嫩的小脸在雍正脖颈一侧蹭了蹭,他安静地趴在雍正肩头,小声说道,“我是特意等着皇阿玛的。”   小九的声音稚嫩而天真,一双大大的杏眼明亮的像是一块无暇的宝石,“春纤姑姑带我过来时听到很多人在讨论四哥的事——我也好担心皇阿玛和额娘,所以睡不着。”   他小小的略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上染上与之年龄不符的困扰神色,看上去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意味。   雍正亦是忍俊不禁,他神色和缓,凝神道,“那小九喜欢你四哥吗?”   弘旸这回纠结了许久,方给出了回答,“我不喜欢四哥,四哥也不喜欢我。但宫里没有人觉得四哥很讨厌我,所以我也应该做出喜欢四哥的样子。”   “……”   雍正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心酸更多一些——楚人无罪,怀璧其罪。天家能养活下来的孩纸,即使出生时是纯洁的白纸,在人心叵测的皇宫中成长,又能有几个是傻白甜?   尤其是在阿哥们的年龄青黄不接的情况下,野心勃勃的兄长与肩负期待饱受宠爱的幼弟——纷争更甚。   许是雍正沉默的时间太过漫长,小九有些不安的眨了眨眼睛,“……皇阿玛?”   “无妨。”雍正回过神来,顺手摸了摸他柔顺的发尾,有些感慨道,“皇阿玛只是在想,小九要快些长大啊。”   雍正漫不经心地侧脸望向窗外,正午的阳光看似温顺的斜斜倾洒进来,在窗柩下留下道道斑驳的阴影——就像有些人一样。   【一百】   十一月末如柳絮般的雪疏疏落落的下着,浓了白梅香,落了一地梨花白。料峭冬寒,风刮着雪霰子打在琉璃瓦上,飒飒作响。   宫道的方正青砖上也染上一层薄霜,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如一层昏黄的画卷将整个宫廷笼罩其中,蒙上阴霾的色彩。   不多时雪下的俞发紧了,风倒是息了,四处已是白茫茫一片。远处金碧辉煌的殿宇此时已银装素裹,显得格外静谧。   “哐啷”一声响动,两个小太监艰难的将摔下去的草席抬起来,倚在角门处气喘吁吁,没一会儿眼前便弥漫上了一层薄雾。   草席中包裹着的是一具宫女模样的尸身,外露的脚上是一双镶珍珠彩缎宫鞋,干枯的发鬓边还戴着光泽亮丽的珠花。因方才震动的厉害,几颗珊瑚珠子掉落下来,被其中的一个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   那小太监捻在指尖颠了颠,咧嘴笑道,“呦,这成色质量可不错,虽说有些旧了,倒还能卖个好价钱。”   另一个有些眼馋,嗤笑着踢了踢脚边的草席,“这位生前好歹是贵妃娘娘身边一等一的大宫女,谁见了都要称一声‘姑姑’呢!自然更体面些。”   先头出言的小太监刚入宫没多久,听了惊讶,瞧着草席唏嘘,“原也是风光过的,怎么临了反倒落了个抬去乱葬岗的地步?”   另一个边歇着边啐了一口,“自然是受了主子牵连喽!这景阳宫主位虽说是贵妃,病的不明不白就去了,留下的阿哥也不中用,头几月就被万岁爷圈了起来——万岁爷不闻不问的,怕是废了。”   先前的小太监听了咋舌,那另一个便更得意的絮叨起来,“我们做奴才的,和主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碰着个安分些的熬日子也不算差,最差便是碰上个没运道的主子!”   他二人歇了半晌,抬起草席沿着永巷的小道向西角宫门走去。天已经黑透了,临近年关,各处皆可见喜庆零星的灯光。那雪片子小了些,但仍旧细细密密,无声无息的落在身上,厚厚积雪上有一排深浅不一的足迹,一脚踩着那雪浸湿了靴底,又冷又潮。   草席破败的席面碾过皑皑白雪,‘咯吱’声一声响过一声——又至一年年关了。   *   端贵妃被追封为‘晋端贵妃’,葬‘泰陵妃园陵’。既无追晋又无厚葬,乾清宫草草一封礼部眷写的诏书,前几月又开陵下了棺,这事便平井无波的掀了过去,碍于牵扯进去两个成年阿哥,也无人感在雍正耳边唠叨。   无非宫里的老人,在感慨之余又多了一项谈资。   今日是四福晋大动的日子,齐佳氏与三福晋乌喇那拉氏的日子相近,这半个月人人皆精神紧绷,太医院的太医几乎跑断了腿。偏巧又挨着时辰接连发动,竟也算是这对兄弟难言的默契了。   那事过后,皇帝待前两个年长的阿哥明显态度冷淡下来,朝堂上五阿哥展露头角、独领风骚。同是‘静养’,四阿哥被卸职闲赴在家,雍正下旨‘告诫斥责’,接连几次,四阿哥就像是被遗忘一般,皇帝待其熟视无睹。   粘杆处只查出些许不明不白的‘线索’,既无证据,再者皇帝心里也未免没存着把老四留给小九练手的想法,这也造就了如今待四阿哥不冷不热的情景。   是夜,四贝子府。   下了一天的雪,难得晚些时候停了扯絮般的雪珠子,四面渐渐渗起黑来,仿佛墨汁滴到水盂里,慢慢洇开了来,门前几株腊梅被沉甸甸的雪压弯了枝头。纵然寒风冷彻,却也不比心冷。   四贝子府上下皆是灯火通明,福晋所在的正房不时传来妇人痛苦的嘶哑声。弘历等在不远的书房里,手里攥着书卷,却出神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高无庸知晓主子心烦,自做主打发走了富察侧福晋来请人的婢女——福晋的好日子也敢来截人,也忒没眼色了些。   屋内火盆里的炭火燃着,一芒一芒的红星渐渐褪成灰烬。灯里的油不多了,光焰跳了一跳,随侍的婢女忙上前新换了火盆和灯罩。桌上的鸣钟发出声响,弘历动了一动,视线转向窗外——他等的人才总算是来了。   高无庸将人迎进来,低声道,“主子,先生来了。”   弘历眼中重燃起点点星火,有些拘谨的动了动喉咙,故作镇静道,“快请。”   *   第二日是极晴朗的好天气,两兄弟府上报信的人入宫时恰封瑚图氏带了黛玉的两个幼弟来探望,大一些的七岁,年前进了宫学的位子;小的刚五岁,生的玉雪可爱,裹成粉团子一样的面容。   难得小一些的竟与黛玉有四分相似,眉眼清秀的很。雍正见了便喜爱,破例亲手抱了抱,笑着说‘极像’,一面命人拿压岁钱——各色金银珠子和小佛手类的玩意给两个孩子。   顺福进来,脸色颇踌躇,黛玉正细细考究大弟的功课。见了他,忙和瑚图氏一同起身道,“该让这两个小子瞧瞧和嘉他们,还有二姐姐。”   黛玉已是大腹便便,颇吃力地扶着紫鹃的手站起来。雍正瞧着不妥,黛玉便笑道,“这几日身上都懒懒的,难得今儿天晴,也正好出去走走。”   雍正略想了想,也笑道,“是这个理。”又命雪雁,“取你们主子的羽缎斗篷和那珐琅铜手炉来。”   雪雁下去了,瑚图氏旁观看着,打趣黛玉道,“额娘原想你进了宫,难免各处上都有疏忽,今儿才知有人管着你呢!”   黛玉啐了一口,脸上带笑,“谁也没他想的多的,这样看到了,说上一句;那样瞧见了,管上一管,忙似陀螺了!”   雍正只晒然一笑,一时雪雁捧着大红色的斗篷回来,映着灯光滟滟生色,极其显眼。黛玉因道,“怎么拿了这件红的。”   雪雁笑道,“主子今儿穿的是宝蓝妆花百蝠缎袍,袖口也是白狐毛的,红色亮眼,衬着才好看呢。”   黛玉听了便不再言语,雍正复又添了平常两倍的人跟着,叮咛顺瑛道,“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朕用着也放心,皇后大着肚子,你需更上心。”   顺瑛说着‘是’,恭敬地应下了。等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坤宁宫,顺福才忙又进来回话,“三贝勒府上的人是丑时过来的,四贝子府上则是卯时过来的。”   顺福低眉顺眼的补充了一句,“两个都是小阿哥,因着瑚图夫人在,奴才就先打发那两人走了。”   雍正听罢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老三福晋是个好的,多年来因老三府里那个罗氏也不容易。”   顺福便躬身走上前接过皇帝写好的纸张,打开来看是’永壽‘二字。又听皇帝语气中颇带些欣慰的嘱咐,“内务府不是送来了得高僧加护的长命锁?朕记的是打了两副。”   顺福道,“确是两副,一副给了十阿哥。”   “唔,这另一副便送去给老三的嫡子添添福气吧。”雍正有些出神,“前阵子太医院的人倒是来报小十的身子好了不少,朕该去瞧瞧。”   顺福的冷汗都要下来了,有些人皇帝可以视而不见,却难为他们做奴才的,只得腆脸干巴巴的提醒,“皇上,四福晋也生下个阿哥。”   皇帝的面上果然飞快地略过一抹不愉之色,微一咬牙,冷淡道,“宫里的规矩,怎么你竟不晓得了?按制待其满月时责礼部拟了名字下去。”   竟是疏离至此,顺福汗津津的听着,雍正又道,“你主子娘娘眼下正格外金贵着,你也去伺候着,叫顺平进来侯着。”他便如蒙大赦,忙退了出去。   *   谦嫔到底没能沾上些微福气,翻年的雍正十二年初,黛玉诞下了十一阿哥,赐名‘弘晞’。可惜还未到初春,刘氏便殁了。   八阿哥已到记事的年纪,好在霖贵人打从谦嫔病起就奉诏照拂着他,大半年下来,还是有情分在的。弘瞻怏怏不乐了几日,到谦嫔的灵柩前祭拜一番,照常是下了学跑回陵容宫里。   刘氏葬在端贵妃陵寝偏室中,按‘妃’位的葬仪下葬,算是顾及着宫里还未长成的八阿哥。   宫里的日子突然平淡下来,日子如流水一样过去——莞贵人甄嬛的失宠便如她当日得宠一般突兀、且毫无预兆。   三月份的万寿,因宫里接连没了两位主位娘娘,皇上的颜色也淡淡的,便免了阖宫大朝宴会,只各宫是有礼物送过来的。   皇后的礼,内务府新呈的新衣,一色光彩流离,皆按例派去了各宫,乾清宫亦赐下了给各宫的赏赐,独碎玉轩无人问津,寝殿内点亮的琉璃宫灯直到宫门下钥的时辰方堪堪不甘的熄灭。   花衣期后裕妃一袭素衣小轿被送去了畅春园礼佛,因着天气转暖,园里的海棠开得飘逸,花枝斜斜在风中摇曳,映在素白的窗纱上。   五阿哥在西暖阁外跪到双腿几近毫无知觉,顺福亲自去劝,他也只白着脸纹丝不动。雍正在暖阁里长吁短叹,最终也拗不过弘昼这不知随了睡的执拗性子,却也只肯把手谕上的‘太平行宫’挪去了畅春园。   弘昼来求情前便做过最坏的打算,畅春园不似行宫远离他的手眼,因此他平静的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在暖阁外给雍正磕头接了旨意。   太液池满湖莲花盈岸时,敬妃凭资历晋了贵妃,她性子恬淡,也是襄助宫务的好手;迎春得了正经的诏封,晋为‘和妃’;霖贵人晋为‘霖嫔’,迁‘储秀宫’为一宫主位。   日头沉寂下来,只见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天际回转间掠过一缕一缕的流云,像是水面涟漪,细细碎碎的浮漾起来。天朗气清,夕光正当好,所有阴影和绿叶红花下腐败的烂泥土都在人前看不见的地方瑟瑟发抖,悄悄的藏匿起来。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正文完】   【番外】君须记   雍正十三年的开春,小九便到了入学的年纪,皇帝亲自挑选的伴读一位是黛玉的大弟,另一位则是户部侍郎傅鼐的长孙昌堇。   傅鼐出身富察氏,世以武略起家,精骑射,读书目下数行。十六岁时便是皇帝自藩邸起栽培的班底,她的福晋还是曹寅的妹妹,因姻亲之故,过从甚密。曹家没落后,也是他一路周济,多方打点。   而这无疑是一个极鲜明的宣告:皇帝有意于九阿哥。   大清因是蛮夷入主中原,相较前明更多那些礼仪规矩。仍要在无逸斋读书的皇子,寅时便要至书房读书,复习前一天的功课,等候师傅前来上课;康熙帝时有‘书必背足一百二十遍’的规定,小九虽刚入学,却最是敏而好学,‘目下十行而博闻强记’;再至辰时,雍正便会来考究诸皇子学问,或看大字,或考较礼学;如此这般,酉时骑射后天色已暮,一天的功课方算完毕。   连番几天,小九不可避免的消瘦下来,雍正索性下旨将其搬入养心殿暖阁之中,闲暇之余亲自教导。   春末,后宫再传佳音——沈贵人有孕。   消息报至乾清宫时,皇帝犹自兴致勃勃的为小九讲解大清诸藩国现状。御膳房已备下了午膳,只皇帝正在兴头,便无人敢扰。   殿内的地龙烧的人熏熏然,窗外是一树开得如碧玉星子的绿萼梅,残雪中点点翠浓,余香袅袅。案几上自有各色茶点,九阿哥边吃边听,倒也不觉疲累。   皇帝见此便停了停,回身看西洋钟的时间,待小九温声道,“再贪嘴,等下午膳后又该积食了。”   接着这空隙,顺福恭顺道,“皇上,御膳房已备了午膳,可传?”   雍正心情甚佳,颔首道,“传。”   自有内监一叠声的去通报,顺福愈发恭敬道,“咸福宫的宫人来报,说是沈贵人有孕了。”   皇帝听了,面上微露喜色,也是淡淡的,只道,“去报与皇后吧,按例赏赐下去。”   顺福便要领命下去,小九突然道,“儿子也要恭贺皇阿玛,又将喜得麟儿。”   雍正晒然一笑,似不经意道,“朕这样些儿女,女孩羸弱,朕便要多疼爱些;至于阿哥,有你和你十一弟才是头等要紧的。”   “朕倒是想着沈贵人能再为朕添个伶俐端庄的格格呢。”皇帝漫不经心的说着,又对顺福吩咐道,“再加赏咸福宫一个月例钱。”   顺福听着不妥,得令便忙退了下去。雍正回过神来对小九似欣慰道,“小九也大了,知晓友爱手足了,等沈贵人的孩子生下来,你这个当兄长的可要添一份礼。”   九阿哥已自悔失言,忙应了下来。   至暮色将至,殿内御案之侧两盏十六枝的烛台点了通臂巨烛,另有极大的纱灯置在当地,照得暖阁中明如白昼。敬事房的太监呈着银盘送了牌子进来,雍正却有些心烦意乱,也不叫‘去’,径自一挥手,敬事房的太监便退了出去。   过了半刻,探听偏殿动静的顺福过来,道,“有奴才伺候不周,九阿哥动了肝火,要把平日他用惯了的一个宫女攆出去。”   雍正气定神闲的负手站在御案前,含笑道,“总算不至于被个宫女拿捏了去,只是手段嫩了些。”   顺福将头低的更低,“九阿哥还小。”   皇帝这回儿总算能舒心歇息了,临入寝前淡漠道,“那宫女口舌不安分,手脚想也不干净,叫粘杆处的人帮她,洗一洗。”   雍正的口吻极轻,却藏着杀意,顺福应‘是’,心里却叹那些大臣怎么就偏不顺着皇上的意呢。   养心殿明亮温润如水的灯光很快渐渐黯淡下来,夜深了。   *   立秋的节气,沈贵人早产,混在各色六棱石子铺成的小路上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几乎要去了沈眉庄半条命。   夜至中天时,她拼着血气大亏生下来一个羸弱的格格,宫人把格格收拾妥当抱出来,只见小小一团如幼猫一般,胎毛稀疏难看。   黛玉正审问跟着沈贵人伺候的采月,“即是散心,回咸福宫的路怎的又抬去碎玉轩了?”   采月面上犹带泪痕,喏喏道,“小主自有了身孕,喜好皆移了性情。碎玉轩外的海棠开得亮丽,小主远远瞧见了,才起了心思绕道去赏景的。”   又命人将那几颗鹅卵石呈上来,上面沾着的苔藓还新鲜的很,用力一掐几乎能掐出水来。   出了这档子事,内务府总管便自行磕头请罪,言明这鹅卵石非她人有意为之,乃是因碎玉轩偏僻,那一段路便有了破损之处。内务府想着碎玉轩处并无得宠的主子,且破损之地不甚严重,索性以鹅卵石填补空缺,怎想着今日沈贵人会心血来潮走碎玉轩的路。   宫里事物有记档一说,皇嗣有失是大事,玩忽职守的罪名总要比谋害皇嗣的罪名轻,故而内务府总管是毫无隐瞒,一字无错。   众人叹一声沈贵人无妄之灾,雍正撤了内务府总管,甄嬛乃碎玉轩主位,亦有失职之察,除了‘莞’字封号降位常在,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但事出必有因,沈眉庄记恨甄嬛故意遣浣碧出言嘲讽引她去碎玉轩的仇,报复的种子深埋心底,她自知甄家死穴,只待一击必杀。   深秋的景色肃杀而萧条,沈眉庄竭力生下的小格格在满月时得名‘和静’,上了玉牒序齿为七格格。随后她亦晋为‘慎嫔’,礼部拟来的封号本是‘惠’字,偏巧报去时皇帝也在坤宁宫,言说‘惠’与‘慧’谐音,犯了忌讳。   小太监讪讪道,“沈贵人诞下格格也是喜事一桩……”   眼见皇帝眯起眼面露不悦,黛玉平和道,“哪里又多出这样的忌讳规矩了?偏你杜撰,倒难为底下伺候的人。”   皇帝已到了经不住冷热的年纪,厚着脸皮冲黛玉蹭过去,笑道,“爱民好与曰惠,柔质慈民曰惠。她又有什么好功绩,平白抬举她。何况‘惠’字古同‘慧’,我说忌讳,可非杜撰。”   到底沈氏的封号还是礼部重拟了来,咸福宫是敬贵妃主位,素来宽厚待人,沈眉庄产后虚弱,便索性仍居于此。   存菊堂前的菊花盛开时,浣碧为摆夷罪女的身份东窗事发。摆夷之后罪小,欺君瞒上罪大。   只是这浣碧却又牵扯出舒贵太妃的旧事,同为摆夷之后,舒贵太妃与浣碧的娘亲何氏还是好友。大抵是人俞老,愈发念顾旧情,贵太妃便遣了果郡王入宫作说客。   果郡王也乖觉,眼见皇兄对此事意兴阑珊便知事有余地,只道那浣碧曾是额娘故友之女,贵太妃上了年纪也更心软,也不求皇兄饶了那浣碧罪状,只贬去浣衣局做活也可,好歹留下性命。   雍正果然准许,浣衣局乃犯过宫女服役洗衣处,贬浣碧于此倒也实至名归。甄氏却无此好运,到底摆夷不过前朝陈年旧事,实无需太过追究。便只将甄远道父子贬至宁古塔服役,甄嬛降位官女子,迁至永巷别居。   甄氏一案不过雨落涟漪再无波澜,宫中愈发静谧,待第一场雪落下来,一个年头,磕磕绊绊,又走到了尾声。   *   雍正十八年,夏。   时节入夏,日头越发悠长起来,外头日光一闪透过耦合桃粉的窗纱都带着白蒙蒙的热气。养心殿内早早备下了冰盆和凉簟,配着新上供的荔枝,偶尔听得一声翠啼,竟也别有情致。   弘旸自养心殿出来向坤宁宫的方向急急赶去,便一头撞上了他四哥弘历。   自晋端贵妃殁后,皇帝冷着两人多年,才总算松了口将弘时给拎了出来。而弘历则是前年宣太妃病重时为其祈福以至晕厥——纯孝的名声素来是他的牌面。宣太妃煞费苦心,求着皇帝将乌晞哈指婚给弘历为侧福晋,乌晞哈身上流的是简王一脉的血液,皇子福晋都不算辱没。只是满清忌惮蒙古妃子由来已久,弘历好歹是贵妃之子,亦属良人。   皇帝不好拂了博尔济吉特一族的意愿,弘历得了端敬公主这一脉的助力,才得以重回到众人视野之中。   近几年倒也是父慈子孝,一派天家和乐。   弘历瞧见是他这九弟,眼底的阴郁更浓,看他的目光如初秋的薄霜,凉彻心扉。   “九弟怎么这般着急?”   弘旸猛的后退了一大步,眼见一时被他抛在身后的奴才们追了过来,这才松了口气,“弟弟见过四哥,只是急着去见皇额娘,一时不察竟冲撞了哥哥。”   弘历负手站在前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九弟,左手扣着的玉扳指因用力过度而在指尖留下深深的压痕。   半晌,他方道,“即是要去见皇后娘娘,那便快去罢。”   前两年温仪出嫁,驸马乃内阁学士图理琛长孙,阿颜觉罗氏。宫里年幼的阿哥也相继长成,六阿哥弘晗纳戴佳氏为嫡福晋,现下于兵部实习,却无意储位,朝野尽知这位爷与已加封郡王的五阿哥一般是纯臣,且与九阿哥相交甚笃。   七阿哥长于文采,温尔儒雅,惯会拿捏人心,再有两年也是该大婚出宫建府的年纪。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此消彼长,弘历的优势微乎其微,只他素不吝用些下作手段,废了弘时害他被过继后倒也收拢了一股势力。   直转过一处亭角,弘旸动了动背脊,身后那令他如芒在背的视线方消迩不见——他这位好四哥对他可谓执念颇深,每每见着,几欲恨不得立时将他剥皮剔骨,连同血肉一同咬碎了吞下去。   弘旸无奈的摇了摇头,沿岸羽绒状的合欢花瓣轻飘飘落下来,拂尽一身幽香。   “主子——?”小太监轻声唤他。   弘旸回过神来接着向前走,若有所思道,“我记得四哥门下有个奴才叫高晋的,现兼着江宁织造的差事。”   “是有这么个人,”小太监想了想,说笑话一般的补充道,“这位高大人据说还是高侧福晋的族兄。”   “举贤不避亲,四哥倒是好魄力。”弘旸的容貌肖似黛玉,生了一双烟笼黛妆的眼眸,身形修长,有匪君子。   “可惜,”他轻叹一声,一字一句道,“织造虽是个肥差但却也极易出错,礼尚往来,我也该还四哥一份好礼。”   *   不知历史是否当真不可避免,皇帝的身子一向康健,朝野皆言是如先帝一般的长寿命数,只到了雍正二十三万寿节宴上,皇帝不过多贪了几杯,次日便来势汹汹的病倒了。   还不待翅膀硬了的皇子蠢蠢欲动,先帝皇十四子恂亲王爷便携皇后娘娘亲笔手书的中宫笺表——跟下饺子似的,一众皇子都被拘在畅春园老实呆着。连被封为固伦公主嫁与章佳氏的和嘉亦连夜入宫襄助皇后镇住一众魑魅魍魉,这位好武艺精骑射明显和雍正其余女儿皆画风不同的固伦公主在京师可谓有着止小儿夜啼的功效,驸马当初被和嘉揍得满地找牙仍坚·挺着,这才抱得美人归。   国事不可耽搁,要紧的奏折暂由内阁诸学士和皇帝信的过的几位兄弟亲王批阅。这一年的春天姗姗来迟,皇帝挣扎醒过来,拟定九阿哥协理监国便又晕厥至今。   养心殿   雍正迷迷糊糊转醒过来,只觉口渴难耐,手刚微微一动,便有一双柔软的手捧着参汤递了上来。   日日听万岁,竟真以为自己是万寿了,雍正闭眼歇了一歇,有些自嘲的想着。   见皇帝醒转,顺福忙打开菱花窗,殿中光线被重重鲛绡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沁凉的风徐徐吹进东堂,殿外探进一株杏花,清香袭人。   雍正将视线定格在眼前之人身上,神色怔仲,伸手拉过她的手,含笑道,“朕这回吓着你了?”   黛玉又红了眼圈,汤药上她不敢假于人手,这些日子殷勤谨慎侍奉下来,人也瘦了一圈,两眼下各有一片半圆的鸦青。   雍正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拉着她要她上床来,声音虚弱,仍哄着她道,“你上来,且陪着我。”   皇帝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些许后怕与庆幸,黛玉听了也觉心酸,便只躺在他怀里。雍正两只手皆用力的圈上来,一只手搭在腰间,另一只手攥紧她的手掌,十指相扣。   顺福早悄悄的退了出去,地下的青铜大鼎里透出洋洋洒洒的淡白烟缕,吹淡殿内隐隐约约药物的苦涩气息。窗外喜鹊登枝,畅春园内也有小太监喜气洋洋的前去通报:   —— “皇上醒了!”   这一番病愈却也大伤了元气,政务上雍正再不敢似过去那般拼命,也愈发紧着培养小九的班底,甚至允其旁听朝政。   雍正二十五的十一月,皇帝密诏一应重臣入宫议事,至戌时,晋封为‘和硕荣亲王’的皇九子亦至乾清宫内跪听圣训。   皇帝命顺福取出一方盒子,里面装着两道圣旨,雍正却不肯给他看旨意上的内容,只凝望着眼前这个自己引以为傲的继承人,郑重道,“这盒子只有你在登基后方可打开,两道旨意,择其一。”   弘旸心中狂跳,对雍正接下来的话有了预感,不免惶恐道,“皇阿玛这是做什么?!儿臣怎可——?”   雍正抬手止住他言语,一双眼锐利地盯紧他,缓缓道,“前明孝宗年不过十七便御极登基,创‘弘治中兴’;我大清圣祖爷更是八岁称帝,十四亲政,十六除鳌拜——”皇帝沉吟半晌,道,“朕记得曾问过你,是喜守成,还是进取?朕眼下再来问你,你可当得起——?”   弘旸心下激荡,再不推辞,俯首沉声道,“盛唐时万国来朝,仍有倭·国贼寇言‘日落之国’;今我大清四周仍有狼虎环伺,沙俄野心昭昭,欧洲诸国亦是敌而非友——儿臣必使我大清成‘日不落’帝国,创海清河晏,宏图盛世!”   皇帝欣慰难言,将手放在弘旸的发顶上细细叮嘱,“治大国如烹小鲜,勿骄勿躁。”   *   雍正二十五年年末,雍正帝退位,传位于皇九子弘旸,携皇太后南巡,渐少问政务。   乾贞三年四月,和硕郡王弘历奉诏前去为圣祖爷守灵,病逝中途。   年轻的皇帝打开那盒子时,除两道用了印却内容空白的圣旨外还有两张字条:其一,圈·禁;其二,杀。   【番外】与君共华年·上   【蒲牢】   雍正三年六月,十六日,微雨。   凉风疏雨,驱散了白日里四九城闷热的天气,至暮色深沉,雨势渐大,雨珠子似断了线般密密匝匝地垂落在琉璃瓦上。   养心殿四角下备了炭盆,和着袅袅的龙涎香气,直教人昏昏欲睡。小太监忙将窗子打开一角,沁凉的风裹携着湿润的雨珠轻轻吹进来,殿内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新。   殿外似有人语,雍正骤然被铜漏声惊起,拧眉去瞧案上的镀金珐琅西洋怀表,叫道,“苏培盛。”   苏培盛忙应声进来,身后却是太后搭着竹息的手由小太监引进殿内,和颜悦色道,“都这个时辰了,皇帝就算要忙于朝政,也该顾着自个儿的身子才是。”   雍正的眉头送开来,又吩咐苏培盛撤去桌案上的折子,方上前请安,“儿子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怎的过来了也不差人提前知会一声。”   太后自在案几旁落座,关切道,“天热,我叫御膳房做了绿豆百合粥,哀家吃着不错,知道你还没睡,给你送一碗过来。”   雍正前生极其挑嘴,绿豆尚可,只百合做粥却是性恶的,皇帝的喜好不可被他人掌控,他便极力克制,左手持一串碧玉串珠,立身站着淡淡道,“多谢皇额娘”   绿豆百合粥软滑可口,入口一股糯米的清香。雍正挑着豆子吃了几口便搁了瓷勺,倒是小碟装着的酱菜口味独特,清爽又劲道十足。   竹息道,“这是隆科多大人打扬州给太后新送来的酱菜,说是比三必居的可口。”   雍正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顿觉味同嚼蜡,“隆科多孝心可嘉。”他放下碗筷,任由竹息撤去粥菜,走到太后面前道,“皇额娘要是嫌天热,儿子可命内务府多送些冰,放在皇额娘宫中。”   “人老了倒也没什么,只是格外放心不下皇帝你。”太后叹了口气,“今儿上午皇后来送佛经时说起三阿哥,你近来可有关心三阿哥的功课?”   雍正坐在小几上,面向太后沉思,“前两天还问过他的功课,字是写的不错,学问上却无长进。”   太后似有感慨,“先帝有你们二十二个儿子,皇帝就不如先帝了。”   雍正若有所觉,“儿膝下福薄,让皇额娘挂心了。”   太后有些好笑,自嘲道,“也不怪你,先帝嫔妃多,自然子嗣多。你后宫才那么几个人,皇后、端妃、齐妃——比起那些在宫里头学宫规的秀女,终究是年纪不小了,想要绵延子嗣也难。”   雍正默不作声地听着,太后眼眸幽深,缓缓道,“今年虽只选进了四个秀女,但哀家瞧着个个都是我八旗中的翘楚,不愁没有合皇上心意的——华贵妃固然娇艳可人,只她的身子皇帝也知道,为了子嗣计,皇帝也该从长计议。”   皇帝面上炯炯有神,似听进了太后的劝告,左手却攥紧了珠串,开口道,“皇额娘教训的是。”   太后大觉满意,欣慰道,“离秀女的正式册封还有些时日,不急于这一时。皇帝近来忙的连几个孩子都顾不上,还是皇后费心看顾操劳,选秀的事皇后也劳累不少。哀家听敬事房的说昨儿十五皇帝没在坤宁宫歇着?不该冷落皇后才是。”   皇后一贯温敦贤良的皮相,与她相处便要一板一眼的多出许多规矩来,着实乏味无趣。雍正敬重她多年嫡妻的身份,为其留足脸面初一十五定然去坤宁宫歇下,只昨日实不耐烦皇后处心积虑的言语机锋,没得诸多烦闷。雍正索性自去乾清宫歇下以示警告,不想今儿太后便亲自过来敲打——也不知是皇后的脚程快还是太后宫中的耳报神的缘故。   每每帝后间生隙,皇后不是假借孝定之名搏取情面便是携太后之势烦扰不堪——更遑论她私下挑拨妃嫔是非、更甚意欲谋害皇家子嗣的种种阴私手段,雍正已是耐心将要告罄。   皇帝面上流露出稍许倦意,“儿子晓得了。”   太后缓了神色,温声道,“皇帝自己的身子要有数,今儿便早早歇了罢,哀家也该回去了。”   竹息扶着太后离去,苏培盛躬身过来,低声道,“皇上,那今晚是——”   “方才皇额娘不是说朕忙的连几个皇子都顾不上了?”雍正漠然道,“摆驾永和宫,去瞧谨嫔和小六。”   “是。”苏培盛心里叫苦不送,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皇后娘娘怎么偏就要触皇上的霉头呢?!   *   今年选入宫的四位秀女预计初秋时便可学完规矩迁进各宫里去,皇后正躺在贵妃榻上翻阅端妃送来的关于各宫布置开支的账簿,不期然皇帝便来了。   坤宁宫总是不喜点香的,皇帝步履匆匆,额上微有汗意,袍间的龙涎熏香氤氲浓郁,风一吹吹淡了原本的瓜果鲜香,染上一丝绵绵意味。   皇后鬓发松弛,身上只随意披着外袍,惊喜的迎上前,“皇上来了也不提前派人通报一声,臣妾也好梳洗准备。”皇后尴尬拂过生有暗纹的眼角,神色赧然,一面吩咐剪秋,“天气热得很,恰好小厨房刚备了新鲜的莲子,你去做碗蜂蜜莲子羹来。”   雍正未乘坐辇,炎炎夏日一路走来已是汗流浃背,索性顺意坐在长榻上随口道,“朕听说新人入宫的布置下来了,便过来瞧瞧。”   一时剪秋手脚麻利地将莲子羹捧上来,雍正一勺入口,顿觉清爽宜人,赞道,“皇后宫里的东西手艺见佳。”   皇后舒心展意,笑语盈盈,“臣妾和这宫里的姐妹哪个不是挂心着皇上的身体呢?臣妾拙笨,也就在这些吃食上尽心意。”   语罢她摊开账簿,“慧贵人出身最高,又是皇上亲口吩咐进长春宫的,臣妾便想着移植些木芙蓉过去,待其入宫时恰值初秋,满院芙蓉迎风而开,冰明玉润天然色,也是美景衬美人。”   “你想的很是周到。”雍正斜倚着躺在长榻一旁,含笑道,“朕正是想着要与你合计此事,林海颇得朕心,朕便想着要给他女儿一个恩典,长春宫的布置便交由端妃去负责,也免了你劳累。”   皇后勉强一笑,手指攥紧了外袍下的衣襟,贤良道,“那臣妾便是无事一身轻了,多谢皇上关怀。”   从坤宁宫出来已近午时,雍正素来不耐烦在皇后处用膳的,只瞧着日头灼灼蝉声扰人,不由顿足踌躇。   苏培盛道,“皇上可是要唤坐辇?”   雍正沉吟半晌,道,“却也不必,就近去别处散心也可,这届入选的秀女皆在何处居住?”   苏培盛道,“贵妃定了留苑以作教习嬷嬷训诫之所,秀女居处便定了南苑。”   雍正听了甚是兴味,临时起意道,“那便去瞧瞧。”   苏培盛心里叫苦,转念一想秀女们这个时辰也不会随意外出,只得应声引着皇帝一路向南苑行去,随侍的宫女和內监们皆远远在后面跟着。   一路绿树浓荫,楼台在水影中轻轻晃动,不知哪里飘来的蔷薇香充盈在空气之中,一呼一吸之间,满是馥郁的芳香。   南苑庭院院前芭蕉初长,皇帝兴味而来,也不过在外围遥遥瞧了一眼,正欲回乾清宫,便听得脚边一阵窜动,一只巴掌大小的松鼠猛的撞上皇帝的小腿,趴在靴子上用滴溜溜的圆眼睛瞪住了他。   花影石影中转出两名秀女打扮的人,其一容长脸面,俊目修眉,顾盼神飞,自有一番英姿飒爽;另一个则生了   两弯罥烟眉,似蹙非蹙,面庞怯弱纤袅,周身气度不凡,令人见之忘俗。   此次入选的秀女不过四人尔,两人品貌最佳,雍正亦有印象。   黛玉拉着云惠蹲身福礼,面目低垂,丝毫不敢逾距,“臣女林佳氏/马佳氏叩见圣上。”   皇帝似有些怔愣,一双眼在黛玉的面上留恋,只一触便收回了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苏培盛轻声唤了几声,雍正方如梦初醒,微咳了几声,温声道,“圣躬安,起来回话。”   语罢又忙忙补充,“无需拘谨。”   云惠在草原长大,心里颇有几分好奇,索性大着胆子微微抬起头不着痕迹的大量着:只见皇帝今年三十出头的年纪,声线低沉,身量天表魁伟,不远不近的看着似一根劲竹。   那懵懂撞上来的小松鼠早早被內监抓住放了回去,苏培盛深体圣意,轻轻拍手便带着众人悄没生息地退到远处警戒。   雍正有心上前走了几步,看黛玉紧张地把头压的更低便又停了步伐,只得道,“你是林海的女儿?你父是朕之良臣。”   黛玉听得不解,心下思付‘谨言慎行’四个字,便答,“不过尽臣子本分。”   又是一番无言,皇帝沉默不语,黛玉两人不免心中惶惶。雍正看出她不自在,忽而笑道,“你闺名唤作‘黛玉’,这是作何解?”   不待黛玉回答,皇帝自沉吟道,“潇湘良玉质,浅黛拂修眉。”雍正凝望着她微微一笑,“眉如远黛,气度自华。黛玉,玉儿,也只你配得上这样毓秀的名字。”   黛玉知他是纯粹赞美之意,并无轻佻取笑的意味,仍不由红了脸庞,白玉色的耳根也染上了胭脂扣。   一旁的云惠不免轻笑出声。   苏培盛又躬身过来,轻声道,“皇上,恭答应往这面过来,被奴才们给拦住了。”   雍正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头,黛玉察言观色,蹲身福礼,“午时已过,臣女等再不回去是要受教习姑姑训诫的。”   皇帝一怔,只得额首允准。黛玉携云惠绕过层层花木扶疏,忍不住回眸去瞧,见皇帝也还看着她,四目相对。黛玉只觉面上热气熏人,心跳如擂鼓,匆匆捏出一方绣帕掩面逃离,连蓬蓬的枝桠刮落了鬓边的珠花也顾不得。   薛宝钗来时便见皇帝抚掌沉思,嘴角噙着难得的笑意。待她走近,皇帝蓦然醒转,顺手将右手托着的东西收进袖袍之中。   宝钗眼尖,瞧见是一串颜色淡雅的珠花,不由心念一转,却也不说破,只管言笑晏晏,“皇上今日似是心情甚佳,莫非有所奇遇?”   秀女还未正式册封便得帝王青眼有加,传出去只怕翊坤宫又要打翻一坛醋横生事端了。   雍正轻轻一笑,走上前伸手就近摘下一朵娇艳欲滴的蔷薇,无限爱怜地斜插在宝钗的鬓旁,道,“朕不过沿途走来,一尽心中郁气,恰巧又能有如斯佳人相伴,自然心旷神怡。”   宝钗听得皇帝否认,面上只含笑道,“这么说,竟是嫔妾的功劳了。”   雍正微一点头,对苏培盛道,“去唤坐辇来,午膳便去延禧宫和恭答应一起用。”   苏培盛自应声退下,宝钗摇着芙蓉图案的薄扇福身谢礼,粉面含春的道,“嫔妾谢过皇上恩典。”   【番外】与君共华年·下   【湘竹】   九月初的秋风浓了桂花香,红了枫叶霜。难得月朗星稀的夜晚,深宫静谧,万物朦胧;天空清似穹庐,几枚星子摇摇欲坠。   月影波澜倒映在水中,漾出一池春水。长春宫殿外万籁俱寂,一丝人声也无,殿内却是烛影摇红,月光泛烛冷画屏,流萤轻扣门扉。   天子初幸,黛玉早早穿戴妥当等候在寝殿门前,只是晚风微凉,她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更显袅袅姿态。   雍正下了坐辇瞧她迎风站在宫门前,忙上前几步一把抚起她,语气微有责备,“朕不是派人来说不准出来等着了?你身子弱,外头风又大,快和朕进去。”   黛玉穿着素淡,听了皇帝的话只垂首不语,双眸含羞,待靠近些许便闻得她身上似有幽香徐徐。   按宫制,嫔妃初幸理应抬去养心殿,入选的这批新人中本属她家世最高又第一个受幸。黛玉心思多敏,皇帝言语温和大有情意,然后宫当下贵妃强势,未必容得下新宠,她自然唯有‘谨慎’更加‘小心’。   苏培盛陪笑道,“奴才们传皇上口谕时,小主挂心皇上,无论怎么劝非要亲自来迎才安心呢。”   雍正方神色稍霁,携了黛玉的手步入寝殿,即使四周跟着的人皆低眉顺眼,黛玉仍觉羞恼,皇帝明黄衣衫下灼热的温度沿着相扣的双手一路蔓延上耳根,面若春桃。   雍正侧过脸,有些得意地翘了翘嘴角。   寝殿内似有静香细细,烛火明明。长春宫一应装饰摆设皆是皇帝授意端贵妃精心备置的,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行于上恍若飘飘欲仙。再向内便是轻罗团绣的雕花床帐,层叠的帷帐高高挂起,绕上流苏金钩。   雍正敏感察觉出身侧的呼吸急促起来,交握的手指微微战栗。苏培盛轻轻拍手,殿内侍奉的宫女们便接连跟着她鱼贯而出,守在寝殿外面。   不多时,守门的宫女听见没了声响,将灯光灭去,只留床帐两侧的烛台,温暖和煦。   黛玉恍惚似不在人间,交颈鸳鸯戏水图样喜庆的大红色晃入她眼中,立时一抹流霞蔓上脸颊,更衬其肌肤凝脂,姣姣纤弱。   锦衾光滑微有凉意,黛玉微微一颤,身后立时贴上来皇帝宽厚稍显瘦弱的胸膛,雍正只身着单薄的寝衣,热度透过布料传递过去,捂暖了冰冷的床铺。   背对帝王乃是大忌,黛玉睫羽轻颤,挣动间便要转过身来,无奈皇帝手脚僵硬,只用了劲道紧紧抱住,却没了下文。   两相之下气氛全无,黛玉倒有些好笑,一时掌不住笑出声来。雍正见她神色松动,掩饰般微咳一声,平和道,“朕南苑外初见你时,便觉得好似曾见过你似的。”   黛玉啼笑皆非,似嗔非嗔,“皇上哄着嫔妾么?”   雍正松了怀抱平躺着,黛玉便顺势侧过身来,听皇帝句句问答,“长春宫住的可还舒心?”   黛玉答一声,“很是妥当。”雍正便舒心展意洋洋得意起来,难免邀功,“你是如斯佳人,朕是有匪君子,你的这间屋子,可是朕亲自挑选添置的。”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帝王言语中情意绵绵,黛玉心下触动,却是不敢接话——后宫佳丽三千人,上有贤良中宫,下有荣宠贵妃,纵然淑女与君子,然君王的心意便如流水落花,何曾长久。   瑚图氏在临入宫前待黛玉叮咛嘱咐,也是怕剔透玲珑的姑娘痴心错付。   黛玉便只低下头去,抿唇不语。皇帝也浑不在意,径自撩开纱帐探身去熄灭了床前融融的红烛,复又走下床榻推开窗子——月凉如水洒下一片静谧,根根竹影摇动,天边隐隐几枚星子闪烁——黛玉的心一瞬宁静下来。   皇帝微微回眸看她,含笑道,“今夜月色甚美,我是不是也算和玉儿,共了婵娟。”   *   坤宁宫中自有一番清新味道,皇后端坐着受了黛玉三跪九叩的大礼,见她身边跟过来的嬷嬷搀了她起来,忙客气地命坐下,一面道,“我听说妹妹素有旧疾,饮食上向来精细,这是新上贡的冻顶乌龙,不知可还合妹妹的口味?你若喜欢,本宫那里还有不少,可送去你的长春宫。”   黛玉不敢怠慢,又站起来福礼,只道,“谢皇后娘娘关心,冻顶乌龙茶汤清爽怡人,汤色墨绿油润,茶香清新典雅,是茶中圣品,臣妾自然喜欢。只是臣妾身带弱症,太医嘱咐饮食上要精细,似寒性过大的茶品,臣妾是碰不得的。”   皇后见她推辞也便点到为止,拿眼瞧了瞧她身侧持重稳妥的嬷嬷,不由一怔,“本宫瞧慧嫔带来的嬷嬷有些眼熟。”   那嬷嬷自上前一步,垂首道,“娘娘原还记得老奴,老奴是先前伺候悫惠皇贵太妃的顺瑛。”   “竟是顺瑛姑姑,”皇后眼眸微闪,含笑对黛玉嘱咐道,“你才入宫不晓得,悫惠皇贵太妃算起来还是皇上的姨母,顺瑛姑姑在宫中更是伺候过先皇的,资历颇深。慧嫔,本宫原还担心你初入宫难免有些过错,现在看来,还是皇上想的更为周到。”   皇后的笑容一瞬变得幽深而沧桑,顺瑛如何会屈尊变为长春宫的掌事姑姑,即使这个嫔妃甫一侍寝便由贵人晋封为六嫔之一——这中间曲折,明眼人一看便知,无非雨露君恩。   黛玉聪慧而敏锐,心知顺瑛身份有异惹动皇后心事,便只管拿出昔日在贾家时凤辣子说话的风采,当下恭敬待皇后道,“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六宫,臣妾若有何做的不妥当,介时只求皇后娘娘不嫌弃臣妾烦扰了呢。”   ——话是这样说,黛玉却心道:非事有必要,绝不叨饶皇后。   皇后闻言果然欣喜,“怪道皇上这样喜欢你,本宫也是喜爱你这样灵透的妃子。”复又絮语半晌,皇后毫无分毫告诫,反而将宫中高位嫔妃的性情一一相告,说些和睦相处的寻常话。不久便陆续有嫔妃前来请安,黛玉瞄一眼铜漏,便要起身告辞。   皇后显然格外重视她,命坤宁宫的掌事姑姑剪秋亲自送了她出来,许是顺瑛在一旁看着,她也未敢说些煽动的言语。   待跨过坤宁宫的大门,顺瑛上前抚过黛玉,只听她轻柔而又坚定的道,“今日多亏姑姑随我前来,姑姑是侍奉过皇贵太妃的,于情于理,我都是敬重姑姑的。”   顺瑛静静听了,方道,“娘娘心里明白,便比奴婢说什么都强了。”   黛玉步履从容,微微一笑。   *   宫里的日子如流水一般逝去,这几个月来长春宫俨然成了后宫第一得意的所在——以及晨起时置于黛玉寝殿窗柩下的信物:初时是写有‘关雎’的诗词;有时是一块玉饰或一支同心并蒂花样的簪子——显然那晚‘共婵娟’的诺言帝王是将其放在了心里的,决非一时玩笑,且雍正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去实践这个诺言。   初时黛玉难免羞恼又带薄怒,时日一久便觉出情思萦逗,缠绵固结的意味来:他二人倒做了一回‘书信旧友’,紫鹃逮住了那传物的‘信使’,今日赠来‘茶叶’明儿还去‘香囊’,两人皆乐在其中。   于黛玉而言,她在闺阁之中纵是瑚图氏再如何精明盘算也不曾告知过这般阵仗,何况是堂堂天子竟耍起无赖来。只黛玉暗暗思付,他有心折身相交,心意着实感人,她必不可无心拂了他的意——两厢情愿,自是情切切意绵绵。而于雍正而言,眼下情景实在严峻,他欲对年家动手,自然担忧‘淑女’安危,皇后机关算尽,未免没有动借刀杀人的心思。   饶是皇帝百般克制诸般布置,不过分加恩于长春宫,也挡不住明枪暗箭——更何况是来自艳压后宫、明着以势欺压、其兄年羹尧又与林海政见不合的华贵妃的刁难。   翊坤宫富丽堂皇,黛玉由着颂芝领进来,便见贵妃斜倚在贵妃榻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抱着温宜的襄贵人说些闲话,见了她进来便双双止了话头。   黛玉微微扫一眼贵妃面色,随即安稳地蹲身福礼,“臣妾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语罢也不起身,只神色平和的等着。虽说宫中除了初次觐见需行大礼,日常的嫔妃问候是不需高位的妃子叫‘起’的,但今日贵妃若有意刁难,谨言慎行方是正举。   贵妃眯了眯眼睛,不咸不淡道,“都说慧嫔出身书本网,今日见了也不过尔尔——”曹琴默顺势起身,歉意道,“娘娘,嫔妾需带公主回去了。”   贵妃‘嗯’了一声,闲闲拨弄着手指上的翡翠嵌宝石戒指,眼角余光不住打量着仍半蹲着的黛玉,忽地一笑,对襄贵人道,“本宫知道你素来最是省心的,不像有些人,还要让本宫来操心。”   曹琴默心领神会地笑道,“那些人入宫不久不懂规矩,娘娘教导便是了,何苦动怒又惹得小人嚼舌根坏了娘娘的声誉。”   “襄贵人说的很是,慧嫔,起吧。”华贵妃高高在上,满头华丽冰冷的珠钗,一双丹凤眼凌厉而妩媚。她瞧着慧嫔勉强站着微微打颤的小腿,心满意足地道,“本宫素来最是公正,可不能白白担了欺压嫔妃的罪名。”   蹲的久了,现下颇有些头晕目眩,黛玉闭了闭眼,强忍下心底的屈辱和委屈,平静道,“臣妾当谨尊娘娘训诫。”   贵妃盯着她略有难堪的脸色,笑吟吟道,“听闻慧嫔文采破佳,不然也不能哄得皇上整日念着想着——那便请妹妹,为本宫抄录百遍女论语吧。”   她话音刚落,还来不及欣赏这惩戒狐媚子的畅快情景,便见她翊坤宫的领事大太监周宁海连滚带爬地滚了进来,胸前还有一个尘土清晰的鞋印。   贵妃的惊怒与质问尚未出口,雍正周身携着勃然的怒意踏进了翊坤宫的正殿,甫一进门,皇帝隐忍的目光流连在黛玉身上,见她虽神色憔悴倒也完好无损,当即暗暗松了一口气。   雍正曾私下笑言‘跋扈二字便是为贵妃所造’,眼下这情景激起了华贵妃的性子,只听她酸溜溜地道,“臣妾不过是好心邀慧嫔妹妹来说说话,怎么皇上便来兴师问罪了?”   皇帝并不搭理她,只转身叮嘱苏培盛,“好生送慧嫔回去,再去叫孙之鼎去长春宫看着。”黛玉见他回避视线,本赌气强忍着眼泪,又细细瞧他神色不对,似因它事颇胸有成竹——思及前朝风向,黛玉心下一紧,顾不得风花雪月,自回了长春宫心绪不宁。   眼见慧嫔被安排着送出翊坤宫,曹琴默颇为不安,雍正却是问也不问,兀自道,“襄贵人御前失仪,禁足迁去延禧宫,温宜暂交由敬妃抚养。”   曹琴默顿时软了身子,由着音袖搀扶出去。雍正来时便已静静替换了翊坤宫周遭的侍卫,眼下偌大的宫殿终于只留下他们两个人了。   贵妃骄纵但还不蠢,她不无嘲讽地问道,“皇上这是作什么,总不能是要废了臣妾?”   皇帝的神色却徒然温和下来,似是及其疲惫,他长叹了一口气,“朕只是想着总该来见见你,世兰,朕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你真心说些话了。”   *   至晚些时候终于有确切的消息传播开来,前朝年羹尧受弹劾遭贬,华贵妃受了皇帝训斥——尽管贵妃并没有被除去贵妃的封号,但所有受过贵妃折辱的嫔妃都愿意相信年家已是强弩之末。   “皇上本为年羹尧的事生气,去翊坤宫又瞧见年氏刁难慧嫔才动怒驳斥了年氏?”皇后看着探听消息的剪秋一时失笑,意味深长地道,“是为了年氏才去了翊坤宫还是为了慧嫔下定决心动了年氏,这可未必。”   在一旁侍奉的恭答应闻听此言动了动眼皮,不由想起当初在南苑外撞见皇帝时,皇帝珍重收起了的素雅珠花。薛宝钗轻笑了一声,恭敬的将手中剥好的蜜橘递给皇后,温顺道,“不管是为何,年氏败局已定,这后宫还是要皇后娘娘做主的。”   “你说的不错,”皇后心情甚佳,畅快道,“本宫终于是熬到了这一天。”   夜深时皇帝并不曾歇在哪个妃嫔处,黛玉听得顺瑛几句安慰劝导,神情低落的上床歇了,也不知什么时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至夜半时分她恍然从梦中惊醒,转眼却瞧见皇帝蜷缩在她身侧,眉宇间尽是疲倦,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周遭万籁俱寂,黛玉一时怔仲还疑心是梦,便听雍正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梦魇了么?还是我吵醒你了。”   黛玉也痴痴瞧着他,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她有些心疼地摸了摸皇帝露在外面的双手,道,“皇上几时过来的?手怎的这样凉?”   皇帝近在咫尺的笑容是说不出寂寥,他轻声道,“今儿委屈你了,你且记着,今后我决不能叫人折辱了你去,不然便叫我立时——”   黛玉忙捂了皇帝的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啐道,“胡吣什么呢?”   雍正便极浅、极淡的笑了,手掌拂过去摩挲着黛玉的眉眼,昏然道,“不捉弄你了,睡吧。”   窗外夜色深沉,遥遥的更漏声一声长似一声,像极了开春时成群的大雁,竭力拍打着翅膀,层层掠过朱红的高墙,年复一年。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